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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帕塔解放軍副司令馬科斯文集中

戴錦華 劉健芝 主編 · 2006-07-03 · 來源:SO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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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似無盡的黑暗中,他幫我們開敞被未知的恐懼閉鎖的胸懷,在我們的胸腔上劃出一道傷口——疼痛的傷口,讓我們得以呼吸。

    自封為游俠騎士的杜里托,歸來時帶了新的頭銜:拉坎頓叢林中的堂?杜里托。這位云游四海的小甲蟲,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懲惡揚善、抱打不平。這位前所未有的偉大騎士,現居拉坎頓的堂?杜里托,仍令覷見他歸來的群星為之贊嘆不已。有關他的義行舉世流傳,億萬女人為他嘆息,千萬男人稱道他的名字,數不勝數的孩子景仰他的形象。

    堂?杜里托和我們分享他的思想,細說他那天方夜譚般的慘烈故事,這一切教誨了、也輕盈了墨西哥東南山中那無盡的窒息之夜。本月,1995年12月,堂?杜里托滿10歲了。此時,他正憂心忡忡地等待著星際大會的結果,那將決定他是否繼續以其壯舉令人贊嘆,抑或就此消失于墨西哥東南的叢林小徑之間。

    今天,2005年12月25日,讓我們向空前絕后的最佳游俠騎士堂?杜里托獻上我們深摯的敬意!

    發自墨西哥東南山中

    起義軍副司令馬科斯 1994年4月10日
    瑪麗安娜?馬格爾副司令:

    我滿懷尊重地向你致意并恭喜你,你用你的圖畫贏得了新的軍銜。請允許我給你講個故事,也許有一天你能讀懂。那是……杜里托的故事。

    我要告訴你一件我不久前遇到的事。一個戴眼鏡、抽煙斗的小甲蟲的故事。我遇見他的那天,我到處找我的煙,可找不到。突然,我看見吊床旁邊的地下有一點點散落的煙絲,綿延成一串細小的痕跡。我跟過去看看煙絲的細線跑到哪兒去了,看看哪個壞蛋拿了我的煙,還撒了一地。幾米以外,一塊巖石后面,我發現了一只甲殼蟲坐在一個小書桌前,翻看著一些材料,抽著一只微型煙斗。

    “嘿,嘿”,我說,想引起那只甲殼蟲的注意,可他全然不睬。我接著說:“聽著,煙是我的。”

    甲殼蟲摘下眼鏡,上下打量著我,生氣地說道:“上尉,敬請你不要打擾我。你沒看到我正在做研究嗎?”

    我頗感驚訝,很想踢他一腳,可我讓自己消消氣,在一旁坐下來等著他結束。過了一會兒,他收拾起那些材料,放在書桌一邊,叼著煙斗問我:“好了,上尉,現在敢問有什么我可以效勞之處?”

    “我的煙。”我應道。

    “你的煙?”他問,“你想要點煙?”

    我快冒火了,可那只甲蟲用他的小腳遞給我一個煙荷包,補充說:“別動氣,上尉。請你理解這附近根本找不到煙,我只能從你那兒略取若干。”

    我的氣消了。這只甲蟲讓我感興趣,我對他說:“別擔心,我會從別處再弄些來。”

    “哦。”他應道。

    “那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問他。

    “奈布查德內札爾。”他說,接著又說,“可朋友們叫我杜里托。你也可以叫我杜里托,上尉。”

    我謝過了他的準許,然后問他在研究什么。

    “我在研究新自由主義及其對中美洲的統治策略。”他回答道。

    “這對一只甲蟲有什么好處?”我問他。

    他極為惱火地答道:“有什么好處?!我必須知道你們的斗爭要持續多久,你們是否能獲勝。此外,一只甲蟲應充分關注他所居住的世界的情勢,你不這樣認為嗎,上尉?”

    “我不知道。”我說。“可為什么你想知道我們的斗爭要持續多久,我們是否能獲勝?”

    “你看,你還是不明白。”他對我說,一邊戴上了眼鏡,點燃了煙斗。吐出了一口煙之后,他接著說:“我們甲蟲需要知道,要多久我們才能確定你們的大靴子不會踩扁我們。”

    “哦。”我說。

    “唔。”他說。

    “那你的研究得出了什么結論?”我問他。

    他從書桌上拿起材料,開始翻看。“唔……唔。”他說,他一邊重看材料,同時頻頻點頭。看完之后,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們能贏。”

    “那我已經知道了。”我告訴他。“但那要多久?”

    “很長時間。”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那我也知道……你不知道確切地說要多久嗎?”我問。

    “那很難確定。許多事情必須納入到分析之中:客觀狀況,主觀狀況的成熟,力量的對比,帝國主義的危機,社會主義的危機,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唔。”我說。

    “你在想什么,上尉?”

    “沒什么。”我回答。“好了,杜里托先生,我得走了。很高興認識你。請隨時隨意來取煙絲。”

    “謝謝你,上尉,不必拘禮。”

    “謝謝,杜里托。現在我會去給我的同志們頒布一道命令,嚴禁踩甲蟲。我希望那會有所幫助。”

    “謝謝你,上尉,你的命令將會對我們大有幫助。”

    “你們還是得分外留心,因為我們的小伙子相當粗心,他們走路的時候不會老是看著道。”

    “我會留意的,上尉。”

    “再見。”

    “再見,歡迎隨時前來,我們可以談談。”

    “我會的。”我告訴他,然后回到了總部。

    講完了,瑪麗安娜。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見面,拿滑雪帽換你的畫。

    再見了,祝你健康,祝你有更多的彩筆,因為你正在用的一只肯定沒墨水了。

    起義軍副司令馬科斯

    于墨西哥東南山中 1995年2月—5月
    從鏡子的反面刮去一塊,鏡子就不是鏡子了,而成了玻璃,鏡子只能從這一面觀看,玻璃卻能望見另一邊。

    鏡子可以劃破,

    玻璃卻可以打碎,穿越到另一邊。

    發自墨西哥東南山中

    起義軍副司令馬科斯

    又及:

    ……在眾多的鏡子之間,真實或虛幻的影像尋找著,尋找著一塊可以粉碎的玻璃。

    杜里托

    黎明。墨西哥城。杜里托披著一件長風衣,斜戴著帽子,扮作《卡薩布蘭卡》 里的漢菲烈?鮑嘉,故作人不知鬼不覺的模樣,在市內中央廣場近旁的街道上游蕩。由于他始終走在從明亮的櫥窗中逃逸而出的陰影中,他那副行頭和他緩慢的爬行完全沒有必要。如影子的影子那般的,斜戴著帽子,拖著他的長風衣,杜里托悄然地走過黎明時分的墨西哥城。沒有人注意他。沒有人看到他,并非拜他那副50年代堂?吉訶德式的偵探行頭所賜,也并非由于他如此微小,在垃圾山之間幾乎無法分辨。杜里托走過一堆廢報紙,墨西哥城不知來自何處的黎明的風翻動著紙頁。沒有人看到杜里托,原因很簡單:在這座城市里,誰也看不見誰。

    “這座城市有病,” 杜里托給我寫道,“那是孤寂和恐懼所致的病。那是各類孤獨的集大成。它也是城市的集大成。每個居民住在一個自己的城之中。它并非焦灼的總和(你說有哪種孤寂不焦灼?),而幾乎是一種力,每一種孤寂,都會乘以環繞著它的人們的孤寂。就像你在鄉間集市上看到的,每個人的孤獨都好像進了一座鏡之屋。每種孤獨都象一面鏡映射出另一種孤獨,也象一面鏡,反彈回更多的孤獨。”

    杜里托開始意識到自己置身于異國他鄉,那城不是他的家園。在這個黎明,杜里托開始在心中打點行裝。他走著,像是在清點造冊,又像是最后一次愛撫注定別離的愛人。在某些時刻,腳步聲稀落,而那令異鄉人心驚的警笛聲越來越響亮。杜里托是異鄉人中的一個,所以他每每在紅藍警燈閃爍著往返穿行的時候,駐步于街角。杜里托利用門廊的掩護以游擊隊員的風格點燃煙斗:一叢細小的火光,一次深呼吸,煙霧便吞沒了他的凝視和面龐。杜里托停住了。他凝望著。在他面前,一個櫥窗攫住了他的目光。杜里托走上前去,望著那窗玻璃和其后的一切。櫥窗里擺放著各種形狀和尺寸的鏡子,陶瓷的和玻璃的偶人,琢好的水晶,精巧的八音盒。“沒有會說話的盒子。” 杜里托自語道,同時他并未忘記自己已在墨西哥東南部的山中住的太久了。

    杜里托要對墨西哥城道別了,他決定送給這座城市一份禮物,這城市人人在抱怨,卻沒有人離去。一份禮物。這便是杜里托,一個置身墨西哥城中心的拉坎頓叢林的小甲蟲。

    杜里托要送上一份道別的禮物。

    他做了一個優雅的魔術師的姿勢。一切戛然而止。光線消失了,如同風之唇吻過了燭光的面頰將其熄滅。又一個姿勢,一道射光照亮了櫥窗中的八音盒。一位身著淡紫色精美舞裝的小小的芭蕾舞者,在無盡的凝滯中雙手上揚,雙腿并攏佇立于足尖上。杜里托想模仿這個姿態,他眾多的手腳很快便纏做一團。又一個魔術的手勢,一架鋼琴,一架香煙盒大小的鋼琴出現了。杜里托在鋼琴前坐下,將一扎啤酒放在琴上——誰知道他從哪里搞到了啤酒,反正已經喝掉了一半。杜里托活動著手指,如同電影里的鋼琴大師那樣運指如飛。他朝那個小舞者一點頭,小舞者動了,鞠了一躬。杜里托哼出一個無名的曲調,閉著眼睛,晃動著身體,用他的小腳打著節拍。

    音調響起。杜里托四手演奏著鋼琴。在櫥窗玻璃的另一面,小舞者開始旋轉,并輕柔地抬起右腿。杜里托俯身琴鍵上,激情地演奏著。小舞者在八音盒的牢籠中表演著她最優美的舞步。城市消失了,除了彈鋼琴的杜里托和八音盒中的小舞者,一切不復存在。杜里托彈著,小舞者跳著。城市驚呆了,它的面頰泛出了紅暈,就像收到了一份未曾預期的禮物,一個愉快的驚喜,一則好消息。杜里托送上了最好的禮物:一面不碎的、永恒的鏡子,一份沒有傷痛的告別,可以療治,可以凈化。這景觀只持續了一瞬。當這座城市里的眾多城市再度顯影的時候,最后一聲音調消隱了。小舞者又回復到她不自然的凝滯之中。杜里托豎起風衣的領子,朝著櫥窗欠身為禮。

    “你會永遠在玻璃后面嗎?” 杜里托問她,也是問自己。“你是否會始終在我的另一邊,而我始終會在你的另一邊?”

    祝你健康,我心愛的不平人。幸福就像一件禮物,它只會存在于某些瞬間,但值得為之付出。

    杜里托穿過街道,他整理好帽子繼續前行。在轉過街角之前,他回望了一下那扇櫥窗。一個星形的洞飾在窗玻璃上,警鈴無助地響著,那八音盒里已不見了小小的芭蕾舞者……

    “這座城市病了。當疾患衍生為危機,它將被治愈。當它終于找到自己并弄懂自己何以如此無力的原因的時候,那成百萬倍繁衍和放大的孤寂的集結,將會告終。那時候,只有到那時候,這城市將脫下它灰色的衣裝,為自己飾滿在其他省份遍布著的繽紛彩帶。

    這座城市生活在酷烈的鏡之游戲中,如果你明白,發現一塊透明的玻璃并非目標的話,那么這鏡像游戲便成為徒勞。明白這一點就足夠了,就像某人所說:去斗爭并開始快樂……

    我就要回來了。準備好煙草和失眠。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桑丘。” 杜里托轉身離去。

    早晨。幾個鋼琴的音符伴隨著白日的降臨和杜里托,他蕭然離去。朝向西方,太陽如同一塊擊碎了清晨之窗的巨石……

    又要說再見了。祝你健康,并將投降的想頭留給空蕩的鏡子。

    副司令從鋼琴前站起身,卻在眾多的鏡子面前感到迷惘,尋找著出口……或是入口? 在欲望洞穴的深處
    1995年3月17日

    我的小錄音機播放著一盤叫《叉路口》的音樂磁帶中斯蒂芬?斯蒂爾斯 的歌:

    自由的代價,

    是葬身黃塵

    大地母親將咽下你

    撫平你的軀體

    這時,我的另一個自我跑來告訴我:“你如愿以償了……”

