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友人談吳思《我的極左經歷》
黃紀蘇
遵囑將吳思的《極左經歷》拜讀了。首先我喜歡吳君脫光了的文風,論點論據每個邏輯環節都明擺在那兒,很為讀者著想,也便于交流,和你發來的那些云霧文章真不能同日而語。再者,號稱自我解剖的人不少,真拿自己當麻雀的不多,多的是雕像。而吳思的自我解剖很認真,盡管“我”已“昨非”,這種坦誠的態度值得欽佩。就沖這兩點,我就不講客氣,提點意見。
吳從激勵角度論證“極左”的行不通,違反人性。若就事論事,范圍限定在那時的取消自留地和擴大義務勞動,我想是成立的。若要放諸四海,重申一種普遍法則——我猜他有這樣的意思,那就需要斟酌了。我的議論針對第二種情況,如果人家只是第一種,那就算我白嘮叨吧。
我不知道吳思為什么在談論公社“大田”的激勵源時略去了工分。按勞計酬的工分制,有了它,跟咱們在國家機關或私企掙錢沒本質區別,都不是直接給自己干,而是通過給“人家”打工得到報酬。而沒了它,那就真是在搞“共產主義”烏托邦了。共產主義在現有的人性前提下無疑做夢,毛澤東柯慶施他們試了一把見勢不妙也就收兵了。到吳思下鄉的文革末期,普遍實行的是“資產階級法權”——大寨取消自留地但沒取消工分。取消工分的公社體制是張春橋他們的思想,而不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中國現實,吳思是在討論思想呢,還是在討論現實?
再說自留地。自留地的莊稼比大田的莊稼長得要高要粗,這是事實,我們都是證人。自留地改大田,吳思發現不行,我也相信兇多吉少。而大田改自留地,我們都知道70年代末、80年代前期大獲成功——雖然如今也有人提出質疑。這是事實,沒問題。問題是我們能從這個事實中得出多大的結論。我想恐怕得不出越是私有越是有效的普遍規律——我猜吳思有這個用意。因為像工業以及其他一些大規模的現代組織,剛才說了,對于普通職工和一般管理人員,都不是直接給自己干,都是通過給“人家”干而給自己干。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同所有制的差別其實并不想理論家想象得那么大。雖然國企書記為了就地“轉型”成私企老板,會在張維迎教授的指點下吐沫橫飛,搞得企業不堪入目,但西方私企的經理們跟董事董事長不同心同德、中飽私囊,也早已不是秘密。在一定意義上,激勵與組織化程度的關系,也許還略近于跟所有制的關系。吳思說地主資本家對效率有足夠的監督“動力”,但問題是面對大型組織,私有制未必有足夠的監督“能力”。十年前香港一家私人公司投資幾千萬在內地辦時尚雜志,三個月就被主編以下的全體員工造得一干二凈。再說激勵機制何限于私有制度?實際干事的人,他們的心眼鬼點子比理論家可多多了。你看現在國家事業單位年終考評,一個個評功擺好到了寡廉鮮恥的地步,還真不能說這套制度——姑且叫責任制吧——對人沒激勵。權力、地位都是活生生的激勵,應該排在財富前面還是后面,有時還真不太好說。就說權力激勵吧,小學老師最了解它的妙用,一班四十學生他能任命三十個干部。我兒子就當過“道長”,也就是下課十時分鐘負責樓道的安定團結。
在吳思筆下的中國農村,權力和地位顯然構不成重要的激勵,包括對干部。也許溫飽上下的農村就是這樣,不認別的,就認吃的喝的。但情況或許比吳思看到的要復雜豐富一些。隊長書記的權力可以直接轉化為財富,我去農村勞動時看到有的書記細皮嫩肉地往社員群眾中一站,真跟白種人來到黑非洲似的——普通社員家里是水缸土炕,他們家里是暖壺木床。在當時不少人眼里,隊長加上會計就等于黑社會。大隊長公社領導利用招工機會睡幾年前剛當過造反派的女知青,結果鬧得沸沸揚揚。而農民是一個不敢說話、不會說話、也沒處說話的群體,權力在當時農村社會中能帶來哪些“潛利益”(對不起,剽竊吳君了),我們不知道的恐怕比知道的要多很多。相對于權力,社會地位就更“虛”了,似乎不應在農民的考慮之列。但我有一回聽位老農講,他這輩子的最大心愿就是要讓仨兒子的新房,棟棟大過鄰居老張家的幾個。公社是一個等級體制,其不平等的程度要比聯產承包大多了。權力和地位屬于社會關系,不像財富那樣眼見為實,下肚不虛,它們產生的刺激無法用多少鎬多少斗來計量,需要細致的揣摩和體味。而在眉眼、神色之類的生活細節中體味揣摩鄉村的社會關系,對于風風火火走一遭的知青(坦率地說,吳思的插隊經歷就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并非易事;對于時過境遷的今天,就更難了;對于要從中總結出普遍規律的企圖,尤其要當心。
他如 “官家主義”之類也都很有趣,但這次就先胡亂聊到這兒吧。
2007-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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