【冰點】:三十難立
暫時沒有工作,不需要按時完假上班,這個春節(jié),易光斌還是只在家待了7天。
正月初三吃完早飯,一家人圍在火爐邊寒暄。年近花甲的母親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今年,別的我們不指望你什么,找個合適的人,只要不是寡婦不是離婚的就可以了,眼光不要太高了,你看人家這溝里十幾歲的孩子,媳婦都有了,你看看你……”
易光斌生于1980年,和我同歲,兩家屬同一個鎮(zhèn),彼此的村子隔了二三十里山路。只是按照老家的習慣,生日一般按陰歷計算,他生于羊年臘月二十三,這樣,在父老鄉(xiāng)親們眼里,他便是1979年生人,早我一年邁入而立。
“三十而立,你立了什么?”
先成家后立業(yè)的“嘮叨”,他已整整聽了10年。母親當初說這話時,長他3歲的哥哥也是形只影單。如今說這話時,他那對4歲多的雙胞胎侄子,正在大門外嬉笑著放花炮。
“只是,始終,我做不到,至少10年來我做不到。”易光斌差不多是一字一頓地告訴我。母親說,村里小他12歲的孩子都開始談婚論嫁了。“我還來得及嗎?”他不無擔憂地悄悄問自己,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整個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正月初八下午,我們坐在十堰市市區(qū)他租的房子里,一起等待晚上的同學聚會。房子的租金每月400元,里面幾乎沒什么家電。
這是這10年來我們第4次見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他說起,聽到母親的話,自己當時如坐針氈,抬不起來頭。今年春節(jié),他第一次沒到親友鄰居家串門拜年。
“我還是想找個可心的女子。”他抬起頭說,臉上的表情很認真,只是臉頰微微泛紅。
正月初五,易光斌便從家里匆匆“逃離”,回到市內(nèi),在這個城市,他已經(jīng)整整奮斗了8年零8個月。
但他從來沒有一個生日,像剛過的臘月二十三這個生日這樣失落和傷感。這一天,他過完29歲的生日,意味著進入了人生的第30個年頭。他意識到自己“沒有房子,沒有工作,沒有女人,幾乎一無所有”。
甚至在生日的79天前,他還被軟禁在湖南益陽的一個小院里,那是一個傳銷窩點。“你們做的事對社會再有價值再賺錢,你們想走的路,不是我想走的路。”面對每天來勸說的人,他始終是這一句話。
利用自己的巧言善辯和機靈,他幸運地逃了出來。2008年10月31日7時15分,當走出十堰火車站時,他身上還剩下200多塊錢,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十幾天前離開十堰,朋友們在KTV為自己餞行時,一位長者的話,“三十而立,你立了什么?”
之所以會被騙到益陽,是因為他不甘眼睜睜看著自己兩年前的計劃破產(chǎn)。
其實早在2006年8月,這個網(wǎng)名“瘦馬書生”的人,已為自己的而立之年做了謀劃,并將其命名為“3050計劃”。
“所謂3050計劃,乃30歲50萬者耳。書生自知當下之中國,自小平南巡后,階層日益分化,早已非30年前之工農(nóng)兵矣,俗所謂三教九流漸與社會生存之個人相對。近年,有好事者中國社會科學院已作有《中國社會十大階層》之報告,30歲50萬是為中國社會中產(chǎn)之階層標簽。”他寫道。
無奈時過兩年,眼看30歲時持有50萬元資產(chǎn)的夢想即將落空。恰好一位熟人從湖南打來電話,邀請易光斌南下長沙開辦裝飾材料公司。
為了實現(xiàn)“計劃”中“于而立之年,仗劍扶風,立皓月之上;纖手在扣,溫玉在懷;郎情妾意,眉目傳情……便不琴瑟相諧,無絲竹之裊音于愿已足!自此而后,自一而一,不離不棄”的愿景,他毅然從所在的汽車飾品公司辭職,前往湖南創(chuàng)業(yè)。
最終,他發(fā)現(xiàn)這不僅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的謊言,還讓自己陷入了傳銷窩點。在他眼里,這趟短暫的往返奔波,“損失不是什么財物,而是心境”,“3050計劃”的實現(xiàn),無疑變得更為遙遠了。而臘月二十三之后,一天更比一天難熬,對他來說,每過一天,離30歲就更近一天了。
一場聚會,兩年困擾
同時一天天逼近的,還有正月初八我們中學同學的聚會。
從小學六年級起,我們同學7年。他家與我姑姑家是鄰居,小時候,他因為頑皮好動,被人戲稱為“孫悟空”,我們常在一起光著屁股洗澡摸魚。
聚會的想法始于兩年之前國慶期間,那時易光斌的“3050計劃”剛出爐不久。在高中校友的QQ群里,當年常考年級第一的W君隨口提議,“明年是畢業(yè)10周年,大家組織一下,回母校看看吧?”
