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反抗與超越 (又名:顧準與殷海光)
初看標題,或許有人會覺得把這二人放在一起比較似乎不夠妥當。的確,就身份而言,一個是共產黨的高級干部,一個是國民黨的反共先鋒。在1949年以前相當長的時間里,顧、殷二人可以說是兩個處在不同陣營里的人。顧準33歲就成為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并任上海市財政局局長兼稅務局局長,憑他的才能和魄力,完全可以把官做“上”去,站在49年打量顧準,誰都會相信他官運亨通,前途無量。而殷海光呢,27歲就得到蔣介石的接見,年紀輕輕就成為《中央日報》的主筆,即使在國民黨退居臺灣以后,憑著蔣介石和陶希圣對他的賞識,他也完全可以成為一名炙手可熱的文化官僚。除了政治立場對立而外,顧、殷二人在文化思想、價值觀念方面也是南轅北轍,顧準天資聰穎,很早就是會計學方面的專家,后來接受了馬克思主義,20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殷海光一生鉆研邏輯哲學,仰慕羅素,年輕時非常崇拜蔣介石,堅信他才是中國的政治領袖。1948年當顧準隨軍南下,即將接管上海之際,殷海光還加入了慰問團,跑到軍隊里發表演說,給國軍打氣。綜上所述,可以看出,49年之前,他們二人在工作職業、人生閱歷乃至精神信仰等方面都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如果不是后來遭遇的坎坷經歷和人生磨難,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在精神領域攜起手來,成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兩座蒼莽渾灝的高峰。
1949年退居臺灣后不久,殷海光離開了《中央日報》社,離開的理由有幾個方面,一方面是對國民黨軍事上的潰敗心生失望,另一方面是由于遭人攻擊,有點心灰意冷。同年8月,他來到臺大教書。這是他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如汪幸福先生所言:“他這一轉,是震天動地的一轉”。[2] 三年后,對于身在大陸的顧準來說,1952年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年。2月29日,正當壯年春風得意的他被撤消了一切職務。原因是由于他反對中央有關部門的“民主評議”稅收方法,態度強硬固執,“目無組織,自以為是”,一下子從權力的顛峰跌落下來,從此開始了后半生的磨難。可以說,50年代是顧、殷二人人生重要的轉折時期,顧準在52年撤消職務后,1955-1956年進入中央高級黨校學習,值得一提的是這兩年的學習生活,他的興趣已從數學、自然科學轉移,廣泛涉獵,系統學習了馬列主義理論,逐漸形成了自己經濟、政治、歷史觀點。1958年被劃為右派,開除黨籍。1959年又被遣送到河南商城勞改。對比顧準突然從廟堂之高被貶入江湖之遠,殷海光的轉變則顯得比較微妙,退入臺灣后,自1949年經雷震的力邀,加入《自由中國》行列擔任主筆之后到50年代中期,這段時間里,相比殷過去激烈的反共,他的文章有了新的變化,除了邏輯研究和介紹美國見聞之外,殷開始大力鼓吹自由民主理論,揭露政界黑暗,充滿了反極權專制的戰斗色彩。兩個偉大的思想者從不同的地點朝著同一個光明的目標,開始了艱難的跋涉。
