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產過剩的視角看西方經濟與經濟學的雙重危機
——全國第十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發展與創新論壇主題發言
一、問題的提出
2008年,以美國的次貸危機為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嘩啦一下,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基本上全垮了。更糟糕的是,西方主流理論寶庫中刺激經濟復蘇的工具全都不再頂用,頂層決策者只好臨時拼湊一些所謂非常規工具。推出一個量化寬松,不靈。再推出一個負利率,還是不靈。更激進的“直升機撒錢”,已經隨時待命,只是對這類匪夷所思的措施抱有希望的人越來越少了。目前,美國的經濟數據似乎還比較好看,量化寬松已經結束,正猶豫著是否進一步加息。但是,美國經濟真的有實質性好轉嗎?最近哈佛商學院發布了一個美國經濟競爭力報告,為我們回答了這個問題。
這個報告的題目是“未解決的問題和一個分化的國家”(Problems Unsolved and a Nation Divided)。報告指出,盡管有“奧巴馬復蘇”的說法,但實際上美國經濟近年來一直在惡化。美國經濟狀況在1990年代末達到頂峰,此后經濟增長率、生產率增長率、就業率、投資等關鍵經濟指標就開始走弱,2008年還爆發了引爆全球經濟危機的次貸危機,直到現在仍有不少指標還未回到危機前的水平上。
這是報告的封面。
這是1948-2016年美國的勞動參與率變化曲線,灰色部分表示2008年危機時期,他們把這次危機命名為“大衰退”(Great Recession),以區別于1930年代的“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
勞動參與率,是經濟活動人口(包括就業者和失業者)占勞動年齡人口的比率,是用來衡量人們參與經濟活動狀況的指標。我們看到,美國勞動參與率1997年達到峰值,此后逐漸下降,甚至在“大衰退”后的所謂“奧巴馬復蘇”時期仍保持下降趨勢,現在大概相當于1982年的水平。勞動參與率降低,人均收入就會下降,退出勞動市場的人口也不再當作失業者來統計。所以,目前美國低到4.7%的失業率并不能說明真實的經濟情況。
這是美國私人部門非農工作崗位年復合增長率變化情況。
目前工作崗位增長率還未能恢復到“大衰退”之前。
這是勞動生產率增長趨勢圖。
我們看到,勞動生產率呈下降趨勢。在所謂“奧巴馬復蘇”時期,勞動生產率回升只是曇花一現,然后就掉頭大跌。
這是實際家庭收入中位數增長趨勢圖。
直到現在,這個指標也未恢復到“大衰退”之前。這個指標的峰值出現在1999年,即17年前。
這是各地家庭收入增減情況分布圖。
紅色表示收入減少,藍色表示收入增加,越紅表示減少越多,越藍表示增加越多。這份報告的題目提到“一個分化的國家”,我們一看這圖就明白了。
這是聯邦政府支出結構變化圖。
政府的福利支出增長率不斷上揚,投資支出增長率不斷下降,支出結構越來越不健康。
這是人民對政府的信任度示意圖。
美國公眾對政府的信心沒有最低,只有更低。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情況美國政學兩界不是不想改變,而是一直找不到改變的辦法。這是為什么?這是因為他們信奉的經濟理論根本不中用。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看就更簡單了:資本主義不可能有前途,總會走到藥石罔效這一步的。
奇怪的是,在西方已經焦頭爛額的西方經濟學,在我國倒是風頭強勁,甚至不斷擠占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地盤,以致在有的領域中馬克思主義被邊緣化、空泛化、標簽化,在一些學科中“失語”、教材中“失蹤”、論壇上“失聲”,直到習近平總書記親自指出這個問題,這種不正常現象才有所改觀。這就引出一個問題:在天時地利都在我們這邊時,為什么這種屢遭敗績的西方學說居然還能占了上風?個人認為,這可能是因為我們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在有些方面還有所不足,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就是生產過剩。
二、稀缺性假設掩蓋了生產過剩問題
現代西方主流經濟學看上去似乎是一個非常數學化的理論體系,但只要我們以公理化邏輯體系的基本要求去衡量,馬上就會露出許多破綻。例如已有很多文獻說明主流經濟學的理性人假設在現實世界中的反例俯拾即是。我們現在要說的是,它的另一個基本假設,即稀缺性假設,里面的問題其實更為致命。
