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墻:一堵墻的兩個世界
作者:俞天穎《世界知識》 2009年第17期
1961年8月13日凌晨,民主德國政府關閉了東西柏林之間的邊界,開始建造一堵把這個城市攔腰截斷、全長165公里的圍墻。
柏林墻整整矗立了28年,直到1989年的11月9日……
崔在炫是韓國廣播公司(KBS)派駐柏林的記者,他對當地歷史的熟稔,甚至超過許多生活在柏林的土著,20年前發生在柏林的那段歷史,讓他至今刻骨銘心。
“在柏林墻倒塌的這一天,我在電視新聞里看到無數年輕人在柏林墻前歡呼,心里非常羨慕。德國免受了‘兄弟相殘’,而自己與朝鮮同胞仍在忍受著國家分裂和戰爭創傷。看到柏林發生的一切,我深感未來的渺茫:橫亙在朝鮮半島的那堵墻,比柏林墻高很多。”
對德國歷史來說,9這個數字似乎充滿魔力。20年前(1989年)的11月9日,矗立了28年的柏林墻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欣喜若狂的德國人越過昔日“邊界”來到對面的“國家”。雖然兩德正式統一還要等到第二年,但是從柏林墻倒塌的那天開始,德國事實上已經不再分裂。再往前數,60年前(1949年)是聯邦德國和民主德國相繼成立的年份;90年前(1919年)是魏瑪共和國的誕生年。這么多的9湊在一起,注定2009年的德國將在一種興奮而復雜的心態中度過。
柏林人不需要它
8月份,大概是柏林一年中最適宜旅游的季節。天氣不冷不熱,雨水不多不少。8月份,也是歐美各國傳統的旅游旺季,柏林的街頭擠滿形形色色的觀光客。今年,來這里旅游的人似乎格外的多。
柏林墻遺跡,無疑是2009年最受歡迎的一個旅游“景點”。一隊來自愛爾蘭的旅游團,許多人正攤開手中的地圖,起勁地在上面指指點點,在心里勾畫著柏林墻的模樣。
然而,正所謂見面不如聞名,今天的柏林墻早就被淹沒在城市建設的滾滾洪流中。東邊畫廊,大概是最著名的柏林墻遺跡,對柏林歷史感興趣的游客都樂于拜訪。不過,如今,這段1300米長的殘墻與其說是一段“歷史遺跡”,莫如說它是一座“藝術紀念碑”反更貼切。20年來,100多位藝術家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在它上面噴涂彩繪,勾勒渲染,早就把它變成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畫廊。想在這里述古懷舊,有點困難。
沿著東邊畫廊向前走,按著旅游地圖的指點,游客可以在不遠處發現貨真價實的斷壁殘垣,一條新建的高速公路和它如影相隨,車流轟鳴,徹夜不息。“這,難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柏林墻?”有的游客失望地重新攤開地圖。
曾在柏林橫亙了28年的柏林墻,絕大部分已經被推倒埋葬。有些被直接埋在地下,有些被鋪做路面,更多地被隨意丟棄在城市的某個角落自生自滅;一些幸運的碎塊被私人收藏,或被鑲嵌在摩天大樓里。柏林墻倒塌20年后,只有不到1/4的殘跡被保護起來;而散落在民間的碎塊和“流失”到海外的部分甚至比德國本土還多。
事實上,絕大多數柏林人對柏林墻的現狀并不在意。柏林墻倒塌20年后,半數以上的“老柏林人”在調查中表示,他們在穿越柏林城的時候,腦海里幾乎不會泛起關于“墻”的回憶,面對大片大片消失的柏林墻,他們也絲毫不覺得遺憾。“柏林墻被推倒了,人們很高興地看到,這段痛苦的歷史也就隨之被埋葬。”一個“老柏林人”這樣說道:“從那天起,生活恢復了正常。我們開動推土機推倒這些丑陋的隔離墻,不是因為它讓我們看了難受,而是我們需要回到一個正常的國家。”
聰明的德國人,非常善于重建。柏林的城市面積是巴黎的九倍,人口卻僅有后者的1/3,巨大的空間多被綠地和公園填補,一座城市竟然奢侈地擁有兩座動物園,動物種類之多讓世界所有城市動物園望塵莫及。不過很少有人知道,許多看上去安靜而美麗的綠地,前身可能是二戰空襲留下的巨大沙坑,因為面積太大而難以修復,索性鋪成草地。
