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中科院將近兩年了,早想寫一些東西了。但好幾次都是提起筆又放下了,有時候是因為不想寫,有時候是因為不忍寫,有時候是因為不能寫。
但是我終于還是鼓起了勇氣,準備寫一些東西了,因為我分明感覺到歲月的激流不停的沖刷著我的記憶,往事被一片一片的剝離,越來越殘缺了。
寫下來總還是能更長久一些,當然不奢望永恒。
2006 年1月,我正式地向中科院某所遞交了退學申請。在經歷了將近半年的煎熬后,我平靜的搬出了青年公寓。實驗的不順,前途的渺茫,和老板的爭吵,以及其他糾纏不清的種種,都突然消失了,我很輕松,而且有久違了的平靜。盡管2006年整整一年我還是有很大的壓力,但我很快樂,在經歷了陣痛后,我成功地實現了人生的轉折,2007年4月1號,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歸宿,這里沒有封閉的實驗室,沒有沒完沒了的實驗,每天不用面對老板不切實際的妄想,前途也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渺茫。最重要的是,現在我從事的是我喜歡的事業,我愿意為此奮斗。
在中科院呆了三年多,必須承認,我得到了很多鍛煉和提高,逐漸變得理性,客觀。
退學又讓我變得獨立,沉穩,堅強。
現在的生活讓我平靜,樂觀,自信。
痛定才會思痛的,我常常想中科院到底給了我什么?細細想來,其實收獲還是很多的。
科學院徹底的改變了我的許多價值觀,比如,現在我不再崇拜學術活動,而是只把它看成一種普通的職業,沒覺得他比其他職業更神圣。尤其是現代的學術活動,更是越來越趨向于職業化,規范化,越來越依賴于大規模的投資和規范化的管理。科研活動也并不一定需要高智商,因為創新活動越來越規范化,創新也就變成了一種技能,既然是技能,理論上說,只要經過系統訓練,誰都有希望掌握這種技能。所以,在我眼里,科學家也就變成了一種普通的職業。科學家并不意味著聰明過人,而僅僅代表他有某一領域的基礎知識,有比較規范的思考方式,有理性客觀的態度,能用一些實驗(具體的或抽象的實驗模型)檢驗理論或假說。
科學院還讓我比較深切的感受了中國學術界的種種怪現狀。
(一)中國獨特的科研基金審批制度是學術腐敗的溫床:我們的科研基金大部分掌握在政府部門手中,科學家們需要向政府部門申請。在申請的時候,需要說明課題的科學意義,應用價值以及可行性。審批通過后,撥付科研經費。
這是由于我們畢竟是窮國,沒有太多錢,所以只能嚴格審批,有選擇的支持,這沒有錯。但正是這一制度,催生了種種怪現狀:
1,埋頭做學問的不一定有經費支持,整天跑關系的財源滾滾。這是很顯然的事,政府有權分配經費,這一權力難免要尋租。
2,科學界的拉幫結派。在審批時,需要專家出具意見,又由于近代以來,科學研究分工越來越細化,所以一個課題,全國也就寥寥幾個專家有資格出具審批意見。那么很顯然平時在這些圈子的人脈方面投資時間和其他資源是很值得的。這樣就導致幫派形成,你審我,我審你,互相吹捧,互相抬高,形勢一片大好。最終把錢忽悠到口袋里。
3,課題立項全是高精尖。由于科研經費的有限,所以講究好鋼用在刀刃上,要把大部分經費在最有價值的課題上,這就導致科學家們申請課題時個個都是高精尖項目,個個都是關系國計民生的大項目,但其實個個都是虛張聲勢,一片浮躁。那些扎扎實實的不怎么招搖的基礎研究項目逐漸被邊緣化。
4,去探索未知世界前,卻要求先拿出地圖。學術活動是創新的過程,創新是探索未知領域的。而探索其實嚴格來分析是不能規劃的,或者至少是不能非常具體的規劃的。而我們由于審批時需要拿出科研項目的具體材料,所以就需要科學家們事先把學術活動規劃好。這就好像探險家們在探索一片完全未知的原始森林前,先要求他們畫出地圖。這是很荒唐的。
