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
尚塔爾·墨菲(Chantal Mouffe 1943一)出生于比利時的布列,在盧汶、巴黎、埃塞克斯和倫敦大學接受過高等教育,曾經是阿爾都塞的學生。畢業后在英國、美國、加拿大的大學當過訪問學者,并擔任過普林斯頓大學和康奈爾大學的研究員,現為巴黎國際哲學協會成員。她和拉克勞在1985年發表的《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策略:走向一種激進的民主政治》中,首次提出了“后馬克思主義”(Post Marxisnm)的概念,二者被稱為后馬克思主義的旗手,是當代西方后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本文著重探析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
一
后馬克思主義是20世紀80年代在西方興起的一股新思潮,是后現代主義理論中一種批判資本主義的新思潮,拉克勞、墨菲、詹姆遜、利奧塔、鮑德里亞、福柯、德里達是其重要的代表人物。吉登斯、哈貝馬斯等當代西方重量級思想家也卷入了有關后現代主義的爭論,因此也被稱為后馬克思主義者。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政治立場各異,對馬克思主義的態度也有很大差別,但是作為后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在思想上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征。如果說后現代主義力圖解構現代性、超越現代性的話,那么在后現代主義的土壤中滋長的后馬克思主義,則力圖解構馬克思主義、超越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主義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特別是繼承了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傳統,借助后現代主義的理論,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及其思想文化進行了新的探討和分析。后馬克思主義是繼西方馬克思主義之后的一種具有馬克思主義的某些批判性傾向的新思潮,是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衰落之后新出現的“馬克思”熱。但是,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相比較,后馬克思主義離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更遠,試圖更進一步地解構和超越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墨菲的理論就具有這樣的傾向。
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某些批判傳統,保留了馬克思主義追求人類解放的精神,甚至也具有某種社會主義的價值取向,但是她卻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和政治實踐進行了公開的批評。她試圖將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同后現代主義、后結構主義、女權主義等當代理論結合起來,闡述一種激進的多元民主理論。激進的多元民主理論成為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核心,這種理論堅持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立場,努力探索新的反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道路,成為當代西方左翼思想的一個新亮點,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主要體現在她與拉克勞合著的《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策略》以及她單獨發表的《政治的回歸》、《政治家及其賭注:保衛多元的民主》等著作中。
一般說來,后馬克思主義贊美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解放精神,并多多少少承襲了這種精神,但是他們普遍認為馬克思主義存在著無法挽回的缺陷,已經與后現代社會不相適應。因此力圖解構并超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墨菲就是把唯物史觀、辯證法的核心信條和基本方法作為本質論、決定論和還原論的信條加以批判和解構。墨菲認為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具有本質論、決定論和還原論的傾向,而她站在后現代主義的理論立場上,堅決拒斥了具有決定論、本質論、還原論的現代性理念。
