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搶劫》是一篇直面人生的現實主義佳作。
隨著現代文學傳統的日漸解構,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也變成了灰溜溜的灰姑娘,站在形形色色的現代和后現代面前,腰桿子直不起來,說話不夠理直氣壯。這種定勢一直看好,直到近日才聽到一點微弱的另類聲音。我很佩服青年學者李建軍的學術勇氣和實事求是精神,向“現代”的絕對權威叫板是會遭遇“世人皆曰殺”的,《小說修辭研究》難能可貴--是的,《尤利西斯》就那么神!西方的現代經典固然好,但不必抬得那么高,高山仰止的。對文化霸權的皈依和膜拜,才是“現代迷信”,早該反思了。近期掃蕩“偽書”的呼聲甚高,一本時尚書,以不見經傳的中國真名出版,印數區區數百或成千,一冒牌洋人,馬上飆升到幾十幾百萬。--當我們抑揚褒貶什么時,一定不要忘了中國現實的語境,或者說精神文化場!
對于《名工團》的揄揚和敬畏,就是這種語境的產物。
一切文藝都是假定,再“紀實”再“焦點透視”也不例外,程度、方式不同罷了。變形、夸張、魔幻、意識流固是假定,現實主義何嘗不是假定?!凹僮髡鏁r”總離不開技巧,現實主義絕不是錄像機。一個“典型化”里邊就有無數文章。《紅樓夢》、《紅與黑》、《安娜卡列尼那》等經典現實主義之作,至高的技巧無技巧,不像現代后現代那樣花哨搶眼罷了。正如韓愈詩尚奇險,然終不勝唐人的自然,在正常的心態下,人們更喜歡唐詩。
《臘月初八搶劫》的典型化全體現在“搶”字上。索取“血汗錢”本屬市場經濟的正常民事行為,居然變成了入室搶劫的刑事案件--一個“搶”字,將時下司空見慣的社會現象變成的耐人咀嚼的藝術,具有了典型意義。
其一,改革的“搶”實在是“逼上梁山”的,小說令人信服地寫出了它的必然性。
許蠻子屬于“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而改革們,不光后富起來遙遙無期,而且難于維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如果不是出來打工,甚至難于“溫飽”?!袄罾隙掀抛訉m里長瘤子了,醫生讓住院開刀;趙老大他爹食道癌可能撐不到冬天了;金二嫂后山墻快倒了,夏天雨水多,不修怕是杠不住了;張老四倆孩子上到小學三年級就上不成……”他們成年累月拼命掙的血汗錢也即救命錢,十三萬一千元,不過是許蠻子一注的賭資,硬是不給--“誠實勞動”與“生產要素”比起來,真是弱勢異勢,天差地別??!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先鋒學者至今還在為黃世仁伸張法理。然而,一旦易位,楊白勞們向“東家”索薪,就不那么容易了。看看改革們按正常程序索討欠薪的場面吧,哪里還談得上什么“尊嚴”和“人權”!“保安”只是一拳,就將這些美麗的“啟蒙”泡沫擊得粉碎。
“沒有這一拳,我還指望狗日的能良心發現!現在,這一拳把我的決心下定了?!?BR>改革不能“拿起法律武器捍衛自己利益”嗎?難。
不是可以通過媒體“曝光”嗎?難。
當然,還可以選擇“上訪”。
異地“上訪”,涉及一系列程序問題:能否受理?誰來受理?猴年馬月,有無結果?幾個人才算不違法?上訪會遭遇維護安定團結“責任制”的干預而遣送回鄉嗎?……未知數太多。
改革又不愿選擇“跳樓”--鋌而走險實在是出于無奈。
其二,小說最見“技巧”之處是改革的搶劫數字,它是小說的精彩之筆,是使故事升華的點睛之筆,--真真是“數字化生存”啊!
“把狗日的許蠻子欠俺老鄉的錢帶回去,讓他們過個好年。”“多一分咱也不要?!保@“搶”,實在是一種無奈的特殊索薪形式。本來合法合理的事,竟不得不采取這種荒誕的違法形式,已經是悲劇;而這些可憐民工正因為講良心,又恰好給公安輕而易舉破案提供了依據。--真是一個雙重意義的悲劇!
這一悲劇,是荒誕的,又是現實的;是現實的,又是荒誕的。惟其如此,它才是深刻的。
這精彩的一筆不是“碼字”者可以隨意玩弄的小聰明,而是現實主義的大技巧,也即典型化的方法。它受生活的必然性的制約,而且負載著深刻的社會蘊涵。
寫同一個時代,“駱駝祥子”拼命苦干一生,到底還是買不成自己的車;《上海一家人》中貧苦女兒陳若男,就能“憑著自己的本事”奮斗成上海灘的女老板:它們之間的區別也在這里。--在“下跪服務”和“妻妾成群”卷土重來之際,“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深刻悲劇自然會被“還珠格格”的輕薄喜劇所取代。
其三,藝術的使命是啟人聯想,“搶”字所負載的意蘊遠不止此。因為,對于“搶”字的不同詮釋貫穿著中國百年的歷史。
鴉片戰爭和八國聯軍是“搶”,還是“兩種文明碰撞”與給中國帶來了“現代化的機遇”?是黃世仁“搶”楊白勞的女兒,還是楊白勞理應“欠債還錢”?……這些本來不成問題的問題,如今都遭遇“重新審視”的“拷問”了。
謂予不信,請看一位“主流經濟學家”的高論:
“MBO就是這樣的事,本來就是物歸原主的過程,它本來就是從資本家手中搶過來的,現在市場化 了,通過程序退回給人家,人家買回去,怎么叫國有資產流失呢?”
絕非等閑之輩的信口開河,舉足輕重的重量級啊。
民主革命勝利后,中國“專制主義”對封建地主和官僚資本實行的是“剝奪”,“剝奪”者,根據剩余價值學說乃“剝奪剝奪者”,使生產資料“物歸原主”也。其后的對私改造,根據中國的實際情況,對待民族資本采用的是“贖買”政策?!摆H買”者,花錢贖回,亦“物歸原主”也,并不是“購買”。這一當代經濟史的常識,大經濟學家不該如此健旺。立足點不同,就變成了“搶”?。烤拐l“搶”誰?一字之差,不是小學生寫作文,“地覆天翻慨而慷”吶!
是改革“搶”許蠻子老板,還是許蠻子“搶”改革?--怎一個“搶”字了得!
“改革說得很激動,你看看,城里的那些老板,那一個不是在搶錢,搶誰的錢,搶沒本事的人的錢,所以有錢的人越來越有錢,沒錢的人越來越沒錢?!?/p>
立場不同,結論迥異。
難怪張維迎先生會說:中國的窮人“因為窮,受不到教育,不懂法”“對富人看不慣”,“有時就會去干一些違法的事”,從而“破壞富人的財產所有權”。
在反復猶豫之際,改革也的確聯想過:“不怕!包公還搞過開倉放糧呢,《水滸轉》里還有殺富濟貧呢,毛主席還領導秋收起義呢。”
是有點“過激主義”的味道了。不過,若將這歸罪于馬克思或毛澤東學說的蠱惑倒是冤枉的,這筆功勞應該記在許蠻子的賬上--正是他們對窮人“搶”得太“蠻”,使改革們難于生存,破壞了社會的“和諧”,才為“過激主義”不斷地招募著信徒。
從這點看來,我們的文學家比那些經濟學權威高明,“現實主義”比“新自由主義”高明。
最后,小說人物的命名也值得一提,它既符合生活邏輯很“真”,又富于意味很
“新”,它雖是具象符號但也不妨當作抽象符號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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