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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彥:櫻桃林10號的遺產 | 新刊

李彥 · 2024-07-28 · 來源:當代 |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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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彥所書寫的不僅是歷史遺痕,也是感念與追逝,是真情,更是致敬。

櫻桃林10號的遺產

[加拿大]李彥

  1

  已是大雪的節(jié)氣了,多倫多的天空,陰霾重重,但尚未落雪。

  汽車緩緩馳入這條偏僻狹窄的街巷時,望著兩旁櫻桃樹光禿禿的枝干,我腦中閃出了惶惑。三十三年前那個夏天,我是怎樣踏入這條小巷的呢?那時的我,既無汽車,也舍不得乘出租。奇怪,我竟無論如何也記不得了。

  1990年夏天,尚在溫莎大學歷史系就讀的我,曾乘坐五個小時的火車,專程來多倫多,向約克大學歷史系的教授們,請教一些學術領域的問題。在系主任的指點下,我踏入了櫻桃林街10號,拜見了漢學家文忠志(Stephen Lyon Endicott)教授。此前,我對他知之甚少,僅僅風聞過他那位大名鼎鼎的父親——紅色傳教士文幼章(James Gareth Endicott)。

圖片

  文忠志

  那天午后的一番傾談,至今留在我記憶深處,絲毫未消散。不僅是文忠志教授那口流利的四川話,還有他漲紅的面孔,激動的聲音,有力的手勢。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忠志教授曾數次回到出生成長的那片土地上,一面在四川大學英文系授課,一面搞田野調查。當時許多東西,他都看不慣。

  但這種毫不留情的批評,令我極為驚愕。須知身后的祖國,人們仍處于思想解放的歡呼中。我深感困惑,不知該如何闡述歷史,才能走出誤區(qū),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判。

  那次分手后,我返回溫莎,與他有過幾封書信往還。記得其中一封,他提到了某芭蕾舞團到訪多倫多,記不清是來自上海還是北京了,只記得演出的是《白毛女》。他去看了,思緒萬千。

  我一直期盼著,想尋找個機會,與文忠志教授再度會面,推心置腹,交換意見。但也許是隱隱地擔憂著,懼怕引發(fā)激烈爭執(zhí),也許是我脆弱的神經,不敢面對嚴酷的現實。矛盾的心理下,漸漸疏了與文忠志教授的聯(lián)絡。

  但那根琴弦,卻并未折斷。悠悠歲月里,時不時地,那根琴弦便會在我心頭悄然撥響,令我陷入莫衷一是的惆悵。

  誰想時光荏苒,三十幾年飛逝而去了。再次踏入櫻桃林街,推開那扇漆成淡粉色、吱呀作響的舊門板時,已人去樓空了。

  客廳里光線幽暗,堆滿了雜物,頗為凌亂。四壁墻上,大大小小,掛了許多水彩畫和剪報。地板上,摞著十幾只裝滿文件的硬紙箱。靠窗的那張淺駝色長沙發(fā)上,鋪了條深紅色的毛毯。一旁的小茶幾上,罩了藍白兩色的蠟染桌布。

  依稀記得,當年的我,身穿碎格子連衣裙,腦后垂著烏黑的發(fā)辮,坐在沙發(fā)對面那把木椅上,聽他侃侃而談。

  燈光下,椅子依舊在,孤零零地,面對著空蕩蕩的沙發(fā)。

  側頭望去,古老的海因茲曼鋼琴上方,擺著一張黑白舊照。白發(fā)蒼蒼的文忠志教授一面彈琴,一面仰起頭,引吭高歌。

  他唱的,是哪首歌呢?是雄渾的《游擊隊之歌》?激昂的《打倒土豪》?還是他在“安樂死”前,孩子們用合唱為他送行時,他親自選定的《國際歌》?

  2

  屈指一算,文忠志教授,應是文氏家族的第三代川人。

  英文姓氏Endicott,音譯是“安迪考特”。這個家族選擇了“文”這個漢字,作為他們的中文姓氏,也神奇地成為中國社會百年滄桑的見證人,青史留名了。

  文氏家族的第一代川人,要追溯到一百三十年前。文忠志教授的祖父文煥章(James Endicott),是個有理想抱負的加拿大青年。他深受那個年代蓬勃興起的基督教社會主義運動影響,同情底層百姓,立志獻身于社會改造。

  一番苦讀,獲得了牧師資格后,文煥章于1894年帶領妻兒,離開了加拿大,遠赴中國。沿著長江,在纖夫蒼涼的號子聲中,他們一路逆水上行,深入四川盆地,來到了樂山大佛的腳下。

  文煥章在這座偏遠的小城扎根幾十年,試圖通過傳播現代理念,改變當地社會,尤其是農民階層極度貧困落后的面貌。年近半百時,他才返回加拿大,并榮任基督教聯(lián)合教會的領導人,直至去世。

  第二代川人文幼章,是五個孩子中的老三,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他1898年在樂山出生,在大渡河畔度過了青少年時代,熟諳當地民情,是個地道的中國通。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學貫中西的文幼章牧師,曾為國民政府的“新生活運動”擔任顧問,也曾一度支持蔣介石夫婦,認為這對基督徒一定能為改造中國社會的落后狀況帶來希望。然而,目睹了國民黨政府無可救藥的腐敗墮落后,他深感失望,幻想徹底破滅了。

  不少人都知道,文幼章在重慶工作期間,因與周恩來的頻繁交往,深受其影響,從此開始全力支持中國共產黨。在解放戰(zhàn)爭期間,文幼章在重慶鴨兒凼的寓所,一度成了地下交通站,供進步人士秘密聚會。也是在周恩來的動員下,文幼章才從重慶搬到上海,創(chuàng)辦了反對蔣介石獨裁政權的刊物《上海時事通訊》,希望沖破新聞封鎖,讓西方各界了解中國社會的真相。

  1947年,文幼章回到加拿大后,與他父親一樣,因其德高望重的身份,長期在基督教的聯(lián)合教會擔任領導,屬政壇矚目的核心人物。然而,他旗幟鮮明的左翼傾向,招致媒體的污蔑辱罵,因此遭到了教會的排擠。

