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從1844年起在巴黎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他閱讀了許多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著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他批判地研究德國哲學、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和空想社會主義的最初成果。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用犀利的筆觸,描繪了資產階級在工業化的資本主義制度中是如何通過壓榨雇傭工人的勞動而獲取財富的。他把德國哲學廣為使用的“異化”概念用來分析社會關系,把它同私有制的統治和由私有制的統治所產生的社會制度聯系起來,由此提出了異化勞動的概念。這部顯示著科學社會主義思想萌芽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著作,對后世的思想家產生過巨大的影響。
當代著名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家,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赫伯特·馬爾庫塞⑴,就是受其影響的思想家之一。
在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公布于世后,馬爾庫塞是最早認識到這篇手稿的重要性的人物之一。這并非偶然。從他的代表作之一《單向度的人》中,我們能發現馬爾庫塞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痕跡。本文試圖通過對《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單向度的人》的比較分析,研究這兩部著作對“異化”問題的闡釋,進而追溯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在繼承和借鑒馬克思主義的時候,是如何把現存資本主義制度的控訴和批判進一步引向深入的思想軌跡。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之《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這一節中,馬克思認為:資本對工人的奴役,是通過異化勞動完成的。異化勞動包含4個基本特征:首先是工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相異化。工人生產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化的存在物同勞動相對立。“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勞動生產的不僅是商品,它生產作為商品的勞動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一般生產商品的比例生產的”;⑵其次,工人同自己的生產活動相異化。工人的勞動不屬于他自己,而屬于別人;再次,人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最后,人同人相異化。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是從異化勞動的角度,或者說,主要是從工人從事雇傭生產的活動過程中異化的角度,全面揭示了私有財產給無產者帶來的剝削和奴役。而資本主義大工業生產過程中所帶來的異化現象是嚴重的,工人階級的異化是嚴重的。在資本主義尚處于自由競爭時期,馬克思敏銳地發現并深刻地揭示出尚處于上升時期的資本主義工業生產中工人被奴役被異化的殘酷現實,并引起人們對資本社會合理性的懷疑,這表明了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批判的本質精神。
從1844年到1964年這120年間,資本主義由自由競爭階段過渡到壟斷階段。馬克思未能親眼看到人類進入20世紀后資本主義擁有的自我調節和修正能力。雖然在俄國、在東方等資本主義鏈條薄弱的環節上發生了社會主義革命,并且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將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付諸于實踐,但資本主義的持續繁榮將這一制度的“永世長存的神話”變成了400多年的現實。當人類進入20世紀后,因資本主義經濟危機而爆發的兩次世界大戰,以及社會主義實踐中出現的種種問題,使得西方一些思想家們對兩種社會制度的合理性均發生了懷疑。尤其是在看待資本主義制度的問題上,一方面是持續400多年的發展,一方面是以空前慘烈的兩次大戰為代價;一方面是經濟危機導致世界大戰對文明的遏制和破壞,一方面是戰后迅速的修補和超常的發展和繁榮。對此,西方的一些思想家們企圖借鑒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對現存資本主義制度的不合理性作出解釋。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人》,就是這樣一本以批判資本主義文明為主旨的著作。
