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肯尼亞曼德拉鎮,高中畢業生費薩爾·法拉·穆罕默德的人生夢想是:拿下一紙藥學文憑,生上五六個孩子,到中國或澳洲去住。他之所以從沒動過移民美國的念頭是因為,當地流行文化對索馬里人的描繪(集中體現在2001年好萊塢電影《黑鷹墜落》里),強烈抵觸了他身為索馬里裔的群體認知。
但在這個危機四伏、失業盛行的小鎮上,19歲的費薩爾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夢可能永無實現之日了。
幾十年前,費薩爾的祖輩隨著南遷的人群,跨過邊境,來到肯尼亞定居。但直到今天,索馬里裔身份還是將數以十萬計的百姓牢牢地束縛在肯尼亞廣袤、酷旱而貧瘠的東北省內各個不通公路、沒有工作、水源難保的封閉社區里。
情況最嚴重的,正是距肯索邊境僅一英里、與索馬里隔界相望的曼德拉鎮。聯合國已經把這座東北邊城列為“三級警備區”:換言之,在全鎮范圍內,任何聯合國行動都必須保證有武裝人員陪同。由于族群沖突不斷,當地政府也從2008年起,實行了每晚9時至早5時的宵禁。而在過去幾周內,該鎮的安全局勢又逐日惡化。
“在這樣的沖突期間,有時候我們每天都能接到十例失蹤人口報告。他們中有些人從此就再也不見了。”肯尼亞紅十字會曼德拉分會協調人艾薩克·吉爾瑪說。
聯合國難民署暨世界糧食計劃署當地辦公室一名叫侯賽因的索馬里裔門衛說,為聯合國效力的事實本身,已足以使他成為鎮上匪徒和索馬里伊斯蘭極端組織青年黨的眼中釘。與基地組織聯系緊密的青年黨已攻占了索馬里的絕大部分國土。
在幾乎全體居民均為索馬里裔的曼德拉鎮,自發暴力是尋常事。11月10日下午1點32分,在與本報記者簡單溝通后不久,聯合國難民署當地辦公室的另一名門衛就向安保負責人緊急報稱,附近響起了一陣槍聲。“七聲槍響 - 我不知道是什么動機。”他通過對講機說。
連續三年名列美國《外交政策》雜志所謂年度“失敗國家”榜首的索馬里,自1991年內戰爆發至今,從未建立一個正常發揮職能的中央政府。雖然有著數千名非洲聯盟維和部隊士兵的支持,索馬里過渡聯邦政府還是連對其實際管轄的首都摩加迪沙的極少數幾個街區的控制都頗為吃力。
25歲的產品檢測員、頻繁往返肯索之間的沙里夫·穆罕默德說,在這個人權紀錄全球最糟、貪腐現象大行其道的國家里,出現大批普通索馬里百姓由于對政府的不信任,轉而同情或追隨反zf武裝的現象,一點都不稀奇。
“要想建設國家,得先建設人心。”他說,索馬里官員們顯然未盡其職。
索馬里精英人群的主體多扎根于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在內羅畢市中心一家咖啡館的周日午后時分,人們不經意間就能發現像穆罕默德·坎亞里·阿夫拉這樣的索國巨頭們斜在各自的座位上,神情嚴肅地低聲交談。這名69歲的索馬里國會議員曾是位大軍閥,在2004年的總統選戰中敗選,但仍為參選下屆總統做著準備。
而與此同時,難以數計的索馬里難民與生長于肯尼亞的索馬里移民們,卻面臨著不斷惡化的居住和工作環境。十年前,肯尼亞共有80萬索馬里裔人口;現在,這一數字已激增至240萬。他們中的多數居住于東北省或有“小摩加迪沙”之稱的內羅畢東利區。
索馬里裔權益組織指責肯尼亞官員出于對青年黨快速滲透該國的擔憂,長期以來刻意邊緣化索裔群眾。而像費薩爾這樣年輕樂觀的索裔百姓,則已慣于搭公車到肯國內大大小小的索馬里社區去找工作。他們中的多數人每次都是空手而歸。
這些運氣不濟的人里面,就有19歲的穆罕默德·阿明。他在東利區游蕩了一年多,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在這個基建匱乏、問題叢生、魚龍混雜的區域里,互聯網成了他唯一的避難所。穆罕默德驕傲地說,自己在Facebook上有500個五洲四海的朋友,“算是個名人”。
但他從不與網友們贅言自己捉襟見肘的經濟困境。“把自己的問題告訴朋友,會跌份的。”他說。
失業問題是在肯索馬里人社區面臨的關鍵威脅,索馬里籍記者穆赫亞丁·艾哈邁德·羅布勒說。“在索馬里人社區之外,索馬里人是很難找到工作的……但青年黨有很多錢。他們給孩子錢和手機,(以此來)大規模地擴編。”他說。
