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城市化帶來了中國農村普遍的老年人留守問題。對農村老年人留守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一種觀點認為老年人留守農村,農民家庭分離,這是不人道的,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難以忍受的罪惡之一。另一種觀點認為,老年父母普遍不愿與子女在城市同住,他們住在農村更加親近自然,對農村老年人來講,留守未嘗不是好事。
中央決定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縮小城鄉差距。有一種很主流的觀點認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縮小城鄉差距,解決中國發展不平衡和不充分的問題,關鍵在于打破城鄉壁壘,加快市場要素流動,就是要允許農村勞動力進城,允許城市資本下鄉,包括開放市民到農村買宅基地建房。農民進城、市民下鄉可以緩解城鄉發展不平衡的問題。
2005年中央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當時提出的 20字方針是“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治、管理民主”。對此,主流看法當然是將 “生產發展”擺在第一位,筆者當時認為,中國經濟發展的主戰場在城市,農村是中國式現代化的穩定器與蓄水池,城鄉關系不是齊頭并進、一起發展的關系,不是兩條腿走路、兩個拳頭打人的關系,而是相輔相成、相互補充、相互支持的關系,城市是發展極,農村是穩定器。正是基于這一點,新農村建設的重點在于文化建設而不在經濟發展,新農村建設的核心是建設 “低消費、高福利”生活方式,在 2006年出版的 《鄉村的前途》一書封面,筆者曾寫下這樣一段話:
在這 60多篇文字中,我試圖提出一個關于中國發展道路的新方案。這個方案的核心就是以新農村建設為契機,重建農村生活方式,提高農民的主體地位和文化感受力,讓農民可以分享到現代化的好處,從而能過上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
我希望重建田園牧歌的生活。希望溫飽有余的農民可以繼續享受青山綠水和藍天白云。可以繼續享受家庭和睦和鄰里友愛,可以繼續享受陶淵明式的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休閑與情趣。
勞作是有的,卻不需要透支體力;消費是有的,卻不一定奢華;閑暇是有的,卻不空虛無聊。
這是一種強調主體體驗和人際聯系的 “低消費、高福利”的生活方式。農民不一定特別有錢,卻可能因為有生活的主體體驗而生活充實。
若是抽象討論新農村建設或鄉村振興戰略,每種意見都有合理性。具體來看情況可能就有不同。當前中國正處在快速城市化階段,農村青壯年進城務工經商是必然的,并且越來越多進城青壯年農民獲得了在城市體面安居的收入與就業條件,他們自己以及家人都進城去了,真正留守農村的是中老年農民,他們已經失去了進城務工經商的年齡優勢,或進城失敗要退返農村。問題是,留守或退返農村的中老年農民在農村生活得好嗎?“低消費、高福利”有沒有可能?怎樣才是可能的?
一、留守老人的多元福利觀
在計算農村老年人福利時,我們要區分出農村老年人的不同階段。前面我們講 “半工半耕”家計模式是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即進城務工經商的年輕子女和留村務農的中老年父母,其中中老年的起點可以從50歲來計算,一般超過 50歲,繼續在城市務工經商的機會就開始減少,而越來越多人返鄉。50歲當然不能看作老年人。從50歲到65歲甚至 70歲往往都是身體健康有勞動能力的人。因此,當前仍然留村的中老年人大致可以劃分為四種類型:身體健康、年富力強的中年人,50~60歲;有勞動能力的老年人,60~70歲;生活能自理的老年人;生活不能自理的高齡老年人。
凡是有勞動能力的留守中老年人,他們身體健康,有能力與土地結合起來,從土地上獲取收入,他們生活質量大都比較好。一方面,子女大都已經成家,父母已經去世,生養死葬的人生任務已經完成,他們最大的任務是安排好自己,他們是農村家庭 “負擔不重的人”;另一方面,他們有勞動能力,可以從土地上獲得超出支出需要的收獲。他們留守農村,真正第一次安靜下來過自己的日子,他們感到自己生命進入了“第二春”。
