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自從有了人類以來,從未象今天這樣重要過,也從來沒有一個時代象今天這樣把鼓吹自由當成時髦。但它卻成了一個問題,而且是一個任何人都覺得自己絕對不能喪失的東西,而且變得十分時髦,幾乎我們在任何地方都無法回避。
《后天》是今年曾經引起不少人關心的電影,在那個片子里,當大雪覆蓋了整個地球的時候,自由女神像仍然挺立在曼哈頓;當冰雪融化后,第一縷陽光照射的也剛好是自由女神那高舉著的手臂。作為一個深受多年愚民教育“毒害”的人,我在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美國的意識形態正是重于泰山,而且心生不滿。
但當《亞瑟王》里的亞瑟說“自由意味著為了自由而戰”時,我卻真實的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不安。在獲釋之前,他們不過是一群奴隸,身上那具戰甲與其說是一種榮耀,不如說是一面遮羞布,在那背后,是他們內心深處擺脫奴隸地位的渴望。羅馬許諾說,為我征戰,打贏了就給你們自由。所以,他們無往而不勝。但等待他們的卻不是自由,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戰爭。當他們終于完成任務、拿到自由人身份證明的時候,他們卻選擇了再次征戰,而且明知道這次戰爭會帶來死亡。
“自由,意味著為自由而戰。”這句話該怎樣理解呢?是布什為了“解放”伊拉克人民不惜美國大兵與人質的生命,還是意味著共產主義者們“解放全人類”的偉大抱負?
假如它只是從二戰時的法國人或南斯拉夫人嘴里說出來,或者是從一個越戰中的越南人、抗日戰爭中的中國人嘴里說出來,我相信我會感動得一塌糊涂。但是這句話出自一部美國電影。在輕微的感動之后,我對美國意識形態的警惕再次涌上心頭。
但是,請一定要注意亞瑟的身份:他原本只是一個“藍魔”。促使他決定“為自由而戰”的關鍵之處在于,他看到了自己的同胞在異族的屠刀之下血流成河,童叟無遺。他原來所信任并為之感到榮耀的羅馬,不過是一個騙子而已。對于“藍魔”們來說,他們同樣是侵略者,是殖民者。
“藍魔”,這看起來不過是一個詞語,然而在它背后隱藏著的命名邏輯卻是一種文明對野蠻的自信與狂妄。羅馬是文明的,而藍魔不過是尚未開化的野蠻人,他們必須由文明人來統治,帶給他們階級社會、羅馬軍陣、地主莊園,以及各種各樣羅馬人自以為“文明”的東西。如果不是別人提醒,亞瑟也許早就忘記了,他并不是為之征戰四方的羅馬人,而是一個藍魔。
在所有羅馬的文獻中,我們都能看到“為了羅馬、為了自由、為了你們的婦女兒童和財產作戰”這樣的戰爭動員說辭。羅馬人作戰是為了羅馬的婦女兒童和財產,那么不是羅馬人的羅馬騎士們呢?他們為什么作戰?難道只是為了白花花的銀子或者一個侵略者的赦免證書嗎?
如果我們并不健忘,我們就該記得,在鴉片戰爭中,英國軍隊里的主要武裝人員都是印度人;在蒙古帝國與滿州的鐵蹄向南征服時,主力也是漢人。他們為什么作戰,為保衛自己的老婆、孩子和財產,還是為了一個騎士的光榮?
“那些形而上學騎士們……”,每當提起雅各賓黨人,老柏克都要使用這種非常不屑一顧的修辭。與“那些形而上學騎士們”相比,那些荷槍實彈的騎士們——比如二戰時期的德國兵、日本兵、越南戰爭中的美國兵——常常沒有任何“形而上學”能力。我一直想,他們真的相信他們是在為本民族的尊嚴、“生存空間”和光榮而戰嗎?難道他們不明白自己的尊嚴與榮耀并不一定要建立在自己對他人的統治上面嗎?
1998年夏天,我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施米特所謂的“政治浪漫派”,傷春悲秋,自以為胸懷天地,每天思考著“下崗工人”一類的“宏大敘事”。那時,我在電視上看見,一個戰士為了救人淹沒在洪水之中,接著是一個排的人用身體去阻擋洪水。如果說那時我沒有感動,那是很不誠實的。但是,N年之后,我才知道,就在那之前的一年的夏天,把槍口對準市民的也是同樣的戰士。同樣年輕的面孔,同樣花樣的青春,同樣少不更事的自以為堅強,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對他們而言,那不過是在執行一個“命令”。就在前不久,我還再次看見了我們的“最可愛的人”們用高壓水龍頭在重慶“執行命令”。但從他們臉上看到的依舊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堅強。
然而,在那堅強背后,究竟不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我的少年的朋友們、堂兄弟們,如今他們也在不少地方扛著槍,在“守衛祖國的邊疆”、保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的“安定團結”,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也問他們:他們知道自己做什么嗎?他們所守衛的邊疆、所守衛的“安定團結”到底是誰的邊疆、誰的“安定團結”?
