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人生,一部還沒上映就被噴上熱門的電影。上次看到這種盛況還是嫁給大山的女人。這部電影犯下的罪惡包括拍了外賣員笑,同情中產,讓觀眾花錢看富人演窮人等。我看到有一個B站UP主,之前還批評影視劇里沒有窮人是階級歧視,這會兒又批評演員演窮人是吃人血饅頭,兩頭的流量密碼都讓他恰到了,我只能說非常羨慕。
因此牢羊趕緊趁上班時摸魚溜出去看看這電影到底是何方神選。看完之后我覺得這幫沒上映就開始恰流量的太可恨了,他們對電影內容純臆想,論據論點離譜到可笑,但對徐崢竟然這么了解,最后得出來的結論還挺正確,這確實可以說是一部消費苦難的糟糕電影。
逆行人生這部電影其實制作水平還不錯,雖然是120分鐘的長片,但節奏還是很緊湊的,鏡頭情感表達強烈,剪輯干凈利落。故事的推進和情感的鋪陳也比較完整,人物弧光還蠻好。但觀感只能說湊合,因為這部電影的故事太弱了,可以說全片都沒有真正的抉擇時刻,導致電影的高潮戲就像你在淘寶購買的的虛擬戀愛電話服務一樣全靠技巧。
不過我不會說他完全不值得看,因為我覺得這部電影是有正面價值的。一線城市高齡失業白領的財務危機和外賣配送行業存在的問題,早已在事實上成為中文網絡上的核心議題。每次出現都能引發大量討論,但這兩個問題在大熒幕上的展示是遠遠不足的。誠實的說,中國電影并不忌諱題材中的貧困,也不吝于描述貧困人口或者社會邊緣人的困境。但國產電影里的基層人民幾乎都困囿于跟不上時代這一個問題之中。他們的世界基本就是上世紀末甚至中世紀風格的社區里面點綴一些現代化電器。
但現實中國是一個城鎮化進程已基本結束,大量勞動人口集中在現代城市,技術運用非常激進而且覆蓋極廣,各種后現代問題集中爆發的國家。得益于國家在各種基礎建設的投入,中國的文化產品消費者和生產者其實都浸淫在后現代城市文化中。在這樣一個現實里不講后現代問題,而總盯著舊時代殘留的現實主義作品,很容易變成刻奇的類似于東方主義寓言的東西,創作者樂于挖掘各種其實偏獵奇的現實題材。而且為了滿足這種獵奇需求,還經常將基層社區扭曲成某種反文明的地方,將角色非人化成歇斯底里的瘋子和圣愚,用于批判或者歌頌什么亂七八糟的。這導致很多現實主義作品變成了一種另類的奇幻片。
不過最大的問題是,這種敘事將生存困境和后現代城市生活簡單對立了。以至于拍窮人就一定要強調他的前現代屬性,而隨意忽視后現代城市文化同樣在系統性的使人群陷入困頓。這種忽視使后現代城市基層人民的生活體驗經常被認為是沒有審美價值的,描寫其生活不過是為了反襯角色的悲慘境遇。事實上否認了后現代城市基層人民的主體性,完全忽略塑造美和幸福這一行為本身是超時代超階級的人類共同能力。在話劇白毛女里,楊白勞尚且會因為別人的女兒有花戴而為喜兒扯兩尺紅頭繩,而今天的觀眾甚至在討論騎手應不應該會笑,很難說不是受到這種敘事的影響。
對今天的中國觀眾來說,我們很需要講述后現代城市基層人民生活,反應后現代城市文明問題的作品。逆行人生這部電影,不管怎么說,都以較高的制作水平相對真實的展示了我們現實世界的一角,僅從這一個角度來說,這部電影還是有價值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說這是一部消費苦難的糟糕作品呢?作為一部現實主義電影,逆行人生的內核,卻是一個傳統體育勵志片。它過于簡化了角色的困境,將其轉化為一種可被消費的勵志故事,完不深入探討或揭示其中的復雜問題。你的問題是后現代的,答案卻非常古老,你到底不是個好人。
逆行人生的故事是非常標準的英雄之旅結構。英雄之旅是美國學者約瑟夫·坎貝爾對各文明神話、傳說等文學中的英雄故事總結并概括為一系列普遍的敘事模式。之前的視頻有淺提過,今天剛好完整跟大家捋一下。一個標準的英雄之旅是這樣的:
在逆行人生里,高志磊的外賣騎手生涯被描述成了一場競技比賽,甚至最后爭奪單王直接就是用拍比賽的方法拍的,居然還有旁白解說局勢。失業是他加入這場競賽的契機,單王是他要獲取的榮譽,重新獲得技術崗工作則是特別大獎。那他是怎么獲勝的呢?改善心態、討教經驗、發揮特長,堅持不懈。你只要默默努力,總有一天會發光,等這光上達天聽的時候,就會有大手撈你上來。
約瑟夫·坎貝爾(Joseph·Campbell,1904.3-1987.10),美國人,研究比較神話學的作家。他探討人類文化中宗教信仰的共同點和神話的共性作用,并認為神話都有四個共性作用:形而上學,宇宙學,社會學和心理學,觀點深受榮格的影響,在20世紀80年代因一系列電視節目而廣為人知。著有《千面英雄》和《上帝的面具》等。