年齡更大的老年人進行農業生產已力不從心,但生活可以自理,這樣的留守老年人生活雖然不如有勞動能力的老年人舒心愉快,卻也不會太差。一方面,農村老年人可以留有積蓄;另一方面,子女會給贍養費;再一方面,國家也經常會有各種補貼。農村生活成本也低,各種開銷不大,日子還是可以過的,甚至是可以過好的。
真正成為問題的是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高齡留守老年人,這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情況,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高齡老年人,他們子女往往也步入中老年,這些步入中老年的子女或已回到農村來照料失能高齡父母,這樣就告別了留守。第二種情況是進城子女將失能父母接到城市一起生活。第三種情況是子女既不回來照顧失能父母,又不接失能父母進城,留守失能高齡老年人獨自居住生活,狀況凄慘。這種情況雖然只占留守老年人的極少數,其悲劇性后果影響卻極其惡劣。
以下我們重點討論占絕大多數的具有勞動能力和具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留守老年人的福利。
與年輕人不同,留守老年人不再有創業銳氣,他們的生活已以退養為主,因此,收入最大化既不是他們的目標,也不在他們的能力范圍。站在退養的角度,具有勞動能力的留守老年人就有了多重計算自己行為合理性的福利觀。
中國農村有兩個很重要也很基本的制度設置:
一個是延續千年的村莊,在南方農村,農民往往居住在聚族而居的宗族村莊。村莊是一個農民世世代代居住的熟人社會,生于斯長于斯也死于斯。村莊農民的根,是他們的宗教,也是他們的歸宿。中國人缺少抽象的宗教信任,中國人的家鄉就是中國人的宗教。家鄉的一草一木都魂牽夢繞。村莊是世界上絕大多數原住民社會都具有的傳統制度設置。
另一個是新中國集體經濟尤其是集體土地制度。中國農村按人均分承包地,每戶都有承包地,這些承包地在分田到戶之初是農戶家庭收入的全部來源;后來農戶家庭年輕人進城務工經商,中老年人種地,既有農業收入又有務工收入;再后來,有農戶全家進城,而將承包地流轉給親朋鄰里,親朋鄰里因此有了擴大種植規模的機會。正是每個農戶家庭都有承包地,農戶家庭有具有勞動能力的留守老年人時,他們就可以與土地結合起來進行農業生產。
此外,中國農村居民都有宅基地,也有自己的寬敞住房,房前屋后還有空地搞庭院經濟。這樣一來,有勞動能力的留守老年人的生產生活安排中就有了以下一些重要的方面。
第一,可以與土地結合起來進行農業生產,所以就有農業收入。農業收入不高,農業投入也不大。在農業基本實現機械化的前提下,農村老年人年齡比較大也搞得了農業,因為農業主要是田間管理。正是田間管理讓留守老年人春種秋收,春天播下種子,秋天收獲果實。農業是季節性的,農忙時間種田,農閑時間過節。農忙時間忙生產,農閑時間搞副業。留守老年人在房前屋后搞庭院經濟,種蔬菜種瓜果,養雞養鴨養豬養狗或者撈魚摸蝦、打點兒零工。
一般情況下面,農村留守老人通過勞動獲得的收入遠遠超過他們的支出。他們收獲農產品也許不值錢,卻為自己提供了充足新鮮安全的食品來源,所以他們的生活成本很低,僅需要購買一些自己無法生產出來的必需品。幾乎所有能與土地結合起來的有勞動能力的農村留守老年人都不缺錢,他們每年都可以有積蓄,其中很多人主要是為子女積蓄,也為自己未來養老積蓄。
第二,農民住在自己房子里不用交房租。村莊是熟人社會,親朋鄰里都居住在一起,相互幫助,相互照看,相互比較,形成了村莊社會,產生了社會交往,具備了社會意義。
留守老年人住在自己房子里,有安全感,不會擔心被人趕走,不用看人臉色。生活怎么安排全都由自己決定,吃干吃稀、早起晚起,都是個人的事情。有興趣時可以邀請親朋好友聚餐 (更多時為過節)、打麻將。住自己房子有安全感,社會交往產生意義。熟人社會提供幫助,自由時間隨心所欲。
第三,農村生活離大自然最近最親密。花開花落,日落月起。農村空氣最清新,四季最分明,夜晚最寧靜。花花草草、蟲魚蝦鳥,都是自然的精華,都有自然的意趣。春天春色盎然,秋天果實累累,夏天熱情似火,冬天銀裝素裹。
一般來講,老年人年齡大了喜歡清靜而不喜歡競爭,喜歡大自然而不喜歡湊熱鬧,喜歡慢生活而不喜歡快節奏,喜歡自由自在而不喜歡受到約束。他們變得因循守舊,他們棄絕競爭。他們要享受人生 “第二春”。回到村莊這個距大自然最近的地方,與大自然保持親密接觸,可以讓留守老年人從大自然中獲取生命的樂趣。