在該書中,馬爾庫塞用“單向度”一詞意指現代資本主義的技術經濟機制對一切人類經驗的不知不覺的協調作用。他認為,發達資本主義以前的社會是雙向度的社會,在這個社會里,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是有差別的,因此個人可以合理地批判地考慮自己的需求。而現代文明,在科學、藝術、哲學、日常思維、政治體制、經濟和工藝各方面都是單向度的。人們失去的“第二向度”是什么呢?就是否定性和批判性原則,即把現存的世界同哲學的準則所揭示的真實世界相對照的習慣。
值得注意的是,發表于1964年的《單向度的人》,在繼承馬克思批判精神的基礎上,其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鋒芒直指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這不僅顯示出馬克思主義要從政治經濟學層面批判和揭露資本主義不合理性的分野,也體現出馬爾庫塞們這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身上所散發的時代的批判氣息。
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馬爾庫塞對自己的批判理論的時代背景作了分析:“簡明扼要地比較一下工業社會理論的形成階段和它目前的狀況,可以有助于表明這種批判的根據何以起了變化。對工業社會的批判,在19世紀上半葉產生時,在它闡發這些替代品的最初概念時,它在理論與實踐、價值與事實、需要與目標之間的歷史中介中達到了具體性。這種歷史中介表現在社會的針鋒相對的兩大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意識和政治行動中。在資本主義世界里,它們現在仍然是基本的階級。然而資本主義的發展已經改變了這兩個階級的結構和功能,致使它們不再像是歷史變革的動因。一種維護和改善制度現狀的凌駕一切的利益,在當代社會最發達的地區把以前的敵對者聯合了起來。”⑶“我們的社會的特色在于,它在絕對優勢的效率和不斷增長的生活標準這雙重基礎上,依靠技術,而不是依靠恐怖來征服離心的社會力量。”⑷顯然,這是一個與馬克思當年所處的環境有著巨大差別的時代。勞資的關系發生了變化,統治階級依賴的統治方式發生了變化,控制社會的力量發生了變化。
促使上述變化發生的關鍵因素是什么呢?馬爾庫塞認識到,是大工業生產的發展所帶來的對技術的依賴。“在這個社會里,生產和分配的技術設備(隨著自動化部門的增長)在起作用,但不是作為那些可以同其社會政治效果分離開來的純工具的總和,而是作為先驗地決定著設備的產品以及維修和延伸設備的操作的體系。在這個社會里,生產設備不僅決定著社會需要的職業、技藝和態度,也決定著個人的需要和欲望,就此而言,它傾向于成為極權主義的。因此,它消除了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個人需要和社會需要之間的對立。技術有助于組成社會控制和社會凝聚的新的更有效和更令人愉快的形式。”“面對著這個社會的極權主義特點,技術‘中立’的傳統觀念不能再維持下去了。不能把技術本身同它的用處孤立開來;技術的社會是一個統治體系,它已在技術的概念和構造中起作用。”⑸對技術的過度崇拜和全面的使用,已經成為一種“新的控制形式”。“在發達的工業文明中盛行著一種舒適、平穩、合理、民主的不自由現象,這是技術進步的標志”,它“以社會必要的但痛苦的操作機械化來壓抑個性”。⑹
這種有別于當年馬克思在《手稿》中批判的工人在機器生產中肉體備受摧殘、精神備受折磨的異化,在馬爾庫塞看來,是一種新的異化。這種新的異化,是以社會財富的日益增加,中產階級隊伍的不斷擴大,工人階級的相對貧困已日益削弱,工人階級與資本家階級日益平等以后,以意識形態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的。這種新的異化,不僅滲透在物質產品的生產過程中,而且滲透在精神生產過程中;不僅體現在整個生產環節上,而且體現在整個消費環節上。“人民在他們的商品中識別出自身;他們在他們的汽車、高保真音響設備、錯層式房屋、廚房設備中找到自己的靈魂。那種使個人依附于他的社會的根本機制已經變化了。社會控制錨定在它已產生的新需求上。”⑺這種新形式的異化,由于意識形態的同化,因此,導致了“異化”這個概念竟成了可值得懷疑的對象。它使得生活在技術理性和物質至上的時代的人們全然不知,并自覺地與主流意識形態控制合流,因而“這一現實、構成了異化的一個更進一步的階段”。⑻這更進一步的階段的異化具有更全面、更隱蔽的特點。
