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在 燒
薩蘇
原連載于《坦克裝甲車輛—新軍事》,介紹抗美援朝時期第五次戰役中的鐵原阻擊戰。作者親自采訪了幾位曾親身經歷那場戰爭的老兵。從經歷者和旁觀者的雙重視角再現了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
如果說在志愿軍抗美援朝的戰史中,今天韓國的領地上也有一個應該和上甘嶺、長津湖一樣被紀念的地方,那這個地方,無疑是——鐵原。
鐵原——一個不能忘記的名字
這個英語叫做Cheorwon的小城,位于朝鮮半島的肚臍部位,是朝鮮南北之間的鐵路樞紐和著名的稻米產地,有三條鐵路在此交匯,分別通向南方的漢城,北方的元山和東方的金剛山。重要的戰略地理位置為它帶來了滅頂之災。1951年5月末到6月中旬,中國人民志愿軍與美國為首的所謂“聯合國軍”在這里展開的一場激戰,使鐵原變成了一片廢墟。2008年2月,站在這座小城曾經最繁華的站前街上,日本《朝日新聞》記者中野旭看到,周圍依然到處是五十多年前那場惡斗留下的痕跡——燒黑的殘垣斷壁和隨處可見的彈孔。向北走不到三千米,一塊紅白相間的標志牌告訴他,那里至今是沒有排除的雷區。
陪同他訪問的韓國歷史學碩士,45歲的金勇求告訴他,因為這里是南北朝鮮對峙的軍事分界區(DMZ),所以保留了戰后原始的風貌,始終沒有恢復昔日的繁榮。“這座城市完全被轟炸和巷戰摧毀了,”金勇求對中野旭說,“因為這個地方依然不對平民開放,所以你可以完整地看到戰爭的恐怖。”
金勇求的話有一點并不十分正確,當時鐵原城本身并沒有發生激烈的地面戰斗。鐵原的破壞,主要是遠程炮火和飛機轟炸造成的。現年77歲的金松里出生于鐵原的站前街。1951年的時候,他在韓國南部的美軍基地作一名酒吧招待。有一天,他忽然聽到一個熟識的美軍軍官在那里大談前方“鐵三角”的激戰,而這名軍官的任務就是轟炸“鐵三角”的要害——鐵原。鐵原?!金松里突然被這個地名震動,他說:“我無法想象這些我賴以為生的美國兵,正在每天轟炸著我的家鄉。我先是被震驚,隨即深刻地感到戰爭的悲哀。”
事實上,被阻滯在南方高地足足半個月卻無法進入這座城市的“聯合國軍”,每天都要對著小小的鐵原城進行瘋狂的轟炸和炮擊,一半是為了摧毀這里的志愿軍補給物資和兵站,另一半,大約也是為了宣泄無法前進的憤怒。
南北朝鮮之間爆發的一場戰爭,打到一年以后,戰場上的主力卻變成了中國人和美國人,讓人有一種黑色幽默的感覺。朝鮮戰爭對軍史人員的魅力之一,是參加這場戰爭的國家,多到讓人眼花繚亂,這是一場地地道道的國際戰爭。
一位研究朝鮮戰爭的朋友曾給我講過這樣一段歷史:話說麥克阿瑟指揮美軍在仁川登陸之后,朝鮮人民軍雖然勇猛,倒底沒架住這背后的深深一刀,于是戰場形勢逆轉,美英韓聯軍轉守為攻。由于缺乏有力的阻擊,在志愿軍參戰以前,聯軍進展頗為迅速。一日,英軍27旅連夜行軍,不想由于速度過快,在平壤以南與大批撤退中的人民軍不期而遇。
黑夜之中,英軍因人數上處于劣勢,一時間極其緊張,不想人民軍官兵表現奇怪,又拍手又高呼口號,把英國佬們唬得一楞一楞的,可又不敢言語。直到一個人民軍軍官模樣的人上來和一個英軍軍官搭腔才看清了對方的真面目,于是一聲驚叫,兩隊散開,開火。
原來人民軍雖和美軍多次交手,卻很少見過英軍,加上英國人穿得古怪,帽子連著圍脖,朝鮮人誤把他們當成蘇聯人了。這也怪人民軍病急亂投醫,老想著仗打到這個份兒上,蘇聯老大哥不能袖手旁觀,一定派兵來保衛平壤吧。
實際上,真正敢開進朝鮮和“聯合國軍”交手的,只有中國人民志愿軍。蘇聯紅軍最后也沒有動,只派了少數空軍參戰,還不敢穿自己的軍裝。從這個角度看,中國人民志愿軍還真不是一般的有勇氣。
中野旭在他采訪鐵原后寫下的文章《朝鮮戰爭被炮火穿梭的小城》一文中,寫下了這樣的文字:“有二十萬以上外國軍人戰死在朝鮮戰場,或者為北方,或者為南方作戰。在這些軍人中,中國軍人的犧牲是最多的,是什么使這個國家為朝鮮半島的戰爭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呢?”
為了弄明白這件事,中野旭特意去了中國,對很多中國人做了采訪。其中包括八十四歲的志愿軍老兵孫景昆(音譯),一個真正的中國農民,在1949年獲得了自己的土地,他因此至今絲毫不掩飾對共產黨的感激。他是丹東人,中野旭在文章中寫道,丹東不僅僅是“靠近戰場”,而且曾經遭到美軍反復的轟炸,損失慘重。在朝鮮戰爭爆發的時候,孫景昆參加了志愿軍。“在戰場上我一共打死了二十一個美國兵,每一個都是面對面。”老人說。孫景昆的一個連,只有五個人活了下來。
也許覺得孫的回答最為典型,中野在報道中用了頗長的篇幅描述對他的采訪。老人是這樣回復這名日本記者關于為何要參加朝鮮戰爭的:“和我愛人分開,是件挺難受的事兒,但那個時候我們都知道美國兵不定哪天就會打我們這疙瘩。我這是豁出條命去保衛我自己的家,我自己的地。”孫景昆最終回家了,帶著一塊炸彈的彈片,和一條受傷后動轉不靈的臂膀。從這個角度說,盡管朝鮮戰爭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對抗色彩,但中國軍人的骨子里這一仗的含義只有四個字——“保家衛國”。這是一場“退后一步是家園”的戰爭,中國軍人在這場戰爭中證明了自己有能力保衛自己的國家。而在這個證明的過程中,鐵原,無疑是一個不能忘記的名字。
歷史的謎團:我們到底打了多少國家?
我一直沒有弄明白,在1951年的春夏之交的鐵原之戰前后,中國軍隊在這個小城的南邊到底和多少個國家和地區的軍隊交過手。僅從雙方資料考證出來的,就包括美國、英國、韓國、比利時、加拿大、澳大利亞、菲律賓、哥斯達黎加,8個國家。如果把范圍擴大一點,還要算上法國和荷蘭。
而參加過那次戰役的中國人民志愿軍老兵還有著一些無法考證的說法:“土耳其旅,仗是挺能打的,敢拚刺刀,就是個兒小……”曾擊斃了一個美軍空降兵隊長的唐滿洋這樣回憶道。可是,根據土耳其部隊的作戰紀錄,這一仗前后的土耳其旅依然在舔舐年初長津湖戰役留下的傷口,并沒有參戰。
“國民黨兵,主要是女兵,開著吉普車來勸降,標準的北京口音,也有男的,跟我們交過火……”不止一個志愿軍老兵說過在韓國跟國民黨軍碰過面。我曾疑惑地與他們商榷,根據文獻記載,國民黨軍隊并沒有直接在朝鮮戰場參戰的紀錄,會不會是懂中文的韓軍?他們有不少軍官曾作為日偽軍在華北和八路軍打過仗。“不會!”15軍的老兵陳景星一口否認,“韓國兵也有懂中文的,他們勸降的時候喊的是‘中國士兵們……’國民黨兵喊的是‘共軍士兵們……’喊法不一樣。”
有一天,一位知道我正在采寫鐵原之戰的新加坡朋友忽然來電:“今天我坐飛機碰上一個泰國人,說他父親在鐵原和中國軍隊打過仗!”這倒是真的,泰國曾經派出一個營參加了朝鮮戰爭。這個營屬于泰國皇家陸軍第1旅第21團,團長還是個王子,陸軍少將,總兵力1057人。他們在鐵原西北的190.8高地與志愿軍坦克第一師鏖戰,這也是朝鮮戰場上少數雙方都出動坦克的局部戰役。
1951年10月,美軍第3師由于在前一階段的戰斗中損失較重,撤下前線休整。其據守的陣地一部,即190.8高地移交給泰國營防守,這個營當即成為一直對190.8高地虎視眈眈的志愿軍重點攻擊的目標。由于對志愿軍利用換防發動攻擊的戰術早有耳聞,泰國營放了一個加強連在這個陣地上,足足配了6門榴彈炮,9輛坦克,試圖打出點兒氣勢來。卻不料一向被稱作“土八路”的中國軍隊這一次玩起了洋玩意兒,剛剛開到前線的坦克第一師砰然出手,在步兵一個團的配合下夜襲190.8高地。由于剛剛換防,對陣地不熟悉,也因為對志愿軍居然動用裝甲部隊猝不及防,這個加強連陣地丟失,全軍覆沒,整個過程不過半個小時。戰斗中泰軍曾動用坦克發動反擊,但美制M-24霞飛輕型型坦克無法抵擋志愿軍的蘇制T-34,在付出四輛戰車被擊傷的代價后泰軍被迫后撤。可能由于后路被切斷,泰軍被迫放棄戰車和重武器,9輛坦克,6門榴彈炮都成了志愿軍的戰利品。
泰國營對這樣的戰果十分不滿,匆匆從國內補充兵員,準備再戰。但無奈坦克一師在190.8高地半個小時繳了泰國人9輛坦克的消息傳開后,志愿軍各部一看到泰國營就兩眼放光嗷嗷叫。泰國兵為了挽回名譽也不肯示弱,每戰必拼死相應。結果泰國營回國的時候統計戰果令人大吃一驚,出兵1057人,傷亡卻達到913人,如果不計算從國內補充的人員,幾乎全軍覆沒。至今在韓國的抱川,還有紀念這個營陣亡人員的一個紀念碑。不過盡管損失很大,泰國營在戰斗中的頑強表現還是得到了各國軍事家的贊許。
不過嚴格說來,這次戰斗距離真正意義的鐵原之戰,已經過去了四個月。軍史意義上的鐵原之戰,指的是1951年5月下旬到6月中旬之間,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中,志愿軍在鐵原城南方高地對“聯合國軍”頑強的阻擊作戰。在我采訪到的軍史人員中,很多人把這次戰役稱作“志愿軍的生死之戰”。
志愿軍的生死之戰,狡詐而精明的李奇威
把鐵原之戰稱作“志愿軍的生死之戰”,是有道理的。 1951年4月22日 ,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渡過兩軍對峙的臨津江一線南下,拉開了第五次戰役的序幕。在這次戰役中,剛剛正式接替麥克阿瑟將軍出任“聯合國軍”總司令兼美國遠東軍總司令的陸軍中將李奇威,采用了一個經過周密設計的戰術:面對志愿軍的如潮攻勢,李奇威命令前線總指揮范弗里特將軍步步為營,以每天20英里(約合32千米)的速度節節后退,盡量避免和志愿軍近戰、夜戰,而依靠遠程炮火給志愿軍部隊以最大的殺傷。與此同時,美軍強有力的空軍部隊則受命全力以赴切斷志愿軍的補給線。
李奇威稱志愿軍的進攻為“禮拜攻勢”,意思是憑借志愿軍的偕行補給,其進攻態勢只能維持一個星期。因此,志愿軍脆弱而漫長的后勤補給線正是其最大弱點。李奇威的戰術意圖是保持機動兵團,在志愿軍耗盡糧彈的時刻突然出擊,憑借其強大的火力和機動能力,將志愿軍主力全殲在堪薩斯線(美軍以三八線為基準的一條戰術劃線)上。按照他的設想,對志愿軍的這次殲滅戰將是一次美軍在自己設計的時間和地域,按照自己最擅長的方式進行的一場戰役。
李奇威的戰略構想可以最大限度地回避志愿軍擅長的迂回、穿插、夜襲、近戰等手段,卻最大限度地發揚美軍在后勤、空軍、火力、機動方面的優勢,在一向依賴裝備的美軍中堪稱罕見的經典謀劃。這個戰術,李奇威在第三次和第四次戰役中曾進行過嘗試,并且頗有成效。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對付志愿軍的靈丹妙藥。不過,那時候他頂上還有一個功勛卓著又妒賢嫉能的五星上將麥克阿瑟,所以不能為所欲為。到了第五次戰役,“聯合國軍”方面從始至終都是李奇威自己策劃指揮的,給了他充分發揮自己戰略設想的機會。
而事實上,他的謀劃相當有效。根據一名當時的老汽車兵回憶:“美軍的飛機多得像雨后的燕子,在運輸線上追著我們的汽車飛。”鐵原之戰中的英雄部隊第189師,其師屬炮團渡臨津江時竟被美軍飛機炸掉四分之三!