“自由,意味著為自由而戰”。到底是為誰的自由而戰?雖然在那些浪漫派們看來,這樣的斤斤計較完全沒有一點“騎士風度”,沒有一點榮譽感,太過“政治經濟學的算計”。然而它卻是真實的。如果說對貴族們來說,這完全不成其為問題的話,對我等蟻民來說,卻是一個現實得不能再現實的問題:到底是為誰的自由而戰?
我讀到初三時,一個同學去當兵了;我高中時,他復員回來了。在自己的家鄉,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菜刀砍倒了一個小販,在街上逍遙了幾天以后鋃鐺入獄。表弟讀完初中,實在沒事干,就去當兵,三年的軍營生活之后,我看到的依舊是他青春年少的臉上滿是無知而無畏。“我怕誰呀”,我跟他走在街上的時候,他不躲來往的汽車和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我說。我暗暗地想,如果讓他去抗洪呢?如果一個大浪頭過來就沖走了他呢?在被浪花卷走的那一刻,他心里將會浮現出什么?
我無從知道這些。
“自由,意味著為自由而戰”。到底是為誰的自由而戰?雖然在那些浪漫派們看來,這樣的斤斤計較完全沒有一點“騎士風度”,沒有一點榮譽感,太過“政治經濟學的算計”,然而它卻是真實的。每個人,無論是誰,在面臨自己的生死與利益時,都無法超然。即使是阿基琉斯這樣的英雄,也一樣會為戰利品被人搶走而火冒三丈,更何況大多數人根本就不是他那樣的“女神的兒子”。
“為了你們的妻子、財產和羅馬的光榮”,這是羅馬人最常用的戰爭動員說辭;“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打土豪、分田地”,這是中國歷史上農民戰爭中最常見的口號。“倉廩實而知禮節”,老祖先早都說過了。沒有財產的人永遠談不上尊嚴,也就談不到去捍衛它;因為,你的尊嚴永遠只能是被人賜予的。
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看起來離我們遙遠,其實卻并不遠。奴隸們的所謂尊嚴永遠不過是“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如果被特洛伊人搶走的不是阿加門農的兄弟媳婦,而不過是一個牧豬奴歐邁俄斯的老婆,我相信,那樣波瀾壯闊的史詩式戰爭就不會出現。如果說對貴族們來說,這完全不成其為問題的話,對我等蟻民來說,卻是一個現實得不能再現實的問題。更何況,即使是貴族,在利益得失面前,也無法做到完全的超然度外。
一看到法國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柏克就忍不住要為他為之傾倒的法國王后蒙塵感到不平,就忍不住要為她辯護,也為整個王室辯護。在他看來,沒有國王就沒有自由,因為國王意味著一種傳統,一種秩序,只有在這種秩序下的自由才是真實的。王后造成的巨大的國家財政虧空算得了什么,王后的穢亂宮闈算得了什么,在王后與一群宵小的合謀之下無數法國農民的痛苦又算什么?難道這就可以成為推翻一位“仁慈的國王”(按:這是當時大多數人對路易十六的評價)的理由嗎?難道就可以成為從一個順民變成亂臣賊子的理由嗎?
換句話說,在人類社會里面,階級等級永遠也無法避免,只要有人類,就要有階級,沒有統治者的保護,也就沒有被統治者的在籠子里的自由。在籠子里你可以干任何你喜歡的、符合“道德”的事情,但出了籠子,你將失去一切。當中國面臨著結束幾千年來的王朝統治歷史時,中國土地上的外國人立刻發出了這樣的要挾。你敢推翻慈禧太后嗎,你敢推翻一向對洋大爺們俯首帖耳的清王朝嗎?推翻了,你就將面臨戰爭!辛亥革命的槍聲一響,外國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先將軍艦開到長江口,隨時準備代替清王朝“平叛”。孫中山是個亂臣賊子,清王朝這樣說,洋人們說,這都絲毫不奇怪,奇怪的只是,在今天的人們還愿意聽任這樣的話四處橫流。我想,如果沒有孫中山,如果沒有辛亥革命,今天的中國也許連那一畝三分地都沒有,有的不過是看見老爺們就下跪、把自己的所有貢獻給老佛爺們的自由。
施米特雖然一提到柏克,就要說他是政治浪漫派的先祖,卻仍然忍不住還是要轉載柏克的話說,如果國王的合法性要依賴于選舉,那么國王本身的意義就已經被損壞了。這才是所謂的“歷史權利論”的真實含義。當我們在今天一再地聽到那些為保護主義聲辯的聲音時,我無法確切地知道,他們究竟是不是想重溫這種等級下的自由制度,是不是想回到籠子里去再享受那點可憐的所謂的自由。
我想在這里套用一句有名的教授的話表達自己對此的簡單看法:如果你愿意發思古之幽情,這當然沒什么不可以,你愿意對著太后老佛爺們三拜九叩,這是你的自由;但是,請你不要試圖讓我也對著他們滿懷敬畏。對于已有的自由,我永遠不會心甘情愿的放棄,即使我仍然在渴望著更大、更多的自由。
蕭武,《明道》,2007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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