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馬爾庫塞對發生在當代資本主義文化領域中的異化的批判尤為深刻和精彩。在對異化現象作全面批判時,馬爾庫塞注意到文化領域中的“一體化”問題。他發現發生在當代發達資本主義社會文化領域中的新的異化,是“通過消除高級文化中敵對的、異已的和越軌的因素(高級文化借此構成現實的另一向度),來克服文化同社會現實之間的對抗。這種對雙向度文化的清洗不是通過對‘文化價值’的否定和拒絕來進行的,而是通過把它們全盤并入既定秩序,在大眾規模上再生和展現它們”。⑼于是由大眾傳媒復制生產出來的大眾文化,消解了精英文化中對社會的批判精神,大眾傳播將包含著否定現實,拒絕同化的藝術,解構為麻痹大眾的消遣娛樂。“這種在藝術異化中展現的藝術同時代秩序之間的基本裂痕,正在逐漸被發達的技術社會所彌合。而且隨著它的彌合,大拒絕反倒被拒絕”;另一向度“被同化進占主導地位的狀態中。異化的作品被結合進這個社會中,并作為對盛行狀態的裝飾品和精神分析設備的一部分來傳播。因此,它們成了廣告節目,它們起銷售、安慰或激勵的作用”。⑽
如前所述,在維護和捍衛資本主義現存制度方面,工具理性對反抗性的意識形態的顛覆,對占統治地位的主流意識的維護,已經滲透到哲學、宗教、藝術等各個領域。這種滲透借助的工具,同樣是依賴現代技術發展起來的大眾傳播媒介,即現代報刊、廣播、電影、電視等。這些“媒介為維護既定現實的總動員,已經協調了各種表現手段,以致越軌性內容的傳播在技術上成為不可能的”。藝術已被物質化了。⑾馬爾庫塞把這種大眾傳播將過去高雅的、精英式的文化消解為大眾文化的休閑、娛樂的現象,稱之為“高級文化”中包含的痛苦意識和悲劇精神的“貶黜”。它把文學藝術中所包含的批判的意識、悲劇的精神、否定的思想、超越的觀念等(這些對于現存社會制度來說是一種異化,是一種拒絕合流的異化),經過媒介技術的中性處理,變成了為不同階級和階層都能接受,而且都樂意接受的幸福。這種虛假的快樂和幸福對藝術的本質無疑是一種“貶黜”,導致了對藝術本質的異化的異化,因而,資本主義現代技術下的大眾傳播,實質上是控制和麻醉人們精神的一劑鴉片!
我們不得不嘆服馬爾庫塞對工人階級被異化的方式已從勞動生產過程轉移到消費享受過程中的發現和對當代資本主義新的統治形式的批判。放眼當今的大眾傳播,在時裝模特的款款貓步中,在節奏急促的搖滾樂聲中,在“可口可樂”的廣告叫賣中,在電視肥皂劇那豪門巨宅中,受眾的反抗意識被一點點地消解,社會各個階層都被一種虛擬的快樂和對虛擬快樂的現實追求所籠罩。表達現實的快樂和追求虛擬的幸福,這既是現代大眾傳媒的生存哲學,也是媒介傳達給人們最原初、最通曉的信息。
解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單向度的人》,人們看到了兩位思想家對資本社會的異化問題的不同闡釋。這種不同的闡釋,除了體現在時代背景以及方式不同等方面之外,更重要的是,作為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創造人——馬克思和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成員,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馬爾庫塞,在如何消除這種異化現象的認識上,有著巨大的差異。馬爾庫塞發現并深刻揭示了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科學進步和先進的技術帶來的經濟繁榮,不同的社會階級和階層在生產和生活方式上被同化或一體化,異化現象日益嚴重。工人階級非但沒有表現出當年馬克思預言過的將成為資產階級的掘墓人,反而淪落為保守的資本主義制度的社會基礎。在這樣一片沉寂的黑夜里,馬爾庫塞把革命和反抗的思想寄托在社會的亞階層上。“被遺棄者和被排斥在外者,被剝削被迫害的其他種族和有色人種,失業者和不能就業者。他們全都是在民主過程之外存在的;他們的生活最直接最現實地要求結束不可容忍的條件和制度。因此,即使他們的意識不是革命的,他們的敵對行為也是革命的。”⑿這種設想和預言,連同他把消除大眾傳播帶來異化的希望寄托在借助高級文化中的“大拒絕”的方式上一樣,表現出濃厚的、甚至是絕望的烏托邦色彩。馬爾庫塞沒有開出診治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痼疾的良方,他的社會批判理論,只能是沉沉黑夜里的一聲吶喊。“社會批判理論并不擁有彌合現在與未來之間裂縫的概念,不作任何許諾,不顯示任何成功,它只是否定。”⒀僅僅從這方面看,法蘭克福學派和馬克思主義確實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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