戰爭遺跡尚且如此,一堵墻留下的遺跡更不在話下。當年被柏林墻分割的建筑和道路,兩德統一后全都重新裝修,什么痕跡都看不出來。嚴格地說,柏林墻是一條混合了磚石墻、水泥墻、鐵絲網、瞭望塔和無人區的城市隔離帶。在市中心,它是一道墻;到了郊區,它就屬于鐵絲網和瞭望塔。柏林墻兩側,是寬窄不一的無人區,最窄的地方只有20米,最寬則可能達到2500米。今天,無人區被來自丹麥的景觀建筑公司改造成巨大的娛樂城,或者帶有農村風味的花園。沿著柏林墻矗立的302座瞭望塔,今天僅剩下五座,其中一座被改造成游泳和桑拿中心,還有一座變成了“空中花園”,周身裝飾著奇異的綠色植物,“假如不是走到它的近前,你根本沒辦法發現這座‘空中花園’的秘密。”設計師得意洋洋地這樣介紹。
柏林人沒有忘記歷史,只是他們不太需要依靠保留這段殘墻來延續自己對歷史的記憶。柏林墻下面隱藏著許多秘密隧道,是20年前東德人為偷渡而挖的,今天一些隧道被開發成藝術畫廊和酒吧餐館。在柏林最繁華的菩提樹下大街附近,由昔日邊防檢查站改造成的查理檢查站博物館也是吸引游客駐足的一個景點,有導游穿著前蘇聯的軍裝給大家講解。在柏林墻最早出現的地段——貝瑙爾大街(1961年8月13日建起柏林墻),柏林人建起柏林墻紀念館和資料中心,提供兩德分裂的歷史政治信息……當外國游客為看不到完整而原始的柏林墻而痛心的時候,一個“老柏林人”在旁邊毫不在乎地搖晃著腦袋:“我真不明白你們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城市干道正中央堵著一面破墻,換成你們的首都,也愿意這樣?”
磚瓦易平,心墻難斷
在柏林的標志性建筑——勃蘭登堡門附近,藝術學院的一個紀念性展覽,吸引了放暑假的孩子。柏林墻倒塌以后,從稅務制度到選舉制度,從教科書到街道名稱,東德迅速和西德融為一體,以至于今天生活在柏林的80后和90后,已經對東德的生活茫然無知。藝術學院的這個展覽,就是告訴孩子們柏林墻倒塌之前,東德的孩子是怎么生活的。
在展覽中,參觀者可以“遇到”八個20年前生活在東柏林的同齡人,依靠他們留下來的錄音、照片、日記和作文,了解20年前東柏林兒童的生活和理想:馬特烏斯渴望越過檢查站,“到西邊兒”去旅游;羅伯特愿意用自己手里的連環畫換一些“更好玩兒的西方玩具”;小姑娘烏娜是個漂亮的“自由德國青年團”成員,她的最大愿望是長大以后進入政府。
雖然展覽避免刺激原來的東德人,但是這樣的對比——從物質領域到精神世界,卻依然讓人隱隱感到20年前東、西德之間的巨大鴻溝今天仍然橫亙在德國人的胸中。20年過去,德國人可以輕易抹平地圖上的傷疤,卻難以推倒心里的隔膜。
表面上看,30歲的博格代表了兩德統一的成功。柏林墻倒塌的時候他剛剛10歲,和父母生活在民主德國。后來他進入大學主修經濟,畢業之后到漢堡做生意,跑過印度和南非,現在供職于杜伊斯堡一家效益頗豐的公司,今年夏天打算到地中海去做航海旅行。但是,他從不在公司同事面前透露自己出生在東德的事實,他說:“即使在今天,這個字眼仍然包含著數不盡的言外之意,會讓我的西德同事浮想聯翩。”
調查顯示,柏林墻倒塌20年后,超過半數的前東德人仍會為過去的政府說好話,濃濃的懷舊情緒,彌漫在原東德人的各個階層。
來自德國工會聯盟的數字顯示,生活在前東德地區的平均生活水平,不但今天仍然落后于前西德地區,而且領取福利救濟金的人口比例,前東德地區高達16.4%,竟然是前西德地區的兩倍多(7.4%)1在調查中,德國工會聯盟還發現,前東德地區有一半左右的單親家庭需要從政府領取財政補貼過日子,而這個比例在前西德地區只有13.1%——這樣的現狀,當然讓前東德人深感失望與失落。
20年前因為柏林墻倒塌帶來的狂、喜,被嚴酷的事實稀釋。由于意識形態的原因,民主德國的所有成果一夜之間蒸發殆盡,過去的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蕩然無存,40年的工作履歷變成一張廢紙。工廠被來自西邊的Wessi們(剛統一時,大家用Wessi稱呼西德人,用Ossi稱呼東德人)托管,甚至以一馬克的低廉價格售出。Wessi以勝利者的姿態“占領”了Ossi的地盤,后者成為經濟體制僵化、意識形態呆板的代名詞,是Wessi需要輸血和改造的對象。兩德統一之后,政府向西德人征收“團結稅”支援德國東部建設,但是這樣的“團結”卻讓兩邊的人都感到不舒服。Wessi認為自己的一碗干飯被泡成兩碗稀飯,而Ossi卻覺得分給自己的這碗稀飯最終還是被狡猾的Wessi通過投資建廠、榨取自己的廉價勞動力之后巧妙地賺了回去。更何況,來自西邊的“團結稅”從一開始就帶著明顯的優越感:假如不是西部發達而東部落后,“團結稅”又有什么征收的必要?