由于志愿軍在朝鮮境內沒有空軍基地,美軍完全控制了三八線前后的制空權,使志愿軍的后勤補給線遭到極大的破壞。 5月15日 ,志愿軍完整地拿下了北漢江上的清平川大橋,南朝鮮首都首爾已經三面被圍。但此時,志愿軍前線部隊已彈盡力竭,連軍長每天也只有一碗炒面充饑。
不過,這個謀劃也險些讓“聯合國軍”潰不成軍。
志愿軍在極端艱難的情況下,依然讓如潮的攻勢持續了四個星期,盡顯中國人的堅韌本色。李奇威“磁性后退”,不打近戰的戰術使前線雙方官兵的士氣出現了極度的不對等。不只一個志愿軍老兵傲然對我說:“美國兵不行,從來不敢和我們拚刺刀!”士氣的不對等帶來了戰場態勢的傾斜,受到鼓舞的中國兵把吃苦耐勞,兇狠刁鉆的戰斗作風發揮到了極致。
東線,劉載興少將指揮的韓軍第三軍團被打得全線崩潰,一口氣向南跑出七十英里(約113千米),連收容都收容不起來。其所屬三個師除了第7師有兩個團可以勉強配屬給美軍第2師繼續作戰外,其余第8,第9兩師和第7師另一個團都不得不在戰線之后“加緊整頓”。
憤怒的李奇威一面下令美軍第10軍團匆匆頂上去擋住這個大缺口,一面在 5月23日 惱羞成怒地下令將劉載興少將撤職,韓國第三軍團解散,就此撤銷建制。韓國國防部編撰的《朝鮮戰爭》一書,在幾十年后對此依然憤憤不平,寫道:“當時國軍(指韓國軍)以未經訓練的新兵為主,在裝備落后,補給比較困難的條件下,把不屈不撓的戰斗精神作為唯一的力量堅持戰斗,但美軍方面沒有采取尊重軍隊傳統和寬宏大量的態度,而是把變更配屬關系和撤銷部隊建制當成家常便飯,這將得到歷史學家的冷淡評價……因為軍團在前線打了敗仗,一下子就撤銷整個軍團建制,那么整個軍團的士氣從何而來?一紙命令解散部隊容易,但重新組建卻不容易。尤其打仗不是兒戲。請問,聽了《孫子兵法》中‘兵乃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這一格言,不覺得慚愧么?”忽然在此時此地冒出《孫子兵法》,讓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然而美國人聽了大約只能瞠目結舌,不知所云。
無論韓國人怎樣憤懣,敗仗總是打了,
在這種情況下,“聯合國軍”上下產生了極大的疑慮,美國國會在 5月16日 召開國家安全保障會議,提出對朝鮮戰爭結果的期待是“在三八線上停戰”。李奇威因此對其計劃中的反攻按照這個決定進行修改設計。
但是,單靠精神是不可能打贏一場現代戰爭的,在后勤的掣肘下,志愿軍的攻勢終于退潮了。事實上,發動第五次戰役的時候,志愿軍的后勤補給就存在著相當大的缺口。當時,彭德懷為首的志愿軍總司令部覺察到美軍正在醞釀一次對我的戰略攻勢,因此下令前線部隊提前發動進攻。這個情報是準確的,在 4月21日 ,志愿軍發動攻勢的前一天,美軍前線總指揮范弗里特中將已經下令美軍9,10兩個軍向鐵原、金化方向發起攻擊。這次行動由于志愿軍的大舉進攻而被迫中止。但是,略顯倉促的發動時間,使部隊的后勤更加捉襟見肘。
彭德懷敏銳地意識到前線我軍主力面臨全軍覆沒的危險——從4月開始向三八線以南推進的部隊,雖取得了相當大的戰果,但也付出了沉重代價。特別是志愿軍的補給線在敵軍飛機的絞殺下完全無法跟上部隊的步伐,前線部隊處在糧彈兩缺的危險境界,而撤退的“聯合國軍”堅決地破壞一切可能被志愿軍繳獲的糧食和彈藥。
三十年血戰的經驗讓彭德懷嗅到了極端的危險。他堅信美軍正在醞釀一個等待中國軍隊給養斷絕后予以全軍殲滅的陰謀。21日,志愿軍總部下令,前線各軍后撤,轉向三八線進入防御。
彭德懷的回馬槍
彭德懷是對的。但是,李奇威比他的動作還要快。就在志愿軍下令后撤的前一天,“聯合國軍”總司令李奇威已經下達了反攻的命令。這個老謀深算的美國將軍準確地在志愿軍前線給養用光之時全線反擊。
撤退的志愿軍遇到了極大的困難,老兵們回憶:“白天走,晚上走,敵人還是比我們跑得快,他們有汽車,我們只有兩條腿……”
東線, 5月28日 ,由于指揮失誤和動作遲緩,60軍的第180師遭到美軍圍殲,成為解放軍戰史上成建制損失的最大部隊。勝利讓李奇威喜形于色,在他所著的《朝鮮戰爭》一書中曾這樣闡述了自己此時的戰斗設想:“由于如預期計劃地攻抵了臨津江,我甚至試圖繼續向前,攻入臨津江與禮成江之間寬闊的沖積平原。故此,我打算改變原計劃,以第1軍以和第9軍組成的左翼兵團朝鐵原方向攻擊前進。”
至此,鐵原,終于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中。
這里,是志愿軍的后方補給基地,也是交通樞紐,志愿軍的物資和后方機關正在從這里后撤。從前線陸續退下來的部隊,都在向鐵原靠攏。有的在穿插中已經失去建制,他們需要在那里獲得補給,然后在其后方整理隊伍并建立一條新的戰略性防線。更重要的是,鐵原以北一馬平川,是朝鮮難得的平原地帶,也正是最適合美軍機械化部隊行動的地區。如果被美軍搶先進占鐵原,那時這些彈盡糧絕的中國志愿軍部隊將很難停下來抵抗,沒有堅固工事的掩護,沒有彈藥,東方人那些刁鉆的戰術將無法施展;“聯合國軍”可以依靠絕對優勢的飛機大炮將他們殲滅在漢江平原北端的丘陵上;如果他們和敵軍賽跑,兩條腿怎能跑得過汽車輪子?餓著肚子的中國人將成為機械化“聯合國軍”圍獵的獵物。
真正是以己之長,攻彼之短,好一個李奇威,就算是換了任何一個中國將軍指揮,大概也不會比他更狡詐而精明。
李奇威的胃口好大,騎1師趕來了,陸戰第1師趕來了,24師趕來了,加拿大25旅趕來了,韓國首都師趕來了。這一戰,美軍集中了4個師的兵力,并配屬韓國,加拿大,英國等其他國家的部隊,以重凌寡,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李奇威是要一舉吃掉志愿軍的主力,徹底扭轉朝鮮戰局!
不料,這個計劃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挫折。千算萬算,他沒有算到志愿軍在此時轉過身來,打出了朝鮮戰場最慘烈的一戰。
從 5月28日 起,在鐵原前方的丘陵地帶,一支臨危受命的中國軍隊死死擋住了“聯合國軍”的去路,掩護主力重建戰線。這一擋,就把包括幾乎所有世界主要軍事國家最精銳部隊的“聯合國軍”死死擋了整整十四天。中國軍隊甚至在反攻種子山的戰斗中,依然可以一個反擊消滅一個加拿大連。
彭德懷,在最艱難的時刻,打出了一記天下絕倫的回馬槍。
當他們從鐵原撤下來的時候,志愿軍主力已經休整完畢,在三八線嚴陣以待了。失去了進攻沖力的“聯合國軍”鎩羽而歸。從此以后,“聯合國軍”再也沒有做過全殲志愿軍主力的作戰計劃。
鐵原,讓他們認識到了,即便是占據全面優勢的情況下,中國人的骨頭,也絕不是好啃的。
鐵原之戰,在世界戰史上留下了一個謎團,我們忍不住猜測:沒有子彈,沒有糧食,全軍在后退,敵人在追擊,這種情況下,志愿軍是怎樣頂住了“聯合國軍”,而且一頂就是14天呢?他們依靠的是什么?
14天,如果今天世界上某個國家的軍隊與美軍主力硬碰硬地頂上十四天,將是怎樣的感受?14天,夠薩達姆的全軍投降兩次了。也許,只有當時第一線的兩軍軍人,能夠告訴我們當時的真相。就讓我們用這部作品,來揭開鐵原那塵封的歷史吧……
鐵在燒二
志愿軍老兵回憶鐵原之戰,通常都會從五月下旬說起。
1951年5月20日 ,李奇微中將判斷志愿軍參加五次戰役的部隊糧彈已盡,下令所部美軍,韓軍與其他所謂“聯合國軍”部隊全線反擊。
而志愿軍此前的攻勢已經取得較大進展,左翼部隊深入到麟蹄以南韓軍縱深,打垮了韓國第二軍團,部隊士氣高昂,右翼部隊最前鋒的189師已經渡過了洪川江,看漢城得扭頭往后。雖然部隊普遍認識到了后勤不足的問題,但大多在等待給養的到來,而沒有意識到后方的運輸線已經被美軍基本切斷,前線各部將面臨無糧無彈的生死關頭。
志愿軍總部由于掌握的情況更加全面,通過對前方情況的分析感到了危險,彭德懷下令志愿軍部隊從進攻轉入防御狀態,但這個命令直到 5月21日 才發出,因此美軍反擊時前線各部此時仍在努力尋找戰機。
雙方都在尋機進攻,兩臺龐大的戰爭機器激烈地對撞了。 5月20日 ,各條戰線都爆發了激烈的戰斗。有的部隊報告,美軍反攻甚至動用了精銳的特種部隊和空降兵。
已經突進到洪川江南岸的189師566團是第一批和美軍反攻部隊遭遇的部隊之一,他們在小里山和為大規模反擊開路的美軍空降兵狹路相逢。
驕兵悍將
五次戰役打到 1951年5月20日 ,剛剛從陣地下來休息了半天的566團3連代理連長唐滿洋接到團長朱彪的命令:全連立即整理裝備,準備夜襲迂回到志愿軍背后的美軍空降兵。
17日夜,566團于西川里渡過漢江,占領了漢城東面的小理山,他們的陣地已經成了整個志愿軍戰線上向南方挺進最深的部分,切斷了美軍第七師和韓軍第二師之間的聯絡。“聯合國軍”匆忙派出了美軍第七師和英軍第29旅發動反擊,在坦克和裝甲車掩護下向小理山發動了五次強攻均未能得手。但由于后方接應部隊遭到敵軍阻擊,傷亡很重的566團也一直得不到補充。
這種情況下,美軍發動了一個令中國兵十分驚訝的行動。根據566團1連一名老兵的回憶,20日下午,一架美軍運輸機自西向東飛越1連和3連陣地,之后在志愿軍陣地后方出現了片片降落傘。隨即傳來消息稱美軍空降部隊攻占了566團陣地后方的問禮里北山,這座山,在地圖上稱做580.7高地。團長朱彪立即調整部署,下令放棄一部分陣地,部隊向主陣地靠攏,并集中1,3,7三個連準備反攻美軍空降部隊。
此時志愿軍在漢江以南的部隊,經過一個月的血戰,糧彈兩缺,已經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特別是一直沖在最前面的566團,此時每個連只剩下四五十人,戰斗力銳減,實在不是個發動進攻的好時機。但是,誰叫566團的團長是朱彪呢?
566團團長朱彪,是一條真正的硬漢,當營長的時候曾經四處負傷不下火線,打出了華北野戰軍有名的“鋼鐵第一營”,后來的19兵團政委李志民親自送他去醫院,嚴令大夫用一切代價保住他的腿。
所以,就算是一個連只有四五十人,就算是全團上下都餓得打晃,朱彪照樣下令:“抓幾個活的回來給我看看。”有什么樣的指揮官,就有什么樣的部下。綽號“天殺星”的唐滿洋就是朱彪手下的一員悍將。
唐滿洋自己倒不認為自己是什么悍將,他說:“那時候我跟朱彪最好了。朱彪這個人饞,走哪兒都喜歡吃點兒好的,喝點兒好的,可他又不能犯紀律。我呢,沒啥別的愛好,就愛玩個槍,出去打個野物什么的,回來就跟他分。所以他最喜歡我。”
那時候的唐滿洋,不過是個排長,和朱彪差著七八級呢,可倆人愣好得稱兄道弟。唐滿洋槍法好,老戰友說他出去打獵,只要聽見槍響就沒有空著手回來的。566團一入朝就全換了蘇聯裝備,唐滿洋卻專掛一桿德國造大鏡面二十響--用熟了,有感情了。
直到今天,提到唐滿洋,當年在朝鮮戰場上的戰友,沒一個不服氣的。唐滿洋打記事兒就是孤兒,打當兵就是突擊隊員。他和馬家軍拼過刺刀,刀劈過閻錫山的炮兵營長,拆過美國裝甲車,捉過英格蘭俘虜,這就是老兵唐滿洋的戰爭生涯。他的一個老戰友評價:“我們不過都是當兵吃糧的,唐滿洋,好像就是為了打仗殺人生下來的。”
可這一次唐滿洋自己沒見著美軍空降,那時他剛從陣地上下來,死守了兩天兩夜,好容易得著機會,一倒下就睡得天昏地暗。正在香甜的時候讓他的通信員姚顯儒給叫起來了。唐滿洋沒有手表,可是看看天色,自己剛剛睡了兩三個鐘頭,聽周圍也不像有什么緊急情況。“怎么回事兒?”這話問得就帶了三分怒意。等得了命令,唐滿洋不怒反笑“太好了。”
唐滿洋是戰斗英雄,卻絕不是戰爭狂,何以聽到這個命令如此開心呢?無他,老唐心說:真是瞌睡送個枕頭來,這一仗打好了,能把教導員升上去了吧?