墨菲將歷史唯物主義解讀為簡單的技術決定論,她認為,依據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如果歷史有意識及理性的話,那么生產力發展的一般規則就是可以預期的,因此,經濟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社會機制,這種機制能夠獨立于人類行為之外作用于客觀現象”①。她和拉克勞都認為,馬克思主義將人類社會的發展歸結為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這是一種簡單的技術決定論。作為中性的生產力的發展是一種自然的歷史過程,是完全獨立的自我規定的技術性過程,由于生產力對生產關系有著最終的決定作用,因此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已經成為生產力發展的障礙的時候,獨立的自我發展的生產力就要求沖破這樣的障礙。在墨菲看來,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理論,只有決定論的、本質論的、還原論的信條,因為它把復雜的社會歷史歸結為或還原為生產力、經濟的機制。
墨菲將歷史唯物論解讀為簡單的技術決定論,這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讀。其實這并非是后馬克思主義者的新發現,歷史上第二國際的某些理論家確實將歷史唯物論解釋為簡單的技術決定論,但這并不是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論。馬克思、恩格斯從來就不是簡單的技術決定論者,他們并沒有把生產力簡單地還原為技術,沒有把生產力的發展看作是完全獨立的中性的自我發展過程,而是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作用中考察社會歷史的發展過程。
在墨菲的后結構主義的社會觀中,社會歷史是非決定論的,并不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基本矛盾決定了社會歷史的發展,更不能把社會歷史過程歸結為生產力的進步、經濟的發展。在她看來,并不存在某種社會歷史發展的決定力量,并不存在決定社會歷史發展的本質因素、根本因素,也不存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的客觀的必然性邏輯,應該拒斥歷史唯物主義的決定論、本質論、還原論的觀念。按照墨菲的后現代主義的社會觀,社會歷史只是一種非決定論的隨機建構過程,充滿了不確定性、隨機性、偶然性,社會歷史只是任意的關聯、隨機發生的事態與各種偶然性事件的聚集體。對于像歷史唯物論這樣的真理性的宏大敘事,只能給以拒斥、解構。
墨菲解構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理論,從而也就瓦解了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基礎。雖然她繼承了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某些批判精神,將資本主義現為一種壓迫性的社會制度,并且仍然保持著某種社會主義的理想,但是她所持有的社會主義信念與科學社會主義的信念存在著根本的差異。
科學社會主義是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的,唯物史觀的發現,揭示了社會基本矛盾運動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原因。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即生產的社會化和資本主義的私人占有制之間的矛盾發展的必然結果,是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在墨菲看來,建立在唯物史觀的基礎的社會主義觀念是簡單的技術決定論,是本質論、還原論,是她所拒斥的宏大敘事。墨菲在后現代主義的理論框架中,把社會主義視為隨機建構起來的認同的結果,社會主義運動只是一種話語政治,就像女權主義運動是對女權話語的認同,生態主義運動是對生態話語的認同,和平主義運動是對和平話語的認同,社會主義運動則是對多元化的民主和社會主義話語的認同,所以社會主義策略在于通過激進的多元民主形成社會主義的話語霸權。
墨菲不但否定并解構了歷史唯物論關于生產力的核心觀念,而且也進一步否定并解構了歷史唯物論關于階級的觀念。她認為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念也是體現了決定論的、本質論的、還原論的思想。
在馬克思主義看來,階級首先是一個經濟范疇,階級意味著在一定的社會經濟結構中,存在著一些處于共同的經濟地位并具有共同的客觀利益的人群。以共同的客觀利益為基礎的那些人會形成一種統一的力量,成為一個階級。而在墨菲看來,社會上并不存在某種固定不變的統一的客觀利益,當然也就不能由統一的客觀利益產生出統一的階級,所有的社會群體并不能以單一的客觀利益為基礎將他們劃歸為某個階級。墨菲認為,建立在客觀的物質利益基礎上的階級觀念,是必須否定和解構的本質論、還原論的觀念。
