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徽是爹的話，肩章是娘絮語，
一條漢子五尺軀，我就給了你；

我就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自己，

一條漢子五尺軀，我全給了你。”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一部叫《軍魂》的電視劇的片尾曲。那時南疆鏖戰急，新聞聯播里不時都會有來自老山法卡山前線的消息，春節晚會也不會忘記給前線指戰員拜年。我們小學生“紅領巾讀書活動”的推薦書目里，有一本就是書信體的老山戰士故事集，其中有一篇的題目我印象最深：《我是人民手中劍》。故事里的“手中劍”和歌詞里的“一條漢子”雖然有“三尺”、“五尺”的區別，但意思是一樣的：人民戰士屬于人民、服務人民、保衛人民。那時候的邊防戰士英勇殺敵的同時，也深沉地思考著人生的價值和國家的命運，報紙上披露的前線戰士書信里，經常有他們對落后現象的揭露，對不正之風的抨擊，對軍隊和地方改革、建設事業的評論和建議，滾燙、尖銳、甚至有點急躁——我想，這還是因為他們是用生命在保衛祖國的人民戰士，也許明天就會在戰斗中永遠閉上雙眼，所以是那樣想看到祖國在今天晚上就變得更加可愛。

人民手中的劍，不僅對著敵人“亮劍”，而且敢于劍指我們黨和國家機體上的毒瘤，英勇善戰，深沉坦蕩，心懷天下，銳意進取——這就是中國軍人給我的最初印象，也是我心目中男子漢最理想的形象。在那個時代里，它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我——也許還有很多同齡人——做人的榜樣，不管這里面有多少幼稚和矯情的成分，它還是給了我巨大的激勵。凡是心中真正有過一個榜樣的人都明白，榜樣的作用并不在于讓我們做到和榜樣一樣好，而是在于，每當你就要做出一件和心目中的榜樣反差太大，或者簡直背道而馳的事情的時候，你不由得會感到那個榜樣正在指著鼻子罵你，于是你羞愧，難堪，看不起自己，于是只好向你的榜樣賠個不是，咬咬牙，放棄了那些太不正當的念頭，等到多少年后一回頭，發現自己雖然一路走得迷迷糊糊，歪歪扭扭，但居然也沒有偏離正道太遠。這個時候，即使你發現了你的榜樣也有缺陷，也并非那樣渾身都是光彩，你仍然會感激這個榜樣，感激它用那樣生動、鮮明、不可抗拒的方式為少不更事的你提示了更高的價值坐標，給了你向上的力量。

雖然如此，親眼去發現榜樣身上的丑陋，仍然是一件讓人感到極度痛苦的事情：

1997年，我在大學里參加國防教育協會組織的射擊比賽，地點是軍分區靶場。除了我們國防協會的成員，靶場上還有一些軍分區的軍官在練習手槍射擊。我們進場時，好些附近農村的孩子還在靶場里歡蹦亂跳的，肯定是想撿子彈殼。我們帶隊的人武部軍官跑上去，一個一個勸那些孩子離開。但是有幾個淘氣的不肯走，跟我們玩起了捉迷藏，一會竄到我們這邊，一會竄到軍分區那些人的手槍射擊位置后面。

這時，軍分區的一位軍官火了，拿著正要射擊的手槍指著一個小孩的腦門。那小孩嚇呆了，軍官用槍瞄著向他步步進逼，孩子不敢閃，也不敢出聲，只是機械地隨著軍官的步子一步步后退，直到軍官吼了一聲：“滾！”他才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一溜煙跑了。

這辦法很有效，靶場里的小孩一下子都跑光了。直到我們打完槍，地上到處是黃澄澄的子彈殼，也再沒一個小孩進來撿。

當軍官用手槍指著那孩子的時候，不僅是他驚呆了，在十幾米開外的我也驚呆了。說實話，我不知道那手槍是不是已經上了膛，我只知道，新生軍訓學習射擊的時候，教官一再告誡我們的第一要領是：“無論槍里有沒有子彈，槍口嚴禁對人！！”我難以想象，五六歲大的孩子，面對著離自己腦門咫尺之遙的黑洞洞的槍口，是什么感覺，或者還有沒有感覺；我更難以想象，他面對的這個拿槍指著自己的兇神惡煞的人，就是所有老師和長輩都告訴他是最可愛最可靠的“解放軍叔叔”——孩子那一刻當然腦海中是一片空白的，但是過后他會怎么想？當“解放軍”這三個字在他腦海中最直觀的印象就是一張兇神惡煞的臉和在自己腦門上晃悠的槍口的陰影時，他再讀到“人民手中劍”、“人民子弟兵”這樣的話，會怎么想呢？