風云人物在西安大旗一揮,遍布于全國大中小城市的應者自然云集。作為當年年級里的幾名班長之一,我當然積極響應。身在十堰市的易光斌,則自始至終在群里保持沉默,只是在網(wǎng)上碰到我時,私下發(fā)來QQ信息:“你參加我就參加。”
原定于2008年國慶期間進行的10年聚會,無奈因眾人的時間難以協(xié)調(diào)而流產(chǎn),被2009年春節(jié)期間的兩次小規(guī)模聚會取而代之。
出乎我意料的是,正是這場最終流產(chǎn)的10年聚會,曾困擾易光斌整整兩年。
“參加還是不參加,對于我來說,都是一個帶著苦惱的選項。”在即將前往同學聚會的酒店之前,易光斌告訴我。提起那場討論了兩年的聚會,他不停地抽煙,一只造型別致的水杯被用來作了煙灰缸,里面躺了大半杯煙頭。
“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秉性讓我很難相信能夠再和當年二流學校的三流人物再共聚一堂。”看到10年聚會的提議時,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他所說的二流學校,是我們當年在縣城就讀的普通高中。在那里,他把名字由“易光兵”改為“易光斌”,希望自己能文能武。高二時,他獲省作文競賽二等獎,然后自任社長創(chuàng)辦校文學社,邀請理科班的我和W君共同擔任主編,W君總成績年級第一,我語文成績年級第一。
我和W君雖是主編,但作為年級重點培養(yǎng)的考大學“苗子”,被班主任忠告,文學社的事“少摻和”。不過老師們的所做所為,在他看來實在“世俗”。他則忙于用蠟紙刻版、油印社刊,為自己取筆名“易水寒”,還省吃儉用買回圍棋和圍棋雜志,培養(yǎng)自己具備“琴棋書畫”的書生風范。
不幸的是,他在雙杠上鍛煉時,損傷了右膝半月板,導致“能武”的計劃徹底中斷。盡管老師們百般勸導,他的成績始終起色不大,再加上高考發(fā)揮失利,最后只能進入一所專科院校的中文系。
其實,在提議10年之聚時,他正經(jīng)歷一場突發(fā)事件,賠進去了所有的積蓄,還被扯進一場官司,如他在“計劃”中所言,“以書生之出身及當下經(jīng)濟狀況度之,似‘下九流’之販夫走卒亦不如,年逾兩巡而身無長物,非有產(chǎn)者之象”。只是他仍不甘與他眼中的“三流人物”為伍,他有他的“計劃”——“然,以書生之胸襟論卻包有天下,觀而立之年尚有罅隙時日,書生向以書生自命,常為人籌劃于帷幄之中,為己,宜當如是,自無他言”。
話雖如此,但今年春節(jié)里的兩場聚會他最終都還是參加了,盡管“都有些被動”。年前的聚會,他是“被同學臨時拉過去的”。而年后的這場聚會,則完全是因為我參加,他不得不再次“被動”參加,并且他提前去他嫂子所開的煙酒專賣店里,提回了兩瓶白酒供聚會時喝。
十年青春,如何與人說
聚會原定晚上6點開始,由于不少同學是個體老板,正月初八是個吉利日子,大多忙于開業(yè),然后才能驅(qū)車前來。一直等到8點,答應來的人才基本到齊。
“要不不等了,我們先開始?”期間,易光斌多次問我。
“還是等等吧,都10年沒見了。”我說。
盡管他們都在十堰市里,易光斌與他們見面并不多,平時也很少聯(lián)系。偶有聚會,同學們都以“才子”稱他時,他則淡淡一笑,拿起酒杯與人干掉,然后默不作聲地自斟自酌。
而他這10年走過的路,大家知道的并不多。偶爾在網(wǎng)上問起其他同學,也多是以“聽說他畢業(yè)后挺不順的”一句話帶過。
我忽然意識到,我們10年前的那次見面,正是他人生命運的轉(zhuǎn)折時期。
1999年春節(jié)前的一個中午,我路過縣醫(yī)院大門。突然,一個人跑過來說,“我休學了。”
我愣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他。他上身的灰西服有些皺,腳上的舊回力鞋帶著些泥痕。手則是我熟悉的那雙凍得紅腫的手,一只手捂著胸脯,另一只手提著幾包紙包的中藥。
他告訴我,大學入學的例行體檢結(jié)果顯示,他的身體出了意外,校方要求:“休學,治病。”他正在縣醫(yī)院住院。
我們匆匆告別過后,再次見面,已是2000年的夏天。
