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海南20年
南海網-海南日報
在海南的一次民間問卷調查中,作家韓少功和亞龍灣等名勝一起,并列為熱愛海南的12種理由。人們是怎么將一名作家與一個地域緊緊聯系在一起的?這其中,與韓少功本人獨特的姿態與內涵,與韓少功與海南20年的深厚淵緣,有著無法拆解的關聯。
有人評價,韓少功是一位我們時代少有的深度參與了一個時代的文學演變、社會變革與實踐的作家。他曲徑幽深的人生軌跡,他對現實問題的持久敏感,讓他無疑成為新時期以來一位無可替代的文壇領軍人物。
而韓少功的這些參與、實踐與收獲,大多是在海南這片土地上完成的。
1988年春節,36歲的韓少功已經在文壇上聲譽日隆。這一年,他帶著妻子和8歲的女兒韓寒來到了海南。那個時候,海南初建省,虛張一時的經濟浪潮讓誰也沒有意識到,這個人物的到來會在日后掀起了中國文化思想界的一次次論爭,海南文學會因為這個人的存在而令人刮目相看。
為什么選擇海南?韓少功說,他向往“一個精神意義的島”。海南這片凈土能讓他遠離塵囂,隔絕人際關系的糾葛,在沉靜淡泊的心境中潛心創作。
創辦《海南紀實》
守正出奇,風靡全國
“勞動股份制和高額利潤,激勵了雜志社成員空前的勞動熱情,他們像瘋子一樣為公社勞動”
這次南遷,韓少功的目的十分明確,那就是建立一個小小的烏托邦,一個最完善的社會細胞。
他把工作關系落戶在正在籌備中的海南省作家協會,便著手開始謀劃創辦一份名叫《真實中國》(即后被定名為《海南紀實》)的雜志。根據他對市場的判斷,雜志定位為紀實性和思想性相結合的新聞刊物,可能為更多的讀者所接受。
“這在市場經濟的實踐中是一個值得回味的事件。”2008年11月4日,韓少功在海口接受海南日報記者獨家訪談時回憶,那時他30多歲正當血氣方剛,編輯部由張新奇、蔣子丹等20多名文學上的朋友、同路人組成,成份單純。他參考了聯合國人權宣言,歐洲人在開往美洲的“五月花”船上簽訂的《紅五月公約》,瑞典的社會主義福利制度等,起草了一份既有共產主義理想色彩,又有資本主義管理規則,又帶有行幫習氣的大雜燴式的《海南紀實雜志社公約》。
1988年10月,《海南紀實》第一期出版了,創下了發行60萬份的記錄。“這本雜志發行到100多萬份,要三個印刷廠同時開印才能滿足市場需要,把我們自己都嚇了一跳。”韓少功回憶。
雜志除了一些“揭密”、“解密”的熱點稿,還注重對社會問題的深度報道和文化解析,一開始就展示出“守正出奇”的大氣象,與“拳頭加枕頭”的其他地攤雜志拉開了足夠的距離。諸多文學界與攝影界名家的參與,更促進了刊物在市場上的轟動,差不多在期刊出版領域里是一枝獨秀。
當時大量讀者慕名到編輯部買雜志,由于那時沒有面值50元和100元的鈔票,工作人員收錢都收不過來了,因為不便收放,只好用大麻袋裝錢。許多書商為了爭到《海南紀實》在某一地區的發行權,還托熟人提著名煙名酒和回扣來賄賂雜志成員,但大家都能保持清潔的精神,沒有一個人拿好處,所有禮品全部交公,擱在辦公室,直到主編倡議把它平均分配給每個成員,體現了一種真正的公社精神。
“我們沒拿國家一分錢,卻在一年時間里為 國家賺了幾百萬利稅和固定資產。當時我們去交稅,稅務局說從未向雜志征過稅,不知如何辦,你們拿回去吧。我只好給出納員一個命令: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你哭著喊著也要把這幾十萬稅款交進去。這可能有點好笑?但確實體現了當時大家對海南的一份情感,一份責任心。”
韓少功說,主編的敬業和勞動股份制以及雜志的高額利潤激勵了公社成員空前的勞動熱情,他們像瘋子一樣為公社勞動,奔走于北京、長沙、廣州、海口等城市之間。
那份發行百萬份的雜志,讓剛建省的海南享譽海外。而雜志風靡全國的勢頭,讓同仁們滿懷憧憬,他們想象著將來事業的拓展和個人生活的燦爛前程。
回歸文學創作
作品再震文壇
“錢導致人們的兩種走向:有些人會更加把錢當成回事,有些人則更加有理由把錢看破。”
從政為官,不失為人生的康莊大道。其實,這條道路也早就為少功敞開了。
1982年,29歲時就是湖南省青聯副主席、省政協常委的韓少功,在人才濟濟的文化部門曾被當作“第三梯隊”的人選考察。這可是人人都看得到的光明的仕途。但少功是一個性格獨立,喜歡清凈和思索的人,深知官場上復雜而等級分明的人際關系,并不利于這種個性的舒展。
他曾給“科長”一詞寫下釋義:“比副科長有更多機會和更多義務,對不好笑的話哈哈大笑。”
