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天高氣爽。此時,老家早已酷霜凄凄,落葉飄零,水瘦山寒了。而遙遠的南方,一切給人的感覺都與老家迥異。花草依然繁茂,金桂依然飄香,春意依舊盎然。
農歷九月二十六日,是母親逝世一周年忌日。由于諸多原因,不能回老家給母親上上墳,焚兩張紙,表達對母親的追悼思念之情。
說來奇怪,接連兩天夢到母親。和生前一樣,母親面容慈祥,身材佝僂,舉止略顯顫巍,一如既往地與人說笑,悉如從前。
送走孫子上學,回到家里,腦海里一直晃悠著母親的身影,往事不自覺涌上心頭,母親平生的許多往事一一漂浮眼前。
一
夏天。天氣酷熱,地上曬得燙人,熱浪從屋外直灌屋內。不干任何活,也熱得汗水流淌。蟬躲在房前屋后大樹上,不知疲倦地嘶鳴著,似乎對太陽發出強烈抗議。
母親繁忙的身影在廚房里來回晃動。她右肩上搭一條半新不舊的毛巾,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大顆大顆的汗珠從母親發梢上,額頭上,不間斷流到臉上,脖子上。和面,揉搓,搟面,切面條。連續不停的勞作程序,在母親一聲不響中悄然完成。
接著,母親開始往鍋里舀水。舀好后蓋上鍋拍,扭頭對著堂屋喊一聲:誰過來燒火?我們兄弟姐妹中大一點的,互相對視一下,會心一笑,便有人走進廚房,坐在鍋對門前,用火柴引燃引火柴,慢慢塞進鍋底下,再連續把柴火慢慢塞進去。
母親一刻不閑著,扭身端過中號黑瓦盆,把放在一邊的青菜拿起來放進盆里,回身從水缸里舀一瓢水倒進盆里,細細洗擇青菜。
鍋灶沒有煙囪,鍋底下柴火燃起的煙霧全部圈在屋內。柴火干一點還好些,煙霧不是太大,很快會從窗戶和門口飄出去。柴火要是濕潤,不僅引燃不易,即便引著了煙霧也很大,要不了一會兒,煙霧便會把屋內密布得能見度及低,幾步遠看人,也迷離恍惚的。煙霧很嗆人,大家受不了,咳嗽聲此伏彼起。嗆得沒辦法了,不參與做飯的人會跑到屋外,躲在大樹下或遮陰處,直到母親喊吃飯了再回去。
母親一日三餐勞作在廚房里,她早已適應了這樣的環境。不像我們,偶爾參與一次做飯,經不住煙霧嗆,不是連續咳嗽,就是淚流滿面。
炎熱的天氣,不停的勞作,母親的衣服常常被汗水濕透。有時熱得沒法子了,母親會叮囑我們中的哪一個:去,站在門口。看見來人了,喊我一聲。厚重的煙霧中,母親偶爾會脫下濕透了的上衣,光著身子在廚房里忙碌。
飯做好后,不管上午晚上,母親首先要做的事是把家里那個最大的黑瓦盆端到鍋臺上,從水缸里拿起水瓢,把煮好的面條從鍋里舀到瓦盆里。這樣,便于散發熱量,吃起來不那么熱。
喊吃飯前,母親用毛巾快速擦一把身上的汗水,再舀一瓢水倒進洗臉盆,俯身把毛巾在水里反復搓洗后,一遍遍擦洗著身子。擦洗完畢,母親穿上依然汗濕著的上衣,這才開始喊大家吃飯。
二
一年四季,母親的家務活從來干不完。姐姐們長大以后,母親基本不參與田間勞動了,專職專業在家里做家務。一大家子十來口人,一切都靠雙手勞作,勞動量很大,勞動強度很高。
母親一生勤勞。在我記憶里,她從未有過哪怕是片刻的歇息。做飯,刷碗,洗衣,喂豬,紡花,織布,剪裁縫制衣服,做鞋,母親樣樣能干,且非常出色。