見面之前,我已聽聞他退學的消息,當時有些愕然。但很快我便為自己的事情心煩意亂。那個學期,我不愿繼續(xù)學習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拿著刊有自己高考滿分作文的報紙和書,找到副校長,要求轉(zhuǎn)到中文或新聞專業(yè)。當然,最終未能如愿。
在市政府文化廣場前,他一只手拿著書,一只手推著車,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
“等再過幾年,就算上完大專,也還是文盲。”我還沒問,他便提前跟我解釋他退學的道理。然后反過來安慰失魂落魄的我,“能在一個有一定知名度的重點大學感受人文氛圍就行了,沒必要轉(zhuǎn)系。”
他自己的情況,始終沒有多提。我只是聽熟人說,這兩年他活得不容易。
第三次見面,是在7年之后的2008年春節(jié),我剛剛從清華研究生畢業(yè)。
與他一同前來的,是一個文靜漂亮的女孩。他請我到十堰市市中心一家小店吃了頓便飯,花了48元,并第一次給了我他的名片。言談之間,得知他在朋友的公司幫忙做汽車飾品生意,但情況并不太如意。
“是你女朋友嗎?”女孩走后,我低聲問他。
“現(xiàn)在不是。”他說,然后臉唰地紅了。
我們沿著馬路走,他一直送我到了很遠的車站。臨上車前他問我:“‘十一’的畢業(yè)10年聚會你參加嗎?”
“到時候看吧,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我說。
“你參加我就參加。”他還是QQ上說的那句話。
我們的第4次見面,便是這個春節(jié),從正月初七的下午開始,一直到正月初九的凌晨兩點結(jié)束。這也是近30年來,我們見面時間最長的一次。
他進入而立之年以前的人生畫卷,也第一次由他主動在我面前徹底打開。記憶的畫面,也再次被他拉回10年之前。
那年他在縣醫(yī)院住院3個月后,借來的1萬多元已花完。1999年8月復查,一切如舊,他再到親戚家借錢進城抓藥,得到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沒有”。
8月30日那天,他一眼瞟到了木匠父親手上那三根還剩半截的手指,轉(zhuǎn)身看到寫字臺上的藥,已所剩無幾,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父母已去干農(nóng)活兒,易光斌鎖上家門后,一直不敢回頭,他腦子里只有兩個想法:退學、要錢。但客車沖過村口時,他還是扭頭朝家的方向,看了看自己生活了近20年的山村。
可踏進學校大門那一刻,他猶豫了。他想起了“希望永遠在未來,我希望,所以我相信”這句話,這是他在大學開學第一篇作文里寫的,文章被教授當做范文在大教室宣讀。
這天晚上,他去聽了最后一堂課,老師講的是宋詞。
“那次我多看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幾眼,‘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換取紅巾翠袖, 英雄淚?’過去讀這樣的句子,我只想聽別人伴琴而歌,然而在上那最后一堂課時,我卻希望自己做一回伶人。”他回憶道。
教師節(jié)那天,他辦完退學手續(xù),成為“學校第一個自愿選擇退學的人”。拿著學校退的1953塊錢,他直接去湖北中醫(yī)學院,找到一位老教授開了一個藥方,抓了一大包藥。然后,他跑到新華書店,買回一本《中華詩詞經(jīng)典》。
回家不久,右膝的傷病殃及左腿,他便買回中醫(yī)針灸書籍及針具,自己練習刺穴,止痛活血。“腿部穴道幾乎刺遍,最開始的時候,針一刺即彎。”
那時,家里的一頭小母豬被劁(給牲畜做絕育手術)死了,父母非常傷心。“一頭豬死了,其價值不過200元而已,但他們已經(jīng)很傷心;如果我死了,他們能承受么?不,我要好好活下去,直到他們故去。”他在日記里寫道,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可現(xiàn)實是,再去了一趟鎮(zhèn)上的藥店,又去書店買了余秋雨、梁漱溟和季羨林等人的書后,退學時的1953塊錢,只剩下93塊。