稀缺性假設是說,我們只有有限的資源,卻要滿足無限的欲望。正因為存在稀缺性,才需要經濟學來研究資源有效配置的問題。如果是相反的情況,欲望有限而資源無限,那么經濟學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由此引出的關于生產和消費的基本模型就是“有限-無限”。顯然,在這樣的模型中,是不可能提出生產過剩問題的。所以我們看到,凡是被西方經濟學思維訓練出來的人,全都只知均衡不知過剩。
稀缺性假設的錯誤其實是很膚淺的,它只是忽略了一個簡單的常識:不管消費欲望是否無限,人的消費能力絕對是有限的。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能力無限的人,不管是哪方面的能力。只要消費能力有限,生產能力必然會大于消費能力,出現生產過剩。這個道理又是基于一個簡單的進化論常識:從廣義的生產和消費的角度看,任何物種,只有當“生產”能力大于“消費”能力時,才能夠生存下去,否則就要滅絕。
三、人們對生產過剩現象認識的曲折歷程
一般人可能以為生產過剩是近代工業革命以后才有的現象,其實不然。事實上,當人類社會發展到出現社會大分工的時候,生產力已經產生了質的飛躍,從那時起生產過剩的問題就開始困擾著人們。
孔子曾經批評魯國大臣臧文仲,列舉了他“不仁”的三樁“罪狀”,其中之一是“妾織蒲”,即允許小老婆織草席販賣。這種行為被視為“不仁”,是因為官員已有俸祿,再縱容家屬從事消費品生產就等于奪民之業、與民爭利。
春秋時代還有個叫公儀休的,官至魯國國相,他也認為當官就不許和百姓爭奪利益,有了豐厚的待遇就不許占小便宜。史籍記載,公儀休吃了蔬菜感覺味道很好,就把自家園中的冬葵菜都拔下來扔掉;看見妻子在家織布,就立刻把妻子逐出家門,還燒毀了織機。他說:“難道要讓農民和織婦無處賣掉他們生產的貨物嗎?”
這兩個例子說明,兩千多年前的我國古代先賢早已觀察到生產過剩現象,意識到消費品的生產并不是越多越好。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觀點,因為現代主流經濟學似乎已把經濟物品越多越好當作不證自明的前提了。當然,在古代的生產條件下,人們的抗風險能力與今天不可同日而語,所以產量極不穩定,關于生產過剩的零星記載往往湮沒在更為常見的天災人禍的記錄中。上述孔子、公儀休的觀點,在現代文論中已經很少有人提起。公儀休拔葵菜、燒織機的故事,過去曾被歸納為一個成語“拔葵去織”,如今在一般的成語詞典里已經難覓蹤影了。
同樣成書于兩千多年前的我國古代名著《管子》,也注意到生產過剩與失業、貧困的關系,并提出一個更為積極的解決辦法。《管子》認為要讓“富者靡之,貧者為之”,即讓富人奢侈消費,給窮人勞動做事的機會。具體地說,就是喪葬時開掘巨大的墳墓,制作豪華的喪服,打造大型的棺槨。甚至還有更為極端的做法:雞蛋、木柴在煮燒之前,都要雕飾一番。凡此種種,為的是給窮人提供就業機會,帶動相關行業的發展。這一奇特的觀點不僅在中國古代經濟思想中獨樹一幟,而且在世界經濟思想史上也處于極為超前的地位。在西方,直到18世紀初,曼德維爾(Mandeville,1670-1733)才在他的成名作《蜜蜂的寓言》里提出類似的觀點,但這書剛剛受到公眾注意就被視為異端。這說明雖然生產過剩問題在文明社會一直存在,但除了某些思想家偶爾的靈光一閃外,很少為主流學說所正視。
從原始社會到農業社會,人們通常是通過閑暇或其他非生產性活動(比如宗教活動等)無意識地消耗多余的生產能力的。美國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在《全球通史》中寫到新石器時代的部落社會時說,部落成員的“勞動只是生活中的一個插曲,其內容多樣,時間卻相當有限。像現代社會這種一天工作8小時、每周工作5天的情況顯然是不存在的。”
中國過去的女子纏足惡習,經濟上的意義就是直接減損婦女的生產能力,雖然當時的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看到,今天的穆斯林難以融入主流社會,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每天耗費在宗教活動的時間比其他族群多得多。所謂主流社會的人們很容易產生偏見,認為穆斯林跟不上時代,很少有人認識到現代社會投入生產的時間已經過多,這種過多正在不斷給我們制造麻煩。
只有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人們才會為生產性活動忙個不停。這又是為什么?因為資本主義的生產目的不是消費,而是賺錢。消費是有限的,賺錢則無止境。賺錢無止境,生產就無止境。無止境的生產撞上有限的消費天花板,才會使生產過剩成為資本主義經濟的破壞性因素,最終導致經濟危機。這個道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已經講過,這里就不多說了。而建立在稀缺性假設之上的西方經濟學根本就不承認生產過剩,難怪被這種經濟學訓練出來的經濟學家們在經濟危機爆發之前預見不了、爆發之后應對失措。