    “是革命制度黨倒臺了嗎?”我滿懷希望地問道。

    “甭想,伙計。……是他們把你殺了。”另一自我答道。

    “我!什么時候?在哪兒?”我問道,同時我搜索著整個記憶:我到過、做過的一切。

    “就在今天,一次遭遇戰……他們可沒說在哪兒。”他應道。

    “好吧。……那我到底是受了重傷,還是真死了?”我追問。

    “真死了……反正新聞是這么說的。”我的另一個自我說罷離去了。

    一陣自戀的嗚咽開始和蟋蟀的鳴叫競高下。

    “你哭什么?”杜里托點上煙斗問道。

    “因為我不能出席自己的葬禮了。我,多愛自己呀……”

    副司令和杜里托說故事,是在撤退的第12天,他們談起了在神秘的欲望洞穴,和那天別的倒霉事,今天想來那真荒唐,可當時卻弄得我們連饑餓都記不起了。

    “要是他們轟炸我們怎么辦?”撤退(“什么叫撤退呀,根本是逃跑!”杜里托說)的第12天,杜里托在凌晨時分問我。天氣極度寒冷。黑暗中,灰色的風用冰舌舔蝕著樹叢和大地。

    在比寒冷加倍傷人的孤獨中,我并未入睡,但我沒做聲。杜里托從他蓋著的那片樹葉下爬出來,攀到我的頭上。為了把我弄醒,他動手搔我的鼻孔。我一個重重的噴嚏,震得杜里托一個跟斗翻到我的靴子上。他緩過神來,又爬到我臉上。

    “干嘛?”在他又開始抓我之前,我問道。

    “要是他們轟炸我們呢?”他追問。

    “哦……那……那……那我們就找個山洞或類似什么地方躲起來……或者我們可以爬到一個小洞里去……看著辦吧。”我厭煩地說,同時看了看表,暗示這并非該擔心轟炸的時間。

    “我是沒問題哦。我哪兒都能去。可你,穿著這么雙大靴子,長著這么個大鼻子……我懷疑你能否找到個安全的地方。”杜里托說著拖過一小片瓦帕克樹葉蓋上了自己。

    面對杜里托表現出的冷漠,我突然被恐懼心理攫著了。

    ——我們的命運?他是對的!他沒問題,可我……

    我想著起身叫杜里托:“嘿……嘿……杜里托!”

    “我睡著呢。”他在樹葉下面說。

    我可不管他睡不睡,接著對他說:“昨天我聽卡米洛和我那另一個自我說,這附近有很多山洞。卡米洛說他對那些洞很熟悉。有些很小,蜥蜴都很難鉆進去。有些可大得象教堂。但他說,有個洞沒有人敢進去。他說那個他們叫做欲望洞穴的山洞有個丑陋的故事。”

    杜里托來了精神,對偵探小說的熱愛是他的致命弱點。

    “那個山洞的故事怎么說?”

    “嗯……那可是個長故事。我倒是聽說過,那可是很多年前了,……我記不太清了。”我說,吊他的胃口。

    “行了,接著講,跟我說說那個故事。”

    我點著煙斗。記憶從芬芳的煙霧中浮現,那是——

    欲望洞穴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無愛的愛情故事,在故事中愛并未得到滿足。那是個悲哀的故事,……相當可怕。”副司令叼著煙斗坐在一邊說道。他點上煙斗,望著遠山繼續說道:

    “有一個人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他來了,也許他早就在了。誰也不知道。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也許那時候,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在遺忘中無望地生生死死。誰也不知道那人是個小伙子還是個老人。開頭,只有幾個人見過他。照他們說,他似乎是丑陋無比。只要看他一眼,男人便會恐懼,女人就會逃開。為什么他如此惹人不快?我不知道。美丑的觀念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中變化如此之大……在這個的故事中,這兒的本地人和那些擁有土地、人和命運的外國人一樣拒絕接受他。原住民叫他Jolmash——意思是猴臉,外國人叫他那畜牲。

    這個人進了山,遠遠地躲開了所有的人,就住在那兒。他在一個山洞旁邊蓋了一間小房,開了一片荒地,種上了玉米和小麥,他在叢林中打獵,夠糊口了。有時,這人,這個猴臉會下山到村落附近的一條小溪邊上,在那兒他會從一個村里的老人手里弄到一點鹽、糖,或者別的什么他在山里弄不到的東西。他用玉米和獸皮交換他所需的一切。猴臉總是在天色已晚的時候來到溪邊,那時森森的樹影已先于黑夜籠罩了大地。村中的老人有眼病視力很弱,因此,由于暮色和弱視,老人無法看清那人的臉,而在白天,那面孔叫人如此厭惡。

    有一天晚上,老人沒來。猴臉想,也許是他記錯了時間,他到的時候,老人已經回家去了。為了不再錯過,下一回他提前到了。當猴臉來到溪邊時,太陽尚未隱入群山。就在他走近小溪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陣笑聲和低語。猴臉放慢了腳步,悄悄地潛行到近旁。在灌木和藤蔓中,他看清溪水在那里匯成的一個小小的池塘。一群女人在那里沐浴、洗衣。她們嬉笑著。猴臉靜靜地停在那里注視著。他的心變成了眼睛,他的聲音化入了他的凝視。在女人離開了很久以后,猴臉仍站在那里,注視著……等他回到山中的時候,星光灑滿了大地。 我不知道是因為他看到了什么,還是他以為自己看到了什么,無論那銘刻在他眼中的形象是真實的還是只是出自他的欲望,總之,猴臉墜入了情網,也許是他自以為墜入了情網。他的愛并非理想化或柏拉圖式的,而是極其世俗的。他的情感像急促的戰鼓,像閃電瞬間化為暴雨。激情攫住了他的手,他開始寫信,寫情書,他的手中盈溢著譫妄的文字。
    比如說,他寫道:“哦,閃爍的、濕潤的女士!我的欲望是一匹驕傲蹦跳著的馬駒。我的饑渴如千面鏡之劍,渴求著你的身體;我撕裂的渴望的駑馬在千百次的喘息間,徒勞地御風而行。一次寵幸,長長的無眠之夜啊!我求你一次寵幸,我灰色的存在無可依憑!讓我安歇在你的肩頭。讓你的耳傾聽我笨拙的渴望。讓我的欲望告訴你,輕柔地,極為輕柔地告訴你我胸中的沉寂。不屬于我的女士,不要看我那一片狼籍的面龐!讓你的耳朵變為你的凝視,不用眼睛請注視我身體里潛行的渴望著你的呢喃。是的,我盼望著進入你,帶著嘆息,走遍我的手、唇、性所欲求著的路徑。我焦渴著以親吻進入你濕潤的唇。在你胸前的乳峰間,我期盼著我的唇和手指的奔跑去喚醒那深藏其間的呻吟之叢。我渴望南行,以溫暖的擁抱和此刻燃燒的肌膚,去俘獲你的腰肢,輝煌的太陽正宣告夜將在其下誕生。勤勉而靈巧地,起伏在你騎乘的蹺蹺板和那允諾和否定的支點上。給你一次寒暑交織的顫栗,一起抵達那欲望的潮頭。以加倍溫暖的肉體和運動收緊我手掌中的暖意。開始,慢慢地起步,繼而,是輕柔的疾行。接著,是身體和欲望的奔馳,抵達天空,爾后崩塌。一次寵幸,疲憊的允諾。我求你一次寵幸,寧謐地嘆息著的女士。讓我的頭倚在你的肩上,我會因此而得救,而遠離你,我將會死去。”

    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正像他心中燃燒的情欲,一道閃電點燃了猴臉的小屋。他淋得精濕、顫抖著躲進了近旁的山洞。舉著一只火把照路,他發現了一對小小的雕像,那是用石頭和泥土塑成的給與受的逸樂的形象。山洞里有一處噴泉,一些小盒子,一旦打開,盒子會講述那些曾經發生或將要發生的可怕的故事或奇跡。此時,猴臉不能、也不愿離開這個山洞。在那里,他又一次感到欲望攫住了他的雙手,他寫著,編織著那并不通向哪里的橋……

    “此刻,親愛的女士,我是一個渴望著港灣的海盜。明天,是一個戰場上的士兵。今天,是一個擱淺在樹叢間的海盜。欲望之舟高揚著風帆。持續的呻吟,全部是顫栗和期盼,引導那航行于妖魔和風暴之間的欲望之舟。閃電照亮了絕望之海的波光。咸濕的霧氣掌著舵柄導航。純凈的風,孤獨的語詞,我航行著,在嘆息和氣促間尋找著你,尋找著身體將你送至的完美所在。風暴將至的女士,欲望是在你肌膚下隱匿某處的扣結,我必須找到它,念動咒語,將其解開。那以后,你的渴求,你女性的搖曳將獲得自由,它們將充滿你的眼里、口里,你的腹中。那自由將只是一瞬,因為我的雙手將會到來將其俘獲,以我的懷抱我的身體將其帶往大海。我將是船和躁動的海,令我得以進入你的身體。那將是一場無休止的風暴,狂暴的巨浪將我們的身體拋上擲下。那欲望的最后一擊,將我們拋上沙灘,爾后酣睡將至。此刻,我是一個海盜,溫柔的暴風雨的女士。不要等待著我的襲擊,來吧。讓那海、那風,舟船化作的巖石見證吧。欲望之洞穴!地平線上,滿聚著飽含著黑酒的云,此刻,我們正要到達,此刻我們前往……”

    他們說,事情就是這樣。他們還說猴臉再沒有走出山洞。誰也不知道他致信的那個女人是真有其人還是那山洞——那個欲望洞穴的造物。據他們說,猴臉還住在里面,而那些曾靠近山洞的人都遭受著同樣欲望的折磨……

    杜里托全神貫注地聽完了故事。看到我已經講完了的時候,他說:“我們得去。”

    “去?”我吃驚地問道。

    “當然了!”杜里托說。“我需要一些文字建議好寫信給我的老女人……”

    “你瘋了!”我抗議說。

    “你害怕?”杜里托譏刺地問。

    “這個……怕,的確怕……不怕……可天太冷了……好像要下雨了……還有……對,我是害怕。”

    “呸!別怕。有我呢,我會告訴你怎么走。我想我知道欲望洞穴在哪兒。”杜里托很有把握地說。

    “好吧。”我說,認命了。“你指揮這次探險。”

    “好極了!我的第一道命令是,你做先頭部隊,中間沒人以迷惑敵人,我在盡后頭斷后。”杜里托指示道。

    “我?先頭部隊?我抗議!”

    “抗議無效!”杜里托斬釘截鐵地說。

    “好吧。當兵的就是當兵的,我跟你去。”

    “好,這才像樣。注意!襲擊計劃如下:

    第一,是那里人很多,我們就逃。

    第二,要是那里沒多少人,我們就躲。

    第三,要是那里沒人,前進,為了我們的向死而生!”杜里托一邊整理著他的小包一邊下達指示。

    照我看,這個作戰計劃似乎過分謹慎,但現在杜里托是頭兒,而且在既定的情況下,我身為先頭部隊,沒理由反對行動謹慎。

    頭頂上,星星漸次被云遮沒……

    “好像要下雨了……”我對杜里托——抱歉,對頭兒說。

    “安靜!沒有什么會阻止我們!”杜里托叫喊著,用的是奧利佛?斯通那部叫《野戰排》的電影里軍官的腔調。

    一陣刺骨的寒風刮過,掉雨點了……

    “停……停止前進!”杜里托命令道。

    雨點開始變得密集了。

    “我忘了提襲擊計劃的第四點。”杜里托支支吾吾地說。

    “是嗎?那究竟是什么呢?”我狡猾地問道。

    “要是下雨了……就……戰略撤退!”杜里托的最后一個字剛落地,他已經拔腿跑過開闊地向營地奔去。

    我跟在他后面跑。可沒用了。我們跑進塑料帳篷的時候,已經成了落湯雞,渾身發抖。可那雨如同那欲望,終于一瀉如注……

    再見。

    祝你健康,對明天的饑餓將成為今天去斗爭的欲望。

    副司令,

    在欲望洞穴中,

    在欲望洞穴

    的深處。

    時值三月,天近破曉,對一個死人說來,我感覺好極極極了。 1995年4月15日
    先生們:

    供晚禱用的公報在此。這里的四月將自己裝扮成三月的模樣,可五月已經在零星散落的花朵上拍擊翅膀,綠肥紅瘦。我并不厭倦在蟋蟀的大合唱中希望并無望。與此同時,我計劃創建一個疲肺協會。可以肯定,這在墨西哥城將大獲成功,公報到達之時,圣周,這普通的一周,將再次到來。

    謊言的流行還要持續多久?