當時，上了刺刀的56式半自動步槍就放在我腳下，我覺得自己真該端著刺刀捅了那家伙——當然，沖動而已，我哪有膽量那么干，只是死死盯著那寒光凜冽的刺刀，覺得它很晃眼，又覺得它好像就扎在我的心里一樣。

后來和當過兵的同學們聊天，聽說了軍隊里的更多問題；學習《江澤民文選》，知道了在一個時期內，我們軍隊因為經商而產生的種種黑暗腐敗現象曾讓江澤民同志夜不能寐，在要求停止軍隊一切經商活動的命令中，他指出如果再不采取果斷措施，人民軍隊就有可能重蹈八旗子弟的覆轍，蛻化變質，喪失軍魂，喪失戰斗力。一國軍隊的統帥發出如此振聾發聵的聲音，不能不令人深思。

人民手中的劍，如果脫離了黨和人民的手，如果變成了謀取私利，金錢交易的籌碼，那總有一天就會反過來對準人民，總有一天自己就會成為國家機體上的毒瘤。

記得在父親當兵時的筆記本上，看到過對一次班務會的記載：一位戰士開車不小心撞死了老鄉家的豬，全班同志開會對他進行批評教育。大家的口氣是十分嚴厲的：“自以為技術好，驕傲自滿，思想一貫麻痹大意，不聽同志意見”，“沒有把群眾利益放在心上”，“心中沒有毛澤東思想，手中就把不好方向盤”......雖然許多語言都帶有“文革”時代的印記，但是誰也不能否認，其中閃耀的是一支有道德，有靈魂的軍隊的高貴品質。

今天，我們的軍隊應該自問：那個道德，那個靈魂，還在不在，穩不穩？

我個人也許不再需要軍人作為自己的道德榜樣了，但是祖國的獨立、安全和尊嚴需要一支可靠的軍隊。而近代史鐵的事實已經一再告訴我們：西方發達國家的軍隊也許可以脫離工農群眾而仍然保持其相當的戰斗力，但是在中國這樣的國家，一支脫離人民甚至欺壓人民的軍隊，是絕對擔負不起抵御外侮，維護民族利益的任務的。

而且，我知道，我雖然長大了，但還是有許多和我當年一樣的孩子，在把“解放軍叔叔”當成自己的榜樣，在他們幼小心靈中樹立起的第一個標桿，仍然是這些“最可愛的人”。一位朋友上小學的兒子看到汶川地震中解放軍官兵奮不顧身救人的場面，就對爸爸說：“我長大了也要去當兵！”這位朋友卻把孩子訓斥了一通。

我知道，政府對救災工作的宣傳一向讓這位朋友有看法，這不足怪，也可以解釋清楚。但是他的另一個理由，卻是因為他那些當兵的同學也和他談過一些經歷，于是他覺得：“現在的軍隊是這個樣子，去了能學好嗎？！”

這就讓我無言以對了。因為我想，地震并不是經常發生的，我們也決不希望經常發生地震來表現我們子弟兵的忠誠和勇氣；但是我在軍分區靶場上看到的調皮的小孩，似乎并不需要多么百年一遇的條件才有可能出現，我難道希望朋友的孩子穿上軍裝，哪天也拿上槍對準這些孩子或者他們的父母吼一聲：“滾！”嗎？

但是，我相信黨正在解決，也一定能夠解決這樣的問題；我也相信，人民手中劍一定能夠拿出比衛國殺敵和抗震救災時更高的勇氣，用來解剖自己，純潔自己，保持和發揚我們的軍魂。我也想就此談些自己的建議。