從5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在經歷了長時間的屈辱的勞改之后,在經歷了妻離子散的人倫慘變之后,顧準反而堅定的投身于學術研究,在管制相對寬松的1973-1974兩年里,以圖書館為家,全面研究希臘羅馬民主制度,以探尋中國專制的根源。如他所說最終從一個理想主義者成為一個經驗主義者。殷海光在50年代后期寫下大量政論文章,抨擊國民黨的愚民政策和黨化教育,激怒了國民黨高層,由此開始不斷遭到迫害。繼《自由中國》被封刊后,殷海光被停發“長期發展科學補助金”,文章不予發表,著作不準出版,后被趕出臺大,生活陷入極度貧困之中。綜觀顧準殷海光二人49年之后的人生,頗富意味的是,他們幾乎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反戈一擊,從各自的壁壘中打了出來,戰勝舊日之我,一個通過對西方歷史的研究深挖東方專制之源;另一個自覺繼承五四精神,呼喚自由民主。一個因罹難而思想,一個因思想而罹難,最終經過艱難的跋涉,在反專制反極權的大旗下勝利會師。他們二人素昧平生,彼此互不相識,然而正如林賢治先生所說:思想因深度而在黑暗中匯通到了一起。
統覽顧、殷二人的人生軌跡,這一段跋涉之路,又往往因二人各自的生活背景、性格特征及其文化素養的差異而顯得各具特色。殷海光少年求學時飽受顛沛流離,加上所受到的黨化教育,使他一度積極擁蔣反共。寫下許多反共文章,但隨著國民黨退據臺灣,繼續推行黨化教育和獨裁統治時,殷海光心中原本已強烈的失望不滿終于爆發了出來,正如何卓恩先生在《殷海光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一書中分析的那樣:如果說胡適一代自由知識分子因時局維艱而能以容忍的態度隱而不發與政府同舟共濟的話,那么當退縮臺島之后,國民黨加速建構威權體系的行為已使自由知識分子終于忍無可忍,不得不亮出底牌,與之展開旗幟鮮明的斗爭。殷海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走上了與國民黨徹底決裂的道路。殷海光生于1919年,這一年五四運動爆發,殷海光雖未能親歷這場風雷激蕩的文化運動,但一直心向往之,自視為五四的兒子。1938年考入昆明西南聯大,西南聯大學校里自由開明的氛圍使殷海光深受熏陶。他師從金岳霖,但同鄉黃岡熊十力率真耿直的人格魅力和惟我獨尊的霸氣更深深影響著他。隨著加盟《自由中國》雜志社進一步接觸和譯介西方自由主義的理論學說,殷海光逐步從一個三民主義者轉變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其間他寫下大量針砭時弊的文章,遍地開花,八面出鋒:指責蔣介石獨裁連任、批駁張其昀“君主的民主”、為雷震的被捕鳴不平,終于為當局所嫉恨而遭到迫害。反視顧準,他最初是商界的后起之秀,年紀輕輕就成為功在黨國的高官。在遭受了一系列政治迫害之后,親眼目睹了農村的饑餓貧困、大躍進的野蠻荒謬,內心中受到強烈的震撼,才開始通過刻苦的學習為新中國“娜拉走后怎樣”找尋答案。他的探索伴隨著不斷的充滿屈辱的政治批斗、懲罰性超限度的體力勞動、妻子與他離婚并最終含冤自殺、兒女們與他劃清界限斷絕往來等一個個肉體和精神的殘酷打擊。作家摩羅對英雄的定義是:”英雄是精神的,……僅僅是靠他莊嚴的激情和崇高的靈魂成為英雄?!薄坝⑿凼悄钦秊槭澜鐡敾茧y卻被稱為魔鬼的人。”[8] 這些用在顧準身上尤為貼切。同樣是反抗極權專制,對比顧準沉潛書海,向歷史學、政治學、法學、文化學尋求理論資源作韌的戰斗,殷海光更象個斗士,眼里揉不得沙子,往往主動出擊,一方面肯定理性、自由、民主、仁愛的積極價值。另方面,與反理性主義、蒙昧主義、褊狹思想、獨斷教條做毫無保留的奮戰。不過殷海光畢竟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有許多志同道合的師友,對比顧準孑然一身孤軍奮戰,同樣是對真理的探索追尋,相比起來,顧準的跋涉尤其要艱辛百倍。
“英雄是戰勝了非同一般的精神磨難,使自己的心靈強大到足夠與整個世界相抗衡才成其為英雄的。”[8] 在人們開始紛紛研究顧準、殷海光二人的學術成就之時,我更欣賞李玉琪先生的一句話:“顧準先生最可貴的地方并不是他的思想結果,而是他不受時尚與流俗影響的獨自思想的能力和敢直面自我與現實的勇氣”。[6] 作為思想者,我們無須諱言顧、殷兩位前輩在思想理論方面有所局限,我更看重的是他們的人格在面對專制極權時表現出的閃光品質。
