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作家朱秀海: 《時常會想念楊靖宇》
- 作者: 山人(楚.園.之.草) [132998:18986], 12:52:49 08/10/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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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2月22日,彈盡糧絕、孑身一人的東北抗聯(lián)第一路軍總司令楊靖宇將軍在
遼寧 省濛江縣(現(xiàn)靖宇縣)保安村以西五里的山路上攔住四個進山砍柴的中國人?br> 肫渲幸桓?名叫趙廷喜的人談了話。此前四萬日偽軍為搜捕他一個人已折騰了
兩個月。楊靖宇主動出 現(xiàn)的原因是他腳上的棉鞋脫了幫,腳凍壞了,身上發(fā)燒,
而且多日沒吃東西了。楊靖宇身 上還有九千元偽幣,他請對方回到山下給自己買
雙棉鞋和一些吃的。這個叫趙廷喜的中國 農(nóng)民答應了,回到屯子里,迎面碰上日
本特務李正新,后者也是個中國人,不過是個日夜 都想幫助日本人抓到楊靖宇以
領取賞金的人。趙廷喜一見李正新就害了怕,把發(fā)現(xiàn)楊靖宇 的消息講出來,李正
新馬上帶他去日本警察所。第二天早上日軍趕到,楊靖宇壯烈殉國。
時常想念的不是英雄的死。英雄死去已六十余年矣!時常會設身處地想到將
軍死前的 內心。他肯定是覺得應當相信中國人才主動走出來與趙廷喜見面的,趙
廷喜勸他投降,說 眼下日本人和過去不一樣了,只要你投降,他們就不殺你(其
實他不知道,楊靖宇真要是 主動投降,日本人不但不會殺他,還會讓他做偽滿州
國的“軍政部長”)。史料記載(日 本人的報導,但大體可信)楊靖宇這時心平
氣和地對他說:老鄉(xiāng)啊,我們都是中國人,要 是咱都投降了,中國就真的完了。
這以后趙廷喜就拿上他的錢走了。楊靖宇該怎么辦? 他可以選擇離開。但是他沒
有。他有理由懷疑這個中國人是否可以信賴,但他沒辦法懷疑每一個中國人。
所以他沒有。這一刻,這一個中國人就成了他為之奮斗犧牲的所有的中國人
。 可偏偏這么個中國人,沒有給他帶來棉鞋和食物,卻引來了日本人。
時不時地會想起周保中。1937年冬,數(shù)萬日軍對東滿和下江(松花江下游)
地區(qū)的抗 聯(lián)二路軍展開大圍剿。周保中指揮四軍五軍向西突圍,自己則率領二路
軍總指揮部向東走 ,潛入烏蘇里江東岸的密山,過了一些日子,因為西征部隊失
利回到勃利,他又率著自己 的小隊伍在一天一夜之間,冒著零下四十度的風雪嚴
寒,從密山走回了勃利?
不看地圖的讀者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時常想起這件事。看地圖你就明白了,
從密山到 勃利,是從黑龍江省的東部走到中部,直線距離就有二百公里。
老實說開頭我從一位老抗聯(lián)口中聽到這件事怎么也不相信。二路軍總指揮周
保中將軍 不是走在平坦的柏油馬路上,他是在日偽軍的重重圍攻之中,將鞋子反
綁在腳下(用以迷 惑敵人)走完這些山路的。我不敢相信這件事,是因為即使你
是個身強力壯的男人,要在 一天一夜間走完二百公里山路也是難以想象的,何況
他們根本就沒有東西吃?