  這個飲著大渡河水成長起來的川人,卻無所畏懼,依然到處發(fā)表演說,還創(chuàng)辦了《加拿大遠東通訊》這份刊物,勇敢地為中國革命高聲吶喊。

  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由于文幼章訪問過毛澤東領導下的新中國,并公開指責美國在朝鮮戰(zhàn)場上使用生化武器,因而被媒體列為“頭號敵人”。加拿大政府甚至威脅,要以“叛國罪”和“煽動罪”起訴他。也有不少人鼓噪,要求吊銷他的護照,取消他的通信自由。

  文幼章能在逆流中挺立,堅持仗義執(zhí)言,不畏迫害打擊,離不開妻子的支持和信任。

  他的妻子文月華(Mary Elsie Austin)雖然出身于加拿大安省南部的富貴人家,自幼生活優(yōu)越,卻深為贊同基督教教義中蘊含的社會主義理念。在大學讀書期間,她便結識了從樂山返回加拿大求學的文幼章,二人志趣相投。1925年結婚后,她追隨文幼章赴華,陪伴著他,在華夏大地上度過了數十載崢嶸歲月。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文月華的著作《五星照耀中國》(Five Stars Over China)在多倫多出版發(fā)行了。這部客觀真實介紹了中國共產黨的書,銷量高達一萬冊。在地廣人稀的加拿大,堪稱暢銷書了。

  在文氏后代收藏的歷史文獻中,有一篇1956年的《人民日報》文章,報道了國際友人在京參觀游覽的消息。文幼章夫婦的名字赫然在列。報紙早已發(fā)黃,保存至今,可見其象征意義,在文氏夫婦心中的分量。

  文幼章子承父業(yè),頭上也頂著基督教牧師的頭銜。他雖然從未加入過共產黨,卻畢生致力于提倡基督教與共產黨之間的和平共處,因此在1952年曾獲得“斯大林和平獎”的榮譽。

  然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中蘇分裂后,社會主義陣營中的派系矛盾紛紛呈現。加拿大共產黨也分裂成了兩派。文幼章因同情中國共產黨的主張,拒絕了擔任受蘇聯(lián)控制的“世界和平委員會”主席一職。那時,加拿大共產黨總書記蒂姆·貝克(Tim Buck)、斯坦利·懷爾遜(Stanley B. Ryerson)等幾位資深領導人皆為親蘇派。雖然文幼章與這些人都是老朋友,但他還是開誠布公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毅然決然,宣布了與蘇聯(lián)的決裂。

  此后,文幼章頂著巨大壓力,創(chuàng)立了“加中學會”,繼續(xù)在他的《加拿大遠東通訊》中介紹新中國的發(fā)展,始終致力于和平事業(yè)。他的真誠坦蕩,贏得了中國人民的贊賞。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曾授予他“中國人民友好使者”的光榮稱號。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這個為人類正義事業(yè)奮斗了終生的基督徒依舊堅信不疑,《共產黨宣言》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而失誤僅僅是個人的不完美所造成的。

  1993年初冬,九十五歲高齡的文幼章牧師告別了這個世界。第二年春天,文忠志教授遵照父親的遺愿,捧著他的骨灰盒,飛越太平洋,送他魂歸故里,在樂山大佛腳下,把他的骨灰撒入了滔滔東流的大渡河。

  3

  第三代川人文忠志教授,是在重慶郊區(qū)的鴨兒凼長大成人的,自幼便領受了來自父母的言傳身教,奠定了清晰的人生目標。

  在文家老少幾代人中,至今流傳著一個寓意深長的故事。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文忠志大約三歲時,父母曾帶著幾個子女,到重慶的監(jiān)獄里,參加基督教會為囚犯們舉辦的圣誕音樂會。監(jiān)獄里關押的,多數是政治犯,其中很多人都是共產黨員。當音樂會結束后,全家人步出監(jiān)獄大門時,六歲的哥哥低聲問道:“爸爸,這些囚犯也出來了嗎?”

  父親回道:“沒有。”

  哥哥驚訝地睜大雙眼,開始詢問有關共產黨人的問題,想知道他們試圖在中國做什么。“爸爸,共產黨會努力幫助窮人嗎?”他問。

  “是的。”父親肯定地說。

  “那,這不也是基督徒想要做的事情嗎?”

  “是的,當然。”

  “那,為什么共產黨人被關進了監(jiān)獄,而我們基督徒卻沒有呢?”

  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回答兒子的。但毫無疑問,文幼章牧師所信仰的,是追求社會的平等、尊嚴,是為勞苦大眾服務,創(chuàng)造一個和平繁榮的世界。而他已清楚地看到了,中國共產黨人,正是為了這些原則,而頑強不屈地前赴后繼,奮斗犧牲著。

  當年幼的文忠志跟隨父母和家人,在波濤滾滾的長江激流間乘風破浪,在巴蜀大地上翻山越嶺,輾轉城市鄉(xiāng)村時,每情每景,都已刻印在他腦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

  十三歲那年,文忠志離開出生成長的華夏大地,回到了祖籍國加拿大。毋庸置疑,早已埋藏在心靈深處的那顆種子,在青春期發(fā)芽、開花了。

  尚在高中讀書時,這個年輕人就投身政治,從此畢生致力于為社會的平等公正而奮斗的神圣事業(yè)。

  “是的,父親年僅十六歲,就加入了共產黨組織。”文忠志的大女兒美蘭(Marion Endicott)肯定地說。

  我們在狹小的廚房里相對而坐,品著她斟上的綠茶。餐桌上,擺著精巧的青花瓷茶具。四周墻上、冰箱上、櫥柜上,都掛滿了文忠志的妻子文麗納所創(chuàng)作的水彩畫。

  1950年,文忠志二十歲出頭,便擔任了加拿大共青團總書記,受黨組織派遣,前往加拿大西部的英屬哥倫比亞省,從事進步青年運動。

  在溫哥華,他結識了一位富有藝術天分、淳樸善良的年輕姑娘——麗納·威爾森(Lena Wilson)。

  我讀到過一首小詩,《獻你一支鳶尾花》。雖不知其創(chuàng)作年代,我卻深信不疑,它應當誕生于這對青年男女熱戀的歲月里。

  燭光像蝴蝶的翅膀,

  溫柔地棲息在綠瓶子上。

  里面插著一支野生的鳶尾花,

  小島上那瞬間,

  從此銘刻在了我心上。

  你從獨木舟上伸出手,

  在草叢中為我摘下了它。

  麗納出身于一個貧寒的工人家庭,父母均為加共建黨早期的老黨員。這對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從此攜手,相伴終生,并養(yǎng)育了四個聰明美麗的女兒。在女兒們眼中,熱愛音樂與詩歌的父親,與藝術家母親,堪稱完美的結合。他們喜歡并肩散步,癡癡地關注著在樹梢或房頂筑巢的小鳥。