    再見。

    祝你健康,深吸一口新鮮空氣吧,他們說那是群山的呼吸,那些遭隔絕的人們稱之為“希望”。

    發自墨西哥東南群山

    起義軍副司令馬科斯

    又及:

    因此,他繼續化解拂曉的進攻,并給遠方的少女送上一小束紅色的康乃馨,里面藏著一個故事,故事叫——

    杜里托和神駒

    月亮如一顆蒼白的杏仁。銀色的清輝重新勾勒著大樹和莊稼的輪廓。此起彼伏的蟋蟀之鳴穿透了銀色的葉片,有如夜投下的不規則的陰影。一陣灰色的風掠過,攪動起樹林和焦慮。杜里托在我胡子里鋪了張床。他攪得我一個噴嚏將這位全副武裝的紳士掀翻在地上。杜里托精心地拾掇起自己,在他已然齊全的全身披掛上,他又在頭上加戴了半個堅果殼(一種拉坎頓叢林土產的榛果),補充了一個藥瓶蓋以作盾牌。劍鞘中的正義之劍,以及一把長矛(看上去疑似一根拉直了的曲別針)完備了他的行頭。

    “現在如何?”我說,多少有些無意義地試著用手指頭給他幫點忙。杜里托重新裝備好他的行頭,我是說,他的鎧甲。他拔劍出鞘,清了兩次喉嚨,用深沉的嗓音說道:

    “天已破曉,我憔悴的持盾人!時辰已至,夜已披衣作別,日已磨利了阿波羅的尖刺以窺見世界!時辰已至,游俠騎士應啟程尋覓令他譽滿天下的奇遇,在那遠方的閨秀注目下,他們不會須臾合眼以求遺忘或休憩!”

    我打著哈欠,讓我沉重的眼皮將我帶往遺忘和休憩。這惹惱了杜里托,他提高了調門:

    “我等必得啟程去誘那閨秀失足,給孀居人慰藉,令盜寇的蔭庇,讓走投無路者入囚牢。”

    “我怎么聽著象個政府工程。”我閉著眼睛說道。看來杜里托是不把我徹底弄醒決不罷休。

    “醒來,無賴!汝需謹記追隨主人前往災難與歷險之所在。”

    我終于睜開眼睛,定睛望著他。杜里托看上去更像是一輛破坦克,而不像什么游俠騎士。我想澄清疑慮,因此問道:

    “你到底是誰?”

    杜里托傲慢地做出他以為最豪俠的姿勢答道:

    “我是個游俠騎士:不是默默無聞的那種,卻是世世傳名、人人效法的模范騎士,即使嫉妒性變成嫉妒精,或者波斯的一切魔術家、印度的一切婆羅門、埃塞俄比亞的一切神秘家全都和我為難,也奈何我不得。日后數代游俠騎士欲登武者之巔,均需以我為鏡。”

    “我怎么聽著象……象……”我剛一開口,杜里托便打斷了我:“安靜,遲鈍的草民!你扯謊意在誹謗我指證那獨創而高貴的拉曼卻的堂?吉訶德抄襲了我的演說。當然,話已及此,我要說有人認為你浪費了書信空間——參考書呀注釋呀,哼!長此以往,你將落得加里奧的下場,引證六七個作者,只為掩蓋其犬儒主義!”

    他的附加評論,讓我深感傷害,因此我決定換個話題:

    “你頭上戴著的那個……象個果殼嗎。”

    “是頭盔,無知之輩。”杜里托說道。

    “頭盔?看著就像個有蟲眼的果殼。”我堅持。

    “果殼,頭盔,光環。順序如此,桑丘。”杜里托整整頭盔說道。

    “桑丘?”我嘟噥—說—問—抗議。

    “好,且住此類煩擾,收拾停當我等登程。世上如許不公有待我不倦之劍,劍鋒翹首以拭獨立工會之頸。”杜里托邊說邊舞動著他的正義之劍,活像一個首善之城的攝政王。

    “我看你是最近報讀得太多了。小心點,會弄得你去自尋死路的。”我說道,意圖拖延起身的時間。杜里托暫且放棄了16世紀的語言,驕傲地跟我解釋他有一匹萬無一失的坐騎。那坐騎迅捷如八月的閃電,安靜象三月的微風,馴順如同九月之細雨,以及如此眾多的、我記不清的奇跡,反正是每月一種優秀品格。我表示懷疑,杜里托因此聲稱要給我一個榮幸讓我一睹其坐騎的真顏。我表示同意,想借此多睡一會兒。杜里托走了,他去得那樣久,我真的睡著了。

    “我來了!”一個聲音驚醒了我。

    是杜里托,他的坐騎給他的延誤提供了符合邏輯的理由:一只烏龜!

    邁著杜里托堅稱為“優雅的疾馳”的步速——照我看那實在是一種極為慎重而緩慢的“疾馳”,烏龜朝我走來。騎在他的烏龜(澤套語里叫柯克)上,杜里托扭頭問我:“我看起來如何?”

    我凝望著這位不知為何傳遞著拉坎頓叢林之孤獨的游俠騎士,保持著有禮貌的沉默。他的外觀真是舉世無雙。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瘋了,杜里托將他的烏龜,抱歉,是駿馬命名為:“神駒”。為表示不容質疑,杜里托已經用堅定的大寫字母將這名稱寫在龜背上:“神駒。版權所有”,下面是:“請系好安全帶”。我幾乎無所抗拒此間巨大的誘惑,要將這匹神駒和墨西哥經濟復蘇規劃做一番平行比較研究。接著杜里托轉過他的坐騎,要讓我看看另一面。盡管杜里托聲稱“駿馬令人炫目地旋轉”,神駒只管按照它的時鐘速度慢慢地轉過去。烏龜轉得如此小心謹慎,讓人以為他是怕頭暈。幾分鐘之后,你可以讀到寫在神駒左龜殼上的字句:“吸煙區”,“禁止工會牛仔”,“免費廣告空間,請洽杜里托出版公司”。我可找不出多少免費空間;廣告已填滿了神駒左側的龜背。

    贊美了杜里托的微型企業家風范——拯救新自由主義和北美自由貿易區之失敗的惟一途徑后,我問道:“汝等未來將引導汝走向何方?”

    “別扮小丑!那種語言只屬于貴族和主人,而不是流氓和草民,如果沒有我廣博的悲憫之情,他們將永遠無法夢見游俠騎士生涯的秘密和奇跡。”杜里托答道,同時試圖把那匹出于奇怪的原因急于離去的神駒牽回來。

    “照我看,在午夜2點,我實在挨罵挨夠了。無論你要去哪兒,你自己去吧,今晚,我可不打算出門。昨天卡米洛可在附近發現了老虎的爪印。”
顯而易見,我發現了我們這位忠勇騎士的致命處,因為他吃力地咽了一大口唾沫之后,聲音抖抖地問:“老虎都吃什么?”
    “什么都吃,游擊隊員啦,政府軍啦,甲蟲啦,……還有烏龜!”我觀察神駒的反應,但他想必真的相信自己是匹馬,因為他完全不為之所動。我甚至認為我聽到了一聲柔和的馬的嘶鳴。

    “哼!你只是想恫嚇我,你必須知道,在下這位武裝騎士曾擊敗過偽裝為風車、進而偽裝成武裝直升機的巨人,曾征服過最不可戰勝的王國,感化過最端莊的公主的抵抗,曾經……”

    我打斷了杜里托,毫無疑問,他可以一頁又一頁、一頁又一頁地說下去,而我已經遭到了編輯的批評,尤其是這些公報老是在夜里太遲地送出。

    “好,好了。告訴我, 你要去哪兒?”

    “墨西哥城。”杜里托揮著他的劍說。這最后的目的地驚著了神駒,因為它輕跳了一下,對一只烏龜來說,那就像一聲慎重的嘆息。

    “墨西哥城?”我滿心疑竇地問道。

    “當然。難道你認為恰帕斯和解協調委員會不讓你去,就能阻止我前往?”我正想警告杜里托,說說恰帕斯和解協調委員會的惡毒——那些議員們如此敏感,他們也許會發瘋的——可杜里托繼續說道:

    “你應該知道,我是個游俠騎士,比那些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失敗更加墨西哥化,因此我有權去那座‘宮殿之城’。如果沒有我這樣的最著名、最豪俠、最受男人尊重、女人愛戀、孩子們仰慕的游俠騎士,墨西哥城里的那些宮殿有什么用?難道不該以我的足跡令其蓬蓽生輝?”

    “以你的許多只腳留下的足跡。”我告訴他說,“讓我提醒你,你除了作為游俠騎士和墨西哥屬民,你還是一只甲蟲。”

    “無論是兩只還是許多只腳,一個沒有游俠騎士的宮殿,就象一個兒童節沒得到禮物的孩子,一只沒煙草的煙斗,一本無字的書籍,一支沒音樂的歌曲,或是一個沒盾牌的游俠騎士……”杜里托定定地注視著我,問道:“你已經決定了不和我一起前往這次迷人的歷險?”

    “那得看,”我做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那得看你所謂迷人的歷險指的是什么?”

    “我要去參加五一大游行!”杜里托說,似乎是在聲稱他要到角落里抽煙。

    “去五一大游行!可根本不會有游行!那個一直關注工人福利的菲德爾?委拉斯蓋茲 說,沒錢舉行大游行。有些謠言散布者暗示說他是害怕工人會失控,那些工人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無益地惡語相向。但他們在撒謊,勞工部部長很快就指出,那和恐懼無關,那只是極極極端尊重工人們的決定……”

    “住口,打住你這些冷嘲熱諷的閑扯。我要參加五一游行向菲德爾?委拉斯蓋茲挑戰,來場決斗。那家伙盡人皆知,是個欺壓窮人的兇殘的食人獸。我將在阿茲臺克體育場上挑戰他和我對決,那樣會增加票房收入。”……杜里托靜了片刻,沉思地注視著神駒,后者已經睡著了,因為他半天沒動地方了。爾后杜里托問我:

    “你認為菲德爾?委拉斯蓋茲有匹馬嗎?”

    我深感懷疑。

    “這個……,他是牛仔嘛,所以他似乎該有馬。”

    “好極了!”杜里托朝神駒一踢馬刺。

    神駒也許認為自己是匹馬,可他畢竟長著個烏龜的身體,他的甲殼就是明證。他甚至沒有感覺到杜里托牛仔式的策馬行進的動作。折騰了一會兒,杜里托發現用他的曲別針,抱歉,是他的長矛,捅捅神駒的鼻子,可以令其飛奔。就一只烏龜來說,所謂飛奔大約是時速10厘米左右,所以杜里托要很花點時間才能抵達墨西哥城。

    “照這速度,等你到那兒的時候,菲德爾?委拉斯蓋茲已經死了。”我送上了臨別感言。

    我真恨不得什么也沒說。杜里托一抖韁繩,牽著馬走了回來,真像潘丘?維拉占領了托里昂的時刻。天哪,那真是個精彩的文學形象。現實中,神駒停住了,盡管他的運動速度幾乎無法覺察。對比著神駒的平靜,杜里托則充滿狂怒:“你和近幾十年來,那些工運顧問們的作為如出一轍!他們建議工人們忍耐,坐等那些牛仔落馬,可不做任何事情去迫使他們掉下來。”

    “好了,并非所有人都在坐等。有些人的確在斗爭以形成真正獨立的工運。”我對他說道。

    “我要去會會這些伙計。我會和他們一起,那樣我可以讓他們看到,工人也是有尊嚴的。”杜里托說,這時我想起他曾經告訴過我他曾在伊達爾戈州做過礦工,在塔巴斯哥州做過石油工人。

    杜里托走了,他花了幾小時的時間消失在距我的帳篷幾米遠的灌木從背后。我起身的時候,發現我的右腳的靴子松了。我扭亮手電——鞋帶不見了!難怪神駒的韁繩看著眼熟。現在,我只能等待杜里托從墨西哥城回來了。找根葦草系鞋的時候,我想起來忘了提醒杜里托去造訪那間有瓦頂的餐廳 。我躺下來,黎明降臨了……

    在我上方,天空漸次明朗,那帶有微紅的藍眼睛驚訝地發現墨西哥還在,還在她昨天所在的地方。我點上煙,望著夜最后的傷痕離開了樹林,對自己說,斗爭是漫長的而且值得……

    又及:

    憑借滿月的面龐,他望著叢林并發問……那是誰疾馳過骯臟的陰影?為什么他不自尋解脫?為什么他找尋新的苦痛?為什么他佇立不動卻不斷遠行?他究竟是誰?他要走向何方?為什么他以如此喧囂的沉默來道別? 又及:
    附言:致民族民主大會 ,它無法判明究竟是在反體制還是在反自身。

    我在什么地方讀到過,最高當局是左右開弓,而民族民主大會只是內耗不已。對此,有這樣幾行文字:

    灰胡子的詩人躲在鋼琴背后寫道:

    墨西哥

    一朵

    從不尋找花瓶的

    蘭花

    一頭

    夸耀兒女的

    野豬

    一支

    伸張正義的

    標槍

    一個

    隱藏起的

    活動靶心

    因此瑪努埃爾是對的,他說民族民主大會就像匿名戒酒或減肥觀察者會議,也許和政黨集會相比,我們從這些會議上能學到更多東西。

    民族民主大會畢竟誕生于一個團結的理念,而并非介入政黨委托人市場的意圖。它是、并將繼續是一個必需的、包括多數人和公民的意愿在內的計劃。民族民主大會曾有(仍有?)這樣的計劃。那不是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的外國政治組織,或一個新的政黨,或墨西哥無規范左派的一頭新白象。那是一個用于想象相遇和民主轉變倡議的空間。這些至為鮮活、至為大膽的想象和倡議來自市民社會,而非政治社會與政治組織。它的旗幟是民族,超越諸政黨和軍隊。