我們的軍魂究竟是什么？一段時間以來，我們許多人津津樂道于“亮劍”精神，似乎認為這就是我們的軍魂。當然，敢于亮劍的精神，或者說敢打敢拼、英勇頑強的戰斗意志，歷來是我軍的鮮明特色，但關鍵是，我們軍隊的這種戰斗意志，不同于日本軍閥的武士道，不同于德國法西斯的納粹精神，也不同于蔣介石的“不成功，便成仁”。實際上，如果單論在一場戰斗中的頑強程度，那么德日法西斯軍隊的表現也可以說是很優秀的，例如二戰中的日軍經常有全員戰死而無人被俘的記錄。但我軍的戰斗意志卻要遠遠高出他們，這不但體現在戰斗意志的強度上，即體現在我軍指戰員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不怕犧牲，前赴后繼，更體現在戰斗意志的堅韌性上，即體現在我軍能夠經得起長期極端艱難困苦環境的考驗，在長期敵強我弱、缺衣少食、裝備低劣、彈藥奇缺的逆境中，我軍能夠做到不投降、不潰散、士氣高昂，越戰越強，并奪取最后勝利。因此，我軍能夠完成像長征那樣“人類勇氣和意志的無與倫比的豐碑”（斯諾語），而這是德日法西斯軍隊完全不可能做到的。這是因為，我軍的戰斗意志和其它軍隊比起來，不僅是有量的差別，更有著質的不同。

歸根到底，我軍的戰斗意志是來自我軍作為人民軍隊的階級本色。毛澤東同志在《為人民服務》中指出：“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他又說：“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我們有責任解救他們，我們要努力奮斗。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而在《論聯合政府》一文中，他更加明確地指出：“這個軍隊之所以有力量，是因為所有參加這個軍隊的人，都具有自覺的紀律；他們不是為著少數人的或狹隘集團的私利，而是為著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為著全民族的利益，而結合，而戰斗的。緊緊地和中國人民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地為中國人民服務，就是這個軍隊的唯一的宗旨。在這個宗旨下面，這個軍隊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斗下去。”這些精辟論述，才是打開我軍“亮劍精神”的性質和來源之謎的鑰匙。

我曾在一家小書店讀到過王樹增的新作《解放戰爭》。其中有這樣一個情節：

1947年晉冀魯豫野戰軍挺進大別山，當年就是從這里參加革命的李德生帶著他的參謀一起到自己的叔叔家探望。

叔叔家很窮，還是捧出面條招待他們。吃飯的時候，參謀費了很大勁，才把面條上那塊發黑發硬的雞肉嚼爛吞了下去。

出門后很久，李德生忽然盯著參謀說：“窮人家，要面子，飯上面放塊肉來待客。懂事的客人都不會吃的，知道人家下次還要用。你現在把肉吃掉了，下次他家再來了客人，怎么辦？！”

參謀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書店里還有很多人，因此讀到這里的時候，我不能不和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一樣，讓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一方面是強行放松自己的神經，一方面是掩飾自己內心的震動。以前在影片《大轉折》里看到過：挺進大別山的一年春節，地方上的同志給野戰軍司令部送來了雞魚肉蛋等年貨，說是鄉親們自己送的。鄧小平政委生氣了：“這個地方群眾生活這么苦，即使是自愿送的，也不應該收啊！共產黨人心里首先要想老百姓，否則，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當時也覺得很震動，但是說實話，沒有看到上面那段真實的記載時那么強烈。

王樹增的這段描寫為什么那樣令我震撼？因為，它活生生地向我們呈現了，什么叫做“中國人民正在受難”；它鮮明直觀地向我們解釋了，為什么“我們有責任解救他們”，為什么“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同時，它也告訴我們，像李德生那樣的解放軍指揮員，對群眾的疾苦和心理了解得多么細致入微，又體貼得多么富于人情味，就好像綠葉對根，大樹對泥土的理解和體貼一樣。這樣的軍隊怎么會沒有戰斗意志？又怎么會不打勝仗呢？