一筆糊涂賬
唐滿洋說的教導員,指的是原566團二營教導員魏應吉。兩個人一塊兒在蘭州打過竇家山,從西北一直打到朝鮮,堪稱是過命的交情。打竇家山的時候,魏應吉是連指導員,唐滿洋是連里的戰士。打小理山的時候,魏應吉,成了唐滿洋的連里當戰士。
這是怎么一筆糊涂賬呢?原來,秦瓊也有賣馬的辰光,后來的北京衛戍區副司令員魏應吉這會兒正是最倒霉的時候。五次戰役前期,魏應吉因為放跑了英軍29旅受處分,被放到老唐連里當了戰士。
一個營教導員怎么能放跑英國人一個旅?有個當時擔任排長的老兵回憶,英軍29旅逃跑的事兒是這樣兒的:“五次戰役開始時咱們先打的就是英國29旅!但它的老兵多,槍法準,傷亡差不是很大。而且我們的通訊差,機動也差。到了想合圍全殲它的時候,一營到了,二、三營卻跑錯了地,結果一個營也集結不起來。朱彪氣得跳腳:‘媽了個臭X的,想吃肉了沒有人來下筷子!’”魏應吉也因為帶著二營沒能及時趕到阻擊陣地,被撤了職下連當戰士。
魏應吉被撤了職,是官方的說法,組織的決定,可這決定到了唐滿洋這兒,就完全變了味兒。照唐滿洋的想法,教導員就是教導員,你讓他去炊事班他也還是我們的教導員!讓老魏到我連里當戰士?那是看得起我唐滿洋,上頭知道我這兒戰斗骨干太少,讓老魏給我壓陣來的。
魏也不是個光動嘴皮子的政治干部,此人能打仗,有文化,尤其是一桿駁殼槍指哪兒打哪兒,在部隊中威望很高。所以,魏應吉當了戰士,連排長見了他照樣敬禮,畢恭畢敬的,攔都攔不住。
有老兵說,這是566團的傳統,也是189師的傳統,戀舊,抱團。大概因為這種傳統,接到打美軍空降兵的任務,唐滿洋第一個念頭,就是打個漂亮仗,立了大功把教導員重新升上去。至于立大功和教導員官復原職之間有什么必然的邏輯聯系,唐滿洋想都沒想。
晚上八點,部隊集結完畢,魏“教導員”給做動員:“敵人空降了一個連,目的就是要切斷我們的退路。現在他們正在收縮,也沒有修工事,趁它立足未穩,干它一家伙……”事后分析,當時空降的敵軍應該不到一個連。但是,志愿軍集結的時候,敵情已經起了一些變化。566團收縮后,美第七師和韓第二師之間的聯絡恢復,美韓軍約兩個連進占566團身后的問禮里,也有一部分敵軍上山與美軍空降兵會合。之后分析,也有可能這批美軍空降兵不是傘降而來,而是從山間小道穿插進來的,老唐看到的降落傘并非空降兵,而是美軍空投的補給物資。用降落傘投面包子彈,這種奢侈中國兵可是享受不到的。唐滿洋他們出發的時候并不知道敵情的變化,他們最大的問題是--饑餓。
臨時連長
到 5月20日 ,566團已經絕糧三天了。最后一次補充給養,是在議政府,后方千辛萬苦送上來一批炒面。吃了兩三天,又沒了。這回,再也沒有炒面能送上來。韓軍國防部的《朝鮮戰爭》中洋洋得意地聲稱:“中國軍75%的食糧補給,都在運輸線上被美國空軍焚毀。”
五次戰役一路打下來,大家都覺得有點兒不對頭。美軍一向以物資充足著稱,這次卻很少能繳獲。敵軍不惜一切代價摧毀所有可能落入中國軍隊手中的糧食和彈藥。
打美國空降兵的時候,司務長搜羅大家的干糧袋,勉強能做一鍋炒面湯。可這一鍋湯,要真給幾十條漢子分,除了把饑火勾起來以外根本沒什么作用。看著部下餓得直打晃,唐滿洋讓司務長老陳等一下,他和魏應吉商量,想乘著沒出發帶倆人去搞點兒吃的。這主意馬上讓魏應吉給否決掉。
魏應吉太了解老唐了。周圍的老百姓早就跑光了,就算沒跑光,當時南朝鮮的群眾基礎和北朝鮮也沒法比,到處都有特務在活動。唐滿洋的意思肯定是要上美國人或者英國人那兒去“借”軍糧。問題是美國人的司務長肯借么?那肯定就得打起來。一打起來打多久,打多大可就沒譜了。這個唐滿洋根本不在乎,不就是打么?誰怕誰阿?問題是魏應吉不能這么二桿子--出發打美國空降兵預定是9點30分,但命令隨時可能更改,你唐滿洋現在是代理連長,哪兒能要打仗你連長沒影兒了的道理?
唐滿洋只好服從。這時候唐滿洋當上代理連長還只有兩天,他還沒當習慣呢。前任連長被英軍狙擊手擊中,頸部被洞穿,重傷。
說起來唐滿洋的前任連長也是打過竇家山,和馬家軍拼過大刀的好漢子,可愣讓英國兵的爆頭給打寒了心。打到中間英軍進攻最猛烈的時候,連長對唐滿洋喊:“你在陣地上指揮,我去看看彈藥。”唐滿洋說:“好!”
不一會兒營長上來了,跳到一個彈坑里,叫過唐滿洋來問:“你們連長要脫離戰場你知道不知道?”
唐滿洋一愣--“我怎么會知道?他說他要去看彈藥……”
“什么看彈藥?媽了個X的,他要逃跑!”
正說著就看見他們連長灰頭土臉地站在營長身后。營長看看連長,又看看一邊的幾名傷兵,目光陰冷。
連長舔舔嘴唇,把帽子望地上一摜,喝道:“娘的,不就是一個死么……”
話音未落,英國人的進攻又開始了,炮彈在陣地上的爆炸聲淹沒了兩個人后面的話。
就在唐滿洋把駁殼槍里的子彈打光,背過身來換彈夾的時候,正看見連長抱著一挺輕機槍迎著彈雨狂掃,接著就一頭栽倒,頸部血流如注。
那一仗,營長陣亡,連長重傷。
如果不是566團打到這個時候干部已經傷亡太大。朱彪寧可扣著唐滿洋隨時帶突擊隊,也不能給他個連長的緊箍咒戴上。打完空降兵,魏應吉倒是真的“升上去”了,改任第一營營長,正是唐滿洋的頂頭上司。老唐算是歪打正著。可這樣一來魏應吉也不能總呆在他連里了。沒人管他,老唐如同脫韁的野馬,在向鐵原后撤的路上,他扔下部隊來了一次特別的“出擊”,不過那是后話,我們以后再說。
我們把視線轉回到580.7高地,進攻開始前,司務長老陳掰了很多樹芽加到炒面里,總算是給大家熬了每人滿滿一茶缸子炒面湯,吃到肚子里多少能打住心慌。意味深長的是,我在查閱資料的時候,發現這一天六十三軍軍長傅崇碧,全天也只有一碗炒面吃。
晚9:30,突擊隊準時出發。3連負責主攻,2連、7連掩護迂回,朝580.7高地主峰悄然前進。按照白天的情報分析,美軍就據守在上面。3連悄無聲息地摸上主峰,老唐帶著2連在一側準備接應,射殺所有企圖逃跑的美國兵。
上面的槍聲,卻一直也沒有響。大家正在疑惑中,三連的通信員趕來了,他告訴了老唐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頂上,一個美國人都沒有!
致命的夜光表
很快,師偵察科的情報來了:美軍已經轉移陣地到附近三個小山頭,挖掘了防御工事,似乎準備就地進行守御。情報還顯示,美軍突擊部隊與地面部隊會合后,在566團身后目前有兩股,一股是羅山方向南朝鮮軍第6師兩個連進占問禮里,另一股是美軍空降兵一部和穿過原566團1連陣地(美軍空降兵出現后,566團收縮防線,放棄了1連的陣地)趕來的美軍接應部隊。他們撤離了已經占據的580.7高地,卻轉到了附近的三座連環小山上扎營。580.7高地很重要,既然已經拿下來,為何又輕易放棄呢?讓人對美國人這個打法有點兒不明白。他們干嗎來了?
只有把這一仗放在整個戰役的大局里,我們才能夠明白這支美軍空降兵投入戰斗的意義: 5月20日 ,“聯合國軍”總指揮李奇微認為,志愿軍從 4月20日 發起的進攻后力已竭,他在這一天下達了向臨津江以南中朝軍隊全面反攻的命令。這支美軍空降兵的投入,意義不僅僅是爭奪小理山的局部反擊,而且揭開了美軍戰略反攻的序幕。在戰略進攻初期,由精銳的小股部隊率先發動奇襲,占領大部隊通過所必需的戰略要點已經幾乎成為一個固定的戰術模式,諾曼底“兄弟連”的空降、阿登反攻德軍扮裝美軍攻占萊茵河各個渡口、金城反擊戰68軍的奇襲白虎團,都是這樣干的。
應該說,不管他們是從天上下來,還是巧妙地從地面穿越了志愿軍的戰線,這支美軍攻占580.7高地,在志愿軍背后打下一根釘子,堪稱他們值得驕傲的戰果。那么,他們在夜晚又為何會放棄580.7高地呢?
朱彪在作戰部署的時候說過他的判斷,他認為當時美軍這樣做,是為了避免與志愿軍進行夜戰。占領580.7高地,對志愿軍來說就是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這種情況很多軍隊會陷入崩潰。這也是美軍穿插試圖達到的目的。
然而,小理山(712高地)上的志愿軍前線部隊只是回頭望了望,根本沒有崩潰的意思。美軍打這種穿插是很少見的,但志愿軍一進攻就是往敵后插,腹背受敵的時候多了,一點兒不覺得新鮮,看見后面有敵人立刻崩潰那就不要打仗了。
看到志愿軍沒有如同預期的那樣奪路而逃,美軍指揮官一定很郁悶:難道他們不怕合圍嗎?此時,一個大問題來了--天,就要黑了。朝鮮戰場上,有位中國將軍說過:“黑夜是中國人的朋友。”
美軍指揮官知道,入夜以后志愿軍一定會來爭奪580.7高地,而以他的這支小部隊想死守住這么大的一個山頭,想想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任務,幾乎可以肯定一個沖鋒雙方就要拚刺刀。前幾次戰役中,美國人被志愿軍的刺刀拚慘了,堅決地回避白刃戰。我接觸的老兵中,沒有一個在第五次戰役中和美國兵拼過刺刀。唐滿洋一肚子的拚刺刀經驗,愣是找不著對手。
美國空降兵在入夜以后撤離了580.7高地,在附近選擇了一個隱蔽的營地。這個營地有點兒偏僻,如果不是情報準確,還真不容易找到。既然知道你在哪兒就好辦了,惦記著“捉幾個活的回來”的唐滿洋叫來了幾個班排長,分析了一下,決定專打三座小山中較為孤立的一座,爭取在另外兩座山的美國兵反應過來之前結束戰斗。
這座小山雖然有點兒孤立,但四周較為陡峭,并不是很好打的。但唐滿洋他們愣是如同貍貓一樣翻了上去,根本沒有驚動崗哨,當他們出現在美軍陣地上時,美國兵大多數還鉆在睡袋里呼呼大睡。至于他們是怎么做到的,這可以留在以后講,因為剛剛翻上美軍陣地,還沒等看清周圍有多少敵人,唐滿洋已經提著手槍一個箭步上前,沖向最近的一個睡袋,照著里面那個敵軍的腦袋就摟了火!
“砰”的一聲槍響震動了三個山頭的美軍,周圍頓時槍聲大作,志愿軍官兵也立即開始射擊,和美軍空降兵的戰斗就此打響。
對于唐滿洋這個提槍就打的動作,非議不少。其中有一個唐的老戰友嗤之以鼻:“他上去就給那美國兵一槍,理由很簡單--那美國兵睡覺不老實,一支手伸在睡袋外面,腕子上戴著塊夜光表。他就是看上了人家那塊表!唐滿洋啊,放羊的出身,自幼父母雙亡,他是窮瘋了。”
話傳到唐滿洋那兒,他連誰說的都懶得問:“沒錯,是有那么塊表,后來我上繳了。也確實是因為看見他這塊表我才打的他。可是,這跟貪財沒關系……”
老唐的想法十分簡單:“他戴著夜光表啊,戴夜光表的肯定是當官兒的,我先把他當官兒的斃了,后邊我要怎么打就怎么打。”不能不說老唐的思想很有道理,這種“斬首”的做法,對美軍當時的作戰組織來說,是相當致命的……
鐵在燒 三
一 半個世紀前的“斬首行動”
筆者曾問過老唐為什么上來照著人家腦袋就是一槍。因為他這個舉動引來了太多的爭議,甚至很多老戰友都對他當時的做法大加褒貶,認為老唐就是當敢死隊的料,指揮一個連未免太抬舉他了。老唐自己的回答卻十分簡單:“他戴著夜光表啊,戴夜光表的肯定是當官兒的,我先把他斃了,后邊我要怎么打就怎么打。”
不能不說老唐的想法很有道理,這種“斬首”的做法,對美軍當時的作戰組織來說,是相當致命的。當時的美軍,是一支典型的近代職業軍隊。
著名歷史穿越題材小說《竊明》中,作者對于軍事理論的描述極有獨到之處,他在評論軍隊組織的歷史變化時寫道:“近代軍隊是一具戰爭機器,通過殘酷的體罰和訓練,讓士兵漸漸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而形成對命令條件反射式的執行。一支近代軍隊中的士兵,對軍棍和皮鞭的畏懼是根深蒂固的,在戰場上越恐懼就越會機械地執行命令。例如南北戰爭的美軍會在炮火覆蓋下,列著嚴整的隊型緩步行軍 1英里 ,然后完美地進行隊列變換,翻越矮墻。并從 400碼 距離開始還要受到線膛槍射擊,直到一萬人在進攻中掛掉八千才崩潰掉。封建軍隊的組織結構更不必說,作戰主要靠個人武勇,憑首級計功,靠搶劫來維持斗志,所以封建軍隊才會有歸師勿遏、圍城必闕的說法,就是希望不要逼得對手拼命。而近代軍隊就沒有這些說法,反正都是拼光了拉倒,只是戰場上的行尸走肉罷了。沒有靈魂的軍隊只能僵化地進行殺戮或被殺戮,而不能積極主動地作戰,所以遇到現代軍隊后就出現了一邊倒的大屠殺。只有理想,才能給近代軍隊這具死尸注入靈魂,不僅僅是機械的剛硬,還有靈活的戰術和柔韌的彈性。充滿戰斗欲望地去作戰,靈活地根據戰場形勢去爭取勝利,被擊潰的單兵也能自行恢復戰斗意志。比如大規模的敵后游擊戰,并非古人不愿意,而是封建軍隊和近代軍隊根本做不到。陷入敵后的封建軍隊是只會搶劫的流寇,失去指揮的近代軍隊是死挺的干尸。”
美軍一直到越南戰爭時代,重視培養的都不是有理想的軍隊,而是具備鐵一樣紀律的職業化軍隊。在這種軍隊里,軍官教育士兵,第一句話通常是:“記住,雞蛋是長在樹上的!”這句話的含義在于長官的話是不可置疑的。如果長官突然被干掉了,這樣的軍隊會怎樣,不問可知。
近代職業軍隊是用明確的指揮替代系統解決問題的,比如連長陣亡副連長自動接替指揮,副連長陣亡第一排排長接替指揮。但是,在580.7高地這樣的夜間混戰中,這種體系顯然無法正常工作。近代職業軍隊的阿基里斯之踵暴露無遺。
而志愿軍能夠在朝鮮不斷打出大規模的穿插,乃至于鐵原這樣極其倚靠部隊單兵作戰能力和忠誠的戰役,其原因很多老兵都歸結于志愿軍是一支有理想的軍隊。有理想的軍隊并不一定都是正義的軍隊,比如希特勒的軍隊也很有理想,但這理想是邪惡的。然而單從軍事角度說,有理想的軍隊作戰能力和主動性確實出色。這一點很多軍事家都明白,馮玉祥在軍中設立教堂,唐生智全軍信佛,就是想培養出一種理想來。
志愿軍的理想是不需要灌輸的,簡簡單單四個字:“保家衛國”讓成千上萬中國普通的耕讀子弟前仆后繼,視死如歸。這不是為一黨一派而戰,而是為保衛一個民族的和平與尊嚴而戰。
設想沒有中國人民志愿軍的血戰,就算美軍止步鴨綠江邊,美蘇兩大陣營對峙總是無法改變的,而且將持續數十年之久。那時無論中國倒向蘇聯,還是倒向美國,雙方對峙的前線,一定在中國的東北,這是地緣政治決定的。那樣我們還談什么發展?談什么獨立自主?