5,科學家也會傍大款,傍大腕。一些“小老板”(沒有多少影響力的科學家),通過自己的努力是很難申請到經費的,于是他們就努力跟大腕們拉關系,申請經費時寫上這些大佬的名字,名曰“共同申請”,比較容易拿到經費。實際上這些大佬們手下課題少則十幾個,多則幾十個,根本管不過來。經費撥下來后,就由著下面的人折騰了。
6,一些比較有錢的科學家們拼命鋪攤子。一些科學家在申請到經費時,不是埋頭做課題,而是拼命買儀器,擴張實驗室。我過去師從的老板實驗室規模十分可觀,從分子水平到細胞水平的實驗啥都能做。這是為啥呢?其實仔細分析很簡單。實驗室成規模后,就比較容易申請到課題了,一年立好幾個項,有做遺傳的項目,有做發育的項目,有做免疫的項目,這個項目申請不下來還有那個,風險分散了,經費就有保障了。
(二)重立項,請驗收,導致很多課題不了了之。
立項時轟轟烈烈,驗收時馬馬虎虎。因為驗收時還是專家評審,而這些專家其實都是圈內人,你評我我評你,互相都得給面子。不管做得怎樣,只要能發幾個文章就行。
(三)再說說我們的研究生培養制度。
其實研究生包括碩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但現在很多人以為研究生是碩士,博士就是博士。這是一個小題外話,我只是想說,以下我說的研究生包括碩和博。
我們現在的培養制度是,以論文為硬指標(目前有少數地方有改革)。論文已經成了指揮棒,老板需要論文給評審專家交差,學生需要論文畢業。不同的是老板需要高水平的論文,有利于自己升官發財,或者混個院士啥的。學生則是能畢業就行,這就是矛盾。但一般因為具體科研活動需要學生去做,所以大部分文章都是剛好夠畢業就行。誰都明白做個大文章談何容易,有很多課題理論上分析就得五六年,而且探索未知本身有風險,一般學生不敢冒險,萬一五六年后課題做不完,或者做不成功。畢業就困難了。所以導致我們的文章數量多(因為每年畢業的研究生數量多),質量普遍不高,或者簡直可以說很低。浪費了大量的科研資源。同時也浪費了大量的研究生的寶貴年華。
我們的科研害了誰?
害了老板們,我們的好多科學家都是從國外引入的,他們在國外做的很好,發的文章都很有水平,為什么一回來就都被閹割了?
害了研究生們,我們的寶貴年華,我們的純真夢想,都在一片浮躁中慢慢耗盡。逐漸變得呆頭呆腦,謹小慎微,沒有眼界,沒有膽量,沒有開拓精神,沒有創新精神,也沒有了為科學奮斗終身的激情,只是盼著畢業。這樣的生活不是在做科研,而是在生產論文。
我們的科研幫了誰?
幫了美國,幫了英國,幫了日本,幫了德國。
我們的科研活動每年消耗大量的儀器和試劑以及其他實驗耗材。而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進口的。就拿生物學來說,大部分儀器都是從日本和德國進口的,大部分試劑都是從美國進口的,價格高的驚人,我們買的數量也很驚人。而這些東西都在熱熱鬧鬧的所謂科研活動中消耗殆盡。投入是看得見得,產出卻沒影了。就那生物學領域來說,全國每年能發三五篇頂級雜志的文章就高興的慶賀半天,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同時我們為美國培養了大量的熟練工人,我們的很大部分博士畢業之后,都到了美國做博士后,說白了就是廉價勞動力,為美國的科研殫精竭慮,耗費青春,等到“人老珠黃”,再回國混個教授當當,又淹沒在中國科研的滾滾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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