  圣誕的夜晚,在燭光映照下,伴著留聲機美妙的樂曲,父親會輪流挽起母親和女兒們的手臂,在狹小的客廳地板上旋轉,邁步,翩翩起舞。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全家人搬入了多倫多北部櫻桃林街這座簡樸的小樓。

  “這一帶的居民,大多數是低收入的建筑工人。”美蘭說,“與工人家庭們相聚一處,父母才感到心安理得。他們在這里居住了一輩子,招待過數不清的來訪者,有國際團體人士,包括中國的訪問學者,也有無家可歸、需要幫助的人們。”

  其實,即便是這樣一座不帶車庫、與鄰居的墻壁近在咫尺的小樓,一生清貧的文忠志夫婦也是負擔不起的。美蘭告訴我,是奶奶用她自己的積蓄,幫父母繳納了首付。至于那架名貴的海因茲曼鋼琴,則是一個加共老黨員的慷慨饋贈。鋼琴運來時,她父親拆掉了里外兩道窄小的門框,才得以將其搬入客廳。

  “父親幼年時就學會了彈鋼琴。在重慶鴨兒凼居住時,我奶奶親自擔任教師,所有課程都是她一人負責。學生不僅有她自己的四個孩子,也有當地的中國兒童。”美蘭說。

  我看到了幾張黑白舊照。一張攝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重慶,是少年文忠志與中國孩子黃崗偉、陳維熙、陳理查中規(guī)中矩的合影。另一張,是半個世紀后耄耋之年的老友在北京開懷大笑的重逢。

  4

  文忠志的一生,應了一句中國老話: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我父母一直對我們說,”最小的女兒瓦萊莉(Valerie Endicott)告訴我,“你們選擇何種人生道路,完全由你們自己決定。因為要成為一個共產黨員,必須要做一個正直坦誠、處處堪為道德楷模的人,那的確很難。”

  為了他所追求的理想信念,文忠志遭遇過數不清的人生挫折。

  瓦萊莉說,父親直到晚年,才看到了解禁后的加拿大皇家騎警刑偵處的檔案,里面記錄著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巨細靡遺,令他吃驚。

  文忠志1949年大學畢業(yè)后,就從多倫多搬到了溫哥華,從事加拿大共產黨在當地的組織工作。

  關于他那段時間的活動,警方刑偵處有如下記錄:“文忠志正在全國勞工青年聯(lián)合會日夜不停地工作。他給共產黨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所有跡象都表明,青年人在他的指導下,運動將會取得比以往更好的進展。”

  比起敵人的贊揚,來自同志們的肯定,當然令文忠志的心情更為舒暢。

  他的一位黨內戰(zhàn)友曾這樣評價他:“文忠志是個一流的組織家,因為他善于傾聽。無論是一件小事,還是一場危機,他都會認真聆聽,即使發(fā)言者的觀點截然不同,他也從不打斷別人。然后,他會以一種鎮(zhèn)定自若、不慌不忙的態(tài)度開口,闡述他的指導性觀點,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冷靜,與大家討論,并最終做出決策。”

  “父親拿到了碩士和博士學位后,曾在很多地方求職,”瓦萊莉說,“每次,雇主都會收到警方的通知,說父親是馬克思主義者,對他的求職千方百計地阻撓破壞。”

  雖然自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起,加拿大政府已經承認共產黨為合法組織了,但明里暗里,對共產黨人的迫害,卻從未停止過。

  1959年時,安大略省曾出現了教師短缺的現象。文忠志持有合法的教師資格證,但學校卻拒絕聘用他。據說,當多倫多某個學院的校長聽到“安迪考特”這個姓氏時,他的第一反應是:“什么?安迪考特?在民主國家里教歷史,這個名字可是不怎么妥當啊,難道不是嗎?”隨即便掛斷了電話。

  文忠志把這些故事講述給子孫后代們聽,是希望青年一代了解,為了破壞共產主義理想的傳播,這個國家所選擇的,恰恰是真正的反民主之路。

  文忠志明白他所選擇的是什么道路,也對所處的困境一清二楚。但他對孩子們說,與許多艱苦奮斗、犧牲了生命的共產黨員相比,與全世界仍然在面臨的種種災難相比,自己的困難,根本無足輕重。

  他并沒灰心喪氣。他曾帶領共青團員們一起到街頭賣報紙。也許是為了克服緊張情緒,大家編了一首《賣報歌》,邊賣邊唱:

  無論刮風還是下雨,

  我總會準時來賣報。

  看報看報!

  為團結、和平、自由而戰(zhàn),

  我們要建立一個新世界!

  這就是你為何會看到我。

  無論刮風還是下雨,

  我總會準時來賣報。

  看報看報!

  文忠志曾躋身加共中央,成為最高機構十四人之一的領導核心人物。然而,1956年,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譴責斯大林主義路線后,在加共中央內部也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分裂為兩派。正是在那一年加共組織召開的會議上,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文忠志在發(fā)完言后,毅然辭職,退出了加共中央。

  “你父親是否加入了加拿大共產黨的馬列毛派?”我問。

  美蘭搖頭否認了。她說,父親雖然不再參加黨組織的活動了,卻從內心深處認為,自己仍然是一名共產黨員,也堅定不移地相信,中國的做法,才更符合共產主義理念。

  說來有趣,六十年代,恰恰是一批在中國出生的傳教士子女攜手運作,在加拿大朝野呼吁推動,才促成加拿大與中國在1970年正式建立了外交關系。

  派往北京的第一任、第二任、第三任駐華大使,皆為在中國出生的傳教士子女,人人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不是操著濃郁的四川腔,就是河南調。他們熟悉了解華夏的山川河流。在他們眼里,傳教士歷經數代人,辛苦奮斗了百年之久,都未能改變舊中國的貧窮落后面貌,卻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大刀闊斧,短短幾年間就得以實現了社會的平等。土地改革、婦女解放、集體所有制、工商業(yè)改造、知識分子下鄉(xiāng)、合作醫(yī)療、赤腳醫(yī)生、教育改革,在他們眼里均為上帝旨意。七十年代,在加拿大不少高校蓬勃興起的“紅衛(wèi)兵運動”,參與者和領導者多為加拿大共產黨馬列毛派的成員。