2000年4月的一天,他沿著翻山越嶺的公路騎行70公里,在天黑前到了十堰市區(qū)。他無處可去,只好騎著車在大街上游蕩。
后來,他在十堰市軍分區(qū)大院的一把石椅上,不知不覺躺著睡著了。兩個年輕士兵推醒了他。在說明情況后,他被士兵安置在值班室的床上。
他陸續(xù)找到幾份推銷員工作,都由于買不起尋呼機,銷售業(yè)績上不去,不得不放棄。
在鄰居幫助下,他夜間為酒店看守小院,每月工資300元。酒店老板建議他值白班,這樣可多掙150元。
但他拒絕了。他有他的考慮,白天在外面做些推銷業(yè)務;夜間回到酒店值班,則可以看書、看看棋譜、繼續(xù)用針刺自己的腿部穴位。
“做保安只是無奈的暫時選擇,我害怕被那種日子消磨掉自身殘存的銳氣。我需要時間讀書看報,我需要時間治療自己的傷與病,當然還要思考自己的出路。”他在日記里告誡自己,他對自己的而立之年依舊充滿期待。
經(jīng)過兩年多的自我針灸治療,他受傷的腿關節(jié)終于不再錯位。而他也成為一家辦公設備銷售公司的大客戶部業(yè)務員。
一次,他到一家單位拜訪時,工作人員告訴他,領導正參加MBA培訓,并拒絕透露培訓地點。于是,他當即買下幾份當?shù)貓蠹垼檎疑厦娴呐嘤枏V告,找到培訓地點,站在門口等領導下課。看到他頂著酷暑的烈日,騎車趕了十幾公里的路,領導把他請進自己的宿舍,隨手簽下了這單業(yè)務。
“1999年9月是我遠離大學的季節(jié)。也許,從那以后,我就漸漸幻化成一塊拒絕融化的冰了。”他說,“只要覺得未來還有希望,我就會堅持自己的想法。”
后來,他做過酒水公司企劃人員、廣告公司業(yè)務員。在因SARS暴發(fā)而失業(yè)后,他依靠在棋館下圍棋贏得的4000元彩金,勉強維持過了2003年。
失敗,像一個漩渦
他把每月150元租金的房子退了,搬進每月400元租金的房子里。“人活著,要盡可能有點兒品位。”這是他至今仍堅持的生活哲學。
只是24歲生日那天,他還是在日記里感嘆:“人都將過于現(xiàn)實地生存,夢想漸漸稀薄,漸漸成為或濃或淡的記憶,漸漸被壓在箱底,漸漸被塵土封存。”
而這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不大愿意與同學聯(lián)系或聚會的原因。他說,那種“現(xiàn)實”的氣氛,無形中會令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敗”。
“可以說,自1998年11月27日至今,我一直在一個叫‘失敗’的漩渦里徘徊。”他總結(jié)道。那一天,他從剛剛邁進的大學里休學。兩天后的晚上,他默默地翻過山路回家。這是他第一次沉默著翻山。從考上初中那天起,每次從鎮(zhèn)上放學回家,這個“像小猴子一樣活潑”的人,幾乎都是一路哼唱著蹦跳著。每當聽到屋后山梁上響起歡快的歌聲,父母就知道自己的小兒子回來了。
走進家門,盡管兒子的反常行為讓父母有些意外,但能看到兒子歸來,他們臉上仍帶著淡淡的微笑。當聽到兒子口中說出“我病了,需要休學一年”時,他們的臉色陰了下來。不過,轉(zhuǎn)瞬他們便開始安慰兒子,“病用不了多久就會好的”。在聽了兒子一番解釋后,兩個樸實的農(nóng)民才明白問題的嚴重性。
“直到現(xiàn)在,我在他們臉上幾乎沒有再看到過笑容。”易光斌搖了搖頭,對我說。
他也曾幾乎掙脫了那個漩渦。在他將滿26歲時,得到一家房地產(chǎn)策劃代理公司老板的賞識,當上了他的助理。同時,他還為昆明十堰商會在十堰的一個350畝土地項目提供可行性分析報告等前期服務。
在那一兩個月里,他幾乎天天要陪市里的相關領導吃飯、喝酒、聊天,也聽到了這個城市里幾位權(quán)勢人物對自己的“良好評價”。
在十堰市的一次商界人士聚會上,他被指派代表昆明十堰商會發(fā)言。“閃光燈下第一次面對2000人發(fā)言,并且不少是地產(chǎn)界有頭有臉的人,腿都有點兒發(fā)軟。”對于近30年人生里這個最為耀眼的瞬間,他用了“刻骨銘心”來形容。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他臉上還會露出久違的笑容。