四、相對過剩和絕對過剩
在我們馬克思主義學者中,對生產過剩的理解可能也存在局限。許多學者一提生產過剩就言必稱相對過剩,其實并無必要。馬克思說過:“一切真正的危機的最根本的原因,總不外乎群眾的貧困和他們的有限的消費,資本主義生產卻不顧這種情況而力圖發展生產力,好像只有社會的絕對的消費能力才是生產力發展的界限。”就是說,生產力的發展是有一個絕對界限的,并不是像西方經濟學設想的那樣可以無限發展。但由于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缺陷,生產力的發展在遠未能滿足所有人的絕對消費能力時就已經陷入危機了。資本主義經濟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絕對消費能力,可是讓一部分人的絕對消費能力先滿足起來還是能夠做到的。
想想我們會把什么人稱為富豪?至少應該是那些錢多到怎么花都花不完的人吧。把這樣的富豪集中起來組成一個社會,就是個絕對過剩的社會。再把窮人加進來,才會出現相對過剩的現象。所以,在貧富分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絕對過剩和相對過剩兩種現象一般是同時存在的,不能簡單地說資本主義社會是個相對過剩的社會。
絕對過剩現象的存在再次證明了人的消費能力確實是有限的。假如富豪們的消費能力和賺錢能力都是無限的,那么他們無止境的消費活動會給其他人不斷創造就業和賺錢的機會,于是這個社會只有先富和后富,先富可以通過消費帶動后富,正如西方經濟學家鼓吹的涓滴效應。什么生產過剩,什么貧困,什么經濟危機,這些問題統統都不復存在。
五、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生產過剩
那么,在我們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生產過剩現象是否存在呢?前面說過,生產過剩是人類社會與生俱來的,問題只在于承認還是不承認,無意識地解決還是有意識地解決。迄今為止,所有非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流派,無一承認生產過剩問題的存在,從而也不可能提出有意識的解決方案。我國目前有些經濟決策者,受了西方經濟學的影響,也不愿意承認生產過剩,硬把生產過剩問題歪曲為產能過剩問題,以為可以在西方經濟學的資源配置理論框架下予以解決。于是我們看到,所謂淘汰過剩產能,主流的說法很漂亮,就是要淘汰不必要且不盈利的產能,以便將經濟資源轉向更富效益的領域。問題是這么美妙的領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就根本不需政府操心,市場會自動調整。如果不存在,政府又要大力壓縮產能,那不過是把隱性失業變成顯性失業、隱性壞賬變成顯性壞賬而已。對真問題視而不見,問題不會自動消失,只會變得更加扭曲,終至積重難返。
所以,只要對生產過剩問題有所研究,很多經濟問題一眼便可看透。如果我們再不正視生產過剩現象,那么經濟危機在中國同樣是不可避免的。
六、結論
生產過剩是社會生產能力大于消費能力的必然結果,是社會經濟運行的常態。從常識上說,生產能力大于消費能力,對于人類社會本來應該是個有利因素。假如是相反的情況,即生產能力小于消費能力,那我們的社會就真的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長期以來,西方主流經濟學用一個低級的思維誤區把人們引入歧途,從而看不到現實世界生產過剩的真相,誤導了一代又一代學者。不過,任何以障眼法掩蓋真相的企圖都只能是欲蓋彌彰。正如前面所講到的,生產過剩在不被主流理論承認的情況下只好以扭曲、變態的方式頑強地展示它的存在,成為令人頭痛的失業、貧困乃至經濟危機的罪魁禍首。生產過剩從有利因素淪為罪魁禍首,正是西方主流經濟學的“杰作”。只有徹底拋棄這種錯誤的經濟學,回到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正確基礎上,才有可能把罪魁禍首重新還原為有利因素,進而開辟經濟理論研究和經濟制度變革的新方向。
最后說一下,在對西方經濟學“稀缺性假設”的批判性研究方面,個人認為有兩篇文獻值得推薦。一篇是程恩富教授的《現代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四大理論假設》,文中提出了一個“資源和需要雙約束假設”,實際上是針對西方經濟學虛構出來的生產和消費的“有限-無限”模型,提出了一個切合實際的“有限-有限”模型。另一篇是張俊山教授的《對經濟學中“資源稀缺性”假設的思考》,文中對稀缺性假設進行了全方位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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