照我看來就性格方面他們就有一定的相同之處:傲慢、倔犟、不馴服。“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氣;有本事又有冤枉,脾氣就更大了”。[9] 顧準身材高大,走起路來眼高于頂;殷海光個頭矮小,但演講起來聲震屋瓦。一般文人勞改時,都力求混同勞苦大眾,衣著穿得都很簡樸,而顧準照樣穿著西裝吊帶褲,全不管旁人側目。曾對一個孩子說別看他遭批斗時頭被摁到地,尾巴卻早翹上了天。殷海光在雷震被捕、《自由中國》遭停刊后,成天在家里痛罵他蔣介石,以至氣得常常吃不下飯。他們種種狂傲,并非是淺薄的傲慢,而是對強權的鄙夷和輕蔑。
殷海光在《悼孟真先生》一文中曾對傅斯年作了這樣的評價:“他是一個有是非心的人……一個有至大至剛之氣的讀書人?!盵3] 如果用這一句來概括顧、殷二人的精神品質,卻尤其顯得準確精當。許紀霖先生給知識分子下的定義是:“現代意義的知識分子也就是指那些以獨立的身份,借助知識和精神的力量,對社會表現出強烈的公共關懷,體現出一種公共良知、有社會參與意識的一群文化人,這是知識分子詞源學上的原意。在這個意義上,知識分子與一般的技術專家、技術官僚以及職業性學者是很不相同的。”[4] 所謂有是非心正是基于對祖國的熱愛、對民族未來的強烈關注。顧準1952年被撤職,1958年被劃為右派下鄉勞改,按照謝泳先生的話說,以顧準這樣有看家本領的人,在經歷磨難之后,通常都是國家事管他娘,重新干起老本行。但顧準則不同,在親眼目睹商城農村里的死亡與饑謹之后,在殘酷的現實擊碎他美好的幻想之后,他開始用樸素的文字記錄下自己所見所聞,也記錄下他的困惑與思考:
“而所謂右派分子的摘帽子,無非是一種政治上的勒索。
“國內形勢,清了黨,意見一致,指揮統一,上下貫徹愈迅速,輿論愈一致,行動愈迅速,但是假話愈多,集中營愈多。
“民間腫得更厲害。民工,一眼望去,浮腫的很多。二三年后來統計人口,就會知道大躍進實行 Malthus(馬爾薩斯)主義,所得效果,究竟如何。
“再而衰,1959我見之矣。意圖調整而騎虎難下,旱災說成豐收,水利與豬場并舉,惜嚴冬未屆,路旁已見凍死之骨?!?/p>
————(《商城日記》)
有人曾因《息縣日記》與《商城日記》中一些言論的矛盾而猜測有“兩個顧準”,在經歷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之后,在《息縣日記》中顧準還肯定階級斗爭,夢想中國再現神武景氣。關于這一點,我比較贊成丁東先生的見解,顧準是孤獨的,但不可能完全不受時代潮流的影響,“某些問題上,也可能認同某些當時的主調”。[6] 顧準思想趨于成熟是在73-74這兩年里,顧準正是在困而學之、學而知之這樣的過程中,在對現實餓孚遍野的困惑和對未來神武景氣的期盼中完成從理想主義向經驗主義的轉變。殷海光的著述能在大陸出版,多半是由于他后期與國民黨決裂,把他視為反蔣先鋒。其實從殷海光早期反共到后期反蔣,殷海光的立場原則并沒有改變,無論反共反蔣,他反的是極權專制,有次臺大一老教授勸他:你鋒芒太露,膽子太大,當局以后要整你。建議你別再寫與官方過不去的文章了。殷海光笑了笑回答:不是我膽子大,是我的社會責任心太強了。[2]
僅僅有是非心還不夠,還需要一種至大至剛之氣。如薩義德式的知識分子,永遠對現實不滿,永遠站在政府的對立面制造不快。都說顧準不服管,幾乎沒有他不敢頂撞的上司;殷海光性烈如火,誰若搞專制獨裁,即使是他曾經無限崇拜的蔣介石,也照樣難逃他批判的炮火。有是非心和這樣一種至大至剛之氣,往往能激發起一種強悍的氣概和昂藏的斗志,只要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一位知識分子,在普通年代也許隱而不彰,或是一個魚鳥可親的隱士,或是一個酸腐迂闊的夫子,可在專制強權面前這種內在的品質卻往往大放異彩,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這種至大至剛之氣,譚嗣同慷慨就戮,視死如歸;梁漱溟面對領袖的咆哮全無懼色;聞一多在悼念會上金剛怒目;馬寅初明知不敵也要以寡敵眾;儲安平明知“鳴放”是個陷阱,卻象一頭雄師一樣,向著陷阱直撲過去!!!