母親茶飯好,人賢惠,待人客。我們和伯父兩家的官親戚拜年望夏時候,多喜歡在我家吃飯。父親干生產隊長后,公社、大隊干部來了,也喜歡在我家吃飯。
母親紡線織布技術在營里數一數二。母親紡出的線,粗細均勻,線體光滑,很適合織布。母親是織布好手,方圓幾里內沒有能超過她的。我家有紡車有織布機,母親不僅管一家老少穿衣之需,許多時候還幫助營里人織布。
母親紡線的姿勢嫻熟優美,極具觀賞性。冬天晚上,吃過飯后,母親總要坐在紡車前,雙腳交叉盤在一起,左手捏著花管,右手搖著紡車。隨著紡車上的定子轉動,母親捏花管的手緩緩向左上方上揚,細細的棉線悠悠被扯了出來。扯到一定長度,母親揚起的左手開始慢慢下放,扯出的棉線便均勻而牢固地纏在定子上。紡車不停地發出帶有顫音的嗡嗡聲,定子上的線穗越來越大,母親身邊篩子里放的花管越來越少,篩子里取下的線穗堆得越來越多。所有線穗微呈圓錐形狀,潔白均勻,渾然一體,基本分不出異樣來。
母親坐在織布機上織布的姿勢,沉穩大氣,猶如彈鋼琴一般。網著經線的篦子把棉線分成上下交錯的兩層,隨著母親兩腳輪換著輕踩踏板,兩層棉線一開一合,光滑的菱形線梭子在母親操弄下,自如地從張合的經線中間左右穿行。隨著經線緯線連續不斷交錯融合,成型的棉布便在織布機有節奏的卡塔聲中一寸寸變大。
后來,我們家人多地方小,織布機挪到了伯父家南屋東窗下。每天放學回家或者晚上,只要母親在織布,我們都喜歡站立窗外,出神地看著母親,覺得那是一種很美好的享受。母親織布時神情專注,心無旁騖,兩眼始終看著織布機,幾乎達到忘我境地。我們在窗外站立很久了,母親一點覺察也沒有,似乎壓根兒不知道有人在看她織布。
小孩子瞌睡多,多少個晚上,我們已經睡很久了,母親依然在紡線或織布。常常是夜里起來小解時,睜著惺忪的睡眼,看到母親依然在昏黃的油燈光下繼續忙碌著。房車與織布機發出的聲響,在暗夜里久久回蕩,回蕩,像音樂,像流水,像雨聲......
三
夏天晚上。涼爽的東南風輕輕刮著。忙碌一天的農人,喜歡坐在屋外,納涼說閑話。
晴天里,夜空深藍曠遠,天幕上星光點點。這樣的氛圍里,大人們說出的話音,給人的感覺也是幽深而迷人的。小孩們熱鬧一陣便睡著了,大人們依然說著話。話的內容很豐富,很有誘惑力,惹得我久久不愿睡去。
鄰居們漸漸散去了,南山墻前那棵大楝樹下只剩我們一家、伯父一家、葉姑一家的婦女和小孩。母親她們還在說話,我兩只眼皮不停打著架,依然依偎在母親身邊不愿去睡覺。
母親勸我:睡去吧,明早還有事兒呢。
我說:不睡,你睡了我再睡。
母親輕嘆一聲,笑了笑,說道:那,都睡吧。時候不早了。
每次睡覺,母親一定要我睡在最中間。我不樂意,吵著要睡邊上。母親不同意,堅持自己的安排。無奈,只好別扭著按母親旨意睡覺。
我不由得想起了剛記事的時候。母親自己夏天里不睡在外面,也不許我睡外面。比我小的弟弟們睡外面她都答應,唯獨對我要求特別嚴。我心有不滿,常哭鬧母親。母親態度堅決,我的哭鬧無濟于事。
后來,我稍大一點,母親終于答應我睡外面了,可就是不允許我睡在邊上。我很納悶,不知到底何故。好幾次質問母親為啥,母親只有一個永不變更的答復:不讓睡邊上就是不讓睡邊上,哪有恁些為啥?