我不相信這件事,就到《周保中游擊日記》里去查證。果然,我在一則寫于
1939年11 月的日記里查到了同樣的記載。
一個朋友讀《音樂會》時提出了一個問題:你的人物一直在書中狂奔,這已
經(jīng)超過了 人的體力極限,降低了本書的可信性。
周保中將軍真是個奇人。哪怕是在日寇圍困得鐵桶一般、二路軍的前途最黯
淡的日子 里,也沒有中斷逐日寫日記的習慣。據(jù)說他一直使用毛邊紙和毛筆,寫
完一本就讓警衛(wèi)背 上,背不動就找個地方埋起來。這些日記寫得客觀、詳實,平
靜,讓我們無法準確揣摩他 當時的真實心境。但也就因為這些日子,我們明白了
他和他的戰(zhàn)友其實每日每時都生活在 類似于最后一戰(zhàn)的環(huán)境,槍聲就在他的耳邊
嘹亮,他要不停地突圍、退卻、逃匿、轉移。 但是他仍然堅持記下當日的戰(zhàn)況、
軍情甚至自己對許多事變的反應。這樣一個人,生死肯 定早已置以度外,卻在記
日記這件事上頭,卻認真、執(zhí)拗得令人驚訝。
可以想象他根本不是為自己寫日記。置身在每日生死未卜的戰(zhàn)爭中,他和與
他生活在 同一時代的人不需要這些日記。他要寫給的只能是時間和歷史。丟失是
難以避免的。1936年前的日記就在敵人的一次搜山中被焚毀。但以后的日記卻奇
跡般地保存了下來。經(jīng)過將軍的親屬和有關研究人員的整理,出版時仍然有七十
萬字。我的《音樂會》寫了三年,只有七十萬字。周保中將軍業(yè)余寫作,三年內
也寫下了七十萬字。
最近一些日子,越來越多地想念起吉林省寧安縣馬家大屯的馬老太太和他的
三個兒子 。 我是在《周保中將軍游擊日記》里發(fā)現(xiàn)馬老太太這個名字的,可那上
面的記載非常簡略,后來是在采訪中,從那些已至耄耋之年的老抗聯(lián)口中,聽到
了她的故事。
馬老太太的姓名已經(jīng)無人知曉,只知道他是抗聯(lián)四軍軍長李延祿最早在寧安
縣拉隊伍 時他就成了抗屬,其后陸續(xù)將三個兒子都送進了四軍和五軍。后來日本
人攻進屯子,將它 燒成一片白地,馬老太太無家可歸,自己也毅然地加入了二路
軍,和兒子們一起行軍作戰(zhàn) ,這時馬老太太已是六十多的老人了。1937年冬,二
路軍主力在日寇圍逼下破圍西出,馬 老太太隨當在五軍當團長和營長的大兒子二
兒子一同西上,小兒子則留下來守護密營,同 時保護隨我軍一同西上的一個山林
隊首領的女人。所謂山林隊,是好聽的說法,說白了就 是土匪。為了保存抗日力
量,不讓這支土匪隊伍投敵,周保中和他的首領約好,讓他帶隊 伍和我軍一同突
圍,我軍另派人留在原地保護他的押寨夫人。若有半點差池,我軍自會按 破壞統(tǒng)
一戰(zhàn)線罪論處,也就是槍斃。大軍西行之后,日軍在千里長途中極盡圍追堵截這
能 事,我軍惡戰(zhàn)連綿,其中馬老太太的二兒子在一次戰(zhàn)斗中,為了掩護哥哥的隊
伍和同在隊 伍中的母親,毅然與敵搏斗,壯烈犧牲。在這次戰(zhàn)斗中,我軍大隊也
和隨軍西上的山林隊 斷了聯(lián)絡,而這時留在山里的馬老太太的三兒子也陷入了敵
之重圍,與外界隔斷了聯(lián)系。 日本人天天搜山,扔下傳單說周保中的二路軍已全
軍覆沒。三兒子和受他保護的匪首的押 寨夫人獨處一個山洞里,自忖不能脫身,
彼此說了實話,原來此一押寨夫人竟是匪首搶來 的,一直想逃,都沒有逃得出去
。三兒子在長久的等待之后不見大軍回還,以為我軍真地 不會再回來了,就想帶
著押寨夫人逃回故鄉(xiāng)去。逃跑并不順利,但二人卻產(chǎn)生了感情,做 了夫妻。他們
沒想到的是大軍卻在這時回到了營地里,更沒想到的是匪首并沒有死,也回 到了
原地,尋他的押寨夫人。后者已有身孕,紙自然包不住火,匪首大怒,拉開架勢
要二 路軍執(zhí)行自己的紀律,不然他就要翻臉,跑日本人那邊去。出了維護抗日統(tǒng)
一戰(zhàn)線的原因 ,馬老太太的大兒子馬團長不待報告,就對三弟執(zhí)行紀律。等到周
保中趕到,槍決已經(jīng)執(zhí) 行。而馬老太太的大兒子馬團長,也在隨后的一次向南突
圍的戰(zhàn)斗中犧牲,隨后,這位馬 老太太自己,也在兒子犧牲的同一場戰(zhàn)斗中奮勇
撲向敵人的狙擊線,壯烈殉國。
我一直忘不了馬老太太的原因是:當她的二兒子在西征中死去之后,大兒子
以破壞紀 律罪處決自己的三兒子之時,這位老人家是個什么心情?這時她為自己
其實并無過錯的三 兒子求過情嗎?他們母子最后一定見過,這時一個母親、一個
兒子,又說了些什么?自己 辛勤養(yǎng)大的三個兒子,于短短的數(shù)月間,就在自己的
眼前一個個死去,她那顆蒼老的心臟 ,又是怎么承受得住的?還有,她最后一次
撲向日寇的狙擊線時,真的不是想和兒子們一同離去嗎?忘不了馬老太太還有另
一個原因:她的大兒子馬團長處決了自己的三弟之后,那支山林隊的首領真地沒
有投敵,他被抗聯(lián)隊伍說話算數(shù)的氣魄震動了,直到一個人戰(zhàn)死,最終也沒有投
降日寇。但是被奪回去的那位押寨夫人呢?那位已有身孕的押寨夫人后來生下了
孩子嗎?那個孩子是否活了下來了?如果今天還活著,他現(xiàn)在哪里?他知道自己
父親母親的故事嗎?