更加復雜的是,懷舊情緒如此普遍,就連成功者都不肯為統一后的德國喝彩。生活在施特拉爾松德(位于波羅的海沿岸,原民主德國版圖內)的施特松,早在兩德統一前已經是歐洲聞名的工藝品大師,1989年柏林墻倒塌之后,他的生意如日中天。走進他家的庭院,車庫里停著最新款的“傈時捷”,起居室的地板上鋪著漂亮的獅子皮地毯——這是他在南非旅游的收獲,過去20年,他每年都要到國外轉轉。“我現在非常富有。”51歲的工藝品大師坦率地告訴記者。
但事實上,施特松更留戀過去的生活,他說:“今天西方世界對民主德國的描述,是不真實的。民主德國不是一個到處充滿不公與反抗的地方。20年前,只要你努力,就有回報,就會得到社會的承認與尊重。”那個時候的民主德國,“大家個個有活干,拿一樣的工資,住國家統一分配的房子。可是看看現在,人們互相欺騙,爾虞我詐,這樣的事天天發生。許多人辛苦一天,拿到手的薪水還是不夠養活一家人。”在過去,東德人雖然不能自由到倫敦或是布魯塞爾旅游,但是他們仍然可以到莫斯科或者布拉格度假。“現在我們名義上可以自由出入國境,可是對口袋里沒有閑錢的窮人來說,還不是得照樣蹲在家里?”
兩德統一以后,民主德國國家安全部(Stasi)大量檔案曝光,西方世界借著這些檔案把民主德國描繪成扼殺思想自由、推行政治專制的魔鬼,人人受監視,處處有陷阱,隨時都有遭人告發的危險,天天都有被捕入獄的可能。不過,施特松的看法顯然更為達觀:國家安全部的確暗中監視大家的生活,“可是看看今天的德國,內政部不是干著同樣的事情?”兩德統一以后,施特松的物質生活得到滿足,精神世界卻倍受折磨:“我們從打破東德體制中獲得的東西,遠比我們失去的東西要多。”兩德統一之后,來自西德的驕傲和對東德的口誅筆伐,讓施特松對今年的柏林墻倒塌20周年紀念提不起興趣:“你知道Wessi是怎么看我們的?在他們眼里,Ossi全都帶著那么一點點傻氣,心甘情愿地向他們俯首稱臣。這樣的慶祝,有什么意思?”
籠罩在人們頭上的對民主德國的“玫瑰色的回憶”,不僅在施特松這樣的過來人中存在,也在一些沒怎么經過舊體制“陶冶”的人群中存在。“假如柏林墻沒有被推倒,我們的生活一點也不會比現在差。”他們對兩德統一的“成功”,看得很淡很淡。
臨近柏林墻倒塌20周年,一個新變化讓壓抑了許多年的東德人悄悄透了口氣。去年經濟危機爆發以來,前東德地區比前西德地區遭受的經濟打擊相對要輕。經濟學家解釋說,這是因為一方面前者范圍內小型企業比例較高,更容易隨行就市靈活變化;另一方面,前者的經濟模式比后者對出口的依賴性小。“落后”反而成了優勢,這恐怕是前東德人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吧。柏林每天都在重建
20年一晃而逝,柏林墻大部分歸于塵土,Wessi和Ossi之間的區別,已經不像剛剛統一時那么明顯。那個時候,Ossi穿著清一色的水洗布牛仔褲,式樣明顯來自中國和俄羅斯。今天,衣著上的差別已經完全消失,只有真正有經驗的老人,才能從姿勢、舉止和其他微小的生活習慣上區分一個陌生人到底出身于哪一邊,是一個Wessi還是Ossi。
但是正像柏林墻一樣,外表上的差別容易泯滅,內在的不同仍然強烈。購物時Wessi和Ossi走進不一樣的商店,吸煙時他們選擇不同品牌的香煙;報攤前他們挑揀不一樣的報紙,投票時他們支持不一樣的政黨。看得再仔細一點,Wessi和Ossi之間的區別就更加明顯。同樣的工作,后者的工資比前者低;在失業人群中,假如不挖掘個人原因,后者也比前者多。德國一家媒體深刻地寫道:“事實上,自從柏林墻倒塌以來,柏林每天都在重建。不但有磚瓦水泥的重建,也有精神上的重建。后者需要的‘建材’,應該是寬容和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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