再后來,我便忘了這事。上小學三四年級時,母親不再管我了,也管不住我了。夏天晚上,我行動自由,想睡哪兒就誰那兒,再不受母親約束與支配了。十幾歲的孩子,總覺得家里天地太小,盛不下自己。生產隊的稻場,那時是所有孩子最神往的地方。
直到上高中那年,放暑假回到家里。偶然想起小時候的事,便再次追問起母親來。也是個夏天晚上,月華似水,涼風習習。我和母親坐在門前我家那顆歪脖子棗樹下,母親輕輕笑過幾聲后,終于說出了其中緣由。
我出生不久,母親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到我被狼噙走了。母親哭瘋了,不顧一切追趕狼,卻無論如何追趕不上。一驚一急之下,母親乍然醒了,驚出一身冷汗,被子都被汗水打濕了。從那兒以后,母親重了心,時刻擔心我那一刻真會被狼叼走。于是,堅決不讓我睡外面。即便后來讓睡了,也不能睡邊上,免得遭狼叼。
母親的擔心也算有她的道理。我們小時候,偶爾有狼出沒。我就幾次親眼見過獵人追趕狼的情景。
四
母親一輩子剛強,輕易不在人前掉眼淚。
然而,為了自己的孩子,我親見她幾次落淚。
小弟自小有點淘氣。十歲左右時候,因做錯了事受到父親訓斥,只身跑道河底兒姨家,慌說家里賣化肥需要十五元錢。姨沒加思索,把錢給了他。
小弟拿到錢后,直接去了縣城。他聽說村里有人在信陽打工,到車站買了張去信陽的票揚長而去。
晚上,家里到處招不到小弟,大家很著急。問村里人,有人說半下午看見小弟赤著腳出了村子,一直往東北方向跑。我們家至近親戚少,只有姨家關系最近,小弟一定去姨家了。想到這兒,一家人緊張的心稍稍放松一點。
第二天,派人去姨家。一問,才知道小弟拿錢出走了。這一下,慌壞了父母。后來從村里人口中得知,小弟出走前一天,曾打聽過村里人在信陽打工的事。大家一合計,斷定他肯定去了信陽。
小弟的出走,弄得母親接連幾天心魂不定,生怕他出了啥意外。沒人時候,母親常常一邊干活,一邊自言自語:這個愣頭青,可白出啥事了。說著,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一天晚上,母親睡夢中忽然哭出聲來,驚醒了一家人。大家不知發生了啥事,趕緊起來到母親床前。母親披衣坐在床頭,大口出著氣,表情抑郁,淚水無聲滴落著。過了很久,才抬起頭,輕聲說道:沒事,剛才做噩夢了。
大家知道是為小弟的事,勸慰了母親一陣,各自又睡下了。第二天,我們發現,母親眼睛紅腫,面容憔悴。
父親寬溫母親:我打聽了,信陽離咱們這兒不遠。我明兒坐車去找他。
母親聽了,臉上幾天來第一次稍稍有了點笑意。
父親去三四天后回來了。他沒有帶回小弟,也沒打聽到村子里打工的人在哪里。母親頓時哭出了聲,邊哭邊對著父親嘟囔:這可咋整?他還那么小,千萬別出啥岔子啊!
過了沒多久,從大隊轉來一封信,是信陽市收容所發來的。信中說,小弟在收容所,一切都好。希望家里人早日接他回家。
這樣,母親終于放下了懸了幾天的心,恢復了正常。
后來,二姐夫去信陽接回了小弟。一家人沒責怪小弟什么,都一個勁兒為他平安歸來感到無比高興。
母親又一次當我面落淚,是二弟去新疆當兵那年。
二弟當兵第一年,大隊例行春節期間派人慰問軍人家屬。父親那時依然是生產隊長,臨上午了慰問的人趕到我家。領隊的大隊干部對母親說:大家都說了,嫂子茶飯最好,選擇在你家吃飯了。
母親熱情招呼完客人后,去廚房做飯。我當時一個人在學校,很少做飯。一有空,喜歡回家里吃飯。那天,恰好碰到了大隊來的人。沒事,我便和父親一起陪客人們喝茶說話。
母親做好飯后,喊我端菜。我應了一腔,飛快跑道廚房。剛進廚房門,聽到了母親細微的啜泣聲。我一驚,不知何故,急忙問母親咋了。母親擦一把眼淚,不好意思看了我一下,幽幽說道:你說新疆離咱這兒恁遠,跟蘇聯靠恁近,會不會有危險?
