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西黑窯聯系到現代國家制度
[鄭永年] (2007-07-10)
不久前,中國媒體揭露出來的山西黑窯奴工事件再次把中國推向了國際媒體的焦點。“黑奴”和“奴隸”等在中國媒體上已經久違了的詞匯,成為境外很多媒體描述這種令人發指事件的常用詞。
這件事情如此嚴重,馬上就受到中國領導高層的高度重視,指示有關方面全力解決。之后,一些人也提出地方領導高層是否對此負責的問題。
每當一件重大事情發生,領導層先表示關注,最終可能找到幾個人來擔負行政或者其他什么責任。這似乎已經成為近年來較為固定的中國政治行為模式。
但如同對待其他很多事件一樣,這次對山西“黑窯”事件,各界再次表現出沒有制度反省的能力。事情一發生,大家的聚焦點總是落在個人層面,忘了找制度上的原因,也因此很快時過境遷,等待著下一次重大事件的發生。
沒有從制度上追究責任
黑窯事件固然表現得很特殊,但類似的事情在中國絕對不止這一次,只不過是有很多類似的事情還沒有被人發現罷了。每次發生這樣的事件,總讓人驚訝。但更讓人驚訝的是這樣的事情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前些年的“非典”(沙斯)事件、河南群體性“愛之病”感染事件、每況愈下的各地礦難等等,所有這些事件的表現方式不一樣,但它們背后可以說都具有同樣的制度原因。如果不能在制度上尋找原因,不在制度層面來追究責任,那么就很難阻止這樣的惡性事件再次發生。
如果說“黑窯”和“黑奴”是國家制度不健全的產物,那么也只有通過國家制度建設才能把如窯工那樣的人民從“奴隸”狀態下“解放”出來。
“奴隸”這個詞經常被用來表述傳統社會狀態下(如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社會成員和其所屬組織的關系。這是一種人生依附關系,主人或者組織可以隨意支配其所管轄成員。
為什么傳統社會下會產生奴隸?因素有很多,但從政治制度上說,主要是因為在傳統社會形態下,沒有統一的國家權力。國家權力存在著,但權力是被各地方組織所瓜分的。
在中國也一樣。在傳統中國社會,盡管有“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之說,但皇權根本沒有能力深入社會的各個角落,人民是被地方政權所統治的。
正因為這樣,近代以來的革命,無論是資產階級革命或者共產主義革命,其關鍵詞都是“解放”。就是要把人從非人道的制度下解放出來。革命就是要建立新的國家制度。
盡管在新的國家制度下,組織也不可避免,但組織成員和組織的關系并非人身依附關系。任何組織的成員同時也是國民,受國家權力保護,享受國家權力之下的公民權。
當然,在不同的政治制度下,人民所享受的自由類別和程度是不同的。但即使是享受最低限度自由的人民所面臨的環境和傳統社會下的奴隸狀態具有本質上的不同。
民主之下災情難再隱瞞
在中國,從孫中山先生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到毛澤東領導的共產主義革命,最終的目標也是解放人。經過百年革命,中國確立了現代國家制度的構架。
之所以說它是現代國家制度,是因為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上,國家權力第一次有能力深入社會的各個角落。
中國所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的核心就是人。改革開放以來,從鄧小平時代的“解放生產力”,到江澤民時代的“三個代表”,再到當代領導層的“以人為本”,人越來越占據國家建設的核心地位。
那么,問題在于,為什么一個意在解放人、為人服務的制度,還會不斷發生人奴役人的現象?從政治上說,關鍵在于缺少民主。
民主的缺失是中央權力為核心的國家權力弱化的最為根本的原因。在中國,很多人擔心民主會削弱國家權力,但事實上恰恰相反。
印度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迪亞·森(Amartya Sen)曾經說過,像中國大躍進期間發生的自然災害即使在印度那樣的貧窮民主國家都不會發生。即使發生了,其災害的程度也不會像中國那樣導致那么多人死亡。
原因很簡單,在民主體制下,沒有一個地方性政權或者組織能夠隱瞞災難。這一點也可以用來解釋山西黑窯現象。
中央集權須有人民基礎
山西“黑窯”和全國其他類似事件發生,是具有制度上的原因的,那就是中國還沒有建立有效的國家制度。中國的體制名義上高度集權,但這個高度集中的中央權力則是被成千上萬個高度地方化的政權和組織所瓜分的。
既然中央權力被那么多地方政權或者組織所瓜分,那么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在很多方面中國經常處于一種無政府狀態之下。實際上,有些情形甚至比無政府狀態更為嚴重。在無政府狀態下,社會成員尚且可以自救,但地方專制政權或者組織往往阻礙人民的自救行為。
國家權力為什么會弱化?情況很復雜,但原因則是非常簡單,那就是國家權力一味依賴于國家政權本身,而沒有有效的機制把社會或者人民的力量轉化成為國家力量。
一味地依賴于國家政權本身表明經常把國家與社會、政府和人民區分甚至對立開來。權力往往只能在政府內部流動,無論是集權還是分權,都是政權內部的事情。
很多專家學者早就注意到中國政治體制根深蒂固的弊端就是其內部的脆弱性。往日“非典”,河南愛之病,今天的山西黑窯事件中,這些都反映了體制內部脆弱性。
現代國家制度建設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中央集權。如何集權?關鍵在于民主。民主并非只是選舉體制的確立那樣簡單。概括地說,民主就是要增加國家各項制度中的人民性,就是說讓人民來參與國家制度,分享國家權力。
只有當人民的權力轉化成為了國家權力,或者說國家權力有了人民這個基礎,中央集權才有可能。這個辯證法不是很多人都能認識到的。
美國政府用信息管治社會
有效的中央集權需要一個民主的政治環境,包括政策透明、政治責任和信息流通自由等等。
這里姑且舉信息流通自由為例來說明為什么人民的參與是有效中央集權的保障。在這一點上,最早也是最有效的論說就是美國《聯邦黨人》。
《聯邦黨人》認為,要達致有效的管治,就不能讓信息集中在各州政府。信息必須集中在聯邦政府。但這并不是說,聯邦政府可以壟斷信息,在聯邦層面進行黑箱操作。相反,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新聞自由,讓信息分散在人民中間。
當人民掌握信息時,就沒有人可以壟斷信息了。而聯邦政府正是依靠來自人民的各方面的信息來管治社會。換句話說,信息集中化的最有效方法就是信息的分散化。
通過人民掌握信息來達致中央集權,這對一個像中國那樣的大國來說尤其重要。很顯然,如果信息被成千上萬地方政權或者組織所控制,那么中央權力必然被虛化。
無疑,中國也在層出不窮的惡性事件中學到了教訓,開始進行新型的國家制度建設了。
這里可以舉《突發事件應對法》為例。去年6月,全國人大常委會就突發事件的應對問題提出一項立法草案,其中對新聞媒體的角色做出規定,要求媒體不得違反規定擅自發布相關消息和發布虛假消息,情節嚴重或者造成嚴重后果的,罰款5萬至10萬元人民幣。
但最近在全國人大對此草案進行二審時,刪除了有關新聞媒體不得“違規擅自發布”突發事件信息的規定,同時也刪除了地方政府“對新聞媒體的相關報道進行管理”的規定。
應當說,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如果不能把人民從地方化了的政權和組織解放出來,現代社會的公民權就無從談起。而如果人民不能享受公民權,那么中央集權就會空中樓閣,更不用說是現代國家制度建設了。
·作者是英國諾丁漢大學中國研究所教授、研究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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