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責任與職業
兩年半前,我大學畢業,在選擇工作的時候,我更多的是傳統的擇業觀——就是進一個對口的國家單位,這樣就既可以實現自己兼濟天下的理想,又可以為自己家庭承擔自己應盡的責任。盡管從我爺爺開始就不是農民了,但自小在農村長大我親歷了農村的貧困與艱辛,再加上我學的專業就叫農村區域發展,回報農村、回報農民既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責任。然而我父親在我讀大二那年就因為中風而偏癱;而我母親則在家中一直操勞過度,營養不良,常常被疾病折磨身體;我弟弟此時正好大學畢業,作為長子長兄,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
于是在06年我報考了江西省公務員,報考的一個縣級市的農業局,這樣我即可堅持自己的理想,也可承擔自己應有的責任。這次考試我準備得很充分,考試也異常順利,我以報考部門第一名的身份入闈面試,而且在筆試的分數上也和競爭者拉開了適度的距離,等分數出來后,我覺得穩操勝券,安安心心的在家里過了一個春節。06年的春節過后,我作了大量的面試準備,第一次買西裝,第一次買皮鞋,第一次打領帶,第一次把自己裝扮得像個“人”樣,第一次……然后興沖沖的跑去面試。
然而,面試審核的工作人員此時又跟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報考的是一個縣級市的農業局,他要求的專業是“農業經濟管理”,在網上報名的時候,我通過了審核,可是到市人事局審核的時候,他們卻提出我學的是“農村區域發展”,專業不符,不讓我參加面試。此時我才開始意識到公務員的門難進,我把我所學課程的成績單和學校的報名推薦表都給他們看了,他們還是說不行;我又提出如果招聘我的單位他們出具證明,證明我能勝任這份工作的話行不行?他們說可以。于是我跑到市一級的農業局死纏爛打終于拿到了一份證明,他們一看不是我報那部門的公章,又不讓我參加面試;我又死皮賴臉的跟他們糾纏了一番,他們在收完報名費后,終于給了我面試的通知單。
面試結束后,我即當場被告知了面試分數,根據公務員考試分數計算規則,如果后面的競爭者想要超過我的話,除非他在面試中有非常出色的表現。但是,經過這次“嚴格”的審核之后,我沒再等兩周之后的體檢就先回學校了,后來我也沒接到任何體檢的通知,這也證明我當時的選擇沒在那里等是正確的。就這樣,我在第一次公務員考試敗下陣來了。
回到學校后,我曾一度消沉,不知所措,在同學都海投簡歷的同時,我卻只投出去兩份簡歷,但確還意外的應聘上了一家做電子商務的企業。待遇一般,但提成比較可觀,但是,在一次近乎“瘋狂”的培訓之后,我黯然的離開了這家公司,因為這不是我的追求,我的理想不是業務員,也不是在城市里有房有車,也不是做一個別人眼中的成功者,我的根在農村,我除了要報答生我養我的父母之外,我還要報答我的衣食父母——農民。
后來,我又參加了由共青團中央主辦的“西部計劃特設崗位教師”的考試,因為大多數都是邊遠的貧困地區,所以競爭不是很激烈,一輪筆試面試之后,我也被錄用了。待遇還可以,每年一萬五,在農村當老師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但是,此時命運又給了我另外一個選擇,我報名參加中國人民大學鄉村建設中心“農村人才培養計劃”也被錄用了,去當學員,也是志愿者,報酬不叫工資,而叫補貼,從名稱上就可以知道二者的差別。然而,這正好和我的理想相切合,參加人才計劃既可以從理論上對農村的發展有宏觀視角,在實踐環節可以深入到農村基層去進行實踐,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正是提升自己的機會。于是,在畢業后的第一次選擇中,我放棄了當老師的機會,我選擇了去當志愿者,我選擇了理想,理想主義的理想。06年下半年,我來到了北京,來到了自小就向往的偉大首都,在這里,我結識了激情,相邀著理想,作為一個志愿者,投身新鄉村建設,開始了我的理想之旅。
隨后,我來到了山東微山湖畔的一個村子。然而,在當我真正深入到農村的時候,我又碰到了很多問題,雖然我自小就在農村長大,但一直以為那是大人的事情,大人不告訴自己,自己也不會刻意去了解。這些問題積弊尤深,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內得到解決。下到農村,我們經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是:你們帶了什么項目來?帶了多少錢來?難道在他們的眼里我僅僅是代表錢和項目嗎?因此,錢和項目的問題又出來了。是啊,我僅僅是一個肩不能挑背不能扛,自己也身無分文的剛畢業的大學生,我哪來的那么多資源啊?于是,我決定繼續參加公務員考試,因為農民需要資源,資源都在政府體系內,所以我要去考公務員。