冷云。
在中國,知道冷云的人不會很多,可是聽說過八女投江的人一定很多。
冷云就是八女投江中的八位女烈士之一,而且是她們的領導者,是她帶著七名抗
聯(lián)姐妹毅 然投身于江水。
冷云最早只是佳木斯中學的一個女學生,在學校里接受抗日思想,加入了抗聯(lián)
的地下 組織。傳說她生在一個較富裕的商人家庭,不參加抗聯(lián),完全可以過得很
好,可是她選擇 了加入。1936年地下組織被破壞,冷云因為不是黨組織的核心成
員,還沒有機會參加核心會議,所以僥幸沒有落入敵手。這時她的身份也許暴露
了,也許沒有暴露,但地下黨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還是安排她孤身一人離開佳
木斯,進了山林中的抗聯(lián)隊伍。到了這里冷云的生命還沒有顯示出特別的光彩。
這樣的安排,無論對她自己還是抗聯(lián)部隊,都有點不得已而為之的意思,在她,
是因為中學還沒有讀完,她是個喜歡念書的女子,不能繼續(xù)念書對她來說是個巨
大的遺憾;對于部隊來說,這樣由地方黨安排進來的的女孩子越多,負擔就越重
,他們其實不想太多地接收女同志,尤其是像冷云這樣幾乎連槍也沒摸過的女中
學生。但是既然送來了,他們也只得接受。
于是冷云被五軍領導安排進了軍部的被服廠,給全軍做軍服。說是個被服廠
,那個年 月,部隊的軍服差不多全靠繳獲,被服廠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說是個
工作,不如說是在 深山里給冷云和如她一樣的一些姐妹們找一個藏身之所。
1938年5月,七萬名日寇對抗聯(lián)二路軍實施“重點討伐”,抗聯(lián)四、五兩軍面
臨全軍 覆沒的危局,二路軍總指揮周保中決定兩軍由吉東地區(qū)向西方五常一帶作
長途突圍。四五 軍的女同志也被合編成一個婦女團,隨主力西下。冷云以她漸漸
表現(xiàn)出來的干練和堅定, 當了這個團的指導員。這個時候,恐怕不僅別人沒有想
到,就連她自己也不會想到,這是她一生的第一次遠征,也將是她的最后一次遠
征。
但命運就是這么安排的。雖然突圍成功,但整個西征行動卻失敗了,三個月
后,一同 西征的抗聯(lián)四軍和五軍被敵人打散,幾個月后四軍全軍覆沒,五軍則在
迭遭失敗后分為兩 股,其中的一股由五軍一師師長關書范率領,穿越老爺嶺上千
里林海,向東返回設在今天 黑龍江省依蘭縣東部山區(qū)里的密營。走進林海時一師
還有一百多人,走出來時,卻只剩下 了三十多人,其中就有冷云率領的婦女團剩
下的最后八名女同志?