那么,讓我們中立吧。可如果沒有抗美援朝來證明中國軍隊有保衛自己的能力,誰會把這個在二戰中差點兒讓小小日本亡了國的民族放在眼里?衡陽失守的時候,羅斯福總統用電報質問蔣介石大元帥:“你的兩百萬軍隊在哪里?”
想左右逢源么?你也得有那個本錢!
抗美援朝之前,中國軍隊在和外國人的戰斗中,從來沒有獲得過敬畏。有實力保衛自己的人,才能談到中立,否則,只能是引來兩方的窺伺,比引來一方更糟。
二 山頂上的混戰
讓我們回到580.7高地旁邊的小山。唐滿洋的打法現在想來其實不太科學,他直接把當年和國民黨軍隊作戰的經驗搬上來了。中國當年窮,共產黨窮,國民黨也窮,要是國民黨兵里混著一個戴夜光表的,那肯定是哪個將軍藏在里面。但在美軍里,一個大兵照樣買得起夜光表,這個唐滿洋可就想象不出來了。63軍是五次戰役才入朝的,正式跟美國人打仗才不到一個月,和老美打交道的經驗,淺薄得很。
然而,老唐的運氣卻好得不能再好。戰斗結束以后,連比劃帶說地問俘虜:“你們指揮官是誰?”有人沮喪地一指老唐腳前那睡袋--就在那里……
這魯莽的一槍,引來的是一片大亂。但對志愿軍的夜襲部隊來說,響槍的時候唐滿洋身邊只有幾個人,大多數戰士還在小山的半腰。好在唐滿洋帶的兵,全是老兵,戰斗經驗極為豐富。63軍脫胎于冀中野戰兵團,很多“老”兵年齡只有二十出頭,卻已經打過四五年的仗。河北老兵油滑得很,幾乎個個都是一對射就拿子彈往頭皮上蹭,一拚刺刀就往人家大腿上開槍的主兒。現在聽頂上一聲槍響,老兵們知道戰斗已經開始,但自己根本來不及加入,怎么辦?他們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榴彈,照著上面就扔--冀中野戰兵團是和日軍作戰中誕生的,土八路裝備差,最看家的本事就是扔手榴彈。
從我們后來得到的資料分析,這批美軍空降兵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按照美軍游擊戰專家阿圖·邦特的建議建立的特種部隊--游騎兵。他們都是軍中最精銳的官兵,拯救大兵瑞恩就是他們的得意之作。這支戴貝雷帽的部隊通常都是大軍的開路先鋒,他們的座右銘是“游騎兵,打前鋒(Rangers,leadtheway)”,繡著Ranger字樣的黑色貝雷帽及飄帶型臂章,一直是游騎兵的象征。
精銳就是精銳,他們的反應很快,聽到槍聲很多人從夢中醒來就去抓槍。而河北老兵的手榴彈,此時正好在他們中間開花。劇烈的爆炸聲過后,第一批跳起來的美國兵幾乎沒有能夠直立的了。
對老兵來說,槍聲就是命令,所以,盡管已經幾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但唐滿洋的一聲槍響仿佛給部下打了強心劑,他們投出手榴彈,隨即以驚人的速度攀越障礙,沖進美軍宿營地的時候,美國兵還沒有幾個人能拿到武器。
此后的戰斗變成了一場混戰。這場混戰是一邊倒的,因為美國兵幾乎沒有人在射擊。大多數美軍連沖鋒槍的保險都來不及打開,就遭到志愿軍的攻擊。而且由于失去了指揮,美軍此時亂成一團,何況如果這時能用沖鋒槍掃射,很可能把誤傷戰友。
這不是肉搏,唐滿洋的部下用的都是上了刺刀的蘇聯騎槍,面對這種寒光閃閃的東西,美國兵短短的沖鋒槍根本無從招架。
入朝換裝的時候,唐滿洋憋了一口氣:566團只有第一連(尖刀連)全部換裝了波波莎沖鋒槍,其實要論戰斗力,一連里還有不少是從東北入伍的新兵。他所在的三連呢,就是因為排了個第三,結果只給換了蘇聯騎槍。這玩意兒看著好,可打起來三發子彈就貼殼,哪有一掃一片的沖鋒槍管用?要不是用沖鋒槍每人要攜行五百發子彈的規定讓人有點兒膽寒,老唐早就連部營部一級級找上去了。
現在看來,用這落后的家伙也不是沒好處的。美軍沒有死戰的規定,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美國兵乖乖舉起了手。只有少數人還在和志愿軍糾纏,但也主要是在掙扎著逃跑,并沒有多少還手之力。
老唐自己對沖鋒槍沒興趣,他用慣了的二十響駁殼槍可連發可點射,威力不亞于沖鋒槍,要想過癮老唐更喜歡用郭留諾夫重機槍,那可是飛機都打得下來的玩意兒。
可能讀者朋友要問了,唐滿洋當時也在小山頂上,一排手榴彈他沒事兒么?有事兒那就不叫唐滿洋了。他一槍擊斃美軍指揮官,正要邁步的時候,忽然天上亂鴉投林一樣飛過一群怪鳥。老唐馬上明白這是部下們拿自己開涮呢:“你們扔手榴彈倒是招呼我一聲兒啊!”幾乎是本能,老唐一頭撲倒在地。所有的手榴彈都投在老唐前面,這就叫默契。
老唐爬起來后沒有參加搏斗,而是靠一雙夜眼,甩著一支駁殼槍,一邊往前走一邊打,只要看到還有美國兵在和部下糾纏,老唐甩手就是一槍。的確是甩手一槍,因為他用駁殼槍的動作很特別,不是瞄準了打,是一甩一甩地打,向外甩著打,演示的時候仿佛拿鞭子橫著抽人。我曾給一位河北的抗日老兵表演過這個動作,這位羅金寶的原型之一嘆口氣說:“老唐這樣甩著打的都是神槍手啊,那是拿子彈喂出來的!”
打了幾槍,沒法打了--只見一個戰士和一個大個子黑人兵滾成一團。老唐比了幾下始終沒找到機會打,一偏頭,對通信員說話了:“姚顯儒,咱們新發的那個小刀子,不知道快不快……”
三 63軍中的兩個異類
老唐說的“小刀子”,指的是蘇式騎槍上用的刺刀,這東西形如短劍,三鋒開刃,也可以做匕首用。唐滿洋自己用的是駁殼槍,姚顯儒用的是沖鋒槍,本來都用不著這個東西,可唐滿洋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愣給自己和姚顯儒一人弄了一把。
姚顯儒本來端著槍站在老唐身后警戒,聽見連長這句話,手一抬,掛在腰后的刺刀變魔術似的就到了手里。老唐比劃姚顯儒這個動作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就是《雙旗鎮刀客》里邊娃哥對一刀仙出刀的那一瞬。
說起來,老唐和姚顯儒,在63軍都有點兒異類。這還要從這支部隊的歷史說起,前面說過63軍的前身是冀中八路最精銳的野戰兵團,這是一支典型的河北部隊,最拿手的就是扔手榴彈。而這支部隊的手榴彈,曾給日本兵留下過深刻的印象。這實在不是八路的本意,只是因為條件太艱苦了,冀中土八路的兵工廠除了手榴彈就沒有什么能敞開供應的家伙,連地雷都不行。
這種情況下部隊為了提高戰斗力,唯一的辦法就是玩命的練投彈,一來二去就扔出了名。甚至鬼子還分析過,如果是下雨天打仗,土八路的戰斗力就得打對折。因為土八路的工廠造的手榴彈都用黑火藥,一沾水就不響。沒了手榴彈,土八路的能耐當然要打個折扣了。
而唐滿洋和姚顯儒呢,老唐是山西人,最擅長的是駁殼槍加鬼頭刀,姚顯儒是甘肅人,最擅長的是……這個沒法說,入朝的時候通信員姚顯儒玩得最好的是匕首,回國的時候大功英雄姚顯儒是全軍聞名的“地雷搬家大王”,拿美國人的地雷炸韓國人,就是這位干的好事兒。
姚顯儒參軍的時候是馬鴻逵的兵,19兵團打寧夏,馬鴻逵兵敗逃走的時候,被改編成了解放軍。馬家軍對當兵的特別狠,所以姚顯儒本來是一點兒也不想當兵了,就想著開小差回家。沒想到他遇上了個特別會做思想工作的指導員,就是前面提起過的那位魏應吉。
這個魏應吉,那思想工作的水平別提了,多少年以后老部下一提起“魏應吉”三個字還都說心里暖和,因為他對兵特別好。魏應吉和姚顯儒一路走一路說話,跟對自己兄弟一樣。部隊過姚顯儒老家,魏指導員知道他想家,通過當時的兵役局接來了他父親。全連戰士就像見了自己的父親一樣,端水、遞煙;連長、指導員噓寒問暖,一起陪著他父親吃飯,走時又送吃的又給路費,真比一家人還親。這回姚顯儒也哭了,西北漢子一動真感情就不得了,那叫死心塌地。
沒幾天趕上一次土匪夜襲,一屋子沒槍的新兵和解放戰士給嚇得嗷嗷叫,帶新兵的唐滿洋不慌不忙,守著門口,一桿駁殼槍打得二十幾個土匪不敢冒頭。有一個膽大的土匪繞到房后從窗戶跳進來,立足未穩,新兵里躥出一位一刀子就從土匪肋條骨底下捅進去了……這就是姚顯儒。第二天,唐滿洋看看那肺都給挑出來的土匪,又看看姚顯儒那把河州匕首,抓抓頭皮,說:“你不是放過羊么?我也放過羊,跟我搭伙來吧。”
四 混亂的番號和帶不走的俘虜
現在,老唐一聲令下,姚顯儒扔下連長撲上去,一刀就刺在了那黑人大個子兵的肋骨縫里!這個黑人大個子兵,根據推測,很可能就是美軍特種部隊游騎兵第二連的士官拉爾夫·W·薩頓。
根據美軍戰史記載,薩頓原為第82空降師成員,在 1951年5月20日 和中國軍隊爭奪小理山(479高地)附近的581高地時陣亡(美軍所說581高地即580.7高地)。第二游騎兵連在和志愿軍爭奪581高地的戰斗中傷亡十八人,薩頓是唯一一名陣亡的黑人游騎兵。
美軍在朝鮮戰爭中的游騎兵空降連是完全基于二戰空降兵老兵志愿組建起來的,一共十幾個連的規模,一般只配屬給美軍的師一級的單位,任務是志愿軍的師級尖刀連一樣,只是是美軍的游騎兵戰斗技能更全面(全部有傘降資格)。當時組建這些連隊的時候,只需要一千名補充人員,竟然有五千多現役傘兵報名,這也從另外一個側面證明了這些連隊的兵員素質之高。
而這個第二游騎兵連還要更加特別一點--組成時全體官兵都是黑人,作為美軍“王中王”的特種部隊,這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不過,由于杜魯門簽發第9981號總統命令,要求軍方對黑人官兵提供均等機會,美軍中已經開始改變根據膚色編成部隊的做法。當然,其中原因之一是1950年底曾有一支黑人連隊全體投了八路,噢不,投了志愿軍……李奇微接任聯軍總司令后,更加速混編,要求上級授權他徹底廢除他麾下部隊的種族隔離情形。所以,這支第二游騎兵連在攻擊580.7高地時還是不是純粹的黑人部隊,是值得存疑的。
反正在580.7高地和老唐他們作戰的美軍中,肯定有一部分屬于這個游騎兵連。按照美軍記載,此戰美軍第二游騎兵連指揮作戰的是副連長坤因中尉,他在 5月19日 接受命令代理連長指揮攻擊581高地的行動,其任務是為替美第32團擔任反擊前鋒。根據美軍紀錄, 1951年5月20日下午 ,第二游騎兵連利用正面炮火轟擊吸引志愿軍注意力,由坤因率六十五名特種兵從581高地反斜面偷摸上山,攻下該高地。戰果報志愿軍戰死五十人傷八十人。在566團的記載中,當時一線兵力不足,原駐守581高地的七連19日已經抽調到小理山前線,所以美軍襲擊時高地上沒有設防,美軍的戰績統計估計是20日在整個566團正面戰斗的戰果。
美軍記錄,當夜凌晨兩點志愿軍發動反擊,坤因呼叫炮火支援把志愿軍擊退,戰斗到五點鐘,第二游騎兵連因彈藥不繼撤下,但六點二十分再度攻上占領581高地。和第二游騎兵連共同作戰的應該還有美軍第七師,因為美方記錄中有20日第二游騎兵連向第七師移交陣地的說法。所以當老唐他們摸上美軍宿營地的時候,第二游騎兵連可能只有部分人員留在陣地上。根據志愿軍的紀錄,美軍傷亡數字遠遠高于第二游騎兵連的損失,此外,還有約兩個連的南朝鮮部隊在20日乘機攻占了小理山西側山下的問禮里。根據189師師史記載,當天的戰斗共殲滅美韓軍約200人,活捉28人。
值得一提的是,和老唐他們交手的這支美軍,到底是什么番號很令人狐疑,因為按照美軍第七師公布情況,20日并沒有陣亡人員。按說,這種情況下,只要審問俘虜,就應該真相大白吧?筆者曾就這個問題詢問過老唐,老唐猶豫了一下,說了句話:“我們連抓的俘虜,一個也沒帶下來。”
一個也沒帶下來?筆者倒吸一口冷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聽到過說法,老唐打美軍空降兵本來應該立功的,結果什么也沒有,原因就是嫌疑殺俘。這件事情的當事人今天還健在,是當時負責上去帶俘虜的一個干事。當時朱彪聽說抓了俘虜,派他到唐滿洋那兒接收。結果等這位干事到了老唐那里,卻發現沒有一個活著的俘虜可以帶走……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此人有幾十年和老唐住在同一個大院,但兩個人從來不說話。而筆者直到和多名還活著的當事人核對,才感到唐滿洋背這個名聲實在冤枉……
鐵在燒 (四)
聽說三連抓了不少美國兵,不但團長朱彪興奮表揚,連師里都驚動了,在已經感到大敵當前的壓力下,仍然派了一個干事到無名高地接收俘虜。當時抓到美軍俘虜是大事兒,很有面子的。
不過,按志愿軍老兵的說法,“聯合國軍”中最好抓的是英國兵,只要他覺得盡力了而且沒有打贏的希望,會追著你投降,美國兵也還算好抓的,沖到跟前一比劃刺刀,美國兵多半扔了槍就投降。最不好抓的是法國兵,打起來特別頑強,42軍圍攻砥平里,曾經抓到過法國兵,但愣是帶不下前線……奇怪的是法軍在一戰二戰越戰中哪次的表現都稱不上好。
兩條互不來往的好漢
一次抓到雙位數的美軍,都夠全軍通報表彰的了。可是,這位干事一時竟然上不去陣地。
從21日凌晨開始,美軍一直在用近乎瘋狂的炮火猛轟志愿軍據守的陣地。根據美軍記載,就是在這樣的炮擊之下,前線美軍的穿插部隊才沒有崩潰。包括第二游騎兵連在內的美軍一線部隊是在凌晨五點放棄陣地敗下陣來的,但此后在炮火掩護下又重新奪回580.7高地。
