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俄烏戰爭的全面爆發已經過去了兩年半。從1小時22分再到扎波羅熱大反攻,這場戰爭已經為互聯網貢獻了無數的鍵政素材。對俄烏戰爭的不同看法也成為賽博空間政治坐標系的重要標準之一,這種賽博奇觀運動同時導致俄烏具有了“波粒二象性”。
澤連斯基可以是西方自由世界的圣徒,也是現實政治博弈中的小丑;普京可以是俄羅斯傳統的捍衛者,也可以是搖搖欲墜的政治寡頭。雙方更是相互指責對方犯下了包括襲擊平民、虐殺俘虜等一系列反人類行為,以至于越來越多的親烏克蘭社群將俄羅斯軍隊稱為獸人,這反過來加劇了俄羅斯對烏克蘭納粹化的強調(比如班德拉在歷史上的多重樣貌問題)。
雙方的行動在本質上與以色列將加沙地區民眾的非人化沒有什么區別。作為一個殘酷的事實,非人化是長期戰爭難以或缺的一環。通過將敵人系統性的非人化,可以極大程度降低己方在長期戰爭中的心理壓力。
一切賽博空間的起伏也與俄烏戰爭的現實發展關系密切。以1小時22分開始,再到巴拉克季亞反攻,親烏陣營的士氣不斷攀升,并在去年的大反攻達到了高潮。親俄陣營則相反,基輔速通失敗、哈爾科夫大飆車失敗、赫爾松大撤退都成為被嘲弄的素材。直到烏克蘭夏季大反攻的失敗,親俄陣營才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這也整體上反映出俄羅斯在23年年中逐漸擺脫戰略失敗的陰影,開始轉入對烏克蘭的反攻。
從最近的戰況看,烏克蘭的防御呈現出獨木難支的態勢,經常出現陷入半包圍圈中不得不撤退的情況,這一點在南頓涅茲克戰場表現得最為明顯。俄軍能否快速突破和占領這一區域將成為檢驗烏克蘭能否維持全面防御的重要指標。如果烏克蘭被迫轉入重點防御,那被戲稱為一戰proMax版的俄烏戰爭將有可能重新進入運動戰環節。
不過,筆者并非軍事指揮學專業出身,對CMO這樣的游戲也只能算是勉強入門。以上分析皆為無責任分析。作為國際政治相關的研究者,筆者更為關心俄烏戰爭對國際政治產生的結構性影響。本文就以俄烏和談這一看上去并不吸引人的角度闡述俄烏戰爭的影響。
絕大多數人在理智的時候都會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即俄烏戰爭最終只能通過談判結束(或者凍結)。事實上,從今年下半年開始,或者更準確地說,由烏克蘭召開的瑞士和平峰會結束后,在諸如Foreign Policy這樣的西方專業政策網站上就有人不時探討俄烏和談的可能契機。其中比較樂觀的猜測認為戰爭可能在25年年末實現凍結或結束。這些預測模型雖然結果不同,但都基于同一個假設前提,即俄羅斯和烏克蘭在這場戰爭中究竟要些什么。
對俄羅斯而言,它的核心訴求非常明確,即避免烏克蘭走上波羅的海三國的道路。蘇東解體后,波羅的海三國將俄羅斯視為自己的生存威脅。這導致三國存在強烈的反俄傾向,甚至認為自己并非作為蘇聯的加盟國而是蘇聯的被占領地區(這也是為何我國駐法大使會提出波羅的海三國主權未定論的原因)。
因此,波羅的海三國加入北約的意愿極為強烈。在西方國家對葉利欽的口頭保證被扔進歷史垃圾桶之后,距離莫斯科僅有六百公里的波羅的海三國成功加入了北約和歐盟。對當時還處于衰弱期的俄羅斯普京政府而言,唾面自干是唯一的選擇。
與波羅的海三國這樣的小型國家相比,烏克蘭是一個標準的中型國家,其與俄羅斯之間的關系也更為緊密。勃列日涅夫的第聶伯幫更是六十年代以來蘇聯內部非常強大的政治勢力,這也導致烏克蘭對俄羅斯的價值遠非波羅的海三國可以比擬。親俄和親西方更是烏克蘭歷屆政府必須精通的平衡木游戲。
問題是烏克蘭顏色革命打破了這種平衡。對俄羅斯而言,烏克蘭投入西方的懷抱與大多數中國人對偽滿洲國的成立在情感上沒有區別,這直接促使了頓巴斯分離運動的產生,由此產生的明斯克協議更是一張廢紙。沖突雙方就和巴以一樣,對這種政治保證嗤之以鼻。烏克蘭更是在親西方的軌道上越走越快。