時常會想到這樣一個晚上。冷云他們終于突破敵人的重圍,到達了自己的根
據(jù)地邊緣 。雖然犧牲慘重,可他們這些人卻還是活下來了,在那個年代,只要他
們這些人沒死,對 抗聯(lián)二路軍來說就是勝利,對日寇來說也就是失敗。走出林海
到達烏斯渾河畔就地宿營時 ,冷云和她的姐妹們的心情一定是興奮的,畢竟他們
就要回到自己的根據(jù)地了。
可就在第二天拂曉,日本人包圍了他們的宿營地。一個名叫葛海祿的漢奸向
日寇告了 密(又是漢奸!和楊靖宇一樣,冷云她們可以說也是死在漢奸之手)。
但是日本人首先發(fā) 現(xiàn)的并不是冷云等八姐妹,而是和他們隔開一段距離宿營的以
師長關書范為首的男同志。 這時冷云她們只要自己不暴露,或許就有機會脫險。
但是冷云沒這么做。冷云帶八姐妹做出的是另外一個對他們來說據(jù)有改變命運的
決定:她決定帶眾姐妹們將日本人引開。原因是很簡單的:關書范是師長,他所
在的地方就是師的指揮所,面對敵人時,她們有責任保護師長和他的指揮所。
于是她們首先向日本人開了槍,日本人被引過來,將八姐妹逼到了江邊,關
書范被槍 聲驚醒,帶著男同志突圍出去,冷云八姐妹卻被日本人逼到了江邊,子
彈打完之后,在投 降、被活捉和投江之間,冷云帶著她的姐妹們選擇了后者。
故事到了這里,仍然是眾人皆知的。眾人不知道、因而時常讓我想起冷云的是:
正是這西 征歸來途中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擊垮了師長關書范的心,回到二師密營不
久,他就下山和日 本人談判,接受收編,同時也自告奮勇地回到隊伍里來,要說
服五軍軍長柴世榮和二路軍 總指揮周保中也和他一起接受日本人的收編,也就是
投降!
一直難以釋懷的正是這件事:冷云和八姐妹犧牲自己的生命,救出的竟然是
一個變節(jié) 份子。這是她們事先絕對不會想得到了。如果冷云八姐妹死后有知,她
們會后悔嗎? 她們是不會問這個問題了,問這個問題是我們。我們這些后人原來
也沒不知道這個,可是 自從讀了些史料,知道了真相,這顆心就不可能不為這個
問題一直疼著了。
于是我就再也忘不了冷云和八姐妹的犧牲。
關書范
。
因為冷云,也會時常想起關書范。
關書范,吉林寧安人,1912年出生,17歲參加共青團,成為寧安青年學生中
最活躍的 革命份子。“九一八”后全力投身救亡運動,出任共青團吉東省委委員
,22歲被捕,受盡 酷刑仍沒有叛變,周保中創(chuàng)立抗聯(lián)五軍后,他驍勇善戰(zhàn),25歲
就被委任于五軍一師師長, 成為周保中手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愛將,后者對他寄托了巨
大的期望。可就是這個人,經(jīng)歷了19 38年的西征之后,居然撐不住了。最不可思
議的是他下山和日本人談判之前,居然抱有下 面一種奇怪的想法:抗戰(zhàn)到了最后
關頭,不投降五師乃至于二路軍殘部一定會被日本人全 部“剿滅”,投降了或許
就能躲過這一厄。即使從山上穿了一身日本軍裝回來見自己的軍 長柴世榮,他也
不認為自己的行動是動搖和投降,而是“假投降”。他勸柴世榮“留得青 山在,
不怕沒柴燒”,只要把隊伍設法保存下來,就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柴世榮
大 驚,急報周保中。周保中大怒,令五軍軍部馬上移到二路軍總部的密營來,他
告訴柴世榮 ,什么“假投降”,這是真投降,是在斗爭進入最艱苦時刻首開的投
敵之風!這個口子一 開,吉東的抗日大局就將崩潰!這樣的行為,決不能寬恕!
他讓柴世榮引關書范上山,立 即將其逮捕,公布其罪狀,執(zhí)行槍決!