通過對雙方戰史的對比,我認為美軍的描述是可信的。因為志愿軍反擊部隊在20日夜間先進攻美軍駐扎的三座小高地,隨后沒有投入太多力量和美軍交手。他們21日上午發現問禮里的兩連韓軍動搖撤逃,當即投入尾追攻擊,此戰把正在后撤的韓軍切成兩段,斃俘韓軍連長尹奉玉上尉以下百余人。
根據189師師史記錄,不再糾纏美軍的原因是發現前方出現大量美軍精銳部隊,而且部隊傷亡較大。于是63軍改變了準備把189師主力投入洪川江以南的計劃,僅留下朱彪團在江南機動防御,所以作戰部署上也就沒有了死守580.7高地的要求。當晚,奉志愿軍總部命令,前線各部全線后退,566團也撤了下來。應該說,志愿軍的直覺還是很敏銳的,李奇微計劃的大規模反攻,已經開始了。
在189師對面,這次猛烈的炮擊讓志愿軍參戰老兵印象深刻。他們形容美軍大口徑炮彈打中平地,炸起的土可以掀起二三十米高,盤旋飛舞如同一條土龍。在這種條件下,等那位干事趕到昨晚的戰場,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俘虜呢?”干事興沖沖地問。“沒有俘虜了。”據三連老兵回憶,所有的俘虜都在那天夜間的戰斗中死亡,無一幸免。抱著一腔熱乎氣趕來的干事碰了個大釘子。他返回師部,報告唐滿洋有殺俘嫌疑,還捎上了那塊夜光表的事兒--老唐確實把那塊表自己戴上了,他的意思是方便看個時間,打完了仗再交給朱彪。老唐不傻,何況有魏應吉這教導員看著,讓他犯紀律都得換個時候。但按照這位干事的報告,老唐沒有在第一時間上繳已經屬于違紀,他戴了這塊表,就表明他打死美軍指揮官的時候很可能就是為了這塊表。
任何一個嫌疑,都夠老唐吃不了兜著走的。因為這個,盡管調查結果最后認為老唐沒有什么錯誤,這一仗還是只給唐滿洋記了個三等功,否則是一等還是二等誰也說不出什么來。
也就因為這個,雖然住一個院兒里,老唐和那位干事見面不打招呼不說話,至今已經有五十年了。
令人感嘆的是這位干事論起打仗來也是一條好漢。鐵原反擊戰打到后期,部隊傷亡極為慘重,連蔡長元師長都提槍上前線了。這種情況下,這位干事帶一個殘缺不全的班,就敢插到美軍前線后面去打坦克,目的無非是遲滯敵軍行動。第二天拂曉,一個人帶了六處傷爬回來的。
可兩個好漢子,至今也是不說話。有人說老唐這人后來升遷不快,一個是卡在文化上,另一個,就是不會和人相處。那位的原話是:“戰爭時期好啊,像老唐,你大刀片一掄,什么都有了……”問題是,有多少人到了戰場上一掄大刀片就能上去呢?上去以后又有多少人能回來呢?
真相
關于“殺俘”的問題,我猶豫再三最后還是問了唐老。問的時候很緊張,天曉得會捅怎樣的馬蜂窩。
沒想到唐老很平靜,甚至有點兒不像當年的天殺星。唐滿洋冷冷地看我片刻,慢慢平伸出右臂,曲肘向天,食指比了一個扣扳機的動作,淡淡道:“我不殺他,他就殺我,我沒有辦法。”空氣一時近乎凝滯。又沉默半晌,老唐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話“我從來不殺俘虜。他們要殺我的人,我只好開槍打。”
因為發生在暗夜之中,所以這次事件的全貌,只怕永遠也無法完全弄清。但從幾名互不相干的老兵口中,我們依然大體可以還原當時的情況:在拿下小高地以后,從睡袋中被掏出來的美軍見勢不妙,紛紛舉手投降。到底捉了多少美國兵,是否確實都是美國兵,這至今都是一個謎。最初,我得到的數字是六十多個。然而,找當事人核實以后,才知道這六十多個俘虜,指的是當夜戰斗中志愿軍所捕俘虜的總數,主要是從問禮里逃跑的韓軍。
看著今天作風潑辣堅韌的韓國足球隊,很難想象當年它的軍隊居然這樣不經打。但是志愿軍老兵對南朝鮮軍的戰斗力倒并無微詞。他們提起來,主要說兩點:第一,韓國當時是剛剛建立了自己的軍隊,部隊沒有傳統,打起來容易垮臺是正常的。部隊的這個傳統,就像一種靈魂。老兵走了,靈魂依然留下,所以,有些老部隊過了多年和平日子,一上戰場依然戰斗力強勁;第二,韓國軍隊在朝鮮戰場上是“打勝不打敗”,他們一旦被打敗,就會整個“崩盤”。金城反擊戰67、68軍奇襲白虎團,奪占轎巖山,一下把韓國兵打崩了,前線四個師的韓國兵沒命地往回跑,中國軍隊意外地一插幾十公里,韓國兵把二線陣地都給沖亂了,嚇得美國人緊急約見志愿軍代表,催促趕緊簽字講和。不然,誰知道志愿軍會打到哪里?但是,進攻作戰的時候,韓國兵還是蠻有戰斗力的,尤其是坑道戰的時候,那些刁鉆古怪的襲擊戰,大多是韓國人所為,比裝備更好的美軍威脅還大。說缺點,也說優點,客觀評價。也許,只有在戰場上刺刀見過紅的,才會這樣尊重對手。
清點戰俘的時候老唐發現,自己身邊只剩十幾個能動彈的兵了,比俘虜還少。這倒不是傷亡多大。這次夜戰照老唐說法不算激烈,沒有什么懸念。然而,志愿軍的官兵都是餓著肚子殺上來的,打仗的時候,一股猛勁頂著,拚刺刀都沒問題。一完成任務大多數人坐下就再也起不來。就算這能站起來的十幾個人,都在全身打晃,畢竟連續的苦戰,太艱苦了。
而這個時候,另兩個小高地的美軍已經和志愿軍的反擊部隊打成了膠著。這兩個小高地的美軍防御較為嚴密,一方面老唐他們這邊先打響讓美軍有了警覺,另一方面有一個戰士踩中了美軍布設的照明雷,陣地照得一片雪亮。失去了夜色的掩護,志愿軍反攻部隊的戰斗力大打折扣,而美軍的火力明顯比中國軍隊強得多,訓練也很出色,即便在夜間也打出了交叉火力,這次突襲未能成功。
然而,美軍畢竟已經是驚弓之鳥,一邊打,一邊叫喊,似乎在相互聯絡。這三座小山距離很近,所以,也有美軍在向老唐他們占領的山頭喊話,似乎還不知道這邊的美軍已經被全部解決。
這時候,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俘虜中也有人喊叫回應。唐滿洋回憶:“當時那邊的美國兵在喊,這邊的也在喊,但喊的什么,我們誰也聽不懂……”另一名當時參戰的老兵說:“照明彈打上去我們才看一眼俘虜,我的媽,個個手上臉上都毛茸茸,至少比我們高一頭,胳膊比我大腿還粗!”
唐滿洋命令機槍向美軍據守的兩個高地猛烈射擊,掩護兄弟部隊,另外幾個戰士用剛繳獲的美軍機槍看住俘虜,并喝令他們住口。然而俘虜顯然也發現了志愿軍人比他們還要少,所以盡管照明彈閃亮的時候他們只是沉默地緊盯著唐滿洋他們,但照明彈一滅就喊聲四起,也不知道是求救還是報告這邊的情況。
又一顆照明彈升起的時候,中國士兵忽然發現俘虜少了幾個(原來只是讓他們抱著頭蹲在地上,來不及捆綁)。就在這時,正在對美軍射擊的機槍驟然停止,傳來激烈的扭打和叫罵聲。隨著叫罵聲傳來,俘虜們一起低下身來。
參加過此戰的志愿軍老兵推測,美軍俘虜中肯定有人在串通,否則這個動作不會如此劃一。而這個動作的意圖就是避開志愿軍倉促射出的子彈,在最短的時間里撲向看守的幾名中國士兵,奪槍反擊!
聽到這樣的講述,我忽然想起一段對朝鮮戰場上美軍空降兵訓練的描述:“約翰·G·霍坦上校挑選的游騎兵候選隊員前往喬治亞州班寧堡受訓,兵源大多來自第82空降師。他們的訓練時間多在夜間進行,訓練科目包括輕兵器操作,夜間跳傘,兩棲登陸,爆破及格斗等……”他們的訓練和作戰意志,明顯超出普通美軍部隊。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的精銳,才被作為了對志愿軍進行反擊的箭頭部隊,然而,在580.7高地的戰斗中,即便是這支精兵,也沒能在作戰經驗豐富的志愿軍手中討得便宜。
千鈞一發之際,機槍打響了。事后,志愿軍的老兵分析,可能是夜暗使美軍俘虜沒有看到架在地面上的機槍,否則他們一定不會鋌而走險。與此同時,美軍支援的炮火也蓋在了這座小山的山頂上。
最后從這塊陣地上站起來的,是唐滿洋和他還活著的部下們。如果不這樣做,能走下戰場的會是誰,也不會有懸念了。
所謂唐滿洋涉嫌殺俘,真正的原因,有人說是在這次混戰的最后階段,一名逃脫的美軍沿著山坡奔跑向敵方陣地,當機槍手猶豫的時候,照明彈下唐滿洋作了一個和我剛才描述一模一樣的動作--平伸出右臂,曲肘將手指向天,食指比了一個扣扳機的動作。機槍打響了,那名美軍應聲栽倒。“放他跑過去,拿起槍來就會打我們。”老部下給唐滿洋抱屈。
但對于這件事,老唐沒有解釋過。可是我耳邊仿佛閃過他的聲音:“我不殺他,他就殺我,我沒有辦法。”所以,沒有俘虜。
謎團
這一仗,最大的謎團是美軍被打的到底是哪支部隊,傷亡到底有多大。從第2游騎兵連的傷亡紀錄看,僅僅傷亡17人。所以這一仗打的肯定不止他們,但美軍的戰斗記錄中,又沒有提到其他番號。
當時美軍在朝鮮最大的空降兵單位是空降兵187團(韓國資料稱為187旅),這個團曾經和志愿軍打過多次硬仗,損失不小。他們五次戰役時也的確在和志愿軍對峙的前線上。但是,根據作戰區域看,在五次戰役攻守轉換的時候,該部已轉序列,22日就已投入與志愿軍第3兵團所部的戰斗中去了,不大可能與朱彪所部交手。這個部隊從 1951年5月20日 到5月22日沒有陣亡報告, 5月23日 倒是有19人陣亡(不知是否為累計),地點在春川東北,離小里山有一定距離。當然,也無法完全排除被打的是他們,因為該部在調轉之前,確實當過西線預備隊。
除了187空降團,美軍在朝鮮的空降部隊就是七個參戰的游騎兵連了,他們都是既有突擊能力又具傘兵資格。這些精銳部隊美軍很重視,常常在防御時讓他們固守別的部隊無法守住的要點,進攻時則深入戰線之后打穿插或充當開路尖刀部隊。因此他們多曾和志愿軍猛烈交火。在五次戰役中,損失最大的游騎兵連,是第1和第8游騎兵連。
第八游騎兵連,在五次戰役中配屬以美軍步兵第5團為骨干的美第24師后衛集團,結果在欲靠攏5團主力時,還來不及挪動就讓志愿軍包圍了起來。第5團指揮官威爾遜急忙命令第6坦克營接應,才把已經被打的損失慘重的第8游騎兵連接下來,112名官兵已經只剩了65人,而且多半帶傷。實際上這個后衛集團在撤退中整個部隊都遭到沉重打擊,傷亡人員合計達到八百人。五次戰役后期,美軍第24步兵團推進回這一戰所在地區,據記載,第5團戰斗群被伏擊戰場上遺留著大量的裝備殘骸和人員尸體,當24團的官兵們看到這樣的場景,士氣受到很大打擊,有關人員驚于現場景象的恐怖,并嘆第5團為第8集團軍最好的團之一,竟遭此敗績。
不過,第8游騎兵連的損失,是在 4月25日 開始的美軍24師撤退過程中發生的(具體日期不詳),對手更像中國軍隊的60師而不是189師。只是,第8游騎兵連戰敗的地點被稱作1010高地,而小里山在中國的作戰地圖上,標高恰好也是1010!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美24師后衛集團里面有一支配屬給第5團的部隊,叫做555榴彈炮營,這個營在撤退中損失慘重,傷亡上百人,丟了11門大炮,60輛汽車,好容易拖出來的7門榴彈炮,還有兩門給打壞了。這個部隊的名字不好,555諧音和小朋友被打哭的嗚嗚嗚很象,結果到了金城反擊戰,志愿軍奇襲白虎團,抄襲轎巖山,這個555榴彈炮營又恰好被包了餃子。這回它沒能突出來,成了美軍在朝鮮戰場被殲滅的最后一個營級單位。67軍參戰人員形容打掉這個營以后“繳獲如山”。
相比8連,倒是第1游騎兵連的損失更接近一些。這個第1游騎兵連, 5月19日 在向志愿軍縱深發動穿插作戰時陣亡了13人,其中包括一個少校和一個中尉,18日也傷亡不小,陣亡了一個中尉。
他們的作戰地點與566團的描述相比略微靠北但距離不遠,考慮到美國時間的 5月19日 正是朝鮮時間的 5月20日 ,如果美國人把作戰地點記錄得略有差異,他們曾經和第2游騎兵連聯手與566團作戰是有可能的。不過,這里面有兩點令人產生懷疑:首先,第1游騎兵連紀錄萊昂納多少校陣亡的地點是710高地,而不是580.7高地,其次,唐滿洋他們如果同時打了美軍兩支強悍的特種部隊,這個戰績未免太不可思議。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美7師或英28旅的后續部隊和第二游騎兵連一起遭到了朱彪團的痛擊,但是美7師的記錄中找不到相應情況。
這些記錄,讓人看了有撲朔迷離之感。在即將結束此文的時候,我又從美國KoreaWarEducator組織得到了一份意外的資料。這份資料表明,有一名參加過朝鮮戰爭的美軍士兵埃德·賽庫拉1951年5月底,曾在朝鮮Soyang以南的作戰中,見到一批明顯是繳械后又被殺死的美軍尸體,數量超過五十人,已經死去幾天。當時埃德是美軍海軍陸戰隊第五團第三營的一名年輕士兵。他回憶這批美軍是死于和中國人的戰線上。并回憶出很多細節,比如看到的尸體中有一名非常年輕的美軍倒在路中間,昂首向天,胸前劈著一把斧頭。埃德在此后幾十年一直在尋找這件事的真相,比如這批美軍是屬于哪個部隊的,并聯系了相關的媒體,但始終沒能得到答案。
經過查找地圖,我發現所謂Soyang,即韓國今天的“昭陽江”,這是一條從北向南注入北漢江彎曲部的河流,向南不遠就是小里山北側的洪川江。這批被殺的美軍,是否與唐滿洋他們進行的這次戰斗有關呢?
