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程

劉大程

正月，開出故鄉的車輛

還未停穩，便蜂擁而上

一輛等不及一輛

嚴嚴實實，不能再上了

躁熱﹑窒息，快點開吧

而一張張爬滿皺紋的臉還在窗外

千交待萬叮囑

悄悄背過身去抹眼淚

新年剛過，一輛輛

滿載打工仔打工妹的車

開出故鄉

嚴重超載的車

在山間公路上搖搖晃晃

沒有誰顧得上或愿意想象

一個閃失的后果

天色陰冷

青色的杉樹在山上沉默

而那些經冬的雪白的巴茅

在風中輕輕招搖

每一輛車

要載去多少新鮮的夢想

這些暫時的花朵或瓷器

不知疲倦，在車上活躍著

擠在車上的一個角落

我，一言不發

聽海

這是一片海--南海之濱的

另一片海

幾千萬青春和熱血

波浪澎湃

燈光點點，夜多么深沉

聽，海在轟鳴，在低語

在嗚咽，在沉默

轟鳴的是壯歌，低語的是傾訴

嗚咽的是淚水，沉默的是隱忍

海啊，洶涌浩瀚的海啊

收容了多少浪花﹑沉渣和苦澀

今夜，在你波濤起伏中

一座小小的島上

有一顆靈魂不眠

過油榨村

從東莞一個叫常平的鎮上

坐車去東莞，或者相反

要經過--油榨村

"油榨村人民歡迎您!"

一個南方工業區普通村莊的名字

使我回到小時候村里的

一座光線昏暗的油坊

一邊是被鐵圈箍成餅狀

固定在槽中的茶籽或菜籽﹑桐籽

一邊是幾條被繩索懸起的

長長的光溜溜的黑黝黝的油槌

幾條古銅色皮膚的赤膊漢子

扶著油槌，走遠再跑近

"嗨喲--"，讓油槌撞擊鐵餅

"當--當--"的聲音

即使在四圍的山上也清晰可聞

鐵餅里的油汁在力的撞擊下

嘀

嗒

下

落

如同眼淚

打樁機吼在工地

更多的機器響在工廠

油榨村，一個南方村莊的名字

使我有幸溫習和咀嚼

一種加工的場景和原理

一些事物隱隱約約

茶籽般或菜籽般﹑桐籽般

埋頭于一張張鐵餅

在一條條油槌的撞擊下

嘀

嗒

下

落

如同眼淚

風中的巢

把巢筑在風中

是對命運的詮釋

當遷徙成為生命的主題

一片翅膀結滿了天幕

而誰能深入一種拍打的內核

光線斑斕，聲音嘲哳

被切割影射的面孔模糊不清

內心的潮汐來自午夜

在一朵云上面抱巢而眠

借哪一縷星光取暖

一塊藍天，一方綠地

一灣碧水，一棵大樹

槍口和網在草叢腐化為泥

企望的不僅僅是一撮食物

風中的巢向前滾動，閱盡變幻

常常分不清所獲與所失

凋零的不是樹葉也不是季節

臉上皺紋攀爬，翅膀日漸僵硬

仍然相信夢中的家園即將抵達

未竭的血液里有一粒小小燈盞

即使不能再承受一場詭異的風雨

與風塵破蔽的巢一起墮地

折斷的翅膀是預伏的拐杖

滇池

茫茫一片。浪，緩緩涌動

海鷗翻飛﹑鳴叫，幾個孩子

套著救生圈浮在湖面

沿著筆直的機耕道

穿過收蠶豆的人們，我

放下畫板和行囊

呆坐湖邊

大觀樓在哪里呢?在中村的湖灣

我看到一些老木船，有的已

沒入水中，湖水陰郁

不知有多深，讓我不敢接近

夕陽如血。晚風陣陣。浪如潮涌

嘩――嘩，拍打著沙灘和堤岸

誰愿收留一個流落他鄉的浪子

穿過一村又一村，在一條沙灘邊

我看到暮色里一座孤伶伶的屋子

不見人影，關著幾聲犬吠

一群水鴨踏浪歸來

是兩個在湖邊散步的建筑工收留了我

一大早我就離開了工地，在清晨的

清涼中，踩著鵝卵石來到水邊

捧起湖水洗了個臉

一切都像剛剛睡醒，風輕浪緩

東邊的天空露出一線曙白……

房客

租下這里是因為

沒時間找房，不過還好

它在二樓，有陽臺

陽臺外一片青色的荔枝林

房東相安無事又愛清潔

出租屋有五間

第一間和第五間是一男一女

第二間是兩男

第三間是我:男

第四間是兩女

第一間和第五間是上班的

第二間和第四間不知是做什么的

第三間是:上班的

第一間的一對似乎很恩愛

第五間的一對卻時常爭吵并動手

第二間的兩位

常輪流帶回不同的女性

第四間的兩位

常輪流帶回不同的男性

第三間:我之外

暫時還沒第二人光顧

彼此間幾乎都不說話

除了第三間

還有一個共同特點

租房并不每晚都亮燈

--一回來也都很快就關門

這很好，房客雖不少

我常常可以獨享陽臺和清靜

后來還去花店

捧回一盆花

夏天

七月流火。南方的荔枝熟了

遠方的人兒，你是否在月光下抬頭

把最后的心事吩咐夜游的風

把一些話說出，是多么艱難

把一些話咽回，又是多么艱難

這之間是一座巨大的海，苦而艱深

其實我也不知道，駛向黎明的船

究竟在哪條岸

一只受傷的蚌躺在草叢，面對大海

把自己關閉，孵出內心的珍珠

卻在月光里失眠，聽生命的螺號

悄悄抬頭，擂擊四壁

向著一個方向邁步，又踅回

又邁出，腳印和臉龐不止為一場雨

打濕。撫摸著你經年的傷痛

我欲說還休，唯有把你抱緊

因為痛過

你讓我聽一首歌，然后

終于把自己交給我，在這個夏末

兩顆不再悸動的心開始年輕

夜晚的陽臺

我們把夜空的星星指點

說大海﹑高原和夢幻

前面的路有多遠啊，又有怎樣的天氣

夜深人靜，是什么又開始揮起

小小拳頭，敲打四壁

歌聲響起

歌聲響起

大雨后的薄暮

深黛的荔枝林推向遠山

隱隱的車流淌過背景

歌聲響起

天空是留白的水墨

我是陽臺漸暗的靜物

遙對另一座陽臺

任晚風輕輕

撩起空中的紗巾

秋雨

一場雨水濯洗著清秋

在野外的檐下

透過顫動的雨簾

我看到河面小小的騷亂

從雨水里走回的牛站在圈里

慢慢反芻著時間

與我一樣望著雨簾

與我一樣，一定有些冷

在這樣一個被雨水打濕的秋天

我與一頭牛相守，相對無言

面前是一條河

四周是綿延的大山

桃花塢

我有什么理由來寫

桃花塢，一個素昧平生

印象模糊的地名

此刻我只需要一種懷想

桃花塢，一年一度的桃花

開了嗎?

臨水的紅，臨紅的水

這之間可是一抹

凝重的青，寂寞的春?

一聲清啼彌漫了寒意

一瓣一瓣的桃花被風卷起

墮地，入水

等車

我用足夠的耐心

等一輛車

就像等著過黃河的李自成

胡子都白了

它就是不來

再過五分鐘

我的兩條腿

就將把這段路

量完

要等的那輛車

卻呼嘯著

擦身而過

我吐一口唾沫

差點撿一塊石頭

向前面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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