繼續下海經商成為一代儒商,對有過成功操作《海南紀實》的韓少功而言不是不可能。然而,經過《海南紀實》,錢的斤兩對他而言如浮云掠目。
“結束《海南紀實》,他留戀之余也如釋重負,這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只是因為太累,因為它當時發行冊數破百萬,太賺錢。”韓少功說,“錢導致人們的兩種走向:有些人會更加把錢當成回事,有些人則更加有理由把錢看破。”
在經歷了一系列越來越令人擔心的成功以后,在一群憂世疾俗者實際上也要靠利潤來撐起話題和談興的時候,在環境迫使人們必須靠利欲遏制利欲靠權謀抵御權謀的時候,韓少功突然明白了,“我必須放棄,必須放棄自己完全不需要的勝利———不管有多少正當的理由可以說服你不應當放棄,不必要放棄。”在當時的商場,競爭中免不了要涉及錢權交易。他想,不到沒飯吃的那一步還是不干這種事為好。
1989年底,韓少功回到了平靜的書桌旁,重操舊業。這期間,他發表了一系列引起文壇轟動的作品,《南方的自由》、《海念》、《為什么還要寫作》等內心獨白,為他重新回到文學的領地先聲奪人。
“選擇文學實際上就是選擇一種精神方向,選擇一種生存方式和態度———這與一個人能否成為作家,能否成為名作家實在沒有關系。”韓少功說,與一般作為生存手段的職業不同,寫作對于他而言是一種精神的職業,是內在的使命感的召喚。但在這個時代,人內心虔誠的理想要么成為一種隱私,要么被當作一種笑料。不喜歡高調的他只能用隱晦的語言表達自己心底對于文學的靈魂交付。
接手《天涯》雜志
打破“純文學”框架
“海南的文學群體由此慢慢被外界所知,海南迅速改變了20年前文學小省的邊緣地位”
1995年4月,海南省作家協會主席葉蔚林屆滿退休,有關方面多次找韓少功談話,希望他能夠接任這一職務。他當時正在潛心修改《馬橋詞典》。省作協雖小,總共才有十幾個人,但因為管理失制,差不多是個爛攤子,屈居在海口市和平南路省文聯院子一間8平米的簡陋的屋子里,連電風扇都轉不起來。
在文學的黃金時期1980年代,曾經發行60萬份的協會機關刊物《天涯》,這時已經被人徹底遺忘。編輯幾乎沒有組稿,每期印個500冊堆在墻角邊,實際發行則只有贈寄作者的100多份,剩下的最后都作為廢品論斤賣給撿破爛的。編輯們“覺得自己簡直像是提前退休了一般,有一種年華虛度的恐慌”(王雁翎《天涯故事》)。
在整個機關經過將近一年的無政府狀態之后,韓少功終于接受同意出來當主席候選人。此時他40歲出頭,可謂正當盛年。省作協下屬的《天涯》,成為韓少功決心投入精力的首要工作。
現任《天涯》雜志社社長孔見說,1990年代流行的拒絕崇高、嘲笑神圣的風氣,以及縱私欲侵公義、爭權利避責任的種種世相,韓少功就此提出了“立心立人立國”的辦刊中旨。
1995年5月,《天涯》改版。韓少功要求從文體上突破“純文學”的框架,把《天涯》辦成一本真正意義的“雜”志。
“《天涯》不是一本紀實新聞性雜志,更不是時下形形色色的消閑娛樂讀物。《天涯》以道義感、人民性、創造力定位,承擔精神解放和文化建設的使命,無意謀求暢銷,拒絕與低俗為伍。”孔見認為,在當時,這樣的高昂的姿態實不多見。
韓少功回憶說,由于《天涯》所受到的市場壓力,他不得不經常警告編輯們不要辦成一般的學報,應該是每期一盤的專題性信息大餐,雅事俗說,俗事雅說,較能接近一般讀者的興趣和理解力。
有一個讓編輯部同仁說起來好玩的事情。1997年《特別報導》欄目開辦時,作為拋磚引玉式的引導,第一篇特別報導以亞洲金融風暴為題,由韓少功試著偷偷炮制。整整一個星期,書房里滿地剪報,他從幾大堆搜尋來的境內外報刊當中提取了近兩萬字的精粹,力圖給讀者提供一個現代經濟學的驚險故事和旅游地圖。筆名“雷斯”就是“累死”的意思,“范聞彰”則是“(示)范文章”的意思,是一句辦公室里的自夸戲言。有趣的是,這篇文章發表后竟被好幾家報紙連載,國家財政部的官員還打來電話要找“范聞彰同志”切磋和探討,嚇得少功讓編輯趕緊回話稱范同志已經“出國訪學”以作遮掩。
《天涯》改版當年被《新民晚報》評為1996年國內文壇十件大事之一;1998年10月,在“上海在線”網上發布的“東方書林之旅”圖書排行榜中,《天涯》是上榜圖書中的唯一一份雜志。
直到今天,讀書界仍流傳“北有《讀書》,南有《天涯》”的口碑。由于《天涯》實際上所起的思想、文化啟蒙的作用,它在中國的影響已經超出了文學界。正因為有了《天涯》,有了一個很好的思想陣地,海南的文學群體才慢慢被外界所知,海南作家群的整體文學地位和自信力在提升,海南迅速改變了20年前文學小省的邊緣地位。