在寫作過程中,一位臺灣朋友提供的資料,讓這場戰斗的全貌得到了更多的揭示。這位朋友認為此戰應該是發生在美國時間 5月19日 的Hanye之戰,這次戰斗,發生在小里山(美軍地圖上為1010高地)以北的Hanye,這里正好有三座連續的小山,與唐老所描述的戰場情況很相似。在這次戰斗中,美軍提到參戰的部隊中損失最大的是第38步兵團,這次戰斗中共有兩百多名官兵傷亡,長長的陣亡人員名單足以令人觸目驚心。
這一仗,美軍陣亡的總人數已經超過了第一次海灣戰爭沙漠軍刀行動中的全部損失。
雖然美軍的反擊計算極為精確,但看起來它最初的進攻并不順利,在189師面前硬硬地撞了一次墻。美軍38團,是否就是那個增援其游騎兵的部隊呢?唐滿洋曾經提到,他們作戰的問禮里北山,附近有個地名叫做“韓成”,這個“韓成”,是不是就是Hanye的音譯呢?
英雄落幕
我本來想回到北京,再找唐老問個究竟的,但卻接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老兵唐滿洋,這個高射機槍都打不死,立了兩次雙大功的好漢子,終于沒能擋住歲月的磨蝕。 2月11日 ,唐老走了。
走之前,一位朋友還和他提起過這一戰,特別想和他核實一下“殺俘”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上一次我去,帶去了這一戰中一名陣亡美軍的照片,唐老后來告訴我,說我看了整整兩天,就想“我怎么就把他打死了呢?”
我曾想老唐對于當年的征戰生涯,是不是有一些悔意。當再次被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唐老當時已經呼吸困難,但仍然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目光清澈如電,明白無誤地說道:“是我……”
老兵唐滿洋最后這個干凈利落的這個動作,讓我明白,老唐完全不曾混淆過惺惺相惜和你死我活的概念。那一仗,在老唐們的眼里,永遠是保家衛國。唐老說:“等我出院了,咱們再好好聊。”
老兵唐滿洋的人生落幕了,而鐵原之戰的序幕,剛剛拉開……
鐵在燒 五
如影隨形的美軍
5月20日 ,李奇微指揮的“聯合國軍”按照預定計劃發動全線反攻,總兵力達到四個軍,十三個師。雙方在前線展開激烈戰斗。 5月21日 ,由于補給已經出現較大困難,在美軍明顯的反攻態勢面前志愿軍總部發布命令,盡快結束五次戰役。前線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各部收縮兵力,開始向三八線方向后撤。
東線和中線各軍,依托險峻的山地,經過麟蹄館向北方退卻。斷后的60軍遭到美軍猛烈攻擊,盡管軍長韋杰堪稱一代名將,但已經疲憊不堪的部隊在優勢美軍的攻擊下如同壓彎的弓弦岌岌可危,180師落入美軍包圍。
西線各軍,正處在漢江兩岸,這里主要是平原和丘陵,和平時期是朝鮮最富庶的稻米產區。無險可守的情況下,美軍如同附骨之蛆一樣緊緊追趕,斷后的一個軍僅僅三天就連連告急。
十幾萬志愿軍官兵中,除了大批的傷員以外,幾乎都在徒步后撤。緊緊跟在他們后面的,是美軍的坦克,汽車和裝甲車。很多當時的老兵回憶,向鐵原的后撤是一生中少有的窩囊仗。老兵的原話是:“我們白天走,晚上走,不停步地走,剛想停下來歇口氣,美國兵已經到身后了。”美軍的汽車只要加一下油門,就可以趕上志愿軍走上兩個鐘頭的了。
在朝鮮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志愿軍的體力在急劇消耗。在平原丘陵地帶,大兵團對大兵團,裝甲部隊追擊徒步行軍的步兵,以被稱作“范弗里特炮火”的強大火力攻擊缺少彈藥和口糧的敵軍;在鐵原南面的整個戰場上,一切,似乎都落入了美軍最熟悉的套路。
毫無作用的勸降攻勢
志愿軍老兵們回憶,在他們回撤渡過臨津江的時候,美軍的飛機一直在他們的頭上盤旋,除了轟炸和掃射,還有一種“兩個翅膀”的宣傳飛機,緩慢地在步兵防空武器的高度以上飛行,一邊拋灑傳單,一邊用漢語廣播勸降。
傳單并沒有起到多少作用,這也不僅僅是因為覺悟高或者管理嚴格。志愿軍老兵說美軍傳單上畫的人不男不女,連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無法分清,疲勞的志愿軍戰士既沒有興趣,也沒有精力去看它。幾十年以后,我在日本曾看到一本評價戰爭宣傳的書,里面提到戰爭中用于瓦解敵軍的傳單雖然重要,但并不是每支軍隊都會使用它。其中兩個最失敗的例子之一,就是美軍在朝鮮戰場拋灑的傳單。
傳單可以毫無作用,但異國戰場上的鄉音卻是讓人無法避去的。唐滿洋回憶,當他的部隊從小里山向臨津江方向撤退時,頭上美機的勸降廣播一直不斷,而且“廣播的是純正的北京音!”然而,這種廣播的效果也并不好。因為部隊中很快就流傳出了“在飛機上廣播的都是叛徒”的說法。東方軍隊對叛徒的一貫鄙視使志愿軍官兵們對這些自己投降還要為敵人廣播的“軟骨頭”充滿憤恨,一旦對方飛低馬上就是一梭子機槍。
實際上,從近來解密的歷史檔案來看,當時臺灣方面曾經派遣過不少特工人員到朝鮮,雖然不曾參加正面的軍事行動,但宣傳和情報這類事情作了不少。所以唐滿洋他們聽到的廣播,倒也未必都是叛徒做的。
美國人的狼群戰術
平心而論,在這個階段的撤退途中,中國軍隊處境十分艱難。可以說,五次戰役的目標確乎有些低估了美軍的戰斗力。志愿軍確實在大步后退,從已經占領的陣地上向戰役的起點后撤,而美軍在一道道炮火阻擊線下的攻擊,有著很明顯的潛臺詞:不但是要擊退中國人,甚至是要中國人統統留下。
但是也不得不承認美軍在如此優勢的情況下依然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那就是攻擊的力度并沒有強到硬把志愿軍主力留在臨津江以南的地步。雖然實力可以達到這個戰果,但美軍和志愿軍還是保持了一條接觸線在朝北平推,以致斷后的志愿軍部隊雖然打得十分艱苦,但并沒有出現類似仁川登陸那樣的大迂回和包圍圈。
其實,出現這樣的結果,很大程度上是美軍采取了狼群追擊獵物的方式--狼在獵物的后方不緊不慢地追擊,而獵物在追擊過程中越來越衰弱,直到獵物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再給其致命一擊取得最后的勝利。
如果以高度機械化的部隊包抄,圍住這數十萬中國軍隊,將引發雙方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會戰,美軍即便取勝,也要付出重大的代價。所以李奇微要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他的戰術很是科學:他的部隊在不間斷地攻擊著志愿軍的后衛線,使中國軍隊無法建立穩固的防御陣地。志愿軍本來就已經捉襟見肘的糧彈在撤退過程中每一分一秒都在消耗,人員也越來越疲憊,戰斗力在不斷減弱。這個過程持續下去,時間越長,沒有喘息之機的志愿軍會越弱。
而那個后來聞名于世的小城鐵原,簡直就像是為李奇微準備的一個咽喉--所有志愿軍西線的部隊和物資都要經過這里才能撤向北方。只要在疲憊的志愿軍前面奪下這里,就可以卡住中國人的喉嚨。
從地圖的進展來看,李奇微對能卡住這個咽喉,并不感到是一個困難的任務。也許,李奇微只是沒算到在鐵原前面,會有一支中國的阻擊部隊奇跡般地把他的大軍死死頂住。這支部隊,就是志愿軍十九兵團的六十三軍。
空中絞殺
應該說,李奇微選擇志愿軍的補給線下手,說明他的確是一名具有杰出軍事才能的高級將領。在人類漫長的戰爭史上,經常會出現兩軍實力相當,長期相持的局面。這種相持出現在哪個地段,通常有決定性意義的因素是后勤補給而不是雙方將士的戰斗力。當某一方強行越過相持的一線深入對方腹地,隨即便會由于補給的不足而不得不退卻,如果一意孤行,漫長的補給線足以拖垮一支強大的軍隊,即便是拿破侖那樣的戰神也難免莫斯科之敗。
作為事后諸葛亮,我們可以看到,對抗美援朝戰爭中的志愿軍來說,這條相持線劃在三八線上已經是當時中國軍隊補給能力的極限。這并不是說當時的補給能力不能及于漢江以南,而是在美軍瘋狂的空中絞殺下,補給物資根本難以送上前線,常常在路上被摧毀殆盡。
美軍對志愿軍后勤線路的絞殺,主要依靠的是其實力雄厚的空軍。朝鮮全境多山,志愿軍的后勤運輸主要依靠黑夜通過山間蜿蜒的公路來進行。為了避免暴露目標,幾乎所有志愿軍的汽車司機都有一手夜間滅燈行駛的絕技。一般來說,在山地的運輸線較為隱蔽,相對比較安全。不幸的是,朝鮮公路多修建于日占時期,占領了日本的美軍擁有對當地運輸網最詳細的地圖,這樣,志愿軍的后勤交通線對美軍來說近乎透明。所以,朝鮮的公路既是志愿軍的大動脈,也是美軍實施空中絞殺戰的主要地點。
仗打到這個地步,前線各部恐怕都要嘆息空軍的腿還是不夠長啊。
讓美國人吃盡苦頭的“米格走廊”
但是,在靠近中國國境的地區,為了掩護自己的運輸線,志愿軍空軍和秘密參戰的蘇聯空軍遙相呼應。雖然付出了重大代價,但也令“聯合國軍”吃足苦頭。世界空戰史上著名的“米格走廊”就是美軍飛行員對鴨綠江一線空域的綽號,因為中蘇空軍的米格15戰斗機經常出動,不斷在這里給美國和其他“聯合國軍”造成損失。
多年以后,仍然有很多專家級人士對志愿軍空軍的戰績深表懷疑,認為中國空軍在朝鮮戰爭中畢竟是一支年輕的部隊,且不說文化素養,很多志愿軍飛行員參戰時噴氣式飛機的飛行時間只有十幾個小時,遠遠落后于戰場上的美軍飛行員。即使有再高的覺悟和勇氣,如果沒有足夠的飛行小時數支撐,想做的動作到了空中也做不出來。所以,在近年來蘇聯空軍在朝鮮參戰的歷史資料披露之后,經常有研究人員帶有傾向性地將中國空軍的若干戰績歸入參戰蘇軍飛行員的名下。
客觀來說,這種懷疑并非沒有道理,實戰中,中國飛行員在訓練和經驗上的差距表現明顯。 1951年1月21日 ,空四師10團大隊長李漢為志愿軍空軍首開紀錄,擊傷美機一架。不過在這個光榮的戰績之外,還有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參戰的中國戰斗機除了李漢以外,幾乎都在敵機沒有進入射程的情況下就打光了自己的炮彈……
而美軍除了飛機數量多,在空中的單機戰斗力也相當強悍,這和美軍飛行員手中有一款得心應手的戰斗機-F-86有很大關系。這種優秀的戰斗機是北美公司出品的后掠翼噴氣式戰斗機,1949年在美軍中服役,在亞音速空戰時水平機動性能極佳,適合纏斗。F-86在朝鮮的優異戰績使它名聲大噪,在一些小國甚至一直被使用到九十年代。由于美軍這種強大的戰斗力,在抗美援朝戰場上,志愿軍空軍和參戰的蘇聯空軍付出了沉重代價。
但是,近年來的研究也越來越顯示出,中國空軍在朝鮮的戰績無法抹煞。在朝鮮戰場上,蘇軍先后出動的空軍部隊是七個師,而中國是十個。中國空軍的活動區域比蘇聯空軍更加靠南,更加危險,特別是到了戰爭后期,其戰斗力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事實上,中國空軍在朝鮮戰場的戰績,即便排除一些誤記,也還是很可觀的。甚至美國方面當時都感嘆“中國在一夜之間成為了一個空中強國”。
如果看某些戰例中的表現,中國空軍簡直比蘇聯“老大哥”還能打。在蘇聯空中英雄闊日杜布的回憶錄中,談到朝鮮戰場的空戰中,蘇軍曾經組織了一個由布拉格維申斯基中將負責的“獵人”小組,全部由最優秀的蘇聯飛行員組成,試圖迫降一架F-86拿回去研究,這個傲氣到“告訴我們F-86在哪里,別的你們就不用管”的精英小組,在和美軍的交手中很不順利,先后損失了著名試飛員久邊科中校等三名優秀飛行員也沒能完成任務。但是,在中國空軍的戰例中,卻經常出現一些類似趙子龍沖長坂坡的場面,比如擊落過五架F-86的蔣道平,就曾經以一架單機主動攻擊四架美機,并當場擊落一架。
這簡直令人覺得沒有天理了:見識過二戰大空戰的蘇聯空軍,多打少都討不到好,憑什么訓練、經驗都不如對方的中國空軍的飛行員就能玩這種千騎破萬騎的游戲呢?要說覺悟,人家蘇聯飛行員也是布爾什維克啊!