根據穆赫亞丁的觀察,青年黨組織已資助并控制了索馬里南部及肯尼亞部分地區越來越多的穆斯林學校。在那里,他們將公立教育系統難以惠及的青少年和婦女成批地訓練為圣戰分子。
“教育改變一切。我們是教人們守規矩的。不然的話,他們……你知道的。”COMPIT培訓中心經理哈桑·法里爾說。該中心是東利區最出色的教育機構,有2800名學生,其中多數為索馬里裔。
即便如此,該機構位于東利區日出購物中心二層的總部教室里,也只是稀稀拉拉地擺放著幾行破損的木桌木椅。在其中一間教室門外的木墻上,不知是誰用藍色圓珠筆深深劃下了《古蘭經》中的名句:“真主不會改變一個民族的命運,直到他們自行改變。”
哈桑稱,COMPIT中心雖然提供12年的中小學教育,并計劃在兩年內開辦大學,但其運營費用全部來自學費。他說,該中心亟需各項捐助及外部資金。
與COMPIT中心相比,類似教育機構的財力更為有限,完全無力與資金充裕,又能充分利用肯索裔百姓弱勢群體心理的青年黨相抗衡。一些長期感到受孤立和歧視的索裔百姓私下表示,青年黨雖然堅持暴力手段,但它的崛起“不僅喚醒了索馬里人的群體意識,更明確了每個穆斯林的終極目標”。
青年黨的公開目標是推翻索馬里過渡聯邦政府,建立政教統一的哈里發國家。但該組織在索馬里境外的活動也日益頻繁。青年黨宣稱為今年7月世界杯決賽進行期間,在烏干達首都坎帕拉市郊發生的兩起炸彈襲擊負責。該兩起事件共造成76人遇難。
東非的索裔百姓加入青年黨多是出于經濟考慮。但今年8月,《內羅畢星報》調查記者法圖瑪·諾爾通過系列文章揭示,近一段時間里,在西方讀書工作的索裔居民之中,也出現了“為信仰回鄉作戰”的趨勢。
她采訪到的幾名年輕男子均表示在西方遭到了不公正待遇。其中,美國公民阿比卡爾·穆罕默德回憶道,盡管自己的成績位列明尼蘇達州某高中的前五名,他的獎學金申請仍被駁回,“沒什么真正的原因”。
而穆赫亞丁則認為,青年黨日漸增長的影響力與國際社會的過度漠視息息相關。
“這世界沒把青年黨當回事。”他說。
穆赫亞丁生長于摩加迪沙的瓦爾格里小區。那正是1993年10月3日與當地民兵交戰中,美軍一架黑鷹直升機的墜落地。像絕大多數索馬里人一樣,他也認為《黑鷹墜落》及其所展現的外國干預行動對自己造成了深深的傷害。“那東西演得就是他們怎么殺我們的。”穆赫亞丁輕輕地說。
全球多數媒體對索馬里的報道,止步于該國海盜對地區穩定及貿易通道的威脅。
索馬里全國海岸線達3300公里,為非洲最長。這個位于“非洲之角”的國家地處亞丁灣的入口,而亞丁灣連接著紅海和蘇伊士運河,是全球最重要的運輸通道之一。據保守估計,每年有2.2萬艘商船經過亞丁灣。
2008年以來各國海軍向索馬里海域派遣軍艦,為過往船只護航的行為似乎導致了當地社區更激烈的反應,并引發了武裝人員在無各國軍艦護航海域內,對過往船只和海員更多的劫持和羈押。
今年以來,索馬里海盜已劫持40艘商船及790名海員(其中至少531人和23艘商船仍然被押; 但非政府環保組織“生態地球國際”稱,索馬里海盜扣押著至少627名海員和34艘商船)。到年底,事件所涉人數可能超過去年的相關數字(47艘商船,867名海員)。
11月2日,中國海軍向索馬里海域派遣了兩年內的第七批護航編隊。該編隊由780余人組成,含兩艘導彈護衛艦、一艘綜合補給艦及兩架艦載直升機。新華社報道稱,“自2008年12月26日執行首批護航任務以來,中國海軍護航編隊已順利完成260批2832艘中外船舶的護航任務。”
但10天后的11月12日,一艘巴拿馬籍貨船仍在阿拉伯海域被海盜劫持,船上29名船員全部是中國人。
海員援助組織協調人安德魯·穆萬古拉說,國際社會在“過度迷戀”以海軍行動打擊索馬里海盜的同時,沒有解決問題的根源。他認為,任何這樣“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舉措都只會維系并鞏固該國海盜的生存基礎。
“人們在關注著一些更小的問題,因為他們要么是不想(解決)它,要么是壓根不知道,要么是知道但保持沉默,要么是從沖突中獲利。”穆萬古拉在與本報的獨家采訪中說。
作為一名在東非闖蕩多年的海員,穆萬古拉與索馬里海域附近的大小海盜組織及各國被劫船員都維系著近乎獨家的聯絡。當劫持事件發生后和結束時,各國媒體最先想到的,都是向這名老海員尋求確認。