  1972年,文忠志已經四十四歲了,才終于進入了約克大學任教。美蘭告訴我,當時皇家騎警的刑偵處立即通知了約克大學相關部門的負責人,要求其監(jiān)督文忠志的一言一行,并定期向警方遞交匯報。

  文忠志從合同制的講師做起,年復一年地續(xù)簽,憑著他出色的學術研究成果,才終于脫穎而出,獲得了終身教授的職位,并成為享譽四方的著名漢學家。

  然而,我在櫻桃林街見到他的那個夏天,他才剛滿六十二歲,卻決定要提前退休了。

  為什么呢?他說,他需要有充足的時間,去完成未泯的心愿。

  這座小樓的閣樓,曾是文忠志教授的書房。里面擺著一部部凝結了他心血的厚重之作。瀏覽之下,便知他情系何處:《外交與企業(yè):1933—1937年的英國對華政策》《文幼章傳:出自中國的叛逆者》《紅色大地:四川一個村莊的革命》《紅色巨龍:1949—1990年的中國》《美國的細菌戰(zhàn):來自冷戰(zhàn)早期和朝鮮的秘密》《1931年薩斯凱撤溫省的礦工暴動》《高擎工人的旗幟:1930—1936年加拿大勞工團結協(xié)會》。

  5

  文忠志教授生前曾多次前往中國,有時在大學任教,有時下鄉(xiāng)調研。

  《紅色大地:四川一個村莊的革命》,就是他八十年代初在四川什邡馬高橋村搞調研的成果。

  讀過之后,我深深敬佩文忠志教授實事求是、毫無矯飾的學術風范。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土改運動、合作化運動等一系列舉措,他都通過對眾多親歷者進行采訪,做了真誠翔實的記錄。其中不少資料,與我在文學和影視作品中所獲取的知識,相去甚遠。

  毫無疑問,能夠不通過翻譯,便在識字不多的村民和鄉(xiāng)鎮(zhèn)干部間進行深入細致的調查,忠實地展現歷史,得益于文忠志教授自幼便諳熟于心的四川話。

  美蘭清楚地記得,1975年時,她和幾個妹妹在祖父文幼章、父親文忠志的陪伴下,首次踏上中國大地的情景。全家人參觀了工廠、村莊、學校、幼兒園,與普通人交談,親眼看到了社會主義中國的風貌,被人們建設新中國所表現出的熱情所深深震撼。

  美蘭打開一本厚厚的相冊,指點著那些黑白的和彩色的照片,向我介紹了家人在華期間豐富多樣的活動。我看到了文忠志教授挽起褲腿、戴著草帽與農民在稻田里勞作,揮動手臂與群眾暢談,也看到了身穿肥大的中式衣褲的文麗納在峨眉山上為農民畫像。

  翻到全家老少躲入峨眉山尼姑庵里過夜時,在黑暗中開懷大笑的照片,美蘭的眼角濕潤了。

  姐妹倆回憶起2011年,全家人最后一次跟隨父母到四川故鄉(xiāng)游覽時,那一幅幅難忘的場面。

  那年夏天,一家三代十六口結伴旅行。他們乘上了一艘游輪,沿著長江航行時,發(fā)現自己是船上僅有的西方旅客。有天晚上,船上組織旅客們舉行才藝表演。文忠志興致勃勃地建議,讓孩子們演唱一首中文歌曲,《打倒土豪》。那首歌是中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第一次大革命時期流行的,歌詞有不同版本,譬如《打倒列強》《兩只老虎》,等等。

  孩子們了解這首歌曲的內容,因此頗為猶豫,擔心這種古老的革命歌曲不合時宜,會受到觀眾冷落。大家建議,不如唱一首悠揚婉轉的英文歌曲《白樺樹之鄉(xiāng)》吧。

  文忠志聽從了孩子們的建議。沒想到,他們演唱的這第一首歌曲,收到了中國旅客的熱烈反響,滿船人鼓掌歡呼,要求他們“再來一個”!

  這種場面,對孩子們是極大的鼓舞。于是,文忠志毫不猶豫地決定了,推出《打倒土豪》!

  打倒土豪,打倒土豪,

  分田地,分田地,

  我們要做主人,我們要做主人,

  真歡喜,真歡喜!

  令孩子們喜出望外的是,每個中國人都驚喜地看著他們,報以微笑。很快,所有人竟然都加入了進來,用普通話和他們一起高唱:“打倒土豪,打倒土豪……”

  瓦萊莉說:“早在出發(fā)去中國之前,父親就彈著鋼琴,教全家人用中文練習了這些歌曲。”

  文忠志感慨萬分,這首老歌,是他幼年時從中國朋友那里學來的。他跟著他們學會了唱中文歌曲,也吸收了許多政治常識。而年過八旬,他卻又把這種精神帶回了生養(yǎng)他的那塊土地。

  文忠志深愛中國的一切,不僅是優(yōu)美的山水、可口的食物,還有普通人的微笑。

  這次,他帶領全家人,返回度過童年時光的重慶,停留了兩天。在這個如今發(fā)展得異常龐大的城市里,他們參觀了祖父文煥章參與建立的重慶精益中學(現重慶十一中)、第五醫(yī)院等舊址,也踏上了龍門浩、文峰塔、鴨兒凼、彈子石,在留下了少年文志忠足跡的地方,流連忘返。