我把我的學員計劃從兩年減為一年,當然,這還有家庭責任的因素。雖然在山東的半年時間里,父母也知道我才剛畢業,要我為家里承擔責任也是不太現實的,也沒有太多的反對。但是,作為家中的長子,卻有著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我還欠著助學貸款,我要承擔起我的責任。
于是,我再一次的報考了江西省公務員,這次報考的是贛州市組織部的鄉鎮選調生,招的人多,而且又是本鄉本土,很占便宜的。雖然沒有太多的準備,但是我還是以并列第一百多名的身份進入了面試(招350人),面試和錄用比是1.1:1,機會很大。這一次,我離公務員特別近,幾乎是觸手可及。然而,命運再一次給我設了一個十字路口讓我選擇,在我即將準備去面試之際,一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狠狠地砸了我一下,鄉建中心中標了一個新項目,是由中國扶貧基金會負責的“非政府組織與政府合作扶貧村級試點項目”,項目點就在江西;而我所在的機構——鄉建中心中標兩個村,每個村各有五十萬的扶貧資金,共一百萬,對于我們來說無異于是個天文數字;而且兩個項目試點村都在江西興國,離我老家僅百里之遙,回家也方便。
這也是一個痛苦的抉擇,在臨近面試的時候,我不敢自作決定,而是借助一個朋友的一枚銅錢,往空中一拋,讓老天來幫我選擇。結果,“老天”讓我放棄了去當公務員的機會,繼續去當志愿者,要我繼續為理想而奮斗。就這樣,我又走在了理想的道路上。當然,也有現實的成分,就是離家特近;也因為有專門的項目資金支持(這里的項目資金和扶貧資金是兩回事),我的報酬基本上和當地普通的公務員可以看齊,開始時,父母也沒有太多的反對,而且覺得像回到家里一樣,挺好!
從07年開始,我繼續做我的志愿者工作,一個專職的志愿者,我把我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激情、所有的信念、所有的耐心,都釋放到一個遠離城市的小山村里,一個交通不算太閉塞但信息較不通暢的一個貧困村。這個村子緊挨319國道,直接連接到我家門口,一天也有十幾二十班的公交車,還算不錯;但是通訊條件就差了些,每次打電話或發個短信什么的,都得跑到樓頂去才能有信號;上網更是不方便,最近的一個網吧在鎮上,坐車來回得一個小時,如果去上一次網,那就是一天的時間,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從微山湖畔的農村,到蘇維埃區的農村,我順理成章的走過來了,走的是那么自然,走的又是那么瀟灑。從07年春節前第一次下鄉接觸開始,幾乎沒有任何的陌生感,操著相同的口音,說著相同的話語,喝著同一江水,品著同一道菜,一同唱著那首老少皆耳熟能詳的《十送紅軍》……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開始,理想在這里堅守,激情在這里燃燒,唯一一點遺憾的是,這里的年輕人太少。
在07年的前半年時間里,我們和當地村民一道,規劃了村莊美好的未來,從基礎設施的改善,到經濟的發展,再到社會文化生活的全面提升,一幅美麗的畫卷,一幅宏偉的藍圖,雖然歷經了無數次的磨合與妥協,但已經躍然紙上,只等著資金撥付下來之后大家去實現它了。然而,資金并沒有按預期的撥付下來,而我在村子里無論走到哪個角落,村民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又是:錢什么時候下來?我們的項目什么時候開始做?我又成了錢和項目的代名詞。盡管這次我們真的是帶來了錢和項目,但是難道在農民的眼中,我們僅僅是錢和項目嗎?在一次次細小而又瑣碎的詰問和質疑中,錢終于撥下來了,是07年的12月份,距離我們的規劃通過審批后足有三個月了。此時正是物價暴漲時期,原來的規劃又得進行一次新的調整,又是各個村民小組之間一輪新的利益博弈。就這樣,在不斷的爭吵和妥協中,08年悄悄的走來了,項目也在轟轟烈烈的施工,理想和堅持卻在無盡的繁瑣和不斷的爭吵與妥協中消退,此時新的壓力也來了。