墨菲否定并解構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概念,代之以后現代主義主張的以政治認同為基礎的身份概念,以身份代替了階級。深受福柯、德里達等人的后結構主義的影響,墨菲認為社會是依照話語規則而構成的非穩定的差異系統,構成差異系統的并不是以客觀利益為基礎的階級關系,而是不同身份的群體關系,身份才是各種社會關系的基礎。在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中,身份來自于暫時性的話語認同,包括種族、性別、文化上的認同,是多樣化的社會角色認同,從而不同于以客觀利益為基礎的階級概念。身份是多元的、異質的,并且是不斷變遷和流動的,它是隨著對話語的認同而隨機建構起來的。墨菲認為戰后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新的抵制和對抗的形式,有了各種各樣的新社會運動,如女權運動、和平運動、生態運動、同性戀運動等新的對抗形式,都無法還原為階級問題,還原為階級斗爭的問題。她試圖以暫時性的、多樣性的、異質性的、變動性的、開放性的后馬克思主義身份概念取代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概念,來重新解釋當代的社會關系,以身份政治取代階級政治,為當代新社會運動提供理論上的支持,構建激進的多元民主理論。
馬克思主義將社會主義事業視為工人階級的解放運動,工人階級是社會主義變革的主力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階級都是處于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上,他們具有相同的經濟地位,其客觀利益是一致的,工人階級能夠團結一致,從而成為爭取自身解放的社會主義運動的統一的政治力量。墨菲已經解構了階級的概念,以身份的認同取代了以階級利益為基礎的階級概念,因此她同樣拒斥了統一的工人階級的觀念。墨菲認為,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已不再存在共同的客觀利益,也沒有可能形成統一的團結的工人階級。這是一個日益多元化的社會,是充滿多樣性、差異性的社會,社會的矛盾和沖突無法簡單歸結為以階級的客觀利益為基礎的沖突。所以她主張以隨機構建的不同身份的多元主體來取代工人階級,作為社會主義的主體。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并不取決于其客觀的階級地位,而是取決于其是否認同社會主義的話語。無論是工人、農民或者是女權主義者,生態主義者、和平主義者只要認同社會主義話語,就可以成為社會主義者,社會主義不再是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解放運動,而是以所有認同社會主義話語的民眾為主體,這個主體是多樣性、差異性的主體,工人、農民、婦女、移民、消費者、和平主義者、環保主義者具有等值性,社會主義運動并非只有工人階級的解放運動。
為此,墨菲不再將社會主義運動看作是工人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斗爭,而是看作多元化的民主斗爭,通過激進的多元民主來克服資本主義的壓迫性制度,鏟除資本主義的等級制和不平等現象,從而實現社會主義的理想。當然,墨菲所說的社會主義,并非是同資本主義完全決裂,而是對資本主義民主的內在發展。她以激進的多元民主來重新定義社會主義事業:“我們的目的是將社會主義諸目標再一次納入多元民主的框架之中,并堅持認為必須使這些目標與政治自由主義制度結合成一個有機整體。”②這樣的社會主義被墨菲稱之為自由社會主義,是與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制度相容的社會主義,是將社會主義的宗旨與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原則結合在一起。轉1985年,在墨菲和拉克勞合著的《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一書中,就提出了激進的多元民主的問題,主張以激進的多元民主代替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無產階級的解放斗爭。激進的多元民主理論是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核心。
墨菲所主張的激進的多元民主,是確立在對立、對抗、沖突的基礎上的。隨著蘇東社會主義陣營的崩潰,西方的許多政治家、理論家都聲稱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已經獲取了完全的勝利,像福山所宣稱的那樣,分析,自由主義所設想的沒有對抗、沒有敵手的自由民主世界是一種幻覺。 墨菲力圖站在后 按照墨菲的激進的多元民主觀,民主不是建立在完全統一、一致的基礎上,完全的統一、一致只會導致民主的滅亡。相反,民主必須承認多樣性、差異性、不確定性。必須承認對立、對抗和沖突。“一旦我們承認政治是必要的,并且不可能存在一個沒有對抗的世界,那么需要正視的就是在這些條件下如何可能創立或維持一種多元民主秩序。這種秩序奠基于對‘敵人"和‘對手"(adversary)區分之上。”⑥墨菲認為,在民主政治的政治共同體語境中,不能夠把反對者視為有待消滅的敵人,而應作為一個對手,對手的存在不僅是合法的,而且必須被容忍,我們將批評對手的觀念,但是我們不能質疑其自我辯護的權利。在多元的民主政治中,“敵人”這個范疇不是被消滅,而是置換為“對手”。如果民主不能使“敵人”轉化為“對手”,不能包容這種“敵-我”的關系,而是將“敵人”排斥于民主之外,那么“敵人”就可能成為反自由、反民主的真正的敵人。
