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米洛舍維奇君

樂民

一

二零零六年三月十二日，就是強國論壇的網友為十一日在國際人權法庭海牙法庭監獄內遇害的米洛舍維奇君進行悼念的那一天，我獨自在網上徘徊，遇見趙資料君，前來問我道，“老弟可曾為米洛舍維奇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他就正告我，“老弟還是寫一點罷；這個論壇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因米洛舍維奇君而生的?！?/p>

這是我知道的，在一九九九年的歐洲敢于獨自武裝對抗美國法西斯及其附庸入侵的就有他。為了聲援他領導的南斯拉夫反侵略戰爭，我們的3位壯士在自己的大使館遭到美國法西斯轟炸的毒手。在對3位烈士的悼念和對美國法西斯的聲討中，誕生了今天的強國論壇。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無數反法西斯戰士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三月十一日也已有三天，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無數被害的反法西斯戰士之中，米洛舍維奇君是我的朋友。朋友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他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他不是“茍活到現在的我”的朋友，是為了自由而死的自由的戰士。

他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一九九九年夏初美國和歐洲的法西斯團伙要瓜分共產黨勢力殘余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他和他的南斯拉夫；但是我不甚了了。直到后來，也許已經是北約聯軍武裝入侵之后了，才有人指著一則新聞圖片告訴我，說：這就是米洛舍維奇。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法西斯團伙的英雄，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他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科什圖尼差叛變，他被綁架到國際人權法庭受審之后，才始進入我的視線，于是他的消息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法官技窮，真兇無奈，事實漸白的時候，我又見她慮及祖國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再無消息?？傊谖业挠洃浬?，那一次就是決別了。

四

我在十二日早晨，才知道這幾天聯合國的監獄里有死人的事情；下午便得到確認，說在國際人權法庭的“五星級”豪華監獄，已經死了兩個，而米洛舍維奇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于這些傳說，竟至于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外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米洛舍維奇君，更何至于無端在有重兵把守的“五星級”豪華監獄內遇害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他自己的尸骸。還有一具，是米蘭·巴比奇君的。而且沒有理由可以證明自然死亡，分明是謀殺，因為這是在美國法西斯操控下披著國際人權法庭外皮的海牙法庭的監獄內。

但法西斯就有令，說他們是“自殺”，是“自然死亡”！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他們是反對民主、反對自由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他，米洛舍維奇君，那時是早有察覺的。自然，聯合國人權法庭的所在，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人權法庭的監獄里遇害了，報告上說，心肌梗塞是致命的原因，那也不見得是必死。同在的米蘭·巴比奇君早在他之前便遭遇了這樣的境地，而由于沒有突然死亡的病因，所以便“自殺”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米洛舍維奇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為證；沉勇而友愛的米蘭·巴比奇君也死掉了，有他自己的尸骸為證；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薩達姆君還在法西斯的監獄里對抗。當三個老人從容地面對于文明人所發明的監獄的禁錮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美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北約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美歐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在押的謀殺。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謀殺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在押的謀殺。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外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南斯拉夫的戰士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南斯拉夫人的辦事，是始于一九九九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牢獄中前仆后繼，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南斯拉夫人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被壓抑至今日，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米洛舍維奇君！

2006年3月14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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