盡管有些事情我不想讓父母知道,但是因為地理上的距離太近了,很多事是瞞不住的,往往一個善意的謊言暫時能起作用,但這需要用更多的謊言去圓這個謊,而接下來的謊言往往是由不得自己。當父母得知我這個工作既不屬于公務員性質,做完項目之后也沒有工作安排,甚至這兩年也不算工齡的時候,每一次回家家人都會給我作一次思想工作。聽看著父親一步一拖的腳步聲,看著母親日漸消瘦的臉龐和日漸臃腫的身體,還有弟弟不時打來要學費和生活費的電話,更有日漸到期的助學貸款,我只能低著頭,默默的對父母說:做完這一年我就不做了。
可是不做這個我又能做什么呢?父母還是希望我考公務員,于是,帶著父母和家人的期望,我又參加了江西省08年的公務員考試。這次考試我沒有準備,更像是在應付差事,考試結束后,我知道,我又一次的辜負了父母和家人的期望。就這樣,在一片冰雪凝凍中,08年的春天來到了。
春天本來是孕育希望的季節,我們仍然拾起熱情,繼續完成我們的理想之旅。但是,事與愿違,在一次嚴重的利益沖突中,我們的計劃徹底破滅了,僅有的熱情也已冰冷,剩下的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工作,依然細微,依然瑣碎,依然有不停的爭吵,依然有不斷的妥協,表面平靜的村莊,實際上卻是暗流涌動,我卻深深的處于漩渦之中,欲罷不能。理想已完全破滅,激情也已不再,剩下的只是滿腹牢騷和不滿,空耗了青春,自己卻當作個性,理想沒了,責任也不知從何說起。江南炎熱的夏天卻如秋天一樣,蕭蕭瑟瑟,滿懷離索,此時的我已然成為了一個光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終于,這鐘也有敲到盡頭的時候,但是我卻沒有完完整整的把鐘敲完,還留了一個尾巴,就逃離了農村。
可是,逃出來之后我該往哪去呢?去城市吧?一時間我也茫然了。此時家庭的責任壓得我必須現實一些,可我卻還想繼續我的探索之路,能把二者很好的結合嗎?我想過,我也嘗試過,但幾次應聘都失敗了,在職業的選擇上,我已經很難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選擇了。難道我真的要放棄自己的堅持,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信仰?抑或我真的應該承擔起我應盡的責任。于是,我離開了北京,離開了我理想開始的起點,也離開了我想從事的職業,離開了我對農村問題的探索和實踐。在家里作短暫的停留之后,于八月十五中秋月圓之夜,我又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到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去實現我作為一個長子應盡的責任。
然而,命運似乎總是喜歡和我開玩笑,也因為自己準備不足,到深圳之后竟然一片茫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自己該干什么?自己適合干什么?在前幾天的著急上火之后,我決定先去做普工,做一個真正的產業工人,因為這樣可以很快的就上手,也可以很快的賺到錢,雖然會很苦很累,也不會讓人有太多的理想和激情,但是家庭的重責壓在我身上,使暫時我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
進廠的歷程并不太順利,折騰了將近一周之后,我終于進到了一家號稱世界500強的工廠里當普工。工資不太高,按當地的最低標準,但是加班多,還包吃住,省著點花的話收入也不會太少,而且還有社保,是打工者們理想的選擇。然而,此時命運又給了我一個選擇,一個讓我重回農村的選擇,一個讓我重拾理想的選擇,一份又可以讓我能夠承擔家庭責任的工作。我想抓住,于是我在沒請假的情況下就跑出了工廠。但是,我的努力再次失敗了。我想回工廠,但是,工廠也把我辭退了。于是,我兩手空空,只好面對殘酷的現實,好好準備簡歷,爭取謀一份還過得去的工作。
當我從工廠出來后,正好國慶長假,在舉國同慶的歡樂日子里,我卻心如煎熬,掰著指頭數,盼望假期早點過去。長假終于慢慢的過去了,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全球性的金融危機,作為與國際經濟聯系異常密切的改革開放前沿陣地深圳,其影響是不言而喻的。于是,我拿著我那農村里兩年寶貴的工作經驗,卻想在這危機中的城市里尋找工作,一份自己滿意的工作。現實不給我任何幻想的情面,在海投了無數的簡歷之后,經歷了數十場近乎苛刻的面試之后,我總算是謀到了一份差事,一份看上去勉強還能糊口而且還只是兼職的差事。期望與失望,理想與責任,在這一刻都已無影無蹤,只有漫無目的在水泥的叢林、柏油的沙漠中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我累了,身心俱疲。