  一路上,鶴發(fā)紅顏的文忠志教授用地道的重慶話與路人攀談,引來了無數贊嘆。

  乘車通過長江大橋時,他翻開母親文月華留下的詩集,手指著江心小島,吟誦起母親當年為這里的壯美景象所作的詩歌,久久地陷入了兒時的親切記憶。

  在文忠志的帶領下,全家人也參觀了紅巖魂陳列館,還有歌樂山下的渣滓洞監(jiān)獄。

  那時,文忠志的哥哥已去世多年了,遺憾未能與他們結伴同行。

  那個曾經睜大好奇的雙眼問父親“為什么監(jiān)獄里會關押共產黨員”的天真的孩子,中文名字叫文少章(Norman Austin Endicott)。他1926年在重慶出生,因此最愛自豪地宣稱,他是“第三代中國人”。

  1958年,在多倫多當律師的文少章組織了一個律師代表團訪問中國,曾受到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他不僅致力于推動日內瓦條約,提倡國際和平,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辟了中加貿易之路,還創(chuàng)立了中加友協(xié)多倫多分部。

  我早已知曉,文忠志教授和他哥哥一樣,對世界各地人民的進步事業(yè)都曾全力聲援,更不用說,他在加拿大從事工人運動時所產生的巨大影響了。他是如何面對近年來西方社會流行的反共思潮呢?

  美蘭告訴我,她的父母親結婚后,在歐洲和亞洲都曾工作過,他們置身于正在建設社會主義的國度中,親眼看到了,在那里勞動力不是被視為市場上買賣的商品,而是被視為人類社會的需求。

  “我父母十分理解,也并沒有要求一個社會要盡善盡美,而是逐漸了解那些國家的政策和具體環(huán)境,并看到他們在許多方面所取得的良好進展。”美蘭說。

  2011年去中國那次,文忠志曾帶領全家人,專程前往大邑縣新場鎮(zhèn)看展覽。

  據說,在當地舉辦的歡迎晚宴上,八十多歲的文忠志,再次帶領全家老少,唱起了《游擊隊之歌》和《打倒土豪》。

  他在留言簿里寫道:“這次參觀新場的展覽,我感到非常高興,深受鼓舞。這讓我回想起為了中國和中國人民的福祉,我們的先輩所做的努力和貢獻。向展覽的舉辦者表示祝賀。”

  美蘭說:“父親相信,政治和大眾輿論一樣,都總是翻來覆去、搖擺不定的,從長遠來看,共產黨人在世界各地所奠定的事業(yè)的真相,早晚會走出困境,彰顯其結果!”

  瓦萊莉說:“父親從未忘記過共產主義理想!他把這項偉大的科學,視為他與生俱來的使命。為了這個畢生追求的目標,他經常會在即興講演時,帶著燦爛的笑容,舉起拳頭,眼含熱淚。為人們講述工人階級的生動歷史時,還會突然間爆發(fā)出高亢有力的歌聲!”

  姐妹倆提到,文忠志教授的一位中國朋友曾告訴他,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文氏一家三代川人,都是中國人民真正的朋友,因為在中國最困難的時候,他們選擇了與中國人民站在一起。

  2011年那次旅行,是文忠志教授最后一次返回故土。他目睹了中國社會的飛速發(fā)展,也留意到了貧富差距拉大、鄉(xiāng)村人口流失、自然環(huán)境遭到破壞等嚴峻挑戰(zhàn)。

  美蘭說:“在他看來,中國是個大國,面臨著諸多亟待解決的問題,然而,在探索前進的道路上,仍然應該堅守基本的原則。”

  我默默點頭,在心里贊嘆。相對于趨炎附勢、隨波逐流的蕓蕓眾生,能堅持獨立思考,永不放棄對真理的追求,需要莫大的勇氣,也是最令人敬佩的品格。

  6

  “父親臨終前不久,我們也曾好奇地問他,是什么力量推動著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那么執(zhí)著地為社會、為他人做奉獻?”瓦萊莉回憶,“他沉思良久后,才說,冥冥之中,還是有一種創(chuàng)造力在指引著人們吧!”

  “創(chuàng)造力”這個詞,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問道:“你父親所指的,應該是上帝吧!雖然他是共產黨員,不信神,但他畢竟出生成長在一個幾代人都是基督教牧師的家庭氛圍里,從兒時起,便受到了有意無意的宗教熏陶。”

  姐妹倆搖頭,堅決地否認了。美蘭強調說,雖然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基督教的資深牧師,甚至是加拿大教會的領導層人物,但不僅父親和母親二人均非基督徒,連她們四個女兒也都不是。

  “我父親所指的創(chuàng)造力,應當是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學說中所強調的,人的主觀能動性,而非上帝。”她說。

  瓦萊莉同意姐姐的意見。她補充說,在自己的婚禮上,父親曾引用毛澤東的話,說,無論是社會生活,還是個人生活,都是在矛盾中發(fā)展前進的。靜止,只是暫時的,變化,才是永恒的。這就是創(chuàng)造力成長的模式。這是一種辯證的舞蹈。當然,除了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同樣強大的影響,還有父親對大自然能夠不斷再生、由此產生出鼓舞人心的力量的深刻體驗。

  姐妹倆提到,父親活著時,最喜愛的運動,是到野外露營,承受雨雪風霜,在湍急的河流中駕舟,劈波斬浪。他常會高聲背誦英國作家威廉·華茲華斯的長詩《丁登寺旁》中的句子:

  我已學會了怎樣看待大自然,

  因此不再懵懂無知,像青澀時那樣,

  而常能聽到人生低沉憂郁的樂聲,

  不粗糲,不刺耳,

  卻有足夠的力量,使人沉靜安詳。

  我感到了某種令我驚奇的東西,

  它帶來了崇高思想的歡暢,

  那超凡脫俗之感,像高度融合的物體

  來自落日余暉,

  來自清新的空氣,海洋,

  來自藍天與靈魂之光,

  那種動力,那種精神,

  推動著有思想的萬物,穿越一切,走向前方。

  所以我依舊熱愛草原,樹林,山峰,

  熱愛這綠色大地上的萬般鏡像。

  7

  我沒與姐妹倆爭辯。腦中浮現的,是伊莎白·柯魯克(Isabel Crook)端莊優(yōu)雅的面容。

  伊莎白與文幼章一樣,也出生在四川,同樣來自加拿大傳教士之家,也同樣有個地道的中文名字,饒素梅。兩家人的后代也有諸多交往。

  2019年,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令,授予高齡伊莎白“友誼勛章”。2023年夏天,她以一百零八歲高齡在北京安然離世,贏得了無數人的敬仰。