絕大部分現實主義國際政治研究者早已注意到這種轉換的危險之處。即便已經衰弱,烏克蘭仍是俄羅斯必須捍衛的核心利益,烏克蘭向西方的不斷傾斜只會導致俄羅斯對自身地緣政治安全性的焦慮。
甚至與波羅的海三國相比,烏克蘭邊境離莫斯科更近,只有區區四百公里距離。一旦烏克蘭被納入西方陣營,那么有朝一日北約的中短程武器就會對俄羅斯產生嚴重安全威脅。除非俄羅斯徹底解體,否則這種安全焦慮揮之不去。這才是俄羅斯在2022年發動突襲的結構性因素。
因此,俄羅斯在這場戰爭中的目的就十分明確,它的最高目標是將烏克蘭重新納入到俄羅斯陣營中,在最低限度上則確保烏克蘭的中立化和非武裝化。
2022年初期俄羅斯的表現是這種目標的直接體現。2022年的戰爭更接近一場突襲,即通過對澤連斯基政權的快速突襲,扶持一個親俄羅斯的新烏克蘭政府,新政府顯然將接受俄羅斯的駐軍保護和內政外交指導。在這一策略失敗后,普京政府將重點變成了烏克蘭的中立化和非武裝化,從而誘使澤連斯基政府簽訂城下之盟。如果沒有英國前首相鮑里斯·約翰遜橫插一腳,基輔政府在2022年已經同意滿足俄羅斯的最低底線。(我大英攪屎棍名不虛傳)
對烏克蘭而言,同樣存在所謂的最高目標和最低目標。它的最高目標不是恢復91年的邊界,而是獲得西方的安全保障和經濟扶持。撇開西方世界不談,即便在烏克蘭內部,很多人也認為缺乏收復克里米亞的可能性。隨著烏克蘭戰場的不斷失利,認為能收回烏東四州的烏克蘭人也不斷減少。
恢復91年邊界更多是一種政治口號,從而向外界傳達烏克蘭依舊有強烈的抵抗意志。至于布達諾夫暗示的俄羅斯解體,即便不是純粹的政治宣傳,也只是嘩眾取寵的方式而已。烏克蘭的最低目標則更加簡單,能夠保證就地停火凍結戰線就是勝利。尤其是在考慮到俄烏兩國戰爭潛力的情況下,烏克蘭更有可能是率先被榨干的一方。
既然俄烏雙方在實際目標上存在交互的可能性,俄烏為什么現在做不到停火就是需要進一步闡述的問題。
正如克勞塞維茲已經被人引用爛了的名言一樣,“戰爭是政治的延續”。俄烏戰爭的開始就是東歐地緣政治結構性問題的結果。就地停火聽上去美好,但依舊無法滿足俄羅斯的核心關切,甚至就地停火和養虎為患可能沒有什么區別。在俄羅斯眼里,上次明斯克協議停火的結果是烏東要塞群和愈發北約武裝化的烏克蘭軍隊;現在停火無法消除烏克蘭卷土重來的可能性。
而在烏克蘭眼里,西方世界顯然是不敢親自派兵下場保衛烏克蘭。與俄羅斯之間的停火必然是虛與委蛇。如果不能壯大自己的實力,那么俄羅斯再次進攻之日就是自己的滅頂之時。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解釋是一種高度抽象化的解釋,旨在揭示出俄烏停戰的博弈悖論。這背后恰恰是兩國之間嚴重缺乏戰略互信的結果。俄羅斯選擇以軍事行動改變政治現狀的同時,烏克蘭也保有同樣的想法。尤其是在戰爭陷入僵局出現長期化表現的時候,攻心為上,或者說擊穿敵國民眾的忍耐性,成為打破僵局的重要方式。
舉一個例子,由于俄羅斯今年春季對烏克蘭基礎設施的大規模襲擊,烏克蘭直到現在都存在非常嚴重的能源短缺。如果有細心的讀者閱讀過Ukrenergo的停電計劃表,夏季一天停電8-12小時已經是烏克蘭人民的常態。(這也是為什么小型發電機和光伏板在烏克蘭市場如此火熱的原因)這顯然是一種破壞烏克蘭民眾耐受力的方式。
英國《金融時報》最近就報道,烏克蘭從春季以來就開始試圖與俄羅斯達成私下協議,避免相互間攻擊能源設施。然而這場談判隨著烏克蘭攻入庫爾斯克地區灰飛煙滅,俄羅斯也否認了任何后續談判的可能性。至少從這次事件看,俄羅斯完全有理由將烏克蘭視為不真誠的談判者,目的之一就是掩護自己的軍事突襲計劃。