后來的福建前線空軍指揮所主任、空軍中的傳奇將領曾幼誠,此時就在朝鮮前線邊打邊學,“跟著老大哥學打仗”。根據他留下的回憶分析,當時前線的中國空軍在朝鮮前線打出這種奇怪的現象,除了宣傳中一些可能的夸張以外,原因之一是中國空軍也擁有一款優秀的戰斗機--米格15式噴氣式戰斗機。
這樣說似乎有點兒牽強,米格15式戰斗機雖然是那個時代優秀的戰斗機,但是與F-86相比,米格-15并不占優,雙方各有優缺點。蘇聯王牌飛行員組成的“獵人”小組之所以表現不佳,就是因為拿米格15去“抓”F-86就不得不跟它纏斗,而進行這種短兵相接的廝殺,發動機馬力更為強勁的F-86顯然更為拿手,人家轉彎半徑就比米格15少三分之一呢。
然而,中國飛行員卻不這樣打,他們對付美軍的戰術,是爭取提前發現對方,然后利用米格15垂直機動性更優秀的特點迅速爬高,搶占高空陣位向美機發動俯沖攻擊。遭到襲擊的美軍飛行員如果沒有被當場擊落,往往利用嫻熟的技術作出五花八門的動作,試圖繞到追尾的中國飛機后面去反守為攻,結果卻發現中國飛機早已蹤影不見。偷襲未中的中國飛行員并不跟美國人比技術,不管你怎樣玩花招,自己只是直接朝上方拉起來,找機會再從上向下重復這種鷂鷹捕雀的游戲。當然,中國空軍的飛行員并不專門瞄著令人頭疼的F-86來打,那些帶著炸彈執行轟炸任務的美軍飛機更是他們理想的獵物。
這種簡單到有點兒傻乎乎,幾乎沒有技術含量的戰術令美軍十分惱火又無可奈何。說來有趣,“MigAlley”,我們通常翻譯作米格走廊,而英語的原意是“經常有米格出來打悶棍的小巷”,這個綽號可說與中國空軍的戰術十分神似。突然襲來的米格戰斗機加上它一打一個大窟窿,挨上就要命的 37毫米 航炮,確實活象突如其來的悶棍。
但是,中國空軍的主要活動空域只能覆蓋平壤以北。這一方面是因為敵強我弱,兵力懸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當時中蘇空軍的基地都在我國境內,受續航力的限制,空軍無法掩護在三八線附近的作戰行動。
第五次戰役前夕,志愿軍總部也曾試圖在朝鮮境內修筑機場,作為空軍的前線基地。但由于美軍有計劃的猛烈攻擊,空軍在北朝鮮境內的機場始終無法投入使用。因此,在第五次戰役期間,志愿軍前線部隊和相連的補給線上,美軍占據著完全的制空權
沒有制空權,給志愿軍的后勤補給和前線作戰帶來同樣巨大的困難。
汽車打飛機的傳奇
去年冬天,曾有朋友介紹我采訪一位在朝鮮戰場立過戰功的汽車兵。老人姓易,已經年過八旬,現在住在北京軍區療養院。作為后方的汽車兵,能夠立下戰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但是朝鮮戰場上汽車兵的傷亡比例比第一線的步兵還要高。老兵是個幸運人,在運輸線上開車兩年多,先后遭到過近百次轟炸和掃射,竟然毫發無傷。
他立功正是在五次戰役期間,經歷十分傳奇:1951年4月,易老已經擔任汽車班的班長,所在汽車團承擔向前線的彈藥和糧食運輸工作。某次敵機突然來襲,防空槍打得晚,他的車不及隱蔽,易班長只得駕駛汽車沿公路全速前進。美機緊緊追趕,在車前車后打出一條條火線。易班長依靠嫻熟的技術和曲折的路段,不斷進行疾停疾轉與敵機周旋。雙方糾纏良久,最終尾追的一架美機高度太低,操作失靈撞山爆炸,其他美機吃驚中轉向脫離,易班長因此脫險并立功。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傳奇的汽車兵,最終還是拒絕了我們的采訪,原因是“不想回憶當時的事情”“犧牲了很多戰友,想起來太難受”。我們雖然遺憾也只好接受了,但當時運輸線上的艱難與慘痛,由此可見一斑。
及時的后撤
實際上,在鐵原之戰中讓美軍萬分頭痛的志愿軍63軍軍長傅崇碧,也差點兒成了美軍飛機的獵物。傅崇碧在自己的回憶錄中提到,打下議政府后,彭德懷司令員讓他到前線去看地形,加強二線縱深配備,結果他帶了幾個參謀,開著一輛吉普就出發了,途中敵機來襲,他們面前一馬平川,敵機高度只有三四百米,并拼命掃射。司機使出渾身解術也無法擺脫敵機。倉促中傅崇碧等人跳車離開公路才逃過一劫。
值得一提的是,美軍飛機的猛烈攻擊,不但給志愿軍的后勤帶來極大困難,而且有效地破壞了志愿軍前線各部的通訊聯絡。東線60軍180師在撤退中遭到極大損失,只有少數人員得以突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與上級聯絡不暢,對命令有所誤判。
志愿軍總部的撤退命令,63軍軍部也沒有收到。但是,21日一天的激戰,已經讓63軍感到了前線的巨大壓力。盡管唐滿洋抓到的美軍俘虜沒能帶下來,但189師其他部隊還是抓到了活口,并把幾名美軍俘虜送到了位于洪川江北岸的軍部。根據審問結果,這些美軍屬于美陸軍第三師,他們的口供證明,美軍對志愿軍的進攻,并不是局部的戰斗,而是地地道道的全線反擊。
這時,前線各部向傅崇碧報告,左右兩翼的朝鮮人民軍和65軍部隊已經開始后撤。在這種情況下,63軍位置突出于兩翼友軍,但是總部和兵團的命令一直沒有等到。是繼續固守等待志愿軍司令部的命令,還是自行承擔責任后撤,63軍指揮機關意見不一。傅崇碧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證實,根據戰場的形勢,他沒有繼續等待志愿軍司令部的命令,直接下達了各師后撤的命令。
這個后撤命令,后來被證明非常及時,它不但使63軍主力以較小的代價撤退下來,更重要的是從時間上保障了整個行動的井然有序,所以63軍的炮兵基本得以隨部隊一起撤下來。這批險些被作為累贅放棄的大炮,后來成就了后來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徐信上將的一世英名。
5月21日 ,投入五次戰役的志愿軍各部開始全線后撤,189師也接到了從洪川江向臨津江方向后退的命令。但是,奉命斷后的566團團長朱彪碰到了麻煩事 – 他的部隊,被敵軍粘上了。當撤退命令下達的時候,566團全部在洪川江以南,是整個63軍位置最靠南的一個團,自然地承擔了為全軍斷后的任務。
21日一天,美9師,英軍28旅和部分韓軍向566團陣地連續發起了五次攻擊。但是,566團團長朱彪起家的“鋼鐵第一營”就是打阻擊出了名的,這個打法非常合朱老板的胃口。這一仗朱彪親自上陣,以小理山為核心組織全團頑強抵抗。敵軍猛攻一天未能得手。小理山地勢險峻,雙方只能依靠步兵進行一個陣地一個陣地的爭奪。平心而論,五次戰役前,志愿軍部隊換裝蘇式武器的工作已經完成,在近戰火力上有了很大進步,所以,美英軍要想一口吃掉據險死守的566團,也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但是,566團,也被敵軍死死地粘住了。
戰斗到21日夜間,566團的軍官們心里也有點兒發毛 -- 周圍友軍的槍聲都聽不到了,估計均已撤盡,東,南,西三面到處都是敵軍的炮聲,雖然看來還是在試探志愿軍后衛線的位置,但聽起來都是口徑比大腿粗的東東。同志們都是打老了仗的,心里算算這種炮彈的威力,再看看自己陣地上堆的沙袋,沒法不心里發毛。
這個擔憂還真有道理 -- 美軍在鐵原之戰前后的炮火之猛烈被寫入了世界軍事史,被稱作“范弗里特彈藥量” – 這個美軍第八集團軍司令官范弗里特中將,在美軍瘋狂的反擊中,所使用的彈藥量是美軍作戰規定允許限額的五倍以上。美國國內的一些議員們因此在戰后提出要調查他,讓他接受國會的質詢,因為他用的彈藥太多了,讓美國的納稅人無法負擔。不過,要是那個時代的美國議員們看到今天美軍在阿富汗用二十萬發炮彈子彈才能干掉一個敵人,大概要擁抱范弗里特了。
志愿軍軍官們不會管議員們會和范弗里特擁抱還是接吻,他們想的是如果美國人明白過來只剩一個566團在和他們打,把這些玩意兒全朝朱彪腦瓜頂兒上招呼,別說鋼鐵第一營了,鉆石第一營也不能這個打法阿。部隊彈藥補給將盡,再不撤很可能就要被敵軍包餃子。可是,566團各部都在一線和敵軍戰斗,而且一部分敵軍已經插入到陣地后方,這怎么撤得下來?對此,朱彪卻似乎并不在意,有老兵回憶,那天晚上,這個大大咧咧的團長泰然自若地滿山一個陣地一個陣地亂轉,到處向部下炫耀自己在雪馬里繳的一支漂亮的小手槍。據說,那是英軍29旅一位副旅長在香港定做的手槍,純銀鍍琺瑯,漂亮得不象一件武器。566團的老兵頗有人見過這支槍,但這支槍最后的下落,直到今天仍然是一個謎。打鐵原打到最后蔡長元師長都就剩下一條短褲了,這種華而不實的武器鬧不好扔在朝鮮那個山溝里也說不定。
可惜了!
雖然有老兵幾十年后說起來依然笑話團長那一天拿個“娘們兒用的槍”臭顯擺,但是對在炮彈爆炸中像皮球一樣翻滾著跳進自己戰壕來顯擺的團長,明顯沒有半點兒輕慢的意思。翻看志愿軍的戰斗紀錄就會發現,在敵軍炮火下巡視陣地,激勵士氣,是志愿軍基層指揮官一項不變的工作,因此而犧牲或重傷的志愿軍軍官在戰史中比比皆是。在“范弗里特彈藥量”之下,這簡直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第五次戰役美軍的炮火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美軍飛行員形容空中看到的炮彈爆炸區域 – “那里估計不會有任何生物能夠生存。”在這種炮火之中巡視陣地,要么是活膩歪了,要么是膽大得沒邊。朱彪顯然兩者都不是,他只是履行自己作為一名團長的職責。我沒有這么多的炮彈給你們,但我們生死與共。
幾天前,我曾在日本和幾位記者朋友談起汶川,有一位記者對我大力推崇解放軍在救災中的作用不以為然,說道 – 世界上各個國家的軍隊都會參加救災的。我想了想后回答他道:是的,但救災中可以為之投入自己生命的軍隊,我還沒有見到第二支。一語之后,再無異言。也許,這就是這支軍隊在朝鮮戰場上面對擁有立體化優勢的敵人,而打出五十年和平的深層原因。
朱彪和566團政委王致和深入到一線的行為,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也穩定了軍心。那么,怎么突圍呢? 22日凌晨,朱彪殺出一個回馬槍,566團主力甩開逼近的敵軍,直追軍部而去。
就。。。這樣簡單?!
對于整個志愿軍乃至第五次戰役而言,566團的突圍,都只是一次不起眼的小戰。然而,細細想來,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戰斗 – 已經被美軍粘住的566團,用了怎樣的一記回馬槍,竟然可以讓緊緊咬住的美國人松了嘴?