  伊莎白在青年時代,與文忠志教授一樣,也曾撰寫過一部主題類似的著作《十里店: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但她在書中詳細記錄的,卻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她在河北武安縣農村親自參加土改運動和整風的全過程。在改天換地的社會主義熱情吸引下,伊莎白這位英國共產黨員決定留下來,把畢生奉獻給了中國。

  2023年金秋十月,我應邀回國,參加在山東舉辦的“尼山國際文明交流論壇”。在京停留期間,曾與伊莎白的兒子柯馬凱(Michael Crook)會面,大家相談甚歡。

  他不但完全贊同我對《圣經》中“銖必離”這一概念的闡釋,認為可以用來解析意識形態(tài)領域斗爭的矛盾糾葛根源,也與我討論了應該如何翻譯“傳教士”這個詞語。

  柯馬凱覺得,當初把missionary翻譯成“傳教士”,就為之蒙上了一層宗教色彩,有誤導讀者之嫌。

  對此,我深有同感。一個詞語如何翻譯,往往因文化和種族的差異,而產生不應有的誤解和影響。

  譬如多年前,我與系里的日本同事聊起抗日戰(zhàn)爭時,想說“漢奸”這個詞,但卻感到,英文里沒有一個準確的字眼,能表達出漢語中所深藏的輕蔑。日本同事見我猶豫,便好奇地探問:“你是否想說‘與日本人合作者’呢?”我先是搖頭否認,但緊接著便意識到了,站在不同角度看問題,就會產生出不同的解讀。

  回到對“傳教士”的翻譯上來,這個詞的英文本意,原指某個有宗教背景的團體,集資派遣醫(yī)生、工程師、教師等年輕人到異國他鄉(xiāng)去,或為傳播自己的信仰,或為當地人民提供服務,譬如在教育、扶貧、醫(yī)療保健、經濟發(fā)展等方面。他們的工資,都遠遠低于本國人在這個行業(yè)里的收入。

  舉文幼章為例,他雖然是在中國出生的基督徒,擁有牧師身份,但他卻長期在成都的華西大學擔任倫理學和英語教授,而且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曾為國共兩黨工作過的舉足輕重的社會活動家。

  再舉我曾撰文介紹過的甲骨文專家明義士(James Mellon Menzies)為例。他原本畢業(yè)于多倫多大學土木工程系。假如留在加拿大工作,年薪會是他去海外當傳教士的六倍之多。但1910年時,明義士自告奮勇,當了一名傳教士,抵達河南安陽后,不僅用自己的學識專長為當地人鑿井造房,在饑饉年間協(xié)助慈善機構賑災,還鬼使神差地成為最早研究殷墟甲骨的學者之一,并最終轉身,成長為一名杰出的考古學家,去齊魯大學擔任教授了。

  八十年代我來加拿大留學,在溫莎大學舉辦的皇家學術研討會上,偶然與明義士的兒子明明德(Arthur Menzies)同桌就餐,曾為他那一口地道的河南話備感驚愕,因而結識了這位第三任加拿大駐華大使。

  我筆下介紹過的,還有更多加拿大人,如出生成長在豫北的傳教士家庭、抗日戰(zhàn)爭中擔任過“國際紅十字會”華中華北地區(qū)主任的加拿大醫(yī)生羅布特·麥克盧爾(Dr. Robert McClure),與白求恩并肩去五臺山為八路軍救治傷員的加拿大醫(yī)生理查德·布朗(Dr. Richard Brown),他們均為在中國鄉(xiāng)村服務了幾十年之久的外科醫(yī)生,頭上卻都頂著“傳教士”這頂敏感的帽子。

  我也撰文介紹過來自其他國家的國際友人,如秘密訪問過中共領袖、撰寫了《1937,延安對話》的美國傳教士托馬斯·亞瑟·畢森(Thomas Arthur Bisson),朝陜北派遣過外國醫(yī)療隊的英國駐香港主教何明華(Ronald Owen Hall), 冒著生命危險為八路軍醫(yī)院運輸藥品的新西蘭傳教士凱瑟琳·霍爾(Kathleen Hall)。

  因此,公平而言,傳教士的工作性質,其實類似于“海外義工”,也就是今天人們所說的“國際志愿者”。

  8

  文忠志教授離世后,我在英文媒體上看到的訃告,里面有這樣一句話:“我們的父親死去時,與他活著時一樣,始終不渝地堅守著那個深刻信仰,致力于建設一個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和平世界。”

  我問姐妹倆:“你們知道嗎?‘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這句話,原本出自《圣經》啊!”

  她們面露訝異,隨即承認,從小到大,她們幾乎從未讀過《圣經》,也不去教堂聽牧師布道,只是偶爾聽說過一些家喻戶曉的《圣經》故事罷了。

  我又追問:“那你們是否知道,《舊約》中‘銖必離’(Jubilee)這個詞的原始含義呢?”

  見她們搖頭,我解釋道:“那是上帝的旨意,規(guī)定每隔五十年就必須對全社會的財產進行一次重新分配。相當于每隔五十年就要搞一次土改那樣。”

  姐妹倆被我的比喻逗樂了。

  我也半開玩笑地說:“真正的基督徒,其實會很容易就成為真正的共產黨!像你們的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一樣。”

  美蘭點點頭,同意我的觀點,“毫無疑問,我們的祖父母文幼章和文月華都是熱愛正義的基督徒。而許多理想信念,都是首先由他們灌輸給父親的,為他奠定了人生基礎。”

  說著,她帶我登上狹窄陡峭的樓梯,來到了父親的書房,指著門旁墻上貼的一張發(fā)黃的白紙,說:“這是教堂里基督徒們所唱的一首贊美詩,《圣城之門》。我父親很喜歡,很多年了,一直貼在這里。”

  聽吧,

  從那些生命比商品更廉價的男人那里,

  從那些為面包苦苦掙扎的婦女那里,

  從孩子們饑餓的哭聲中,

  傳來了人類的呼喊,

  請求盡快豎起你的墻。

  哦,可恥的是,

  人們滿足于從人類的痛苦中

  榨取金錢的貪婪欲望。

  在盲目的絕望中,

  我們悲憤地呼喊:

  “基督白白地死了!”