    從這一相遇的空間出發,我們或可得出充滿想像力的倡議,令政府、政黨、薩帕塔民族解放軍都要遵守。這是一條并不意圖抵達權力之港的航船。而是意圖抵達一個陰影散盡的國家的港灣,那是一個并不遵從加里奧—馬基里弗斯之實用而憤世嫉俗前提的國家,一個民主、自由、公正的國家。所有那些束縛?棄之船外!留下點什么呢?想象力將替代那些疊床架屋的機構。市民社會從其自身學到了很多東西,而在政治社會(包括它形形色色、風味各異、犬儒主義的全光譜)那里,幾乎一無所獲。那將不是一個反對黨的空間,而是一個非政黨的、人民的空間。在一場骯臟戰爭(盡管我不信存在著可以稱之為“干凈”的戰爭)威脅下的市民社會將會請到民族獨立的守護天使,憑借安全繩攀下圓柱,與胡阿雷斯 、哥倫布和奧赫特莫克 老爺爺間的會話。仁慈的戴安娜將會摘取星星,迷途的棕櫚樹則因煙霧而酩酊。市民社會將使它的(非)主張成為現實:在坦克車、機關槍和加農炮之間進行平民對話;在深刻的危機與高昂的生活開支之中,為了最為脆弱貧困的原住民社群的利益,采取人道主義援助。若是CND(民族民主大會)無法為這樣那樣的社會行動提供足夠的空間,那么市民社會中種種非正式的、卻極為有效的不敬便會掙破民族民主大會這件緊身衣。爾后呢?市民社會將找到自己的空間,CND便會成為一連串無效縮寫中的一個。還有太多的東西的要學。這個國家該去自學的東西還多得很。

    附言:致最高當局的有關人士

    有一種切割玻璃的特殊方式,使之成為棱柱般的多面體,將其裝在末端裝有反光鏡的木托上,制成一個單筒望遠鏡般的萬花筒。通過玻璃望去,一線光變成了許多光束。轉動或晃動萬花筒,會看到許多新的圖案。是一道光線碎裂成許多光束?還是許多光束匯聚,鎖在萬花筒之中?它是否只是要證明:即使在最淺薄的意義上也沒有所謂惟一的存在?究竟是一束光,還是許多光束必須獲得辨識、指認和贊美?最后,想想那小小的萬花筒,究竟是許多幅畫面匯成了一束光,還是一幅畫面為了許多光束?

    又一次再見。

    祝你健康。只有抵達地獄我們才能獲取答案。

    副司令,翻領上別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扮演著一塊玻璃和一面鏡。 致為墨西哥恰帕斯團結而相聚在意大利布雷西亞的男人和女人
    致全世界人民:

    1995年8月7日

    弟兄們(和姐妹們):

    這是拉坎頓的堂?杜里托,游俠騎士,扶危濟困者,女人的無眠之夢,青年人的熱望,最后和最偉大的、以如此眾多而無私的壯舉使人類偉岸的、可資仿效的族類,甲蟲和月亮武士,在給你們寫信。

    我已經命令我忠實的侍從——你們所謂的“副司令馬科斯”,讓他向你們致意,談談今天外交的必要條件,不包括武裝干涉、經濟計劃和資本外流。不過,最后我決定給你們寫幾句,以鼓舞你們,令優秀、高貴的思想充滿你們的心靈。為此,我要送給你們這個豐富而技藝不凡的故事。故事選自《窒息之夜故事集》(近期不可能出版)。

    小鼠和小貓的故事

    從前,有一只小鼠,饑餓難捱,實在想吃一小塊奶酪,奶酪就在小房子的那間小廚房里。小鼠痛下決心要沖進廚房去搶一小塊奶酪,可是一只小貓擋住了去路,小鼠大驚失色,轉身奔逃,這下可就沒法從小廚房里弄一小塊奶酪了。小鼠考慮著該如何才能從小廚房里弄塊小奶酪來吃。他想著說出了聲:

    “有了!我弄個小碟子倒點牛奶,小貓肯定會來喝,但凡小貓都愛死了牛奶。小貓一喝上牛奶就不會留神了,我就乘機到小廚房去搶一小塊奶酪來吃一頓。這可真真真真是個高招!”——小鼠自說自話道。

    接著他就去找牛奶,可問題是,牛奶就在小廚房里,小鼠剛想進小廚房時,小貓又橫在道上,小鼠再次嚇得落荒而逃,牛奶也沒弄著。于是,小鼠開始琢磨怎么才能到小廚房里弄牛奶,他想著說出了聲:

    “有了,我該把一條小魚扔得老遠,小貓就會跑去吃魚,但凡小貓都愛死了小魚。然后,小貓一吃上魚就不會留神了,我就乘機到小廚房去搶一小塊奶酪來吃一頓。這可真真真真是個高招!”——小老鼠自說自話道。

    于是,他開始找小魚,可是小魚偏偏也在小廚房里。小鼠剛想進小廚房時,小貓又橫在道上,小鼠再次嚇得落荒而逃,小魚也沒弄著。

    小鼠看著奶酪、牛奶、小魚,所有他想要的都在小廚房里,可因為小貓不讓,他就拿不著。小老鼠喊起來:“受夠了!”,他抓起一桿槍打死了小貓。他進了小廚房,卻發現小魚、牛奶、奶酪統統壞掉,不能吃了。他回來,把小貓切了,做了份大燒烤,小鼠邀請了所有的朋友,開了個宴會,吃烤貓肉。他們又唱又跳,極為快樂。從前……

    這是故事的結局,也是信的終了。我想提醒你們的是,國家間的疆界只用于闡釋曰“走私”的罪行并為戰爭賦予意義。顯而易見,在此,至少有兩件事比邊境更重要:其一,是偽裝成現代性的罪行,將苦難播散到全世界;其二,是希望,愿羞恥感僅存于踩了舞伴的腳的時候,而不是面對鏡子的每一刻。為了終結苦難而令希望繁衍,我們只需去斗爭,讓世界變得更好。其余的便順其自然,圖書館和博物館中車載斗量的便是這些。

    無需征服世界,令其更生便已足夠……

    再見。

    祝你健康。要知道,對于愛,床只是一個借口;對于舞蹈,曲調僅僅是裝飾;對于斗爭,民族主義只是特定情形下出現的意外。

    發自墨西哥東南群山中。

    拉坎頓叢林的堂?杜里托,

    墨西哥,1995年8月。

    又及:

    請原諒這封信過短,因為今冬我正忙于籌備入侵歐洲的遠征。你們認為明年1月1號登陸如何?

    (賀桂梅譯) 致
    全國《進程》周刊

    全國《金融報》

    全國《日報》

    恰帕斯州圣克利斯托瓦爾地方《時報》

    致國內和國際出版社

    1994年10月23日

    先生們:

    下面是公報、起訴書收據和致和平調節委員的公開信。全部在此。敬禮,留著你的怒氣給那些真正壓迫你們的人吧。

    發自墨西哥東南群山之中

    起義軍副司令馬科斯

    又及:抱怨。

    我責罵了赫里伯托,因為照我看來,他是在折磨那些積極自衛的螞蟻,其結果便是搞得橙葉沙沙響個不停。赫里伯托開始癟嘴并對我嘟囔著:“其實我沒折磨它們,我就是輕輕拍了拍嘛。”他說著轉身沖出了指揮部。跑到了他認為安全的距離之外,赫里伯托開始哭。安娜-瑪麗婭過來牽著他的手把他領到一旁去。接著,我看到她朝指揮部走來。“暴風雨來了。”莫伊說著謹慎地引退了。

    “你干嘛罵赫里伯托?” 安娜-瑪麗婭以泰山壓頂之勢問道。

    “他折磨螞蟻。”我自辯道。

    “這么說,我們武裝起義是為了螞蟻嘍?” 安娜-瑪麗婭叉著腰說道。

    我點上煙斗,眼睛瞧著為瘋帽匠和三月兔 遺棄的茶杯說:“不光是為它們,可也是為它們。”

    安娜-瑪麗婭繼續逼問:“你干嘛用自己的標準苛求別人?”

    “我的標準?”我問道,為自己以問作答的能力而暗自得意。

    但此時,事態開始朝有利于赫里伯托和他的辯護律師安娜-瑪麗婭的方向發展。女人充滿威脅地聚攏過來,她們瞪著我簡直象瞪著薩利納斯,哄勸著赫里伯托。照我看,赫里伯托早把什么責罵呀、螞蟻呀忘到爪哇國去了,因為他現在滿把的糖果,多得不知從哪里下嘴。每當出現這類突發事變,我的衛隊總是蹤影全無。塔丘也借口委員會要開緊急會議溜之大吉。我聽憑自己暴露在如此眾多的棕眼睛的密集火力之下,那目光可實在稱不上溫柔。

    鼓起赴死的勇氣,我自辯陳詞:“我們這兒人人都可以隨心所欲,惟獨不能折磨螞蟻。”我的觀點在武裝集結的婦女中引起了分歧,她們彼此對視著、爭論著、和赫里伯托對質著。自鳴得意于我的演說技巧,我又裝了一袋煙。

    在和赫里伯托磋商之后,安娜-瑪麗婭反擊了:“他沒折磨螞蟻,他只是拍了拍它們。”

    沒指望有別樣的回答,我慢慢點上煙斗,強詞奪理地自我辯護道:“螞蟻可不懂啊。”

    安娜-瑪麗婭牽著赫里伯托就走,走了幾步之后,她回頭說道:“你和螞蟻應該懂得,有時候溫柔也傷人。”此時正散去的女人中響起了一片贊同的低語聲。

    我垂頭喪氣地留在原地。一只螞蟻爬上了我的手臂。“你,你笑什么?”我問螞蟻。

    “我?沒笑啊。”我以為是螞蟻在作答,但那是躲在咖啡樹叢后面的莫伊。

    后來,埃娃來了,看見我在寫字。“你干什么呢?”她問我。“我受罰吶。”我一邊回答一邊第248次寫道:“我再不詛咒或責罵大會主席。” 赫里伯托這時捧著一大堆糖果來到門口,他決定分點兒給埃娃和間接創造這幸福重負的、軟弱無能的在下。我們舉行了一場大聲嚼糖塊比賽。這時,赫里伯托看到我開始寫另一份必須寫500遍的句子:“我再也不對大會主席說壞字眼兒和發牢騷。” 便自告奮勇要幫我。我一言不發地遞給他一張紙和一只鉛筆(我實在是沒法說話,因為埃娃為嚼糖塊比賽正在捶我,而我,說到底也是副司令,絕無僅有,出類拔萃的那位)。赫里伯托試著描一頁,但他馬上煩了,開始畫小鴨子——這遠比致歉更吸引赫里伯托。我給他畫了張裝有許多枚火箭的飛機,他看了看畫說:“你知道嗎,光是畫畫他們不會就原諒你的。”埃娃要求講個故事,我疑心這是個令我失去嚼糖塊冠軍位置的牽制策略。但赫里伯托不等我答應,便坐到了埃娃旁邊,給她看自己的畫兒并告訴她說,不帶那么多火箭,他的鴨子肯定比副司令的飛機飛得更高。

    我的軍裝上堆著糖,我點上煙斗,深吸了三口之后,我開始講給他們,如同安東尼奧老人講給我……

    色彩的故事

    堂?安東尼奧老人指著午后天空上飛過的金剛鸚鵡說:“你看。”我看著這斑斕的色彩漂流在預示著暴風雨的灰色薄霧之上。“簡直不像是真的,一只鳥竟有這么豐富的顏色。”登上山頂時我說道。在布滿了泥濘的小路的盡頭,堂?安東尼奧老人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了。他喘著,又卷了一顆煙。我繼續走了幾步,意識到他沒跟上來,便折回來坐在他的身邊。“你看我們能在下雨前趕回鎮上嗎?”堂?安東尼奧老人似乎沒聽見我的話。此刻,一群犀鳥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手上,卷煙等待著火光開始以繚繞的煙霧作畫。他清了清喉嚨,點上煙,坐得舒服些慢悠悠地說開了:

    從前的金剛鸚鵡可不是這樣的。它沒什么顏色,渾身短粗的小羽毛全是灰的,像只落湯雞。它只是許多鳥里的一種。沒人知道群鳥是怎么來到這世上的,就是諸神也不知道是誰造了它們。反正它們就在那兒了。一個長夜過后,諸神醒來,對白日和男人女人們說:“夠了。”人們正在沉睡中或在做愛——那可是精疲力盡墜入夢鄉的美妙方式。諸神們在交戰。因為他們極為好戰,所以他們老是打仗。他們可不像創造世界的那七對神那般平和。諸神老是打仗,也因為世界太乏味了,只染著兩種顏色。他們十分生氣,正因為只有兩種顏色分攤給世界:一種是夜帶來的黑色,一種是日送上的白色。那第三種不是真正的色彩。那是點染在黃昏和黎明上面的灰色,讓黑和白不會直接沖撞。雖然那些神十分好戰,但他們也十分智慧。他們開了個會,決定再多造些色彩,這樣,那些像蝙蝠一般的男人和女人走路和做愛更快樂。

    諸神中的一位為了能更好的想心事而開始踱步。他想得是如此專心,完全沒注意他走到哪兒了。他絆倒在一塊石頭上,那可是塊大石頭,他嗑破了頭,流了血。叫喊詛咒了好一陣子以后,神看見了血,注意到那是黑白兩色之外一種不同的顏色。他跑到其他的神那里,給他們看這種新顏色,他們把這種顏色命名為“紅”,第三種色彩誕生了。 后來,另外一個神也去尋找一種顏色來染希望。他找到了,盡管他找了好一陣子,他還是在諸神的集會上出示了這種顏色,他們把她命名為“綠”。第四種顏色也問世了。還有一位神開始深深地掘地,其他的神問他:“你在干什么?” “我在尋找地球的心臟。” 他一邊回答,一邊將掘出的泥土到處扔。很快他到了地球的心臟,并把它指給其他的神看見。他們把這第五種顏色命名為“棕”。另一位神一直朝上走,走到他所能到的最高處:“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顏色的。”他朝下看,看見了世界的顏色,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這種顏色帶回去給其他的神看。他就一直看啊看,看得那么久,看到瞎了眼,因為那樣做,世界的顏色就長在他眼睛里了。他摸索著下了山,一路跌跌撞撞,來到了諸神的聚會上,告訴他們說:我眼睛里帶著世界的顏色。他們把這第六種顏色稱作“藍”。
    又有一位神在尋找顏色的時候聽見了孩子的笑聲。靜悄悄地,他乘孩子沒注意的時候靠近了他,只一瞬,他抓走了孩子的微笑,留下了他的哭聲。這就為什么人們說孩子們笑一笑接著就會哭,那是因為神就這樣突然偷走了孩子的笑聲。神帶走了孩子的微笑,他們把這第七種顏色命名為“黃”。

    諸神累了,他們跑出去喝點玉米飲睡下了,把裝在一個小盒子里的色彩丟在木棉樹下。小盒子關得不太嚴,所以色彩跑了出來,開始戲耍和做愛,不一樣的、新的顏色出現了。木棉樹守望著所有的色彩,遮蔽著它們,這樣雨才不會把所有的色彩沖走。諸神醒來的時候,那里已不止七種顏色,而是多了許多許多。諸神看著木棉樹說:“你給了這些顏色生命,你就照看著世界吧。就從你的樹冠開始,我們將點染世界。”他們爬上了木棉樹頂,就那樣把色彩拋向四方。藍色一部分粘在了天上,一部分落在了水里。綠色拋向樹葉和草叢。棕色,要重些,落在了地球上。黃色,那孩子的笑聲飛的老遠,點染了太陽。紅色落進了動物和人的嘴上,他們吃下了紅色,所以他們的嘴里也是紅的。這世界上已經有了黑色和白色。諸神們到處拋灑色彩,看也不看丟到哪里去了,實在是弄得一團糟。有些顏色濺到了人身上,這就是為什么人有不同的膚色,用不同的方式思考。

    過了一會兒,諸神累了,要回去睡覺。這些神可不像那些創世之神,那些賦予萬物生命的神。這些神老是想睡。因為他們不想忘記這些色彩,怕再也看不見它們,所以他們想尋找一種辦法把色彩安全地保存起來。就在他們傾其心力思考的時候,他們看見了一只金剛鸚鵡。他們抓住了鸚鵡,把所有的色彩放到了它身上,為了放得下所有的色彩,還拉長了鸚鵡的羽毛。金剛鸚鵡就這樣得到了絢爛的色彩。現在,鸚鵡到處漫游,以防人們忘記這世界上有不同的顏色和不同的思考方式,還有,一旦這不同的顏色和不同的思考方式都有了自己的地方,世界是多么快樂。

    赫里伯托宣布埃娃贏得了嚼糖塊比賽,并將他畫的反火箭鴨子畫獎給埃娃。看來埃娃對這一獎品不甚熱心,他們一起跑到軍營里去看佩德羅?因方特那部看過一百萬遍的電影,顯然說的是金剛鸚鵡、鷹之類的故事。我留在那里悲哀莫名:為了我的抱怨和粗魯委員會罰我寫的那些紙此時全被糖粘在一塊。莫伊說:“咱們干嘛不送去復印?”對呀,為什么不呢?

    又及:

    我想感謝某些不為人所知的承認。我已經送出了一張新版的10比索的樣票。我們謙卑地接受中央銀行對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為公正之斗爭的承認。

    又及:帶有紅色的著重線。

    我以極大的熱情讀到著名的電臺播音員宣布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的公報和書信應放在報刊警事欄里。副司令,以其一貫的友善,和對新聞界一貫的合作態度提議,應以這樣的標題、副題和內容提要刊載類似消息:“副司令的抱怨和粗魯:他對大會說:臭大糞,狗屁不通”。“副司令的性倒錯:他和螞蟻、蜘蛛、各種爬行類甲蟲和昆蟲睡在一起。”“已經證實: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的外國武器:防空電池用于按摩器和日本商標的振蕩器。”“違法亂紀者污染環境。可靠消息指出:所謂防空武器是專業性的腎臟,其尿液可令飛機飛臨其上空時立刻生銹。五角大樓稱:‘具各種口徑’。”

    又及:

    灰色。綠色受了傷,似乎想變成紅色。

    就這些了。

    祝你健康,愿所有的色彩在民族民主大會上閃耀。

    副司令,以其一貫風格正試圖迷失在山后,那里,有人懷疑嗎?正在下雨。 1995年6月9-11日
    我期盼你做玻璃,

    永遠別做鏡子。

    ——佩德羅?薩利納斯

    1985年5月。月亮凝望著自己在鏡一般的湖面上的倒影,湖水妒忌地以波浪揉皺她的面龐。我們劃著一只獨木舟行駛在橫渡的半途中,那顛簸的獨木舟如同我渡湖的決心一樣“穩如泰山”。堂?安東尼奧老人邀請我參加他獨木舟的初航。從新月到滿月的28天之間,堂?安東尼奧老人用一把鋒利的彎刀和一柄利斧,將一棵高大的雪松鑿刻成舟。那小船七米長。他告訴我說,可以用雪松、桃花心木、瓦納卡斯特爾、瓦伊等等樹干制作獨木舟,并把這些樹一一指給我看。他熱心地指出每種樹,我可看不出它們的不同,對我說來,每株樹都高聳入云。那是白天的事了。此刻天近破曉,依照老律,我們駛出了這只堂?安東尼奧老人命名為“不平人”的雪松木小船。

    “為月亮的榮耀。” 堂?安東尼奧老人用一只細長的船篙撐著船說道。我們在湖心之中,風象一把梳子,旋起水浪,獨木舟上下起伏著。堂?安東尼奧老人說,我們只能等風駐,便讓小舟順勢漂流。

    “這么大的浪能把船掀翻,”他點燃一只煙卷說道,他吐出的煙的渦旋,如同風掀起的浪的漩渦。借著滿月的清輝,可以看到遠方裝點在米拉瑪湖上的島嶼。在煙的渦旋中,堂?安東尼奧老人喚回了一個古老的故事。我正為是否翻船而憂心忡忡(其實我又暈船又害怕),可沒有心情聽故事。但堂?安東尼奧老人顯然并未注意到我的狀況,躺在獨木舟的底部,他說開了——

    鏡子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的長輩說,月亮就誕生在這片叢林中。他們說,許多個世界之前,眾神玩累了,也干活干累了之后,沉沉入夢。世界寂靜無聲。可這時候,群山中傳來的一陣低低的嗚咽聲。那是諸神制造出來、又遺忘在群山之中的一個小小的湖泊。他們拾掇那些世上萬物的時候,發現這個小湖多余出來了。沒有誰知道拿她做什么用,就把她擱在了沒有人敢冒險攀登的群山之巔。那小小的湖泊是這么孤單,她哭了。她哭著哭著,支撐著世界的木棉媽媽聽到了哭聲,心中充滿了哀憐。提起她白色的裙衫,木棉來到小湖身旁。

    “好啦,你怎么了?”木棉問那一小潭水,哭得這么厲害之后,她幾乎是一個小水洼了。

    “我不想一個人呆在這兒。”小湖說道。

    “那我在這兒陪你。”木棉說。她是支撐著世界的木棉。

    “可我不想呆在這兒。”小湖又說。

    “那我帶你走。”木棉答道。

    “我不想住在底下,粘在地上。我想象你那樣站的高高的。”小湖要求道。

    “那我把你舉在頭上,可只能是一小會兒。風的脾氣可壞了,他會把你刮走的。”木棉說。

    盡心盡意地,木棉媽媽挽起裙子,彎腰托起小湖。她可是一位母親,所以她十分小心地將小湖放在她頭頂的冠冕上。木棉媽媽慢慢地直起身來,她可以看到小湖的水已經很淺了,所以她絕不讓小湖濺出一滴。當小湖終于到了高處,她高叫著:

    “這兒真高呀!帶我看看世界吧!我想看到一切!”

    “世界太大了,我的女兒,你可能會掉下來的。”木棉說。

    “我不在乎!帶我去吧!”小湖堅持著,看樣子她又要哭了。

    木棉媽媽不想讓小湖再哭,所以她走動起來,她頭頂著小湖,腰板挺得筆直。從那時起,女人學會了頭頂著水罐走路,一滴不灑。就像木棉媽媽,叢林里的女人們在小溪中汲水,頂著水罐大步向前。她們高昂著頭,腰板筆直,腳步象夏天的云朵一樣輕盈。當女人們頭頂著一罐清水的時候,她們就是這樣行走。

    木棉媽媽是個健行者,那時候,樹可不是站著不動,他們從這里走到那里,生育孩子,讓世界萬木蔥蘢。可風在近旁游蕩,無聊地吹著口哨。他看見了木棉媽媽,就想惡作劇地撩起她的裙子。木棉生氣地對他說:

    “安靜點,風!你沒看見我頭上頂著個哭鬧任性的小湖嗎?”

    風向上望去,看到一個依偎在木棉長發飄飄的頭頂上的小湖正好奇地凝望。他看到她那樣好看,就想引她墜入情網。于是,風來到木棉的頭頂上,細聲細氣地在小湖耳邊甜言蜜語。受到奉承的小湖對風說:

    “如果你能帶我周游世界,我就跟你走!”

    風可不用想二遍。他用幾朵云做馬,把小湖放在他背后跑遠了。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木棉媽媽完全不知道小湖已不在她的頭上了。

    小湖和風一起旅行了好久。風會告訴她說她有多好看。有誰喝了她的水會不心滿意足?風會對她說,人們會進入她的深處,巴望著能說服她在某些黎明的角落里和他做愛。小湖對風所說的一切照單全收。每次他們飛臨一個水塘或一個湖泊的上空,小湖都會不失時機地看看自己的倒影,她會炫耀自己濕淋淋的長發,凝望自己清澈的眼睛,以她圓圓的臉上的漣漪做幾個輕佻的表情。

    可小湖向往的只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她可不想在黎明的小角落里做愛。這惹惱了風。他把小湖帶到高處,縱馬一躍,小湖便跌了下來。因為她原來升的那樣高,所以那是一次長長的墜落。要不是星星看見她掉下去,她肯定會狠狠地摔在地上。星星們全力以赴,用他們突出的手臂拽住了小湖。七星一起各拽一邊,象一張被單那樣,把小湖抬回天上。小湖掉下去的時候嚇壞了,她的臉頰如此蒼白。她不想回到地面上去,便問星星能否和他們呆在一起。

    “好吧,”星星說,“可你得跟著我們。”

    “好,”小湖同意了,“我跟你們走。”

    可老是去同樣的地方讓小湖感到悲哀,她又哭起來了。她的哭聲驚醒了眾神,他們起身看出了什么事,結果看到七星拖著一個小湖穿越夜空。他們聽了小湖的故事之后大為惱怒,因為他們為大地制造的湖泊,可不是要掛在天上的。他們來到小湖旁邊說:

    “你不再是個湖了。湖可不住在天上。可既然我們不能把你再降下來,你只能留在這兒了。從現在起,你的名字是‘月亮’。由于你的輕浮和狂妄,罰你永遠只能是反射地球貯藏光芒的水井。” 如此安排停當,眾神在地球內部貯滿了光,還挖了一個深深的圓洞,以便星星耗盡了光和亮的時候可以來汲取。所以月亮沒有光,而只是一面鏡。月圓之時,她會映照出那個星星會來暢飲的巨大的光洞。映照光的鏡子,那就是月亮。這便是當月亮照臨湖水,鏡子會在湖水的鏡面上映照自己的原因。無論如何,月亮從不快樂或悲哀,她只是個不平者……
    木棉媽媽也由于她的縱容而遭到了懲罰。禁止她四處走動,她被命令背負著世界。他們把她的皮膚變得極為粗厚,這樣當她聽到她周圍的哭聲時,便不會喚起同情。從那時起,她的皮膚粗厚如石,木棉媽媽不再能移動半分,因為她即使只是稍稍一動,世界便會坍塌。

    “事情就是這樣的。”堂?安東尼奧老人說。“從那時起,月亮反射著貯藏在地球內里的光。這就是為什么,月亮一看到湖,就會停下來化妝打扮。這也是為什么女人一看到鏡子,就會停下來看自己。那是神的禮物,每個女人得到了一小片月亮,這樣她們就能梳好頭發,打扮自己,也是因此,她們不想遠行或升上天空。”

    故事講完了,可風卻沒有停息,浪仍然威脅著小船。我未置一詞,并非由于我在思索著老人的故事,而是因為我確信,只要我一張嘴,我肯定會狂吐不已,也許會把我的五臟六腑一起吐到月亮排演著輕狂的、不寧的鏡子里去。

    在深恨和迷惘的夜里

    在墨西哥,有時候,月亮會被繪成絢麗的紅色。那不是羞慚的頰紅,也不是鮮血的顏色,那是狂怒和深恨照亮了她珍珠色的面龐。從穿越墨西哥之夜的漫漫行程中返回,月亮終結了她在鏡像之徑上的徘徊,重返她疲憊的旅途。她顯現為紅色……因為深恨……和迷惘……

    為什么?她看到了什么?以那如五月的微風般細弱的聲音,苦惱的月亮斷續地講述了她此番旅行的故事。她說,穿行過墨西哥之夜,她在一個巨型的鏡像迷宮中跌跌撞撞,那就是出自我們當代歷史的鏡像迷宮——

    發自墨西哥東南群山

    副司令馬科斯 1995年9月29日
    九月,泥濘和暴雨中的黎明不期而至。那一年,又一場地震,摧毀了那個曰墨西哥的國家的冷漠和封閉。安東尼奧老人點燃了我們棲身的那個小營地的篝火。想要把自己烤干是無濟于事的,安東尼奧老人深知這點。況且一旦泥巴干掉,不僅臟的難以忍受,而且會擦傷你的皮膚和記憶。安東尼奧老人和我一樣在想達到,不是要除去我們從頭到腳的泥水,而是想辦法驅散那聚在我們精濕的皮膚上宴飲的蚊子和小咬。

    點燃篝火之后,是點燃煙卷,在吞吐之間,我們談起了獨立戰爭。安東尼奧老人傾聽著,當我提到伊達爾戈、莫雷洛斯、戰士米納、皮皮拉、加雷亞納的名字時,不時地點點頭。我沒有試圖復述故事或背書本,我嘗試著體認這些男人和女人的孤獨,他們的每一次決斷,如何全然不顧自己所遭受的迫害和詆毀。我說起文森特?格雷羅的游擊隊在墨西哥群山間漫長的抵抗,還沒說完,安東尼奧老人的幾聲低咳打斷了我,那是說,一個新的啟示已來到他的唇邊,有如煙草的暖意抵達了心底。

    抽著煙斗,老人說:“這倒叫我想起了什么,”他思忖著,試著再度點燃煙卷和記憶。就這樣,在昔日的和今日的革命者之間,在煙和火的空隙里,安東尼奧老人,如同卸下那沉重而珍貴的重負,傾吐的語詞講出了一個劍、樹、石和水的故事。

    劍、樹、石和水的故事

    安東尼奧老人咬著口中的卷煙,也咀嚼著語詞,賦予它們形與義。安東尼奧老人開口了。雨停下來傾聽,水和黑暗片刻休憩。

    “很久以前,我們的老輩兒人奮起對抗那些來征服我們土地的外國人。那外來人把不同的生活方式強加在我們頭上——不同的說話方式,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神靈和不同的正義觀。那是只和他自己有關的正義,而我們的正義卻被剝奪了。

    他的神是金子做的。他的信仰是他的優越。他的語詞是謊言。他的生活方式是殘忍。我們的英雄,那些最偉大的戰士,奮起對抗這外來人。大地上的人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土地反抗外來人的霸占,展開了偉大的戰役。

    但是,還是那外來人的力氣大。偉大而優秀的戰士們在戰斗中倒下,死去。戰斗在繼續。這時已經沒有多少戰士了,所以女人和孩子們接過陣亡者的武器。

    我們老輩兒人中的智者聚在一起,相互講述了一個劍、樹、石和水的故事。

    他們講的是遠古的時候,人們如何在山中共同勞動、自衛。

    眾神一如既往地四處閑蕩,要不就在酣睡,這些神靈實在是游手好閑,他們可不像是那些大神、創世之神、原初之神。

    在黎明的一個小小的角落里,男人和女人在彼此身體纏綿之后沉沉睡去,同時在心底經歷著成長。夜沉靜下來。它是如此的安詳,因為它深知這寧靜不會持續得太久。不久,劍開口了。”

    “就是這樣一把劍。”安東尼奧老人停下話頭,伸手抄起一柄雙刃的大彎刀。篝火的火星瞬間閃爍之后,暗影重臨。安東尼奧老人繼續說道:

    “劍開口了,它說:‘我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我的刀鋒所向,給執掌我的人權力,令阻擋我的人死亡。’

    “‘你撒謊!’樹應道。‘我才是最有力量的。我能抵抗風和最狂暴的雨。’劍和樹交起手來。樹令自己又硬又壯,以對抗劍。劍一次又一次地砍在樹干上,直到樹倒了下去。

    ‘我是最有力量的。’劍重申道。

    ‘你撒謊!’石頭應道。‘我才是最有力量的。我又堅硬又古老,又重又牢固。’所以劍就和石頭拼上了。石頭令自己又硬又密,以對抗劍。劍一次又一次地砍在石頭上,它無法毀掉石頭,只能把它劈成了幾塊。劍的鋒刃崩裂了,石頭成了碎片。

    ‘打了個平手!’劍和石頭說,它們抱頭哭泣,痛惜它們的相斗是多么無益。

    與此同時,溪水一言不發地在旁觀戰。劍盯著水說:‘你是世界上最軟弱無能的!你什么也干不成。我比你有力得多!’說著,劍使出渾身解數劈向溪水,拉開了好大的陣勢,弄出了一片響動。魚驚恐地逃開,可水并未抵抗劍的突襲。一點點地,水未置一詞地恢復了原狀,它無言地環繞了劍,爾后繼續奔向大河,大河將會把它帶往汪洋,大神們會在那里痛飲療治他們的焦渴。

    時光流逝,水中的劍漸漸變得老舊,布滿銹漬。魚經過時不再恐懼,甚至嘲弄著這把銹劍。劍顏面掃地地撤離了溪水。

    喪失了刀鋒、遭到了慘敗,劍抱怨著:‘我比水更有力,可我卻傷不了她。水就這么不戰而勝。’

    黎明走過,太陽照臨,喚醒了那在愛的疲憊中睡去的男人和女人,使他們更生。男人和女人在一個幽暗的角落里發現了劍、碎石塊和倒在一旁的樹,此時,溪水在歌唱……

    我們的老輩兒人彼此講述了這劍、樹、石和水的故事之后,說道:

    ‘有時候我們必須去戰斗,就像一柄劍面對著野獸;有時候我們必須去戰斗,就像風暴中的一顆樹;有時候我們必須去戰斗,就像石頭對抗著五行。但有些時候,我們必須像水戰勝劍那樣戰斗。’

    ‘現在正是我們該把自己變成水的時候了,我們要繼續奔向大河,大河會將我們帶往汪洋,大神們會在那里痛飲療治他們的焦渴,那是創世之神、原初之神。’”

    “這便是我們老輩兒人的作為。”安東尼奧老人說道。“他們就像水抵抗最狂暴的突襲那般抵抗外來人的征服。外國人帶著它的權力來到這里,恫嚇弱者。他以為他贏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最終將變得老舊,銹跡斑斑。這外來人最終會在角落里恥辱地死去,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是他贏過,他最后怎么會輸。”

    安東尼奧老人從篝火中拾起一塊木柴又點上煙。然后他加上幾句:“我們老輩兒中的最偉大的智者就是這樣贏了這場對抗外國人的大戰。外國人走了。我們在這兒,就像溪水繼續奔向大河,大河會將我們帶往汪洋,大神們會在那里痛飲療治他們的焦渴,那是創世之神、原初之神……”

    安東尼奧老人和黎明一起離去。我追隨著太陽的路徑向西走過蜿蜒朝向大河的小溪。

    朝向一面鏡子,在朝陽與夕陽之間,是午夜的太陽溫柔的愛撫——如同一處傷口般的療救,焦渴中的清水,依然尋找中的相遇……

    就像安東尼奧故事中的劍,政府軍二月的進攻順利地進入了薩帕塔人的村莊。

    孔武有力、耀武揚威、有著美麗劍柄的權力之劍劈砍在薩帕塔人的村莊之上。

    就像安東尼奧故事中的劍,政府軍的進攻拉開了好大的陣勢,弄出了一片響動,恐嚇了幾條魚兒。就像在安東尼奧老人的故事里,權力之劍的突襲不遺余力……但無濟于事。就像安東尼奧故事中的劍,它仍舊泡在水中,正在生銹,變得老舊不堪。

    那溪水呢?正繼續走著它自己的路。它環繞著劍,并未太過留意,繼續奔向大河,大河會將之帶往汪洋,大神們會在那里痛飲,療治他們的焦渴,那是創世之神、原初之神。 1995年12月
    又及:

    去教誨如同去斗爭。

    堂?安東尼奧老人在自己小屋的門道里抽著煙,磨著彎刀。蓋一襲疲憊和蟲鳴,我睡在他身邊。正像十年前和十年后,刀刃在安東尼奧老人吐出的煙霧中漸次鋒利,天空如同浩瀚的夜海,無始無終。月在幾分鐘之前出現了,標識出峰頂的明亮的云朵,如同月之銀盤展示萬種風情的樓廳,一段潔凈的心靈傾訴的跳板,一次處女航啟程的平臺。金色的鋒刃無遮攔地輝映在期待的山谷。云鋪設著一道由金而銀而珠貝色的空中之路。繼而揚起風帆,破浪而去。夜駛向過去。其下,靜默和懷舊等待著。

    12月。1975年,1985年,1995年;夜海一度向西張開。并未下雨,但寒氣打濕了我們的衣衫,滲入緩慢窒息中不寧的睡眠,和動蕩的夢境。安東尼奧老人在余光中看到我醒了,便問我:

    “做了什么夢?”

    “沒做。”我摸索著煙斗和子彈帶里的煙葉答道。

    “那可不好。你做夢來了解自己。”老人繼續著銼刀對鋒刃舒緩的愛撫,在金屬的摩擦聲中傳來他的應答。

    “有什么不好?”我點上煙問道。

    安東尼奧老人試了試刀刃,放好彎刀,歇了下來,在他的手中和唇邊,他點上了一只煙和一個故事:

    夢的故事

    “沒人給我講過我要給你講的這個故事。是啊,我爺爺給我講過,但他說在我自己做了這樣的夢之前,我不會明白他的故事。所以我要給你講的,不是我爺爺講給我聽的那個,是我自己夢見的故事。”安東尼奧老人伸直了腿,捶了捶疲憊的膝蓋。他噴出的煙霧黯淡了他腿上彎刀映射出的點點月光。他接著說下去:

    “我們祖先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有諸神在其中生活并等待。過去的時代留傳到我們。我們的先祖的思考穿過時光傳承給我們。大神們通過我們最年長的智者對我們言說,我們便傾聽。當云層覆蓋了大地,云朵以它們的小手緊緊地攀附著山峰,最初的神便會下來和男人、女人們一起玩耍,教授他們真理。你有時認不出他們,因為他們的臉是夜色和云朵。我們會夢見自己在做夢,那令我們變得更好。

    最初的神通過夢對我們言說,教導我們。不會做夢的人孤獨徹骨,他會在恐懼里藏起自己的無知。最初的神教導玉米男人和女人做夢一邊學會言說,學會了解并獲得了解。諸神為人們賦予納瓜爾,與其相伴一生。那些真實的男人和女人的納瓜爾是美洲虎、鷹和叢林狼,美洲虎去戰斗,鷹為戰斗賦予夢想,叢林狼能思考并識破權勢者的謊言。