半隱居生活
保持行者姿態
“文學不是靈丹妙藥,但不關心社會現實的文學一定有病,一定缺血”
“進入1990年代以來,知識界對現實的熱情少了,對底層的關注也顯得勉強,文壇的浮躁之風沉渣泛起。”作為一種倡導一種對抗,韓少功保持著他的行者姿態,到農村去做調查,了解“三農”的現狀,甚至過起鄉村人的生活,以此來保持他良好的創作狀態。
2001年,韓少功辭去省作協主席、《天涯》雜志社社長的職務,到湖南省汨羅縣貧困山區的一個自然村,依山傍水而居,過起了養雞種田的生活。如今,他過著“春夏種豆南山,秋冬奔走紅塵”的半隱居生活,每年幾乎一半的時間當“業余農民”,另一半時間則趕回海口處理繁忙的公務。
“中國69%的人口和90%以上的土地還在農村,這是更嚴峻的現實,更值得作家們關心的現實。”他說。
“我們提倡文化人超越自己所謂精英地位的局限,關心現實和人民。當然包括關心農村。這并不是說文學一定能為解決社會現實問題提供靈丹妙藥,但不關心社會現實的文學一定有病,一定缺血。”韓少功鼓勵作家深入到基層中去,克服一些浮躁心態。對此他做到了身體力行。
正如孔見所說,玩味辯證法頗有心得的韓少功,總是喜歡在相反的兩極之間尋找安身立命的區域,讓自己的心活絡起來,不至于被一些觀念綁架。于是,作為一代思想者、名作家的韓少功和作為普通人的少功,都活得游刃有余,平凡中顯出不平凡。
如今身為海南省文聯主席的韓少功,以自己創作的極其豐厚和經世致用的湖湘精神,在海南繼續把自己的本職工作當作一種社會試驗來完成,當作一種文學體驗來實踐。韓少功是如此的與眾不同。
檔 案
韓少功:
中國尋根文學的代表人物。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漢族,現居海南。1968年初中畢業后赴湖南省汩羅縣插隊務農;1974年調該縣文化館工作;1978年就讀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1982年后任湖南省《主人翁》雜志編輯、副主編;1985年進修于武漢大學英文系,隨后任湖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1988年遷調海南省,歷任《海南紀實》雜志主編、《天涯》雜志社長、海南省作協主席、海南省文聯主席等職。
主要作品
小說:
《月蘭》1981年
《飛過藍天》1983年
《誘惑》1986年
《空城》1988年
《爸爸爸》1993年
《北門口預言》1994年
《馬橋詞典》1996年
《暗示》2 0 0 2年
《女女女》(法文)1991年
《鞋癖》(法文)1992年
《山南水北》2 007年
翻譯: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惶然錄》
主要獲獎情況:
2000年:《馬橋詞典》入選海內外專家共同推選的“二十世紀華文文學百部經典”。
2002年:獲法國文化部頒發的“法蘭西文藝騎士獎章”。
2007年:憑長篇散文作品《山南水北》,獲全國“魯迅文學獎”。
(岳輯)
韓少功與
法國文學騎士獎
韓少功獲得法國文化部頒發“法蘭西文藝騎士獎章”,他在法國出版的小說集《山上的聲音》也被法國的讀者推選為“2000年法國文學十大好書”。對這兩件事情,韓少功在接受國內媒體采訪時曾說:獲得獎章,表明一部分法國讀者喜歡我的作品,當然讓我高興。我有法文版的6本書,但大多出現在巴黎偏僻的書架,我對這一點很清楚,因此沒有什么可牛的。即使得獎也不見得就是名副其實。
一個作品的價值,并不等于社會所承認的價值。我們知道,連諾貝爾文學獎有時都評得讓人不以為然,評成了“統戰獎”、“扶貧獎”,一洲輪上一個,左派輪了就輪右派,如此等等。中國有很多優秀作家,可惜中文地位在國外也不夠高,中國文學就不大容易被國外讀者了解。這沒有關系。
中國首先需要好的作品,而不是首先需要作品出口,進入什么“8強”或者“16強”。中國有13億人,加上海外華人,已經是一個大的“世界”了,足夠讓我們“走向”一下了。 (岳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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