原來是為二弟,我一下放下了心,急忙安慰母親:遠是遠一點,可一點危險都沒有。咱們國家如今這么強大,蘇聯輕易不敢招惹咱們。你不要操心,要不了幾年,二弟就會復員回家的。
母親這才轉憂為喜。她走到臉盆前,洗了洗臉,催我說:快端菜吧,時候不早了。恐怕都餓了吧?
五
母親一生寬厚仁慈,身懷悲憫之心。
有一年冬天的一天,已是傍晚,朔風吼叫,天寒地凍。
父親和姐姐們外出搞農田水利建設去了,家里只有母親和我們這些上著學的小兄弟姐妹們。為防寒流襲擊,我們早早關閉屋門,躲在家里取暖。
忽然,屋外傳來嘟嘟敲門聲。正忙碌著的母親大聲問道:誰呀?
大嫂,開下門。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屋外傳了進來。
我們都吃驚地看了看屋外,又看看母親,不知開門好還是不開門好。母親一點沒有猶豫,對著我喊了一聲:快去開門,看是誰。
我遲疑著走向門口,輕輕打開門。一陣寒風猛撲進屋內,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寒風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瘦弱的身影,挑一副單子,畏畏縮縮地看著屋內。我驚問:你,你找誰?
一個發著顫抖的男人聲音傳了進來:不找誰,就是,就是想找口飯吃。
沒待我回話,母親已走到門口。熱情讓道:噢,趕路的吧?快進來吧。
說著,母親把那人讓進屋里。借著燈光,我看大那人身材瘦小,滿臉皺紋,胡子老長,似乎一倆月沒有刮。他滿臉感激地放下擔子,我一看,擔子一頭是一卷破舊被子,一頭是一只陳舊的木箱。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和木箱放在門旮旯里,扁擔靠墻樹在被子與木箱中間。然后扭過身子,搓著兩手,滿臉堆笑,對母親說:大嫂,我一天都沒吃啥了。天這么冷,能給一碗熱合點的稀飯吃吃嗎?
母親問他:你這是去那兒啊?天這么冷,這么晚了,還趕路?
那人一臉虔誠,哆嗦著嘴唇,對母親說:去西鄉投親戚,都走十幾天了。不知道還有多遠?
母親沒多說話,扭身走進灶火里。不一會兒,母親端來一碗剛做好我們還沒來得及吃的糊湯面條,上面澆了一調羹剛確搗的辣椒水,遞給那人說:你趁熱吃了吧。
那人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沒再說啥,蹲在門口吃了起來。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真像是一天沒吃飯了。沒大一會兒,那人吃光了碗里的飯,抱歉似的把碗遞給母親,這才說道:我真是難看了。你們還沒吃吧?
母親和氣地說:我們不著急。再來一碗吧?
那人遲疑一下,囁嚅道:真,真要飯多余的話,也,也行。
母親二話沒說,接過碗,轉身又去灶火里盛了一碗,端出來遞給那人,說道:趁熱吃吧。
那人不勝感激,眼角沁出了淚水,說話的聲音分明帶著哭腔:大,大嫂,你真是好人!
說完,接過飯碗,蹲在原處,埋頭又吃了起來。
我家的飯碗大,兩碗飯差不多有一斤多,那人很快吃出了汗。
吃過飯,那人感激地對母親說:謝謝大嫂了!我得趕路了。
此時,外面早已黑定。西北風依然狂呼亂叫。母親對那人說:這么晚了,刮真大風,你往哪兒趕路呀?這吧,你今兒黑就住俺家。我看你帶有被子,再給你一個稿線,你就在俺家堂屋里湊合著睡一晚,明兒趕路不遲。
那人吃驚不小,再次感激地看著母親,連連說道:大嫂啊,你真是活菩薩。我這一路走來,不知遭了多少白眼。遇到你,真是我的造化!
那天晚上,那個不知來自何處又向何處去的陌生男子,住在了我家堂屋里。第二天早上,母親給他做了飯,吃過后又塞給他幾個饅頭,他才繼續走上投親之路。
2022.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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