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是人民軍隊的軍魂，而這個絕對領導說到底，就是為了保持人民軍隊的本色和宗旨。要保持這個本色和宗旨，我認為很關鍵的一點就是，黨要引導軍隊眼睛向下，堅持群眾路線。軍隊的群眾路線有兩個方面，一是在軍民關系上，要緊緊依靠最廣大的工農群眾。現在從當代軍旅題材的文藝作品看來，這一點似乎有所淡化，軍隊似乎總是只和地方上的高官富豪來來往往，爭取他們給政策、給資金等等來支持軍隊建設，或者和一些所謂技術精英來來往往，爭取他們入伍為部隊解決這樣那樣的技術問題。這恐怕不能怪作家編導們胡編亂造，很可能是折射出了我們在軍隊建設和軍民關系思路上的某種片面性。實際上，我們軍隊一旦打起仗來，或是面臨緊急任務時，無論前方還是后勤，無論是兵員糧彈、交通運輸、醫療保障、治安反特還是宣傳情報工作，最需要的還是廣大群眾的支持，可是我們現在的群眾性國防教育抓得并不是很好，民兵訓練和戰場建設也有很多問題。軍隊如果平時一天到晚只忙著和大官大款打交道，那么這些基礎性的問題就一個都解決不了，到了戰時就會出亂子，更不必說本文開始披露過的某些人那種對群眾氣勢洶洶的作風會直接惡化軍民關系了。要解決這些問題，就必須在軍民軍地關系中，認真樹立群眾觀點，貫徹群眾路線，做好群眾工作。

群眾路線的另一方面，就是在軍隊內部要依靠廣大士兵群眾，強調官兵一致、上下一心。在這方面我們過去不論是在軍隊還是在地方都是有著優良傳統的。在這里我想引用一段話：

“共產黨過去有一個傳統叫做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這個傳統非常好。作為干部，作為共產黨員，如果能夠堅持這三同，我想保持共產黨員的先進性就有希望，共產黨就能永葆青春。特別是單位的負責人，應該更多地深入到基層，深入到群眾中間，跟大家共同努力，共同奮斗。在工作面前不要袖手旁觀，指手畫腳，那樣容易脫離群眾。”

乍一聽，你一定以為這是哪位退休的六七十年代老干部的話吧？其實不是，這是湖北黃梅四祖寺的主持凈慧法師2005年在海南航空公司干部培訓班上的講話。有趣的是，共產黨的干部培訓班，請了一位佛教高僧來講話；更有趣的是，這位高僧竟然就是用的共產黨自己的傳統法寶來對這些黨的干部講話，而且講得比許多共產黨員還要到位，還要懇切，還要有感情。就連一個出家人都認為共產黨的“三同”、群眾路線是好傳統，是保持先進性的希望所在，現在應該發揚，那么可以想像，廣大人民群眾對這一優良作風的期盼又會是何其熱切了。就是因為全黨都在貫徹群眾路線，提倡和實行“三同”，所以過去部隊里也經常有干部下去蹲點，將軍下連當兵等等許多行之有效的做法，密切了官兵關系，帶動了干部形成了以身作則，清正嚴明的的作風，也在部隊形成了尊干愛兵的優良風氣。現在我們強調部隊的正規化、現代化，是為了適應現代戰爭的需要，這是正確的；但是我們不能無形中忽視了部隊在官兵關系上的“革命化”建設，否則，正規化就會變成等級化、官僚化，現代化也會變成唯武器論甚至北洋水師化。

總之，在當前復雜的國際國內環境下，特別是在當前我國周邊安全形勢惡化的情況下，我們這樣一個第三世界的社會主義大國，要建設一支強大的人民軍隊，要保持這個軍隊的軍魂和宗旨，真正做到“打得贏，不變質”，就要抓住我們的建黨建軍的根本原則，敢于面對我們三十年來軍隊建設中所出現的一些新問題，對三十年來國防和軍隊建設某些思路和方法進行反思。現在已經可以看出：一個是盲目求洋，把武器裝備的改善放在從國外引進上，導致了我們在有些核心國防技術上與國外的差距沒有縮小，反而拉大——這一點不但我們自己的有識之士，就連俄羅斯和日本的一些軍事專家也多次指出過了；一個是軍隊經商，結果使得一個時期內軍隊的風氣受到了嚴重影響，直到現在，軍隊經商雖然被制止了，但是軍隊風氣的恢復和改善，仍然需要長期的努力。這兩點失誤的總根子，都與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毛澤東同志國防和軍隊建設思想的基本原則有關。我們是社會主義大國，我們的強大，是霸權主義不愿意看到的，因此我們軍隊的現代化不可能由別人送來，中國特色的精兵之路只能靠自力更生。但是這個“自力更生”的“自力”是誰的力？歸根到底，不是幾個官僚的力，不是資本家的力，而是中國共產黨的力，是中國廣大勞動人民的力，是全軍廣大指戰員的力。只有站穩了這個基點，我們的軍隊才能軍魂永在，從勝利走向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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