激進的、多元的民主允許有對立、對抗和沖突存在,允許有不同的觀點存在,它只是要求民主游戲規則的一致性,而不是實質性觀點的一致性,相反它反對這種完全的一致性。民主政治當然要求大家遵守自由民主的規則,但這種規則在墨菲的后現代話語中,并非是實質性的真理意義上的一致性,而只是一種維特根斯坦意義上的“語法”的一致性,游戲規則的一致性。
墨菲主張的激進的多元民主具有不確定性的特征,他借助了克勞德·頓弗特的說法,指出“民主的特征就是確定性標準的消失”。前現代社會中,體現在王族身上的、系立于神的超強力量的權力,在現代民主社會中已成為昨日黃花,權力合法性的終極保障及其源泉已經消失,以神的終極基礎作為確定性標準在現代社會已經是不可能的了。而現代性的啟蒙觀念,試圖將政治權力的基礎奠定在人類及其理性之上,從而取代傳統的上帝或自然的基礎,這樣的嘗試也終究歸于失敗。因為,按照墨菲的看法,不可能為民主政治找出一個確定性的基礎,在她看來,現代民主的特征恰恰就是確定性標準的消解,就是充滿不確定性。激進的多元民主,以不確定性為特征,所以才會包含多樣性、差異性,才會包含各種對立、對抗的沖突。如果堅持確定性的標準就只能導致統一性、一致性,就不可能允許對立、對抗和沖突的存在。
墨菲主張的激進的多元民主又具有差異性、多樣性的特征。現代民主社會的確定性標準的消解,意味著統一的共同的標準是不存在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差異性、多樣性。“今天正在被訴求的那些新的權利所表達的是差異,這種差異的重要性只有在今天才得以被肯定,而且它們再也不是可以被普遍化的權利了。激進民主要求我們承認的差異--特殊的、多樣的,異質的--實際上包括被抽象的人(Man)的概念所排斥的所有的東西。”激進的多元民主,以差異性、多樣性的存在為前提,共同性、統一性在今天已經成了民主的障礙。在墨菲看來,不但社群主義所主張的實質性的共同善是不可能的,而且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所主張的重疊共識,也是與激進多元民主的差異性、多樣性不相容的。
墨菲主張的激進的多元民主還具有非普遍主義的特征。激進的多元民主以差異性、多樣性的存在為前提,那就意味著普遍主義的不存在,意味著各種各樣的特殊性的存在。墨菲指出,現代性的啟蒙觀念是以抽象的普遍主義為特征的,為民主設定了一種抽象的普遍的人權,正是在普遍的共同的人的權利的基礎上組成了民主社會。而墨菲則認為現代民主制是非普遍主義的,是由多種多樣特殊身份的人組成的,不能把“人民”說成是具有普遍意志的統一的同質性的主體。在墨菲看來,無論是自由主義以抽象的權利為基礎的個人,還是社群主義以共同善為基礎的社群,以及馬克思主義以經濟為基礎的階級都具有普遍主義性質,都不能構成現代民主的基礎,因為現代民主制恰恰是以非普遍主義為特征的。
墨菲的激進的多元民主理論,實際上是將現代性的政治自由主義的自由民主原則同后現代性的非本質主義、非普遍主義、非理性主義的觀念結合起來。利奧塔堅持后現代性的反普遍主義的立場,為避免普遍主義而放棄了現代性的政治自由主義,因為在利奧塔看來,現代性的政治自由主義是一種普遍主義。哈貝馬斯堅持捍衛政治自由主義的現代性的立場,將現代性作為未完成的事業,堅持將政治自由主義建立在普遍主義、理性主義的基礎上。墨菲認為,無論是利奧塔還是哈貝馬斯,都是將政治自由主義的自由民主原則同普遍主義的、理性主義的 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雖然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某些批判傳統,表達了社會主義的價值取向,但是他實際上認為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已經過時,力圖解構、超越馬克思主義,因此,如加拿大研究馬克思主義的著名學者伍德所指出的那樣,她及其他的后馬克思主義者“與馬克思主義的關聯是極為脆弱而又疏離的”。⑩她否定歷史唯物論,代之以非決定論的、非本質論的、非還原論的后現代主義的社會歷史觀。她否定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代之以后現代主義的身份概念,并以話語分析方法取代階級分析方法。她所提出的激進的多元民主理論,包含著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某些批判,并自稱為一種新的社會主義的規劃,但是事實上是主張將社會主義的目標同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原則結合起來。與其說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是激進的,倒不如說是保守的,馬克思主義是對資本主義的無情批判和徹底決裂,而墨菲的激進的多元民主則更多地是向資本主義的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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