沒錯,如時人所說顧準是不服管,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人人都搶著向組織交心,都想著“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而顧準他卻寫下“今天人們以烈士的名義,把革命的理想主義轉變為保守的反動的專制主義的時候,我堅決走上徹底經驗主義、多元主義的立場,要為反對這種專制主義而奮斗到底!”這樣戰斗宣言!殷海光和顧準一樣都是口沒遮攔的人,在臺大時發表文章,大力提倡是什么就說什么:
“‘自由主義者’所不能‘愛’的,是任何政黨總是籍口把國家置于其獨占之下?!杂芍髁x者’所不敢亦不忍茍同的,是任何政黨無論把國家弄到什么地步,國人一概不能過問,一概不能究詰真相,只有無條件地贊同的份兒。也許,這正是‘自由主義者’令人看來不夠溫順之處。
“‘君主的民主’,做到極好處,充其量不過是‘慈惠的君主專制而已。然而,慈惠的君主專制,一與現代統治技術結合,只要稍微有點偏私,就變成極權暴政!
“每個人的生命是屬于他自己的。誰有權要我們‘犧牲這一代以為下一代’?
“人權是一個人作人的本錢。失去了基本人權的人,與牛馬畜牲無異?!藱嗍菄疑鐣⒌幕A。沒有人權,一切國家的目標,都會落空……
“國家是屬于人人的國家。屬于人人的國家,人人對于國事當然有發言的權利。
“一個被嚴格控制的社會,是表面整齊壯觀而內面生機窒息萎縮的社會。
“人的生命不是應該派作浪費材料或試驗用場的,沒有完結的浪費尤其是暴殄天民。”
以上所述,句句都是淺白率直的大實話,可在殷海光筆下道來,又是如此的雷霆萬鈞,氣勢奪人!!! [ 3 ]
有是非心和至大至剛之氣實際蘊涵的是自由的思想和獨立的精神。如殷海光所說的那樣:“獨立精神一旦放射出來,形之于立身,就是至大至剛之氣;形之于知識方面,就是獨立的思想,獨立的判斷;形之于言行,就是獨立的言論,與特立獨行。”[3] 有次徐復觀先生與殷海光交談,徐先生說:你所表現的一種反抗精神,在中國長期專制的歷史中是非常寶貴的。殷海光說:我不是反抗,而是超越。今天在我們對顧準殷海光思想學術成就進行研究評估時,實不應忽略顧殷二人這種內在的精神品質:是非心和至大至剛之氣,這是兩位先賢留給我們也是我們必須繼承的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
參考書目:
1、顧準日記 陳敏之 丁東編 經濟日報出版社 1997.9
2、殷海光傳 汪幸福 著 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0.9
3、思想與方法 殷海光 著 上海三聯書店 2004.5
4、知識分子與社會轉型 陶東風 編 河南大學出版社 2004.1
5、殷海光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 何卓恩 著 上海三聯書店 2004.5
6、顧準尋思錄 陳敏之 丁東編 作家出版社 1998.9
7、顧準的最后25年 羅銀勝 著 中國文史出版社 2005.8
8、恥辱者手記 摩羅 著 內蒙古教育出版社 1998.12
9、往事并不如煙 章詒和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4.1
2006-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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