第四,村莊是農民的根,家鄉是農民的宗教。落葉歸根,年齡大了,在自己家鄉生活、在村莊生活、在自己家里生活,有最大的心靈上的安全感,因為百年以后靈魂有了歸處。人老了,死在何處,在現代社會確實是一個問題。中國人沒有無處不在的宗教,只有祖祖輩輩而來的村莊,這個村莊也是農民的家鄉,這個家鄉永遠讓游子魂牽夢繞,是農民的宗教。中國人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客死他鄉。留守老年人如果不能返鄉,而是在城市漂泊,即使他們有自己住房,在精神上仍然是漂泊的,是沒有安全感的,人生也是不圓滿的。
第五,留守老年人與土地結合起來,通過勞動獲得收入,在勞動基礎上建立社會關系,通過春種秋收、花開花謝形成生活節奏,這樣的勞動本身就創造價值。正是可以從土地上獲得收入,留守老年人覺得自己活著就不是等死,就是有意義的。勞動本身是人的需要,一旦沒有勞動,變成純粹消費者,留守老年人就會喪失活著的意義。
第六,與子女不住在一起也可以產生距離美。留守老年人與子女共同住在村莊當然是最好的,可以相互照應。共同住在城市比較狹窄的空間里,尤其是經濟比較拮據時,就容易鬧矛盾,相對弱勢的老年父母就可能不得不看子女臉色,因此生活不自在、不愉快。子女進城,父母留村,一個較好的辦法是子女住在縣城,距父母留村不是很遙遠。父母可以隨時帶著自己生產的新鮮農產品來城市看望子女,子女也很方便就可以回到農村照看父母。這樣就既保持了家庭關系的親密,又避免因為天天生活在一起產生矛盾。
正是因為以上六點,農村留守老年人具有遠比我們通常僅按經濟收入、基礎設施、生活便利以及想當然的家庭親情要多得多的福利。所以很多農村老年人即使有條件與子女一同進城生活,可以在城市享受到更好基礎設施、醫療條件、生活便利以及兒女親情,但他們卻仍然愿意回到農村。
因此,在計算農村留守老年人福利時,就不能僅依靠對他們消費水平的統計,而要進行全面的涉及留守老年人各方面主觀評價的福利統計。農村留守老年人的福利是多元的,正是這種多元福利,使農村留守老年人可以實現 “低消費、高福利”生活,即低消費情況下卻可以有較高的生活品質。這也是農村對難以在城市體面生活的農民的重要性所在。
因此,留守老年人的多元福利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經濟收入,二是社會關系或社會資本以及安全感,三是生活環境,四是精神生活或宗教價值,五是勞動成為需要,六是距離產生美。
有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是決定個人行動以及幸福感的不只是收入與消費水平,而是各種綜合因素在起作用,收入與消費只是這些綜合因素之一。在基本生活保障解決以后,經濟以外的因素可能會起到更大作用。農村老年人是中國社會絕對弱勢群體,對這個弱勢群體的保障事關中國式現代化的大局,也是中國應對 “未富先老”問題的關鍵。多元福利觀及其展現出來的 “低消費、高福利”可能性,為國家決策提供了遠比當前只是從經濟收入方面考慮問題多得多的政策選項。與主張通過讓農村弱勢群體進城、讓城市富人下鄉以縮小城鄉差距的主流意見相反,筆者以為,正是農村的多元福利為相對弱勢的農民 (尤其是農村老年人)提供了遠高于其消費水平的福利水平,而使農民可以有一個相對幸福的、滿足的生活。如果這些收入比較低的農民進入城市,他們就真的沒有辦法,就被城市所犧牲,就成為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問題。
二、圍繞多元福利觀,調整鄉村振興戰略重點
按以上農民多元福利觀,“低消費、高福利”是可能的,則當前中國鄉村振興的重點就不應當是發展經濟提高農民收入,更不是要為城里人提供到農村看星星看月亮的度假村,而是要圍繞增加農民尤其是留守老年人的多元福利水平來做文章。
(一)農村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重點是小農戶
未來相當長一個時期,中國農村仍將是小農的世界。農業不僅要解決農產品的供給問題,而且還要為數以億計的農村留守中老年人提供農業就業機會。正是可以與土地結合起來,為農村留守老年人提供了在農村的多元福利機會。
因此,當前國家為農村提供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重點就應當是為以留守中老年農民為主體的小農戶提供服務,而不是想方設法消滅小農,推動小農戶將土地流轉給資本和大戶,也不是為大戶服務。
當前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過程中,出現大量國家資源投入到支持資本和大戶以打敗和消滅小農戶的現象。借發展農村二、三產業,將大量資源投入建設全域旅游、農業綜合體、文化小鎮上面,這是絕對錯誤的方向。
(二)文化也是生產力,注重農村文化建設