長期以來,索馬里裔社區、記者、學者及社會活動家們一直試圖增進各國公眾對海盜問題深層原因的理解。他們認為,在索馬里陷入內戰,政府無力保護其水域及人民的歲月里,是外國船艦的非法捕魚(坊間稱為“魚盜”)及發達國家在該國進行的大規模電子垃圾和核廢料傾瀉,逼反了當地漁民,使其走上了海盜之路。
據世界保護區委員會下屬的公海專案小組估算,外國艦船在索馬里海域每年的非法捕撈所得達4.5億美元。
一份由明尼蘇達大學地理學教授阿布迪·伊斯邁爾牽頭的最新調研報告稱,“直接竊取索馬里海產品”的非法漁船來自全球各地,包括歐洲的意大利、西班牙,亞洲的印度、韓國及東非的肯尼亞、坦桑尼亞。
國際關系與安全網專家約翰·C·K·戴利在引用分析人士的估算后,認為索馬里的城鎮失業率達66%,農牧區失業率也有41%。肯尼亞政府對其東北省及別處索馬里裔居民的失業率沒有統計。
“除非沿海國家在其軍事及政治努力之外,為解決索馬里龐雜的政治和經濟問題,介入到西方國家最反感的一項任務 - 國家建設 - 當中去,否則掠奪仍將繼續。”戴利寫道。他強調說,只要外國艦船非法、未報告、無管制的捕撈行為還在大行其道,“受貧窮和怨恨鼓動”的索馬里海盜就將永遠存在。
穆萬古拉認同戴利的觀點。他同時說,任何真正的國家建設行動必須從社區范圍內開始,調動當地資源,也應該(間接而不可避免地)使海盜參與其中。
“不管是在索馬里人社區里,還是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有好人,有壞人。為了避免壞人繼續作惡,你必須為他們做些事情,再讓他們為自己做些事情。”穆萬古拉說。
為此,他強調說,人們必須把海盜視為索馬里人社區中的有機成員。“在我們看來,他們沒有扛槍;在我們看他們的時候,他們扛著的只是玩具,不是槍。我們把他們看作人類。”他說。
“必須……讓人們重振該地區的捕魚業、駱駝養殖業、農業。這樣,人們一旦有事情做了,手頭忙起來了,他們就不干(海盜)了。這需要時間 - 但久而久之,他們就不干了。”穆萬古拉說。
“當你和他們像朋友一樣聊天的話,他們就會變的。我相信他們是會變的。這可能需要十年的時間,但他們是會變的。”
穆萬古拉表示,在當地幫助修路、改善水質、升級基建等相關努力,在索馬里的國家與社區建設過程中占據著關鍵地位。
這也恰恰是中國正在做的事情。近年內,一批中國公司相繼在肯尼亞北部接近埃塞俄比亞、索馬里,時有沖突的交界地區承接了一些修路工程。
中非貿易額由2000年的106億美元猛增至2008年的1068億美元。2009年,中國對非直接投資14.4億美元,比2000年增長近6倍。截至2009年底,中國已免除35個非洲重債窮國和最不發達國家無息貸款債務300多筆。
中國已成為非洲的第一大貿易伙伴,而非洲也是中國的第四大海外投資目的地。
今年11月,中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在南非出席紀念中非合作論壇成立10周年研討會時表示,中國將進一步擴大中非貿易規模,同非洲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合作,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繼續增加對非援助。
“非洲每進步一個百分點,就給我們騰出一大塊市場來。現在我們的投入還是不足。”中國駐肯尼亞大使館經濟商務參贊江偉說。
“我們的企業還是偏愛(在非洲)做貿易。但實際上,這里是有很多潛在投資機會的。對外來講,我們(的援外項目)對樹立中國負責任大國形象有很大意義;而對內,這些項目也能幫助解決失業問題和生產設備的出口問題。”江偉說。
“在整個非洲來講,來自中國的投資都是很受歡迎的,因為中國投資沒有附加條件。我們向來都支持各國獨立自主的發展。”肯尼亞華人華僑聯合會會長韓軍說。
(南非金山大學新聞學院的中國-非洲記者交流項目為本文作者的在非行程提供了資助。在此致謝。)
(本文英文發于2010年12月6日的中國日報。本文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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