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張悟本說句話

馬也

忽然出了名人張悟本。

起先，是因為有“喝綠豆湯、生吃長茄子可治疑難雜癥”的方子，有中醫世家的出身和什么學歷資質。后來，是因為這方子和出身之類有假。先捧而后罵，捧也媒體，罵也媒體，何況一旦瞄準，必定一樣地激烈。倘沒有電視臺邀請、報紙版面、出版家青睞，一而再，再而三，其人何至于忽而譽滿天下，又忽而臭滿天下。

接著便滿腹經綸，指責老百姓的愚昧和輕信。老百姓講究養生了，無非想活著，活得長且少病。幾座大山壓在背上，革得就業和收入不保，學歷資質的迷信之下，過去幾毛錢可以治愈的感冒，現在動輒上千元，從頭到腳、五臟六腑地來回折騰。于是找省錢省事的法子。偏偏越是瘟疫流行，越是不信標了洋文的針劑，不信學歷資質的發亮，寧可撲向中草藥；平日里也蜂擁于按摩、針灸、火罐、氣功、瑜伽、太極拳，乃至于求神占卜、打卦算命——概源于此。不知道張悟本的假，是無師自通呢，還是學自媒體日日呼嘯的廣告，也不過經銷手段罷了。至于掛號2000元，我疑心那來者，恐怕極少普通百姓，大半是不惜重金求長生的款兒一族。

網上有文，說張悟本口無遮攔，得罪了西醫界、制藥業、牛奶業和一些飲食業，有斷人家財路的威脅。謀財要命，欠薪挨打，拆房子奪地，侵權受害，求告上訪，不知道每天發生多少起，何以盯上一個張悟本呢？

這鬧哄哄的圍剿里，透著明明暗暗討伐中醫的心思。

西醫自有貢獻。愈加精密的儀器，對人身每個部位和引發病變的物質的細微剖析，手術和藥物，不斷地有所進步。綠豆和長茄子，不是萬應靈藥。手術刀切割和化學藥片，也不能包治百病。患者之于西醫，仿佛桌椅之于木匠——這里砍一刀，那里補一塊，要么上個鉚釘，要么灌點膠水。就方法論而言，在中醫眼里，人是作為整體的自然的一部分，疾病是人作為整體的一部分，自然和人的機體，都處于彼此交換和自身交換的新陳代謝的過程，患者是物質的、也是七情六欲的生命體。生病了，中醫的望聞問切、施診用藥，絕不如美國兵之侵略伊拉克、阿富汗，顛覆政權、絞死總統、長期駐兵，一味地外科手術，而是扶持患者自身的健康力量戰而勝之。

用西醫理論看中醫，身處門外，不知所云，一片混沌而已。于是宣判，不科學。這屬于“西方中心論”的醫學版。何況中醫之被打壓和邊緣化多年，已經使無數珍貴的診病療病的方法，泯滅于無聲。據說行醫要合格，卻只有西醫的“格”。中醫的職稱，要考英語，否則便定罪“無照行醫”；那么，西醫的職稱，考一考古漢語如何？中醫西醫之爭，其實相關于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分歧，相關于辯證法和形而上學的對立。且不說全盤西化是否合乎中國國情，就醫學論，西醫發展空間已經大體如此，一如美國人福山的名言“歷史的終點”。倒是中醫前景無限。在中醫基礎上吸收西醫所長，正在成為拯救醫學的途徑。

張悟本既非西醫，也非中醫，一知半解，還要夾帶若干吹牛的成分。他的名聲大振，鬧出大隊的粉絲，與其說來自他被制造出的魅力，不如說來自人群對現有醫療體制的失望。至于后果，大不了吃多綠豆拉稀，比之大醫院的賣假藥、誤診、亂開刀，算不上多大的事故。取其廉價方便的思路，納入中醫的科學軌道，就此盤點祖先遺訓，老老實實發展中醫，普及中國文化的辯證法傳統，對老百姓倒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一個下崗職工，沒有阿Q調戲吳媽的膽量，不做白盔白甲的夢，無非走江湖、跑碼頭，想謀一碗飯吃，連吹牛行騙都在小兒科。戳穿也就是了，哪里配天下共討之和共誅之的待遇。

應該關心的大事正多。盛世是自然的，卻也有虎狼蛇蝎列于門窗的外患，有經濟泡沫、收入分配失衡、環境破壞、資源流失和幾座大山的內憂。就醫學論，比張悟本大的麻煩，足可以列出長長的清單。只是人民在實踐中摸索和創造。有“赤腳醫生”風范的鄉村醫生，終年奔走于田間地頭，為老百姓減卻痛苦，沒有哪家媒體去鼓勵和宣傳。陜西的神木縣，全民免費醫療，媒體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詛咒和語帶譏誚。

如今大小媒體一擁而上，足夠學歷資質的教授、專家、有關部門輪番上陣，一身的替天行道，蜂群一般扭著張悟本演練刀法，真仿佛中國再沒有比這更大、更緊迫、更惡劣、更關乎全局的事情，仿佛一旦踩其為肉泥，天下就通體光明。戲做得過分了，難免可笑和可疑。

張悟本不是中醫，學得一身與中醫無關的毛病，卻被制造成圍剿中醫的口實。不過這位張某人，倒也該改弦更張，不再盲從媒體鼓噪的一切向錢看，學得腳踏實地了。鄉間種地，城里收廢品，擺個地攤賣白薯，就靠自己勞動生活。倘有空，戒除吹牛，專門研究綠豆、茄子對人體健康的作用，或許會有真切的貢獻。

至于媒體、教授、專家、相關部門，還是讓張悟本消停一會吧。口誅筆伐，其實增加不了什么。真不如做點正經事，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

2010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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