烏克蘭對庫爾斯克的進攻同樣是對俄羅斯民眾耐受性的施壓。澤連斯基政府絕不認為自己能夠軍事占領庫爾斯克,或者進軍莫斯科。它的目的就在于通過攻入俄羅斯本土這一標志性事件增加俄羅斯民眾的厭戰情緒。這與澤連斯基對遠程導彈的極度渴望一脈相承,無論這些遠程導彈是否會襲擊民用目標,澤連斯基政府顯然想要利用這些導彈讓俄羅斯民眾切身體會更多的痛苦,以此削弱他們對戰爭的支持。
從更為冷酷的現實進行分析,澤連斯基政府的突襲從一開始就缺乏可能性。攻入庫爾斯克具有轟動效應,但與普京政府在2022年遭受的軍事失敗相比,顯然沒有那么強烈。既然2022年的失敗都不能動搖普京政府,攻入庫爾斯克達成這種目標的可能性更低。
當然,這里并非苛責澤連斯基政府失去理智,或者搞軍事冒險主義。從結構性角度看,澤連斯基政府的行為恰恰是政治算計的結果。澤連斯基政府清楚知道烏克蘭的戰爭潛力確實小于俄羅斯,如果說俄羅斯在搞軍事凱恩斯主義,那么烏克蘭早已透支自己的未來。烏克蘭政府幾乎將自己全部的政治預算都投入到戰爭中。如果沒有西方政府的財政援助,烏克蘭甚至連醫生、教師和公務員的工資都發不出來。澤連斯基政府自己也承認烏克蘭沒有獨立將戰爭維持下去的可能性。
同時,與普京已經形成的長期統治相比,澤連斯基在烏克蘭內部的政治穩定性也更糟糕,斡旋余地也更小。在這種情況下,偏愛軍事冒險主義反而是正常舉動,畢竟很少有人能拒絕在這種局面嘗試下萬一賭贏的可能性。只不過從事后看,這場冒險確實沒有達到預期目標;反而由于抽調過多資源投入庫爾斯克的進攻,導致其他防線出現四處漏風的情況。
從某種意義上看,庫爾斯克的失敗,也為俄烏和談奠定了更為現實的基礎——雖然是對烏克蘭更不利的基礎。不過,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一直隱藏在俄烏戰爭背后的大象才真正顯現出來。這就是為何幾乎所有國家都在等待美國大選結果的原因。
特朗普或者哈里斯的當選,將決定下一屆美國政府會采取何種立場。毫不夸張地說,美國軍事武器的援助質量將極大程度影響俄烏戰爭的烈度。至少對澤連斯基政府來說,沒有美國的軍事援助,軍事崩潰只是時間問題。
俄烏戰爭永遠不是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戰爭,甚至也不是俄羅斯和歐盟的戰爭。歐盟沒有作為獨立軍事一極的資質。俄烏戰爭在結構性上看,是美國支持下的單方面代理人戰爭,俄羅斯最終要破壞的是美國人的耐受性。通過不斷堆高俄烏戰爭的成本,讓美國民眾產生強烈的厭戰情緒。
一旦特朗普上臺,戰爭不可能在一天內結束,但確實可能在一年內結束。無論參眾兩院如何擁有財政預算權,特朗普政府才是負責實際花錢的人。行政分支有無數種辦法讓國會制定的烏克蘭援助法案陷入事實上的無法執行。對烏克蘭而言,在一個全國缺電如此嚴重的國家進行武器大規模生產本土化與癡人說夢的界限非常微妙。萊茵金屬也不會是烏克蘭的靈丹妙藥。
不過正如特朗普重塑了兩黨基礎一樣(小布什和切尼的女兒都公開表態支持哈里斯),俄烏戰爭也導致地緣政治結構的長期性變化。一言以蔽之,俄羅斯的歐洲夢再次破滅了。即便俄羅斯明年以烏克蘭的軍事崩潰獲取勝利,它和歐洲之間的裂痕也被永久性擴大。
正如俄烏戰爭徹底摧毀了匈牙利和波蘭的政治聯盟一樣,俄羅斯將成為歐洲政治內部的撕裂性話題。波蘭和波羅的海三國將始終站在歐盟反俄的第一線,阻止任何緩和與俄羅斯關系的想法。匈牙利的“歐洲愛國者”陣營則會想盡辦法反對這一點。歐洲也將因為這種裂痕導致自己的一體化程度陷入進一步衰退。
對俄羅斯而言,一個古老的問題將再次回到自己的身邊。它是歐洲國家還是亞洲國家,亦或者是獨一無二的歐亞國家。
也許,俄羅斯永遠也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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