    在原初之神、那些創世之神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夢。我們生生死死的大地是一面巨大的夢之鏡,諸神便寓身鏡中。大神們都居住在一起。鳥兒和他們為伴。諸神無分高下。是不公正的統治者攪亂了世界的秩序,令一小撮人高高在上,多數人屈居其下。自然的世界并不是這個樣子。在原初之神、那些創世之神的、巨大的夢之鏡中,所有人都和鳥兒一樣自由。那可不像是現在這個世界,現在的世界萎縮了,所以少數人在上,多數人在下。就是現在,這個世界充滿了問題。它不再能映照那最初的神寓身其中的夢的世界。

    因此,諸神給玉米男人和女人一面喚作尊嚴的鏡子。在鏡中,人是平等的,要是不平等,就去反叛。我們老輩兒人為此而奮起反叛,為此他們雖死仍活在我們中間,他們昨日的死換取了我們今日的生。尊嚴之鏡毀了那些在黑暗中交易的魔鬼。鏡中,黑暗之主映出一片虛空,一如制造他的一無所有。作為一無所有,他在尊嚴之鏡前化為一片虛空,那分割世界的黑暗之主。

    諸神創造出四個點,將世界安放其上,不是由于他們已疲憊,而是為了男人和女人能如鳥兒一般自由的行走,所有人能在一起勞作,沒有誰能騎在別人的頭上。諸神創造了兩個以上的端點,為了飛翔和行走在大地之上。諸神創造了另一個端點,為了讓真實的男人和女人能由此啟程遠行。七個端點為世界賦予了意義,為真實的男人和女人提供的方位目標:前與后,左和右,上和下,第七處是我們的夢之路,玉米男人女人——真實的人的目的地。

    諸神將明月放在我們母親的胸膛上,以喂養那初生的男人和女人的夢,歷史和記憶在夢中長存。沒有了歷史和記憶,便只有死亡和遺忘在狂歡。大地,我們偉大的母親,擁有一對乳房,男人和女人因此而學會夢想。在學習夢想之時,他們學會了成長。在尋找尊嚴之時,他們學會了斗爭。因此,當男人和女人們說,‘讓我們夢想,’就是在說,‘讓我們去斗爭’。”

    安東尼奧老人沉默了。他陷入沉默之時,我跌入了夢鄉。我夢見我在做夢,我夢見我了解,我夢見我懂得……

    頭上,月的乳房傾瀉出通往圣地亞哥的銀河。夜是女王,一切的一切尚待創造,尚待夢想,尚待為之斗爭。

    副司令,打點著記憶和一片戰場…… 1996年1月7日
    夜將要耗盡。一抹燦爛的灰色昭示著黎明。堂?安東尼奧老人打完了兩包貝爾加米諾咖啡,坐到了我身邊。我等待著一位交通員帶我穿過幾個沒有自己人的小村。我們將在夜色中穿越。和黎明一起到來的是1986年的一月。仍是隱藏的時段,要避開當地人,盡管日后我們將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我注視著西邊,躲在煙斗的煙霧背后,我試著去夢想一個別樣的清晨。

    堂?安東尼奧老人默不作聲,幾乎聽不到他卷煙的悉索聲,那昭示著吸煙和故事。但堂?安東尼奧老人沒有開口。他坐在那里望向我守望著的方向,耐心地等待我開口。

    當煙斗中最后一口煙從煙鍋中逸出,我問道:“究竟到什么時候,我們才能不再隱藏避開自己的人民?”堂?安東尼奧老人清了清嗓子,終于,決定點燃卷煙和語詞。慢慢地,猶如釋放出希望,堂?安東尼奧老人在黑暗中再次點燃了……

    七道彩虹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剛有世界的時候,就在那些后來我們的老輩人走過的地方,大神們、那些創世之神、原初之神下來對玉米男人女人講話。和今夜一樣,寒冷,時陰時晴。原初之神坐下來和玉米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交談,因為這些神、創世之神可不像后來那些神那般高高在上、說三道四的。他們和玉米男人女人一起尋找著美好的共識。他們總是一起尋找美好的路,尋找著共識和美好的語詞。所以在很早很早以前,剛有世界的這夜晚,大神們平等地對玉米男人女人講話。

    “他們一致同意要尋找和別樣的男人和女人——那些說著別樣的語言,有著別樣想法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和諧。玉米男人和女人在他們內心深處走得好遠好遠,去尋找別樣的男人和女人——那些有著別樣的膚色和心靈的男人和女人能夠理解的語詞。

    “所以玉米男人女人一致同意要為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而努力。他們同意說首先必須做成七樁大事,最重要的是令我們更生。七位原初之神、創世之神開口了,他們說做成了那七樁大事世界會變得非常美好,因為七正是庇護著世界的風或天的數目,原初之神還說,有七重天。第七道風是諾荷恰克約姆(Nohochaacyum),偉大的父親恰克(Chaac);第六道風是恰克布(Chaacob),雨神;第五道風是奎羅布?卡霍布(KuilobKaaxob),荒原之主;第四道風是動物的護衛者;第三道風是惡靈;第二道風是眾神;第一道風,就在大地之上,是巴拉莫布(balamob),守護著村莊和玉米地上的十字架。在深處是基辛(Kisin),戰栗與恐怖之神——大惡魔。

    “原初之神還說,世上有七種色彩,七便是點數它們的數目。我已經跟你說過色彩的故事,以后我再跟你說說七樁大事的故事——要是你有時間聽,我也有時間說的話。“堂?安東尼奧老人匆匆地補充道,此時卷煙在最后一亮之后熄滅了。

    繼而,沉默降臨;堂?安東尼奧老人在沉默中呼喚著更多的煙霧和夢想。他手中的火柴火光一閃,那紅亮之光復現:“所以玉米男人女人同意去做成七樁大事令世界變得美好。他們望著太陽和月亮依次睡去的地方問原初之神:他們該怎么走該走多遠才能做成那令世界更生的七樁大事。原初之神說:七乘以七他們該走著七,因為七這個數目的意思就是要提醒我們,事物并不都成雙成對,總要留下空間給別樣的人和事。玉米男人女人就說好,并將目光投向山峰,那是大地母親乳房所在的一只小箱,日和月依次在其中酣睡。望著那山峰,玉米男人女人自問:他們怎么才能知道七乘以七走著七究竟是多少?而原初之神說他們也不知道,因為他們是原初之神,但他們可不是無所不知,他們要學的還很多,這也就是為什么他們沒有離去,而是留下來和玉米男人女人一道思索、一道尋找令世界更生之路。

    “所以他們就在那里,自己去思索,自己去感知,自己去言說,自己去學習——其時,雨懸在下午的正中央,不落下,也不升起,只是停在那里;玉米男人女人和原初之神一起望著,看著一道光和云的橋開始勾畫出自己,看著那彩橋如何從山峰伸向峽谷。他們清楚地看到那彩色、云和光的橋并非從那里來,也不曾到那里去,但它就在那兒,在雨和世界之上。這些自己去思索和感知的玉米人和原初之神都如此快樂,他們理解其中的美好,這橋便是為美好的世界、我們創造的新世界的來去而建造。說時遲,那時快,樂師們拿起了樂器,說時遲,那時快,原初之神和真正的男人女人踏著舞步開始跳舞,因為他們一直在自己思索、自己感知、自己言說、自己學習。此時,跳過舞之后,他們又聚在一起,他們明白了七乘以七的意思就是要在行走中建造七道七色彩虹,那樣才能做成七樁大事。他們也明白了,建成了七道彩虹之后,那里將不只有七座橋,因為這云、色、光之橋無來無往、無始無終、無邊無際,但始終穿過此端和彼地。

    這便是原初之神和玉米男人和女人達成的共識。從那個快樂與感知的下午起直到現在,玉米男人女人畢生在建橋,以死在建橋。那橋始終以色彩、云朵和光束建造,從此處到彼處,去完成那創造新世界、令我們更美好的任務。七乘以七走著七,玉米男人女人,真正的人,他們生而造橋,他們死而化作橋……“

    堂?安東尼奧老人靜了下來。我瞪著他,想知道這和我的問題:我究竟還要隱藏多久何干,此時一道光攫住了他的目光,他微笑著指向西邊的山峰,我轉過頭去,看見一道彩虹無來無往,只是在那里,連結起眾多的世界,連結起眾多的夢想……  1997年8月25日
    引言:所謂海馬,是用來稱呼那個行走著(或游動著)的矛盾。所以無需驚奇,它未經允許便潛入了海的夢中。一般說來,海常失眠。所以為了讓她安然入睡,海馬便講故事,講的是……

    羅馬數字的故事I:600一族

    600一族相當善妒。比如說,有一天下午我偶然聽見609、665、637湊在一起議論。其主題,一如既往,是616。

    “他實在是敗興!”609憤怒地說,他無法原諒616,因為他老是跟在他后頭。

    “他可惡!”637幾乎是在尖叫,他嫉妒616,因為他老是排在他前面。

    “忍無可忍!”665喊道,他發現616對稱的均衡令人難以忍受。

    “我們必須把他趕出去!”687啞著嗓子嘶喊,他不能容忍616的三個數相加,其總數竟是神秘數字13!

    這些特殊的600族成員共謀反對616(其他的600族人太忙于保有它們自己在這個海的故事中的位置,而不愿加盟本故事),他們囚禁了616并把他驅逐到700一族的領地上去了。

    所以海數著海馬以便入睡,但當她數到615的時候就會迷糊,數不下去了。接著就墜入了夢鄉。

    那616呢?他幾乎立刻遭到了700一族的鎮壓,他被控為不穩定、非和諧性力量,判決他自我分裂88次,直到其原點:7。

    嗒嗒。

    羅馬數字的故事II:100一族

    誰也想不到,100一族可是所有數字中最復雜的一族。據說,它們表現出了高雅的趣味并惟我獨尊。它們說:“身為100一族的成員,是高尚品味與出身的標志。”

    這份傲慢自大,也表現在100一族的日常習性之中。比如說,101自信自己獨一無二而富于原創,自詡為開創人和終結者。其余成員則分享著這份自作多情。

    “舍我惟庸眾。”100俱樂部的標語上寫著,這個俱樂部,正像其數字所表明的,只有100名成員。

    嗒嗒。

    羅馬數字的故事III:1

    1以在所有數字中最難以琢磨而著稱,也的確如此。我的意思是,人們一旦擁有了一個,就會想要倆,明白這些就足夠了。

    嗒嗒。

    羅馬數字的故事IV:200一族

    老實說,200一族有水生傾向。其打頭數字那無可否認的鴨的形象,令它們成了漂浮在海的夢境中的日常景色。

    嗒嗒。 小裁縫的故事
    1997年9月3日

    從前有個小裁縫,很喜歡在自己的縫紉機上干活。可是鄰居們嘲笑他,他們喊著:

    “小仙女!只有老女人才當裁縫!”

    所以,小裁縫把那些嘲笑他的人的嘴都縫了起來,所以直到今天,我們都無法得知故事的結局,因為沒有人能告訴我們。

    嗒嗒。 1997年9月3日
    從前有個窮極了、窮極了的小報童,他只賣舊報紙,因為他沒錢去躉進新報紙。沒人買他的報,因為那些報全都過期了,大家想看的是新報。小報童一張報也沒賣出去,舊報紙越堆越高。結果小報童搞了一家舊報紙回收工廠,發了大財。他買下所有報業和新聞機構,禁止刊行當下的新聞,強迫人們只讀舊聞。比如說,在今天的報上,你會讀到薩帕塔人即將抵達墨西哥城,他們將在那兒與比利亞的部隊會師。你完全無法辨認這消息的日期,但是,那可能是1914年,也可能是1997年。

    嗒嗒。 1997年11月7日
    從前有一朵極小的、極孤獨的云,她總是遠離那些巨大的云朵獨自飄零。她太小了,勉強稱得上一縷。當那些巨大的云朵降雨染綠群山的時候,小小的云便飛過去要盡一份力。可他們因為她太小而蔑視她。

    “你太小了,實在拿不出什么來。”巨大的云朵對她說。

    他們總是惡劣地作弄她。小小的云十分悲哀地飛走了,想找個地方降下自己的雨,可她所到之處,總有那些巨大的云朵把她推到一邊去。她飛得越來越遠,來到了一片干涸的土地上,那是一片不毛之地,小小的云對她的鏡子說(我忘了告訴你,小小的云隨身帶著一面小鏡子,孤零零的時候可以和自己說話):

    “這可是個好地方,誰都不來這兒,我可以降下自己的雨了。”

    小小的云拼命降雨,最后也只有細小的一滴。小小的云不見了,她將自己化作了雨滴。一點一點地,小小的云,如今是小雨點,開始落下來。寂寞地,她落呀落,地面上并沒有什么在期待著她。終于小雨點濺落在地上。沙漠是如此寧靜,小雨點落下來的時候正打在一塊石頭上,濺落的聲音如同一聲巨響。大地驚醒了,忙問道:

    “什么聲音?”