文化也是生產力,鄉風文明使生活在農村的留守老年人可以避免受到惡俗的拖累。比如農村人情攀比、大操大辦、封建迷信都會誤導和拖累留守老年人,降低他們生活的質量。
倡導移風易俗,組織老年人開展有意義的文化活動,成立老年人協會,讓老年人自己組織起來關心自己的生活,這些活動可以提高老年人閑暇生活質量,消除老年生活的寂寞,增加生活趣味。
(三)關心村莊失能留守老年人生活
一般來講,只要生活能夠自理,農村留守老年人就可以有較高生活質量。問題僅在于,當留守老年人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子女都不能細致照料時,老年人生活質量就會大幅度下降。如果國家能給予部分失能老年人補助,同時組織村莊健康老年人輪流看護失能老年人,比如建立村莊失能老年人看護中心,將極大提高失能老年人的生活質量,也給其他留守老年人較好的未來預期。
(四)為小農戶提供社會化服務
在當前大量農村人口進城,農民土地細碎化,農業社會化服務缺乏的情況下,如何解決小農戶包括留守老年人希望將細碎地塊和分散產權整合起來,以便于土地耕種的問題,應當提上議事日程。以土地確權為典型的不了解農村和農業情況的僵化政策應當引起政策部門高度反思。
應該說,一直到 2035年,鄉村振興的重點都應當是為小農戶服務。不能僅有一個美麗的鄉村,而這個鄉村卻容不下數以億計的留守老年人。2035年以后,中國式現代化初步實現,國力大幅度增強,農民也有了更多在城市體面安居的機會,農業可能就不再需要承擔提供就業及多元福利的功能,進城農民也不再需要 “低消費、高福利”,而真正變成 “高消費、高福利”群體,則農業就回歸農業本身,農村也可能不再是為農民提供退路,而成為城市市民接觸自然、親近自然的地方。到2050年,農村 “強富美”,堪比城市,甚至比城市更現代、更美好。
結語 鄉村振興應為農村留守者服務
中國的一個特殊國情是 “未富先老”,是世界上罕見的仍然處在發展中階段卻進入老齡化的國家,并且中國是大國,有 14億人口,大多數老年人集中在農村。更特殊的是,中國農村老年人大多為留守老年人,他們的子女進城務工經商,自己則留村務農。
農村留守老年人情況怎么樣?這是一個極為敏感的牽動整個社會神經的問題。農村留守老年人群體極為龐大,在缺少子女細心照料的情況下,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留守老年人處境可能相當凄慘。這個慘境,以及所有老年人都會逐步喪失勞動能力甚至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預期,造成了整個社會的恐慌。不過,只要真正深入農村考察留守老年人的情況就會發現,只要生活能夠自理,尤其是仍然具有生產能力時,他們就可以與土地結合起來,在勞動中產生多元福利。他們的日子過得比較不錯。正是因此,當前中國農業不僅解決了中國人的溫飽問題,而且為中國數以億計農民提供了就業和遠比收入更多的各種福利。正是農業就業為留守老年人提供了 “低消費、高福利”的可能。
若計算農村留守老年人多元福利,而不只是從收入與消費進行計算,城鄉差距也許并沒有當前主流認為的那么巨大。反過來,正是因為農村存在著比收入和消費更多的福利,農村就為農民這個弱勢群體提供了庇護,整個中國也因為有一個龐大的、可以為農民提供庇護的農村,而保證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穩定。
基于此,在未來相當長一個時期,鄉村振興戰略的重點都應當是為小農服務,而不是抽象地發展生產、建設 “強富美”的新鄉村。現在的關鍵是要為誰來建設鄉村。
有人批評中國當前政策中發展主義思路太過強烈,應當摒棄。總體來講,當前中國的發展階段,經濟增長是最優先目標應該是有合理性的。不過,經濟增長肯定不是唯一目標,尤其是對于已經退出生產領域的老年人,他們的生活和生命質量本身就是最為重要的。
回到人的生命意義本身,農村老年人與土地結合起來,就可以具有比在城市漂泊要高得多的生命質量,就可以有相對高質量的退養生活,因為回到農村他們就可以有多元福利,而不是在城市 (或養老院)度過余生。他們在與土地結合起來的過程中,在村莊熟人社會生活中,可以有更強生命感受力。甚至可以將農村老年人組織起來開展各種藝術活動,寫詩、打牌、唱歌、跳舞,自由而快樂。讓藝術來表現他們的生活,讓他們自己去表演,這豈不是農村老年人人生的 “第二春”?雖然他們消費不多,他們卻有豐富的精神生活、社會資本乃至物質條件,他們又豈不是 “高福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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