和很多激憤的觀眾不同,我完全不反感包餃子,我覺得包餃子是創作者對角色和觀眾的善意。但問題是,傳統的餃子,解不了后現代的饑荒。更何況這是一個毒餃子,而導演對此心知肚明。
在電影中,其他騎手和長期霸榜單王的大黑發生過一次沖突,在這個情節中,臺詞已經明明白白的指出,一味的拼單數只會導致標準的提高。即使不考慮因此導致的單價降低,一個區域的單子總數也是有限的,而想加入行業的年輕人絡繹不絕。這是一個零和游戲,所謂自己更拼然后幫助大家一起提高效率是真正的無效內卷。參與這種內卷的結果電影里也有體現,高志磊本來也是個卷王,因為他的前開發同事孫卷王比他還能卷而被淘汰。但在電影中段,孫卷王也被淘汰了。在這種情況下,電影的敘事重心還是高志磊如何靠卷緩解家庭危機,獲得尊重,然后帶著大家一起卷。最后在迷幻的夜店中讓他的勝利和跨月的慶祝巧合的重疊,用聚光燈、歡呼和飄帶嘉獎他的拼搏,堅持和勝利。
但他的勝利就像迷幻的夜店一樣虛無。在電影里,高志磊的卷其實沒有解決他任何核心問題:女兒的國際學校,放棄了;父親的高價醫療,放棄了;雖然拿到了單王,但被視為底線的大房子,最后也放棄了。后日談里高志磊一家其樂融融,這并不是從外部卷來的,而是他認清了生活中真正寶貴的是什么,放棄了超越其能力的消費和過高的期望,通過簡單樸素的生活獲得的真正幸福。這個故事的真實底色是一個卷王如何發現生活的本質而從物質欲望中獲得解放。這些轉變的鋪墊在電影里其實是不缺乏的,都是現成的內容,完全可以把敘事重心放在這里。當然我說實話這也不算個特別好的主題,但事實是電影將主要的篇幅都用來講他怎么努力卷了,最后電影給人的感覺就是靠卷獲得幸福。
一個故事有很多的角度切入,逆行人生選擇了最壞的角度。而且主創完全理解這些問題,他們就是故意的。
他們完全理解后現代社會個人奮斗的局限性。知道問題往往不是個人努力所能單獨解決的,但他們就是選擇歌頌主角的努力奮斗。他們完全理解后現代社會人需要找尋自我的真實性,但就是要把敘事核心放在提高效率搶單王上,而把高志磊的價值觀轉變一筆帶過。
最壞的是,他們完全理解平臺、騎手和顧客三方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明白這其中道德界限的模糊,明白過于簡單的善惡對立無法準確反映后現代社會的復雜性。但是他們就是選擇讓顧客群體來扮演這個臉譜化的壞人,成為電影里的主要反派。甚至做出了一個高志磊當顧客時刁難騎手,變成騎手后被其他顧客刁難這種對位結構來暗示你騎手的艱辛都是因為顧客沒有換位思考。考慮到電影觀眾和外賣消費者的高重疊,不難理解電影想用過激發觀眾的道德意識,俗稱按頭反思來達成道德消費的效果。
但對于平臺呢?也不能說完全隱身吧,但直接出現的導航不準定位飄逸面部識別成功率低,最過分的也不過是對投訴缺乏申訴制度這種非核心的問題。對于時限壓縮和配送費問題,在電影里更多成為了高志磊熟練度的標志。越高級的騎手這些限制就越仿佛不存在,好像是暗示你被算法支配還不是因為你不努力。
我不是說平臺就是萬惡之源,但這種區別對待不得不讓人感覺創作者是在為尊者諱。
因此,這個電影有價值,但不多。它發掘了后現代基層勞動者的審美價值,而且拍的不錯。但是在此基礎上,電影企圖用歌頌努力奮斗永不放棄這種傳統價值觀去掩蓋后現代問題。至于導演是真的這么想還是單純覺得體育勵志片好拍,只會影響我們評論他到底是又壞又蠢還是又蠢又壞。
這種回歸前現代的手法,不由得想起了二舅
這種價值觀選擇也對電影邏輯產生了破壞。如前文所說,這個電影的真實故事是一個卷王如何發現生活的本質而從物質欲望中獲得解放,但導演一直在拍他怎么卷。只就導致電影展現的每一段過程和結果都感覺對不上。明明外賣事業已經步入正軌,恢復治療還是放棄了;明明已經看到同事們比自己更需要錢,還是決定為了豪宅房貸搶單王;明明單王已經搶到了,最后還是把房子賣了。明明整個電影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保住房子,最后房子沒了大家反而幸福起來了。
這些都是內容銜接的小問題,而整個影片的大邏輯更是完全崩潰。我們拿之前講過的另一部講裁員的電影《年會不能停》來對比。在年會不能停的最高潮,主角陳建林先是當眾揭露高管杰弗瑞的違法事實,然后指出他靠裁員提高企業費效比是不道德的。這是要在肉體和靈魂同時戰勝電影的批判對象。而逆行人生的這個階段高志磊在干嘛?他在戰勝自己,倒下,爬起,永不服輸,堅持到底——你在拍熱辣滾燙嗎?逆行人生的危機能靠戰勝自己解決嗎?難道電影主題真要說失業是因為你不夠卷?