關書范的事情到了這里并沒有完。被逮捕之后,面對盛怒中的周保中,他又
“悔悟” 了。他不但涕淚交流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還以人死言善的語氣,向周
交代了他和日本人 的所有交易,尤其重要的是他向周保中講了日本人已經(jīng)從他口
中知道了我軍的哪些密營。 在槍決他之后,呆在這些密營的我軍一定要迅速轉移
。槍決關書范之時,周保中流下了痛 恨交加的淚水。在當天的日記里,周保中極
其罕見地用長達一千多字的篇幅,記下了關書范的生平,雖然義正辭嚴,可那種
隱隱的痛惜之意仍然能讓我們感覺到。為一個叛徒的死寫下這么多文字,在七十
萬字的《周保中將軍游擊日記》里,是僅有的一次。
1939年1月槍決關書范之后,二路軍的兩大主力四軍已在西征途中全軍覆沒,
五軍一 師由于關書范的叛變已基本崩潰,二師余部輾轉于南滿各地與敵作戰(zhàn),最
后回到吉東時只 剩下了三個人,一個人數(shù)不多的總部警衛(wèi)旅也不在身邊,且音信
幾稀,這時的周保中,幾 乎成了孤家寡人。這時候他怎么辦呢?他沒有退縮,不
過他的心態(tài)已變。雖然他口頭不承認二路軍已經(jīng)失敗,可心里不能不明白。對他
來說,能做的事已經(jīng)不多了。但他身邊還有十幾個人。就是這十幾個人也犧牲了
,還有他自己。在他的內心里,只要他自己還沒死,二路軍就還沒有最后失敗。
他一定用了許多時間想下一步的斗爭方式。而這種方式也被他很快想好了,
確定了下 來。這種方式就是利用自己當年在上海和周恩來一起從事特科活動時學
到的本事,輔導身邊最后的十幾個人學會爆炸和暗殺技術,然后將這些“地下尖
兵”派出去,對日寇在東北經(jīng)營的重大經(jīng)濟、軍事項目實施攻擊。
這種戰(zhàn)法,有點類似今天的所謂“不對稱攻擊”,有點類似巴基斯坦人對付
以色列人 使用的所謂“肉彈”。
這仍然是抗戰(zhàn),但更像是拼命。
被周保中最先鎖定的目標是日軍在佳木斯的飛機場,日本人在鏡泊湖造的水
電站。 炸毀鏡泊湖水電站的任務交給了五軍老戰(zhàn)士劉德勝和翟學忠。出發(fā)之前,
周保中親手對他 們進行專業(yè)培訓,還教給了他們一些特工常用的技巧。
為了保證成功,劉德勝和翟學忠出發(fā)時,什么也沒帶。一沒帶錢,二沒帶槍
,三沒帶 炸藥。周保中囑咐他們,下去要自食自力,想辦法活下去,還要完成任
務
兩位老戰(zhàn)士下山后的經(jīng)歷極為曲折:到了寧安,他們沒有找到地下黨,卻被
正到處抓 勞工送往中蘇邊境修工事的日本人以沒有“勞動票”而投入了大牢。他
們以為這回完了, 沒想到卻在牢里遇上了一個當了偽軍的熟人。此人的老婆剛剛
被日本人奸污,不知道二路 軍的實情,仍一心想投奔周保中,二人將計就計,讓
他幫忙弄到兩套偽軍軍裝,逃了出來 。這回他們到底聯(lián)系上了寧安地下黨,讓后
者幫忙弄到“勞動票”和炸藥。后者弄到了這 兩樣東西,他們自己卻又被日本人
當作“浮浪”裝進火車,拉到邊境上修所謂“國防工事 ”。二人明白,一旦到了
那里,就再沒有活命的機會,半夜里在火車上使用上了周保中教 的特工手段,自
己給自己松了綁,殺了車上的鬼子,帶著一車廂人跳車逃走。再回到寧安 ,和地
下黨接上頭,弄到了去鏡泊湖的“勞動票”和炸藥,這才混了進去。一天夜里,
他 們采取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先放火燒了日本人的汽油庫,等日本人跑去救火,他
們才潛入水 電站工地,將地形看了個一清二楚,此后將炸藥放進飯盒里,一天帶
進去一點,積少成多 ,最后竟然帶進去了六公斤炸藥。一天,漸漸取得日本人信
任的翟學忠終于有了機會,將 六公斤炸藥全放進了就要建成的水電站的核心部位
,還安放了延時裝置。兩小時后,早已 離開的他們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水