  上帝啊,請賜給我們力量,

  去建造這座夢想已久的圣城,

  它的法律是博愛,

  它的冠冕是為人民服務,

  而上帝對全人類的恩典,

  是普照萬物的陽光。

  美蘭解釋說:“這首贊美詩,清楚地向我父親表明,大同世界,并非來世的獎賞,而是我們可以在地球上建立一個平等正義的社會。”

  9

  文忠志教授的死亡方式,彰顯了在和平年代一個真正的人大無畏的精神世界。

  2016年一個冬天的夜晚,文忠志教授在外出時滑倒摔傷,因沒有手機,無法呼救,在空曠無人的雪地里躺了數小時之久,延誤了最佳時機,導致骨折。

  從醫(yī)院回家后,孩子們把客廳里那張沙發(fā)移開,換上了一張簡易小床。雖有醫(yī)護人員按時登門照料,但三年過去了,文忠志教授的健康未能恢復,永遠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那年,他九十一歲了,不愿再給家人增添負擔,也不愿繼續(xù)耗費社會的醫(yī)療資源。他選擇了“安樂死”,鎮(zhèn)定地告別這個他不再能為之奉獻的世界。

  對于深愛著父親的女兒女婿和孫輩們來說,這是個撕裂人心、異常艱難的決定。

  但文忠志教授不允許任何人改變他的心愿。他笑著安慰孩子們:“你們的母親去世整整七年了,我一直很想念她,盼望能早日與她團聚啊!”

  他選定的那個日子,是2019年5月4日。為什么是這個日子呢?不言而喻,那象征著中國人民的覺醒、奮起、抗爭、努力。

  日子確定下來后,最后的兩個星期里,每日晨昏,家人和老友們或結伴,或輪番,紛紛來到櫻桃林街這座小房子里,為躺在小床上的老人吟詩、彈琴、唱歌、跳舞,與他聊天,回首往事。

  在最后一個星期里的某天,孩子們開著車,把文忠志教授帶回了他的母校,多倫多大學維多利亞學院,再投去最后一眼。

  他指著教學大樓石碑上刻著的一行字,“真理將使你獲得自由”,對孩子們說:“這的確是個值得努力踐行的好主意啊!”

  遠在中國的朋友們,也聞知了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在文忠志教授告別這個世界前的最后那個夜晚,曾擔任四川大學副校長的石堅教授打來了隔洋電話。1981年,文忠志在該校英文系做訪問學者時,石堅曾是他教過的學生之一。

  “他們倆都說了些什么?”我問。

  美蘭搖搖頭,“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懂中文。雖然石堅的英文很好,但父親喜歡和中國人在一起時說中文。”

  我又想起了三十三年前那個下午。我用英文與文忠志教授交談時,他總是固執(zhí)地用帶著濃郁川味兒的中文回答我,似乎刻意要強調什么,抑或說,要糾正什么。

  “直到最后一刻,父親都頭腦清晰,思路敏捷。”美蘭克制著眼中淚水,“他平靜,安詳,不愿制造出任何悲傷氣氛。”

  最后的那個早晨,全家老少都來了,十三個人,在鋼琴前坐好,一個接一個,輪流上前,與躺在小床上的親人道別。

  最后,美蘭的兒子奧立昂坐到了爺爺身旁,代表全體孫輩,朗讀了大家共同撰寫的告別詞:

  親愛的爺爺,我們很幸運,能與您一起,留下人生的回憶,記住您高亢的歌聲,頑皮的笑語,優(yōu)美的華爾茲舞步,還有您的經典手勢。

  我們曾因您的幽默而深感慰藉,因您淵博的學識大為驚奇,也總是為您源源不絕的故事而著迷。

  爺爺,您曾教導我們,社會主義需要熱衷于集體利益的人們,需要放棄某些個人利益以便能支持整個社會的權利,而這些事情均需付出極大的努力。您曾以身作則,向我們展示了個人自律和責任感這些重要品質。

  爺爺,在您生命的最后幾天,您曾告訴我們,只要有花崗巖和白松的地方,您就會在那里流連忘返。我們知道,這兩個元素對您來說,象征著堅強和柔軟,代表了艱苦奮斗,還有美好的生活。

  爺爺,我感覺到,您的思想很滿足,您的內心也很充實。我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

  此時,文忠志伸出手來,撫摸了一下奧立昂的手,看著他,輕輕地說:“是的,這是真的。”

  奧立昂忍住淚水,繼續(xù)朗讀了下去:

  爺爺,您已經超越了我們所有的人,您不僅是一把火炬,而是許多把火炬,我們自豪地高舉著它們,讓它們放出的光芒,幫我們照亮前進的道路。

  爺爺,您是我們政治方向的火炬,堅信我們終將會建設一個公正、民主與和平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人們將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在那個世界里,每個人都擁有權利和尊嚴,也都能享受到玫瑰與面包。

  爺爺,您是鼓勵我們勤奮努力和時刻準備著的火炬。共產主義運動要戰(zhàn)勝資本主義的力量,需要以雄辯的事實和論據、杰出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來武裝。

  爺爺,您是互相關懷、信任與友愛的火炬,無論是對家人和朋友,還是對勞動人民。

  爺爺,您是國際團結和互相理解的火炬,您和前輩們懷揣著使命,奮斗不息,在東西方之間建立了跨越國界的真誠友誼。

  如今我們身處的,是一個右翼勢力肆意散布對中國的恐懼,而某些左翼人士居高臨下評判一切的荒謬世界。

  您繼承了我們的曾祖父文幼章的事業(yè),您對中國人民所取得的成就的信念、您對中國歷史和未來的關心,贏得了深深的理解、尊重和熱愛。我們將珍惜這一切,并將把這種珍貴的友誼維系下去。

  爺爺,您已經準備好,就要出發(fā)了。在您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們想告訴您,我們將站在河水對岸向您揮手,支持您前行。

  我們將自豪地高舉起您留下的火炬,當面對嚴峻的現實時,提醒自己站得更高,用開闊的心胸,看待人類社會的力量。

  時針指向了十一點整,選定的時刻到了。

  在家人的合唱聲中,醫(yī)生靜靜地走上前去,拿起了注射器。

  幾首歌,都是文忠志教授早已選好的。有溫柔悠揚的《白樺樹之鄉(xiāng)》,也有雄渾悲壯的《國際歌》。

  當那顆偉大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時,家人們唱出了最后一曲,《野天鵝》:

  今日清晨,在修補背篼時,

  聽到了野天鵝的歌聲。

  冗長的音符,劃過灰色的天幕。

  河水依舊暢通,湖泊卻已結冰。

  在林中度過了金秋,冬日即將來臨。

  野天鵝在提醒我,需整裝出發(fā)。

  多么希望是一只野天鵝啊,

  與你們一起穿越高山,

  回到溫暖的家中。

  歌聲里,文忠志教授不朽的靈魂,伴隨著野天鵝的翅膀,飛往了遙遠的天堂。

  10

  下午三點半,日影西斜,灑入玻璃窗的光線,更趨幽暗了。我凝視著空空的沙發(fā)上那條深紅色的毛毯,沉默無言。

  不久之后,這座小樓將被賣掉,里面所有的遺物將被清理一空。地板上那十幾個紙箱里,承載著文忠志教授保存多年的信件。臥病期間,他一一整理好了。此刻,卻不知歸向何方。

  我知道,對于研究國際共運史的學者們來說,這會是無價之寶。于是,我向姐妹倆提出了建議,希望她們與親人協(xié)商,建立一座紀念館,不論是在加拿大,還是在中國,妥善保存文氏家族幾代川人留下的珍貴遺產。

  “就像白求恩紀念館所發(fā)揮的作用那樣。”我說。

  我掏出隨身帶來的書,《重讀白求恩》,贈給了姐妹倆。那是我與同事合編的英文選集。

  姐妹倆聽了我的建議,十分高興。她們說,父親生前也曾有此心愿,希望能在爺爺文幼章出生的地點,樂山白塔街212號,建立一座博物館,不但展出歷史文物,也可成為一個研究中加兩國關系史的交流中心。假如他的遺愿能夠實現,文家后代不僅將捐贈相關文物、史料,也將不遺余力地奉獻他們的精力和時間。

  幾十年來,美蘭和她的丈夫一直在多倫多的法律機構工作,致力于為被剝削壓迫的勞動者主持正義、討還公道。她十分欣慰地告訴我,兒子奧立昂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為追求人類社會的平等公正、繁榮昌盛奉獻力量。

  在中國共產黨建黨百年的日子里,美蘭曾接受中國新聞社的采訪,談到了自幼便從父輩口中聽到的動人故事。她說:“在艱苦的斗爭年代,那么多共產黨人為了人民的利益英勇奮斗,犧牲了生命,令人敬仰。幾十年來,在一個人口眾多的龐大國家嘗試新的改造、實驗,肯定會充滿了起伏和艱辛。”

  美蘭告訴我,面對當前形勢,她經常會給加拿大政界人士寫信,批評西方社會對中國的不友好態(tài)度,直言不諱地指出,我們需要一種與中國相互尊重與合作的方式,而非破壞。

  臨別之際,姐妹倆回贈給我的禮物,是母親文麗納的水彩畫。我選中了兩幅。一幅是峨眉山風景,竹籬茅舍,天高云淡。另一幅是農家陋室,敞開的兩扇木板門外,可見翠竹叢叢。門板上掛著笨重的木閂,殘留的紅色門神,依稀可辨。

  不難猜想,這些繪于八十年代初期的畫作,洇染著文忠志教授魂牽夢系的故鄉(xiāng)。

  其實,在來多倫多之前,我已經聽說了,文忠志教授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個夜晚,對他昔日的中國學生石堅教授,說了些什么。

  這年秋天我回國交流時,應四川外語大學加拿大研究中心之邀,專程飛往重慶,為師生們做了兩場講座。閑聊間,人們提到了文氏家族幾代的感人事跡。

  有個朋友說,石堅教授打電話與他告別時,文忠志教授問了他一句話:

  “中國還能紅多久?”

  “您放心吧,會永遠紅下去的!”

  文忠志教授生前所說的最后一句中文,我沒告訴姐妹倆。畢竟,那只是傳說。

  “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yè),那么,我們就不會被任何重負所壓倒,因為這是為全人類所作的犧牲;那時我們感到的將不是一點點自私而可憐的歡樂,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yè)并不顯赫一時,但將永遠存在;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

  步出櫻桃林10號時,我腦中回蕩著的,是年僅十七歲的馬克思在高中畢業(yè)時發(fā)出的誓言。

  2023年圣誕節(jié)于加拿大滑鐵盧

  補記:

  采訪完文氏姐妹后,回到家當晚,我立即聯(lián)系了四川外語大學加拿大研究中心的陳曉瑩教授,談了關于建立“文氏家族紀念館”的建議,并囑托她征詢國內意見。在我完成這篇文章的當晚,傳來了喜訊。據悉,在四川大學石堅教授等人的努力下,樂山市政府欣然同意,將在該市建立紀念館。我深感欣慰。

  在圣誕節(jié)到來之際,我謹以此文向文忠志教授致以我遲來的悼念和永不磨滅的敬意,并衷心感謝文氏家族后代Marion、Lorraine、Irene、Valerie、Gabriel、Laura、Orion、Vivien、Vern、Hannah和Gareth為我的采訪所提供的熱忱幫助。

  (刊于《當代》2024年第4期,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圖片

  李彥女,北京人。1987年赴加拿大留學,1997年起在滑鐵盧大學瑞納森學院任教,2007-2022年兼任孔子學院院長,現為文化及語言研究系中文教研室主任、副教授、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加拿大華文教育學會理事。長期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1985年起從事中英文雙語創(chuàng)作、翻譯,曾獲中外多個文學獎項,主要作品包括英文長篇小說《紅浮萍》《雪百合》,中文長篇小說《海底》《嫁得西風》,自譯中文小說《紅浮萍》,紀實文學《蘭臺遺卷》《不遠萬里》,作品集《尺素天涯》《呂梁簫聲》《羊群》,譯作《1937,延安對話》《白宮生活》,合著中英文雙語對照《中國文學選讀》、英語文集《沿著絲綢之路》《重讀白求恩》等。其中譯作《1937,延安對話》榮獲《當代》文學拉力賽年度致敬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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