這種邏輯崩潰在電影的最后一個橋段達到了巔峰,也就是平臺高層發現路路通小程序,考慮是否邀請高志磊來面試那塊。
讓歷經冒險的角色回歸平凡生活,不只是為了故事形式上的完整循環。這種回歸是旅程的結束,也是他帶回新的知識、經驗或視角,解決平凡世界原有問題,帶來積極變化的開始。主角重新回到起點,但他已經通過旅程增強了對自身和社會的理解,強化了與世界的聯系。更重要的是,無論經歷了怎樣的冒險和變化,生活總是需要繼續。角色再次融入普通世界,是要告訴觀眾無論冒險過程多么傳奇,但真正的價值永遠在于如何用獲得的力量面對生活。這是對和主角共同歷經冒險的觀眾的期許,是有思想意義的。
仍然以年會不能停對比,胡建林在電影最后也離開總部回到了標準件廠。但是,總部是更符合世俗成功定義的地方,入職總部曾是多數標準件廠員工的愿望,胡建林甚至曾因為無法轉入總部而被妻子拋棄。在電影里,總部也是個荒誕和罪惡之地,胡建林在總部混的最好的時候恰恰是其最迷失的階段。所以他離開總部返回標準件廠,是其放棄了物欲選擇回歸真實自我的象征。
而逆行人生呢?高志磊在技術崗時暴躁傲慢,深陷消費主義陷阱,糖尿病嚴重到需要打胰島素。他在騎手的世界中逐漸發現生活的真諦,改正了自己的錯誤,甚至糖尿病都好轉了。然后他和騎手世界say goodbye,拍拍屁股回去坐辦公室。
這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胡建林一開始為什么愿意去總部?因為他有潛藏的欲望和野心,他渴望證明自己能取得世俗成功來打所有曾經看不起他的人的臉。后面他認識到物欲不是一切,生活有更重要的東西,于是離開這個資本的荒誕之地,回到更平凡但更適合他的地方。這叫知行合一,是這個角色的自我完成。
而同樣應該認識到生活有更重要的東西的高志磊,最后要回到錢更多的大廠,這顯然是個劇本矛盾。而且他的新改變能為原本的程序員世界帶來什么改變嗎?怕是糖尿病都要復發。
讓主角舍棄對世俗財富的執念,再把世俗財富當成最終獎勵發出來,是個非常非常常見的套路。但用在逆行人生里就是完全的消費苦難。仿佛主角一旦變成了更好的人,就迫不及待的要離開。高志磊成為騎手這件事也仿佛變成了對他之前各種個人缺陷的一種懲罰。這讓騎手群體要如何自處呢?如果成為騎手是一種懲罰,他們是為何要長長久久的接受這樣的懲罰,又怎樣才能像高志磊一樣獲得解脫呢?
而最黑色幽默的是,高志磊獲得面試是因為他開發了能有效提高騎手平均效率的路路通,而提高平均效率的結果大家都懂,結合電影一直拍他怎么怎么卷,整個電影給拍成了一部工賊翻身記。
如果將這一段提到高潮前,讓高志磊在回歸大廠但路路通會被用來更殘酷的壓榨騎手和放棄回歸不得不面臨房貸壓力但能獲得內心安寧間抉擇,再讓領導說一些提高效率造福世界不合作你房子沒了的P話后被高志磊用人本主義+努力奪下單王狠狠打臉,這個電影的主題至少能及格,事實上這個電影從不同角度修改的機會多到能拍三集報告老板。
從1886年的芝加哥大罷工到1938年的《公平勞動標準法》,8小時工作制,美國工人用半個世紀來爭取,改變現實真的非常艱難。選擇向內自我和解,尋找生活中的幸福也未必不是一個選擇。但如果用一個努力奮斗超越自己和其他所有人來獲得成功的故事來回答后現代的問題,只能說注定不會成功。
我知道一定有杠精來杠電影最后大老板沒說同意面試,但是這橋段在電影語言里就已經是非常明顯的暗示了,如果你這都看不出來可能不大適合看電影。
還有說這就是現實的也不用來杠了,這個世界有很多現實,而電影怎么拍是人選擇的。最后那個橋段的臺詞從“路路通提高了很多效率,要不要請他來面試”改成“路路通提高了很多效率,要不要把配送限時再縮短10%”也是一種現實,但導演選擇不這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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