電站在他們的身后被炸上了天!為了表彰二人的功勛,周保中代表二路軍總指揮
部,授予他們“孤膽英雄”的稱號。
其后,周保中又一批批將人派出去,成功地炸毀了日本人建造的湖南營水電
站和日軍 琿春甘井子機場油庫。
如果不是當年9月,周保中突然接到了從蘇聯(lián)方面轉來的三路軍代表馮仲云邀
請他過 江赴蘇,會商二、三路軍合并并與蘇軍合作的信函,周保中一定會以這樣
的姿態(tài)和方式與 日本人戰(zhàn)斗下去,直到身邊的人全被他派出去,作為二路軍總指
揮的他本人親自下山,作 為最后一名“地下尖兵”,向日寇發(fā)起二路軍歷史上最
后一次攻擊。
如果是那樣,在1955年中央人民政府授銜的將軍的名冊里,就不會有一個名
叫周保中 的中將了。
真正忘不了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周保中將軍這一年的心境。細察《周保中將
軍游擊日 記》,你會發(fā)覺他的心態(tài)極為平靜。
他也可能真地非常平靜:他的部下都死了,剩下的人也正在一個一個地在最
后極為悲 壯的攻擊行動中一個個死去,他不過是他們身后的最后一個攻擊者和死
者罷了。
還有一種可能:他的平靜來自他在自己內心中與日本人的對峙與對視。這是一種
極為有幾 的對峙與對視。因為雙方都明白,二路軍已經(jīng)失敗,但是只要你還沒有
殺死我周保中,二 路軍就還在戰(zhàn)斗,我沒有承認失敗,你日本人就仍然沒有勝利
。我還就想要看看你的能耐 了,什么時候你殺死了周保中,才能說你取得了最后
的勝利?
此時的周保中,說他是二路軍的最后一名戰(zhàn)士都不足以描述他的心情,應當
說他或許 把自己看成了最后的一個中國人。
時常想念的最后一個人是趙尚志。
1938年1月1日凌晨,在我北滿抗聯(lián)西征嫩江遭受重大損失、五萬名日偽軍加
緊布置對 北滿聯(lián)軍的最后一次“討伐”的前夜,北滿抗聯(lián)總司令(時稱東北抗聯(lián)
總司令)、威震敵 膽的抗日英雄趙尚志越過說封的黑龍江,前往蘇聯(lián)方面“求援
”,隨即被扣押,從此失去 自由。一年六個月之后,他終于被釋放,率領一支小
部隊返回東北,整個東北的斗爭環(huán)境 和我軍內部的環(huán)境已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北滿
抗聯(lián)在他走后對一去不返的他的批判已經(jīng)結束 ,形成了以三種軍總司令李兆麟為
領袖的新的領導集體,不再接納他的歸來。在接下來的 二路軍三路軍伯力聯(lián)席會
議上,三路軍的創(chuàng)始人趙尚志因“犯有嚴重錯誤”而被開隊黨籍 ,被安排到周保
中的二路軍總指揮部任副總指揮,不久后又被從國內戰(zhàn)場召回到伯力(原 因眾說
紛紜,莫衷一是)。失去了周保中的庇護。三路軍又回不去,二路軍則視其為路
人 ,當初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大英雄竟然成了新成立的伯力東北抗聯(lián)教導旅院內一
個無人理睬 的閑人。
趙尚志怎么辦呢?趙尚志可以有許多選擇。他可以選擇申訴,向當時代表中
共中央領 導東北抗聯(lián)的中共駐莫斯科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申訴,甚至通過這個代表團
向已經(jīng)在延安扎下 根來的中共中央直接申訴;他也可以破罐子破摔,既然你們東
北抗聯(lián)不要我,我干脆就這 樣呆下去好了。憑他的威望和功勛,沒有人會不讓他
繼續(xù)呆下去,一直到抗戰(zhàn)勝利的一天 。當然還有最后一種選擇,那就是:不管我
趙尚志身在何方,也不管你們如何看法,我趙尚志都仍然是一個矢志抗日到底的
戰(zhàn)士,你們可以不要我,但是我卻不能不抗日,哪怕是我自己一個人,我也要回
到東北,回到打鬼子的戰(zhàn)場上去!