那時我正在清華讀研究生,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發(fā)來的短信:“‘精神’的英文單詞是什么?我想開家咖啡店,用這個名字。”
“一個城市總得需要一個有格調(diào)有品位的地方,十堰這里的店名大多太俗。我覺得名字還是人文些為佳。”我還沒來得及回復,他又發(fā)短信補充道。
我以為,他又重新找回了當年辦文學社時的那種青春的驕傲與自信,重新找到一種帶著理想飛翔的感覺。
但最終,因為投資到不了位,他構(gòu)思醞釀了很久的這家咖啡店,竟未能開成。
不僅如此,一場突發(fā)事件,在讓他賠進去了所有積蓄的同時,還讓他接到了去十堰市中級人民法院領取終審判決書的通知。判決書上寫著,他和合伙人需要賠付傷者450128元。判決日期是2007年11月20日。
2006年2月,意氣風發(fā)的易光斌和朋友合伙籌建房地產(chǎn)廣告公司,他任策劃創(chuàng)意部經(jīng)理,月薪2000元,外加2%期權(quán)。不料,一天下午,公司合伙人花兩塊錢從路邊雇來掛廣告牌的男子,從高處摔落。
出事時,合伙人正外出借發(fā)電機,原本不需在場的易光斌,則恰在現(xiàn)場等房主來收房租。他丟下手里的《經(jīng)濟觀察報》,把男子抱起來送到醫(yī)院。身上1200元的房租,全部用來墊付了醫(yī)藥費。
一星期過去,花掉了他2.5萬多元的積蓄。后來,他留下200元生活費,把剩下的2000多元又全部墊了進去。
59歲的男子被確診為植物人,病人家屬將他們告上法院,易光斌成為6個被告之一。他慶幸的是,一審判決中,他被判無過錯。
但他高興不起來。因為看到法庭上的證詞后,易光斌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把事情往他身上推。此前籌錢分擔醫(yī)藥費的承諾,合伙人早已絕口不提,“自己的所有積蓄全搭進去了,所謂兄弟情義換來的不過是直接對自己不利的證詞”。
那個已驗了名的房地產(chǎn)廣告公司,在出事之后隨即擱淺,留給他的,是如今依舊堆在桌角未曾發(fā)出過一張的名片。
后來,他進了一家汽車飾品公司,這家公司完全根據(jù)他的商業(yè)計劃書組建運營。這是他第一份被實施的商業(yè)計劃書,但最終他發(fā)現(xiàn),面對公司的窘境,自己完全“無能為力”。在消耗完1000萬元的資金之后,公司依舊不見起色。
2008年10月,他辭職前往長沙,去繼續(xù)另一份“兄弟情義”。在易光斌看來,邀請他去長沙的人,當年落魄時,“吃在我這里,住在我這里,應該不會騙人”。更何況,他對“3050計劃”的難以落實,正滿心焦慮。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這個當年他曾扶持過的“兄弟”,讓他從長沙輾轉(zhuǎn)到益陽。當身后小院的大門“咣當”一聲被關閉上鎖時,他才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了一個傳銷騙局。
不過,也正是那場突發(fā)事件和這場騙局,讓他和中學同學有了更多的聯(lián)系。尤其遭遇官司時,正月初八當晚組織聚會的律師同學,曾給他不少幫助。他正月初五從家里帶來了母親做的黃酒,便叫來律師同學一起喝。聚會上,易光斌更是鄭重地敬了他一杯酒。
酒過幾巡,話題自然扯到感情問題。
“泡到懷里了么?”有人問他,不像一年前我詢問時那般含蓄。
“這個好像不是我的風格,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依偎一生的陪伴,僅此而已……”
“圣人!”眾人哈哈大笑。
易光斌則搖頭苦笑,不知如何是好。
愛情,像一個傳說
2006年某天,在中學班級的QQ群里,一位新加入的女同學說自己將在武漢舉行婚禮。看到那個已經(jīng)7年杳無音訊的名字,易光斌“心里一顫”,她正是他在高中時喜歡的女孩。
看到消息的同學,幾乎都踴躍表達了祝福,易光斌則始終沉默,他只是當晚在日志里寫道:“她的婚禮上,我送上什么呢?看這窗外淡淡的月光,我想應該是由自己手寫的‘百年好合’吧,還有那闋《雨霖鈴》。”