    “掉了個小雨點。”石頭回答。

    “小雨點?這么說要下雨了!快點,起來,要下雨了!”大地連忙叫醒深藏地下躲避烈日的植物。

    植物們醒過來,探頭向外張望,那一瞬間,沙漠上一片蔥蘢。那些巨大的云朵從遠處看到了這片綠意,忙說:

    “看呀,那邊有一大片綠地,我們去降雨吧。我們以前根本不知道那兒有綠地。”

    于是,他們在沙漠上空下起了雨。雨下呀下,草木生長,片刻之間,萬物一片蔥綠。

    “幸虧我們就在旁邊,”巨大的云朵說。“沒有我們,這兒哪會有綠色。”

    沒有人記得那化作小雨點的一縷云,她以自己濺落的聲音喚醒了沉睡的大地。

    沒有人記得她,只有石頭保有著小雨點的秘密。時光流轉,那些巨大的云朵消失了,先前那些草木枯死了。只有不死的石頭,對那些剛剛發芽的小草、對那些飄過的云朵,講述著小小的一縷云把自己變成了小雨點的故事。

    嗒嗒。  1998年1月6日
    我很快會說給你聽,我給安杜里奧畫了個騾子。安杜里奧五歲了,生下來就沒有雙手,悲慘、常年貧窮的遺傳惡果,是他的手臂末端只有兩個小殘肢。但他仍能用兩個殘肢靈巧地握著彩色鉛筆,在我的畫上著色。他時不時地來找我要畫,著色之后給我看,悄悄地希望得到一塊糖做獎勵。好了,騾子來了。安杜里奧選了藍鉛筆。

    “那,有藍騾子嗎?”我問他。

    “有啊。”他不緊不慢地答道。

    既然無法證明不存在藍騾子(安杜里奧也很清楚,所以他若無其事地厚著臉皮挺著),我只好選擇講故事,那是在墨西哥東南群山漫長的黎明時分,海馬對海低語著的故事之一,盡管他充滿懷疑地看著我,我還是開始說:

    從前有一頭認定自己是只雞的小豬。當他還是小家伙的時候,他便和小雞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可是當他越長越大,他的麻煩也就越來越大。他無法爬上雞群睡覺的棲木。等他再長大些,他踩斷了棲木,跌得不輕。但這點挫折無法動搖他身為小雞——哦,現在是大公雞了——的信心。他正在學習司晨呢。

    嗒嗒。

    安杜里奧瞪著我,好一會兒才說:“就是有藍騾子。”他拿著本子走了。

    我望向海想尋找一點理解。海撫慰道:“好蠢的故事。”

    我把回答留給了自己:“我還以為我們都是馬科斯呢。”

    我還能怎樣?

    再見。

    副司令,尋找著吃著味道像豬的雞。1998年1月9日
    從前,有只酸橙深陷于痛苦之中。

    “我既不是檸檬,也不是桔子。”它掛在樹上憂心如焚地自語著。它看看桔樹上的桔子,又看看檸檬枝上的檸檬,它的痛苦更深重了,因為實在難于找到自己的歸屬。

    這時來了兩個足球明星,把這只酸橙從樹上摘下來當球踢了起來。

    當球星將“球”踢進了對方的球門時,前酸橙高叫著:“我給治好了!”那所謂球門,當然了,是一個雞舍。一聲喊:“進了!”驚醒了正睡在雞舍桁木上的、自認為是雞的小豬。

    嗒嗒。

    道德寓意:秘室之門不止一扇。“溪水一旦流淌下山,便不再能回頭。除非在地下。”
    致

    全國《進程》周刊(Proceso)

    全國《金融報》(ElFinanciero)

    全國《日報》(LaJornada)

    恰帕斯州圣克利斯托瓦爾地方《時報》(Tiempo)

    致國內和國際出版社

    1994年3月28日

    先生們:

    終于,經過磋商,關于最終目標的公報在此。加上目的地各異的若干信件。

    我們已徹底……遭到封鎖。我們“英雄地”對抗著5.15事件后的反響風暴。三天前,直升機加入了偵察機的隊列。廚師們在抱怨,要是圍剿的軍隊同時轟炸,會沒有足夠的瓶瓶罐罐。主管在議論說,既然有足夠的木柴來燒烤,我們何不邀請阿根廷記者前來——他們實在是烤肉的行家。

    我仔細一想,這話不對:最優秀的阿根廷人是游擊隊員(比如說,切?格瓦拉),或是詩人(比如說,胡安?海爾曼),或是作家(比如說,博爾赫斯),或是藝術家(比如說,馬拉多納),或是小說家(比如說,胡里奧?科塔薩爾);并沒有什么阿根廷烤肉師傅留名青史。

    有些天真的建議,說我們不如等待大學生自治會(CEU)送來不大可能的漢堡包。昨天我們吃了奧考辛格電臺(XEOCH)的“公報”和兩只話筒,味道陳腐寡淡。

    實習醫生給病人發紙條,上面寫了笑話,用來代替鎮痛劑,據說,大笑有同樣的療效。有一天,我碰上塔丘和莫伊淚流滿面……笑著。“你們哭什么?”我問。他們沒法答話,因為笑得透不過氣來。醫生帶著幾分困窘解釋說:“那是因為他們頭痛得要命。”

    圍剿的136天……(嘆息)。

    快寫完的時候,托妮塔要我給她講故事。我把安東尼奧老人告訴我的故事講給她聽。正是安東尼奧老人喚醒了“恰帕斯,置身在兩場風、一場暴雨和一部預言中的東南部……”

    “當世界還長眠不愿醒來的時候,大神們聚在一起召開了會議,他們彼此分工,決定創造世界、男人和女人。他們中的大多數就如何創造世界和人達成了共識。他們決定要把人造得既美麗又結實,所以他們起初用金子造人。諸神大喜,因為他們造的人閃閃發光且十分健壯。但諸神不久便意識到那些金做的人不會動。他們老是坐在那里,不走路也不勞作,因為他們太重了。

    “所以諸神又聚在一起討論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他們一致決定另造一些人。他們用木頭造人,所以這些人有著木質的膚色。這些木頭人勤勞能干,健步如飛,諸神再次大喜過望,因為這一次造的人能干能走。就在他們準備大事慶祝的時候,他們發現那些金人讓木頭人到處背著他們并為他們勞作。諸神看到,這事實在是太糟了,所以他們想找一種好辦法來補救。他們決定再造一些玉米人,一些好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諸神接著睡去了,留下了玉米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留下他們來修訂世界,因為諸神已睡去。玉米人們以真實的語言達成了一致,他們進入了群山,為所有人尋找一條美好的道路。”

    安東尼奧老人告訴我,那些金人是白皮膚的富人,木頭人是深膚色的窮人,他們為富人勞作,到處背負著他們。金人和木頭人都在等待著玉米人,前者充滿了恐懼,后者飽含著希望。我問安東尼奧老人:玉米人有著怎樣的膚色?他給我看有著不同色彩、不同種類的玉米,他告訴我說,沒人真的知道玉米人到底有多少種膚色,因為玉米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遮起了面龐……

    安東尼奧老人去世了。在我于叢林深處與他相遇的十年之后。他的煙抽得好兇,紙煙抽光了的時候,他會跟我要點煙葉,用玉米葉卷“大炮”;他曾好奇地盯著我的煙斗看,我給他裝上一袋時,他只是揚了揚手里的“大炮”,無言地表示他更中意自己的方式。

    大約兩年前,1992年,當我走訪各個社區,召集會議,請大家討論是否開戰時,我來到了安東尼奧老人的小鎮。小安東尼奧追上了我,我們一起穿過了牧場和咖啡林。當社區開會討論是否開戰的時候,安東尼奧老人拉著我手臂,帶我來到了離鎮中心約100米開外的河邊。時值五月,河上一片蔥蘢,風平浪靜。老人靜靜地坐在一段圓木上,好一會兒之后,他開口道:“瞧,一切都是那么安靜明澈,好像什么也不會發生。”

    我嗯了一聲,知道他并不需要我做出肯定或否定的答復。爾后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山頂,灰色的云層罩住了山巔,隱隱的閃電撕裂了群山間柔和的淡藍色。一場真正的風暴,但望去如此遙遠而無害。老人卷了根煙,徒勞地到處找火,這給了我充分的時間遞上我的打火機。  “當下面一片寧靜,山中則是一場暴風雨;小溪在山間峽谷中集聚著力量,”他吐了一口煙后說到。“雨季,這條河是狂暴的,像一條棕色的鞭子,一場地震,不可駕馭;那是純粹的力量。它的力量并非來自落在河岸間的雨水,而是來自喂養著它的、那些自山間淌下來的小溪。是它們沖毀河床,重寫大地,那水將是叢林間土地上生長的玉米、大豆和紅糖。和我們的斗爭一樣,”安東尼奧老人對我、也是對他自己說道。“那力量誕生于山間,但直到它們流淌下山之前,人們無法看到它們的力量。”在回答了我關于他是否認為現在是開始的時機之后,他補充道:“到了河水變顏色的時候了……”
    安東尼奧老人陷入了沉默,我攙扶著他站起身來,一起慢慢走回村去。他對我說:“你們都是小溪,我們是大河……現在是淌下山來的時候了……”,直到我們回到村里的集會地點,老人沒有再開口,此時天色已黑了下來。小安東尼奧帶著行動決議回來了,他告訴我那決議,大意是:

    “男人、女人和孩子們聚在村小學里,捫心自問:現在是否是為自由而宣戰的好時機,大家分為三組,分別是女人、孩子和男人,經過小組討論之后,我們又聚在小學校中,多數人表示,他們認為應該宣戰了,因為有人正把墨西哥出賣給外國人,饑餓正在發生,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再是墨西哥人,12個男人,23個女人,8個孩子一致同意,他們已經想好了,那些識字的簽了名,不認字的按了手印。”

    我于黎明前離去。安東尼奧老人不在,他早早地去了河邊。

    但幾個月之前,我又見到了老人。當他看到我時,沒說什么,我坐在他身邊,和他一起剝玉米。“河水漲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是啊。”我應道。

    就是這次,我隨后向小安東尼奧解釋了磋商的情況,交給他記載著我們的要求和政府回應的文件。我們談到了他如何從奧考辛格脫身。再一次,我和大家一起在黎明前踏上歸程。安東尼奧老人在一條彎道旁等著我,我在他身邊停下來,解下背包,要找些煙葉遞給他。“不用了。”他推開了我遞給他的煙荷包說。老人把我從隊列中領開,來到一棵木棉樹下。“你還記著我跟你說過的那些關于山中小溪和大河的話嗎?”他低聲問。“記得。”我同樣低聲回答。“還有些事我應該告訴你,”他望著自己赤裸的腳趾說道。我默默地等待著。“溪水……”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讓他說不下去了,稍稍透過一口氣來,他接著說到:“溪水……一旦自山中淌下來……”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我連忙招來隨隊醫生,但他推開了肩上飾有紅十字的同志,那戰士看著我,我示意他回去。安東尼奧老人等到那背著藥箱的戰士走遠了,他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繼續說到:“溪水……一旦自山中淌下來……就不能再回頭……除非在地下。”他擁抱了我,快步走開了。

    我站在那兒,目送他的身影遠去,點上煙斗背上背包。當我重新騎上馬時,我憶起了這一場景,不知為什么,天色是那樣黑暗,而安東尼奧老人……好像在哭……

    此刻,我收到了小安東尼奧的來信,信上告知我村里人對政府提議的回應。小安東尼奧告訴我,安東尼奧老人很快便進入了彌留之際,他不讓他們告訴我,就在那天夜里,他去了。小安東尼奧說,老人只是說:“不,該說的我都跟他說了……讓他靜靜吧,現在他有太多的事要做……”

    故事講完了,托妮塔,這個六歲大的、露著幾個小豁牙的小姑娘,極為嚴肅地對我說:她愛我,可她再也不會親我了,因為“那太癢癢了”。羅蘭多說,托妮塔得去醫務所的時候,她問副司令是不是會在那兒。要是他在,那她就不去。“因為副司令老是想讓人家親親他,可那太癢癢了。”在封鎖線的這一邊,以六歲的、露著幾個小豁牙的無情邏輯、做如是說的,是一個名叫托妮塔的小姑娘。

    這里,第一場雨開始宣示自己的登場。這就好了,我們還以為得等到防暴車的高壓水龍來為我們澆水。安娜-瑪麗婭說,雨來自于群山之中作戰的云;它們隱身于群山中,所以男人和女人們看不到他們的論戰。云以我們所謂的霹靂、閃電展開激烈的戰役;在群山之巔,它們以無限的原創力,為死而化雨的權利而戰。那正像我們,和云一樣,我們沒有面龐;和云一樣,我們沒有姓名;和云一樣,我們沒有任何報酬……和云一樣,我們在為播種于大地的權利而戰。

    再見,祝你健康,帶上件雨衣(防雨和高壓水龍)。

    發自墨西哥東南群山

    起義軍副司令馬科斯 199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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