趙尚志沒有選擇申訴,也沒有自暴自棄,性如烈火的他選擇了后者。1941年
10月,他 再次犯了一個錯誤,沒有經(jīng)過當時東北抗聯(lián)教導旅的最高指揮員周保中
的批準,帶著仍然 愿意跟隨他的最后五名戰(zhàn)士,越過黑龍江,回到了自己的國土
上。
三個月后,他在攻擊鶴立縣日偽梧桐河警察署時誤入日偽特務的包圍圈,壯
烈犧牲。
趙尚志直到最后,也沒有實現(xiàn)隨著他的歸來,東北人民會一呼百應,再次掀
起一波新 的抗日大浪潮的愿望,卻實現(xiàn)了自己的另一個心愿。這個心愿是:就是
死,我也要死在抗 日戰(zhàn)場上!趙尚志被弄到日偽鶴立梧桐河警察署后,日本人欣
喜若狂。就是為了防備這么個已經(jīng)被抗聯(lián)隊伍自己不要的人,日本人曾經(jīng)在長達
數(shù)年的時間內,一直在黑龍江邊維持著三道封鎖線。現(xiàn)在這么輕易地就殺死了趙
尚志,他們不敢相信。于是,他們從刁翎城中,叫來了曾經(jīng)已經(jīng)投降日寇的原東
北抗聯(lián)第九軍軍長李華堂辨認尸體。
李華堂“九一八”時是東北軍的一個營長,東北淪陷后拉起一支隊伍抗日,
后來又響 應中共建立抗日聯(lián)軍的號召,加入了趙尚志為領袖的北滿抗聯(lián)總司令部
。在相當長的一個 時期,他都是趙尚志抗日路線的追隨者和趙尚志本人的崇拜者
。一九三八年冬,當趙尚志 赴蘇未歸,李華堂的九軍主力又隨三路軍總指揮部西
上嫩江之后,一向躲在深山里不向日 寇投降的李華堂成了孤家寡人。等到他的另
一個結盟者二路軍也在日寇打擊下幾乎全軍覆 滅時,李華堂終于承認了失敗,下
山投降了日寇。日寇果然沒有殺他,反而將他安置在刁 翎城中,過所謂自由的“
良民”的生活。現(xiàn)在,為了驗明趙尚志的正身,日本人又將他帶 到了梧桐河偽警
察署。
在一間冰冷的房子里,李華堂第一眼就認出了面前的死者就是他矢志追隨多
年的抗日 大英雄趙尚志。盡管有不少日本人跟著,他還是哭了,大聲道:司令,
你也這么著了嗎? 你也這么著了嗎?他大哭嚎啕,被日本人強拉出去。
時常想起這一次的會見。這是曾經(jīng)作為抗日結盟者的李華堂與趙尚志的最后
一次會見 ,趙尚志已經(jīng)死去,李華堂也已經(jīng)投敵,可當他見了死去的趙尚志之后
,為什么仍要突然 放聲大哭,重復說出剛才那樣一句話呢?李華堂當時要對趙尚
志表示的,究竟是一種什么 樣的心情呢?他有沒有想到過,雖然他努力在內心里
為自己的投降辯解,可面對著眼前的 死者,心里仍然明白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大英
雄,雖死猶生,而他雖然活著,其實已經(jīng)死了 嗎?東北光復后,李華堂重新出山
組織軍隊,被國民黨任命為第十五集團軍上將總司令,與挺進東北的我軍為敵,
結果被我東北民主聯(lián)軍合江軍區(qū)剿匪小分隊圍擊于依蘭東部地區(qū),負傷后被捕,
死在押解的路上。李華堂死之前,有沒有想到過當年他和趙尚志在鶴立縣梧桐河
偽警察團的最后的一次見面呢?
不久前看到新編的電視劇《林海雪原》,想到書中寫到的作為匪首的謝文東
和李華堂 ,不由得想道:當年他們也曾經(jīng)是赫赫有名的抗聯(lián)八軍和九軍的軍長呢
。只是他們不像趙 尚志那樣死在了抗日戰(zhàn)場上。他們也曾經(jīng)在艱苦的年代里堅持
過,卻沒有堅持到死。
開始寫這篇文章時《音樂會》剛剛出版一個月,寫完它卻是兩年以后的事了
。我發(fā)覺 ,這兩年里,雖然我寫下了這個題目,卻還是會時常想象這些我想要告
別的人。 一天走在長安街上,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在我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下面
,是不是都躺著一 個我們時常想念卻又時常想要告別的烈士。如果他們的鮮血沒
有滲入地下并且也不會凝固 ,我們這塊土地上是不是早就血流成河,我們的也包
括我自己邁出的每一步是不是都會在 這條血河里激起洶涌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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