只不過,他的那闋《雨霖鈴》,開篇應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淡云……”他常通過改柳永的詞,來惦念女孩的姓名。
這些年,他很少回家。盡管路過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高速公路在2008年竣工后,從市里到鎮(zhèn)上,只需20多分鐘的車程,再加上上山下山步行回家,用時也不過50分鐘。但在過去的一年里,他只回過兩次家,一次是父親60大壽,一次是去年臘月二十八回家過年。
“不是不想回,而是30歲了還一事無成,一回到家感覺有些事情不好面對。”他說,他害怕看到父母無奈的眼神,看到那兩張寫滿滄桑的臉。他知道,在農(nóng)村,一個男人到了30歲還不結(jié)婚,父母將會面臨著怎樣的現(xiàn)實壓力和心理負擔。
然而他的父母不知道,他們的小兒子曾在2001年給青梅竹馬18年的女孩,寫過長達26頁的情書,但女孩在2004年嫁到了深圳。女孩出嫁的第二年春節(jié),女孩的母親把易光斌叫到家中吃飯,拿出女孩抱著孩子的照片,似乎在暗示他,“斷了這分相思吧”。
一場大醉之后,他只是在日記里寫道:“也許,在一切美麗的喜劇面前我都只能是一個落寞的看客。……也許,作為生在農(nóng)村又奮斗在城市的我們這些大多數(shù)曾經(jīng)的‘邊緣人’,先天地都背負著濃濃的悲劇色彩,‘青梅竹馬’在更多的時候只能是一種傳說,自己放在自己心底的傳說!”
他在2002年一見鐘情的女孩,則早在2003年去了上海。
只有他依舊留在十堰,并且最終他根本沒有勇氣參加女同學在武漢的婚禮。
雖然沒能送出那闋《雨霖鈴》,但婚禮的消息,卻直接刺激了幾個月后他的“3050計劃”的出臺。
“況,既以書生自度,則多情一如古之前賢,如司馬相如、蕭史、東坡居士、秦觀、錢謙益之輩,愛才好色、風拂面而情淚流自是本性;奈何,佳人愛財勝于才多矣,而以書生自見愛才好色也須財撐,非如是,風花雪月何論?隨風落淚恐以難稱風流,倒似下流而已矣。”在“計劃”開篇部分,他如此解釋自己的動因。
只是從益陽返回十堰之后,這份“計劃”對易光斌來說,多少已快成泡影。
這時,在QQ群里,10年聚會的計劃,早已被春節(jié)期間聚會的計劃替代。各種提議和方案,討論得熱火朝天。易光斌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沉默。
他告訴我,他心里總回響著1999年時看到的一首歌,歌名叫《不要因為坎坷走向平凡》。他曾拿著詞曲,專門找到兒時的伙伴,讓他唱給自己聽。
也是在1999年,他給班里一位被他視作“藍顏知己”的同鄉(xiāng)女孩,寫過一封長達18頁的信傾訴自己的夢想和苦惱。10年之后的今天,女同學正在北大讀研究生,在她看來,“他太理想化了,但他所置身的城市,根本裝不下他的那些夢想”。
“總想突圍,總想找回自己昨天失去的夢。只是現(xiàn)在偶爾會有一點點困惑,不經(jīng)意間會從心底掠過。”他說,這是他前29年所不曾有過的。他吸了最后一口煙,摁滅煙頭,我們起身離開他住的地方,前往聚會的酒店,與一群群剛剛邁過30歲門檻的同學見面。
他把自己租的房子稱作“住的地方”,從不稱作“家”。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我在北京也是這么稱呼的。我還想告訴他,我的親人一直為我能否在北京“三十而立”而提心吊膽,畢竟,在我干爹看來,我雖然清華碩士畢業(yè),但一年的收入“還不如縣城里一個搞裝修的木匠”,他們的擔心,正一年比一年強烈。
在酒店等人時,易光斌把電視調(diào)到我們童年時經(jīng)常一起看的電視劇《西游記》,看到電視里孫悟空與群妖大戰(zhàn),他“咯咯”地笑了。
這笑聲,讓我想起了那個綽號叫“孫悟空”的孩子。只是誰也不曾料到,這“咯咯”的笑聲,竟已隔著20多年的歲月,是在我們的而立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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