身體的疲憊可以用休息來調養,心靈的疲憊呢?卻只能以堅定的理想來振作。我又開始投簡歷,重新開始我當初的理想,繼續追尋我對農村問題的探索,這一次,我瞄準了城市,瞄準了雖然已經進入城市但不管是戶籍上還是心里上仍是農民的打工者,因為我覺得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關注他們就是關注自己,既是我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還是我的責任,更是我的理想。因為有了前兩年的基礎,再要回到這個領域來也比較容易,只是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又得從志愿者做起。對這一切,我都有心里準備,又經歷了一番筆試面試之后,我應聘上了一個北京一個NGO組織,職業是志愿者升級的社工,薪水依然是志愿者級別。
然而,現實又一次讓我感受到了它的冷酷與無情,在我剛得到應聘的結果之后,還沒來得及六十分鐘的喜悅,我就收到了弟弟的信息:媽媽病了,在市醫院住院。此時,我迫不及待的打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行動不方便的爸爸,他留在家中,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更不要說在醫院里的媽媽。他說媽媽一周前就開始生病,但她一直在家里撐著,一直到前天躺在床上實在撐不住了,才被舅舅送進了醫院。開始住院時,家人并沒有告訴我,他們總是認為我的前程要緊,這點小事沒必要讓我知道,親戚朋友輪流到醫院里照顧我生病的媽媽,而左鄰右舍也毫不吝嗇的照顧我行動不便的爸爸,為的是不讓我這個大學生的前途不受影響。直到兩天后,我才通過弟弟得知媽媽生病的消息(弟弟也是剛得到消息的),是在我剛收到通過應聘的結果之后不到一個小時之內。可憐天下父母心!可天下兒女的心呢?
第二天一早,來不及辭別更多的好友,我就匆匆的離開了深圳,一如我匆匆的來。一路上馬不停蹄的趕回家里,趕到醫院,回到媽媽身旁,媽媽只對我說了一句:“你怎么回來了”。然后就把臉轉到一邊。看著媽媽慘白的臉龐,和那浮腫的手指,我竟無言以對,忍住眼中的淚水,強顏歡笑,任憑心在流淚。我只得又一次跟媽媽說謊,一個表面上十分善意的謊言,我說我已經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了,待遇還不錯,從深圳過去正好可以回趟家,順便拿一些厚衣服。媽媽也沒再問下去了,只是把眉頭微微的放開了一些,媽媽只是期待的看著我,又說弟弟的生活費都還沒寄給他,我有時間的話就寄點給他。我不敢看媽媽那期待的眼睛,只好跑到窗口邊,模糊的視線看著窗外緩步前行的車輛和行人。
第二天,我又匆匆的趕回家里,因為家里還有行動不便的父親。爸爸還是那樣一步一拖,但他卻安慰我不要難過,他說他一個人在家里過得很好,能做到飯菜,切菜有鄰居幫忙,提水也有人幫忙,還有好心的鄰居給他洗衣服,甚至送飯給他吃,讓我先去照顧媽媽。中午,我給爸爸做好飯之后,就騎著自行車去市醫院里,照顧病床上的媽媽。在媽媽住院的這段時間里,我都是騎著自行車,在家和醫院之間奔走。
在醫院里住了一周之后,媽媽實在呆不下去,說什么都要出院,因為媽媽知道借的錢也快花完了,在住下去錢都不知道從哪里來。實際上她的病也不是什么大病,都是因為得了小病之后總是怕花錢不去醫院積累下來,再加上長期操勞過度和營養不良造成的。其實,這都是我造成的,如果兩年前我選擇了做老師,或者是一年前我選擇了做公務員,還會出現這種情況嗎?理想、責任、職業,我到底該怎么選擇呢?
可是,媽媽出院后,卻是關心我的工作,讓我早點去北京,別耽誤了工作。為了圓這個謊,為了家人的期待,為了我的理想和責任,也為了工作,我又要離開家,離開生我養我的地方,離開我那多病的雙親。又是一個月圓夜,我收拾好行囊,踏上北去的火車,為了圓這個謊,為了家人的期待,為了我的理想和責任,也為了工作。于是,我今年的四次來到北京,人生中第十次來到北京。這一次,是堅定?還是逃避?我真不知道我還能走多遠?但是,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家在農村,我的根在農村,我的事業也在農村,我的理想更在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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