也許由于這次戰斗的規模小,戰史上對此沒有明確的記載。所以,在小理山之戰中,朱彪和他的566團怎樣脫身而去,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謎。這個謎,直到2008年的冬天才得到了一個意外的解答。那一天,筆者和新浪軍事頻道的文壇一起采訪了一位居住在北京北郊的老人。
老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一點,雙腿都有一點跛,眉心有一塊不顯眼的疤痕。他出門騎的是一輛三輪車,因為這樣可以節約一點汽車票錢。直到他拿出五十年代身穿蘇式軍官服的照片,我們才能夠確認,這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老人,就是照片中那個帥氣的小尉官 -- 小理山阻擊戰中的戰斗英雄楊恩起。
楊恩起,遼寧營口人,當時是566團1營1連的通訊員,抗美援朝勝利后入軍校學習,此后一直在566團任職,直到退役。
按照楊老的說法,當時和566團交手的敵軍中,最能打的并不是美軍。“美國人不行,美國兵一打,一見流血他就往后撤,他一看前邊有躺倒的了,他就不往上沖了。”倒是抓俘虜的時候頗費力氣 – “抓住以后他不肯下來,最后咱的兵也狠,拿鐵絲把他大鼻子給穿上,擰上跟牽牛似的就給拉下來了 – 不這樣不行啊,敵人一打炮就得把他炸死。我們不敢違反戰場紀律,可下來有個兵怕他跑,把人家手腕也給卸了。完了人到團里一告狀,那還不受到處分?咱們給人炒面,人也不敢吃,你吃第一口,完了他才敢吃,你給他煙抽,他也不敢抽,你點著了,你抽著了給他,他才抽,他怕毒死。”
楊老抓的這個“牛鼻子俘虜”,是美國王牌軍陸戰一師的,這個師在美軍中以兇悍著稱 -- 兇悍到什么地步呢?據陸戰二師的人說,一師的家伙洗澡都不用擦澡巾,是用鐵刷子的!不能說美國人怕死,或許只是價值觀不同,但朝鮮戰場上美國步兵的表現的確讓中國軍人覺得不太好恭維。真正能打的是英國兵。“最能打就是英國兵,英國29旅(實際應為28旅),胡子兵,都是胡子拉碴的,都參加過二戰的。”“英國兵槍法好,專往這兒(用手指眉心)打。”
可是,這樣能打的英國兵,怎么就沒能把566團留下呢?
當我迷惘地問起這個問題時,楊老無意中說出的兩個字,一下讓我感到腦海里閃出了一道靈光 – 楊老說,他們在守衛小理山的最后階段,使用了一樣特別的武器– “飛雷”。楊老的陣地,只用了兩個飛雷,就把當面的英軍炸得沉寂了足有半個小時。
飛雷是什么? “飛雷“這個玩藝兒,在世界任何一種兵工廠里,都無法找到,它還有一個更加聞名遐邇的名字 – 沒良心炮。什么也不用說了,僅僅“飛雷”這兩個字就能夠解釋一切。
根據記載,淮海戰役中,國民黨軍精銳第十二兵團黃維部在1948年11月落入解放軍包圍。黃維是國民黨軍中的一員悍將,組織兵力晝夜構筑工事,試圖依靠精良的裝備死守待援。 12月6日 ,解放軍發動總攻,率先攻擊十二兵團第十師堅守的李圍子。黃維在李圍子放了整整兩個團,卻被一擊而破,國民黨軍稱解放軍使用了一種毀滅性的武器,只半個小時就摧毀了國民黨軍苦心經營,被稱作“固若金湯”的集團工事。李圍子成了一片焦土。許多俘虜被炮火嚇傻了,不少人的棉衣被炸碎,有的是從炸塌的工事里挖出來的,一個個面色如土,連聲驚呼:“打得好慘!打得好慘!”國民黨軍第十師特務連一個傷兵說:“當你們的大炮排放時,村莊被打得好象一只船,亂搖晃!”敵特務連總共一百來人,至少有八十人死傷在爆炸之下。其實,這根本不是大炮。當時解放軍的炮很少,在武器裝備處于劣勢的情況下,官兵們創造了一種令人喪膽的土武器 – 用汽油桶作炮管的炸藥包拋射器,埋在地下發射,稱為“飛雷”。這種不起眼的兵器威力很大,每發“飛雷”大約有 十公斤 炸藥,像個大西瓜,能打出去一二百米,所到之處,碉堡、人馬都會炸飛。許多炸倒的敵人身上往往找不到傷口,卻七孔流血,是震死的。弄清情況以后,國民黨軍把這種東西干脆稱做“沒良心炮”。
和楊老談過之后,我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一八九師師史》,《步兵第五六六團團史》中,都找到了此戰中朱彪所部使用“飛雷”的紀錄,并提到566團1營某部副班長王文禮在使用飛雷時不幸犧牲。有不同機關在不同時期留下的紀錄,說明楊老的描述并非虛妄。
這種武器,畢竟是逼急了沒辦法的發明,它有很多要命的缺點沒法克服,比如射程短,危險性大,所以在朝鮮戰場,很少聽說曾使用“飛雷”的紀錄。蘇聯提供的喀秋莎火箭炮,有效地替代了它的位置。那么,朱彪怎么又把它用起來了呢?
朱彪對美軍使用“飛雷”,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首先,所謂“沒良心炮”真正的發明者正是出于華北部隊,是晉冀魯豫野戰軍的工兵連長聶佩璋和戰斗骨干高文魁。聶佩璋是山西人,出身于東北講武堂,1938年參加八路軍,擅長爆破,曾在抗戰中多次用炸藥拋射地雷的方法炸毀日軍汽車。在和閻錫山部作戰時,聶高二人利用抗戰期間用炸藥拋雷炸鬼子的戰術研制出了“飛雷”這種武器,1947年9月首先在河南陜縣攻城戰中使用。此后,高文魁升任中野四縱二十二旅工兵隊長,才把這個技術帶到了淮海戰場。同是出身華北的朱彪,懂得玩“飛雷”很正常。其次,在五次戰役和美軍的反復交戰中,566團繳獲了大量美軍的空汽油桶,再認真進行堅壁清野的美軍也不會想到這個東西可以變成可怕的武器。小理山已經打成了短兵相接,“沒良心炮”射程短不再是問題,在朱彪眼里,只怕這種其貌不揚的家伙比喀秋莎更令人滿意 – 喀秋莎BM-13火箭炮的口徑只有 132毫米 ,而且根本拖不上山,“沒良心炮”呢?口徑 300毫米 ,挖個坑就能打。。。
制造“沒良心炮”,只要有汽油桶和黃色炸藥包就足夠了,被敵人死死粘住的朱彪不用它用什么來擺脫追兵呢?
可以想象,當中國軍隊突然打出一排“沒良心炮”這樣古怪的東西時,對面的美英韓軍是多么的驚訝。
從敵方的資料中我未找到遭到“沒良心炮”襲擊的相應紀錄,但英軍第二十八旅上尉參謀諾斯.漢克爾在《1951年朝鮮夏季作戰》中,提到當天和志愿軍在前線對峙的英軍曾遭到中國軍隊“從縱深打來的準確的大口徑炮彈”的攻擊。看來,也許是挨了打,還不知道是怎么挨的。
不管怎樣,挨了打的敵軍暫時沉寂下來,朱彪乘機率部迅速擺脫。斷后部隊,能夠不傷筋骨地撤下來,堪稱奇跡。對于這個奇跡,老戰友卻不屑一顧 – 朱彪打仗多刁阿,哪有他撤不下來的道理?
也有撤不下來的。566團撤退的時候,還是要留下一支部隊執行最后的掩護,至少,需要留下一個連。命令一連控制小理山正面,迅速修復工事,掩護全團撤退。一營的另外兩個連游動策應。朱彪下達命令的時候,或許有點兒黯然 – 一連,是566團的老本錢,這下子,可要豁在這里了。
這個一連,就是前面提到的楊恩起所在的那個連,清一色的鐵把沖鋒槍,四挺郭留諾夫機關槍,是566團裝備最好也最能打的一個連。朱彪也舍不得,可是仗打到這個份兒上,舍不得也得舍了,他能做的,就是把全團所有的彈藥集中起來,除了留下自衛的,全都給了一連。一個連,死守,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谷子地的聲音,《集結號》的影子在我的腦海里一閃。。
22日晨這一仗,果然打得血火迸流。
“我們連是志愿軍一八九師的尖刀連,我們排是尖刀連里的尖刀排,個頂個的精兵,全排清一色的蘇聯造巴巴沙沖鋒槍,每人四百發子彈。打完五次戰役,我們連是大功連,表彰大會,就去了我一個。全連一百八十五個人,還剩下十七個,能走得動的,就剩下我一個了。。。
老楊說到這里,眼睛看著窗外,看不出什么表情,拿杯子,手卻有些抖。整個朝鮮戰爭中,楊老三處負傷,一直也沒有離開過一連!
“不是都打死了,”楊老說,“別人負的傷比我重,走不上臺。”
楊老回憶,那一戰,他最好的一個戰友,副班長李凱就戰死在他的身邊。
“英國兵槍法好,打的人抬不起頭。來個坦克上不來,遠遠的打了一炮,正打在我下邊機槍陣地上,六個機槍兵,當場陣亡了三個。。。就打了一炮。。。這時候陣地就有點兒動搖。
李凱 -- 我就跟他好 -- 光了膀子,一個一個地甩手榴彈,敵人向上反撲,打了三次反撲,都讓他打下去了,尸橫遍野,遍山坡都趴的狼哭鬼叫的,打傷的,還有死的。他扔那個手榴彈,我按他,說你低一點,低一點,他說沒事,我死不了!我要死不了,你們誰也死不了!接著扔。一下子大伙兒的心就定下來了。最后敵人一發子彈打腦袋上了,他把上衣都扒光了,鋼盔也摘了,他要不摘鋼盔還犧牲不了,一下子穿腦袋上了。我們那個副班長– 趴下,趴下。他沖著我們喊 – 我死不了你們就都死不了! 李凱是這兒(指眉心)中彈的,后半個頭都沒了。。。英國兵,槍法好啊。。。“
李凱,22歲,山西人,在軍史中沒有找到對他的記載。
楊恩起自己也中了兩彈,一發打在鋼盔上,劃飛了,另一發打在沖鋒槍上,把擊發框打斷了。還是用楊老五十年后自己的敘述,讓我們重溫這次戰斗的過程吧。他的敘述,或許過于樸素,卻真實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我那個鋼盔啊,讓子彈給我頭頂上穿過去,還有那個打在沖鋒槍上的,從我兩個手中間插過去,沒打著我,兩邊一點都沒打著,低一點打這個手,高一點打這個手,都沒打著我,鋼盔也是,我要不戴鋼盔也死了。”
“我那個炒面口袋里就剩一小碗炒面了,上邊還下著雨,都給澆濕了,我也不敢吃,我就準備戰斗的時候,戰斗以前吃這碗炒面。可是最后,也沒舍得。”
“等我那一彈夾子彈打光了,我低下頭壓子彈。排長在我身后問我,敵人這都三次反撲了吧?他說敵人上到哪兒了?我說你上來看看,離咱們也就 20米 了。我低頭壓子彈,他趴我頭上向下看,一扭頭,讓英國人一槍打到動脈上了,犧牲了。他要不死啊,我上完子彈我還在那兒打,我就死了。我那班長就讓我向連長請示去,報告去 – ‘排長犧牲了,副班長也犧牲了,人沒有多少了,管他要人,要彈藥!’我走小理山后邊那個山梁,我滾過去了,把我腿、胳膊都讓石頭把我扎破了,英國人打我兩個點射,沒有打著我。我到那兒跟連長一說 -- 我說陣地上沒有幾個人了,班長讓我請示你,能不能給補充點兵,給點子彈,彈藥。他說回去告訴你們班長,剩下一個人也要把陣地給我守住,人在陣地在,我上頭請示給你們評功!我說好,我就扭頭往回走,我剛走有30步,班長也掛花下來了,陣地上就剩三個機槍兵還有排長的通訊員,真正戰斗兵就剩我一個了,連長一看,他帶我就上去了,班長一看,也不下去了。陣地上我們一排正面,就剩我們6個人,加上連長,子彈?每人還有20多發子彈。連長就下命令,誰也不要打了,把子彈保存好,等敵人上來 -- 對面打!。。。 我們排就剩6個兵了,加上連長,真正打仗的戰斗兵,步兵,還有何慶吉 -- 他是排長通訊員跟我,就我們倆,就剩6個人,敵人也不知道我們山頂還有多少人,他也不敢上,也不打,我們就那么等著,等敵人上來對面打。‘這個時候停了有半個小時吧,完了后邊營里通訊員上來了,說營長命令你們馬上撤下去,你們完成戰斗任務了,是從早晨9點鐘開始打,打到下午4點,打7個小時,我們就撤回來了。這6個人撤到半路上,撤到山半腰下,那3個機槍兵找不著了,我一回頭后邊沒兵,連長說怎么辦?我說咱們等一會兒吧,死就死一塊兒,活就活一塊兒。我們三個人就在山半腰那兒等了有5分鐘,我一看在那邊山腳下,那三個機槍兵都跑山腳下去了,跟我們三個走的不是一條路。我說不是在那兒么。連長看了,對我們說 -- 跑!這就往下撤。剛跑了有十幾步回頭一看,敵人已經上山了,占領陣地了,哎,我們三個要不等著他們,我們早就下來了。這一等不要緊,敵人上山了,就拿槍打,火力追擊,打的那個腳底下土直冒煙,我在最后,那個排長通訊員何慶吉在中間,他哎呀一聲,趴那兒不動了。我心想石頭絆倒了呢?我去拉他,我一拉,看見他肚子直往外流血,已經犧牲了。我說他槍給摘下來吧。連長說跑,不管槍!沒讓我摘,我們兩個下來了,那個何慶吉就這么犧牲了。“
聽完楊老的敘述,我問了他一句話 – 楊老,你們當時擔心不擔心營長不給你們撤退的命令就先跑了?楊老愣了半晌,最后終于一揮手 – 不可能!死就死一塊兒,活就活一塊兒。。。因為發生過腦血栓,楊老說話的時候有點兒艱難,但這一句話說得極為堅決。看來,楊老從來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那么,那何慶吉后來遺體給他埋了嗎?楊老點點頭,答道:“遺體后來派6班半個班,去了有4、5個人吧,把他背下來,背下來在下邊挖個坑,拿雨布一包,把何慶吉埋了,腳底下釘個牌子。。。”
忽然想到,楊老曾經提到,此戰之前,他們連的二排長剛剛被執行槍決 – 因為違反了群眾紀律。朝鮮女方那邊并不希望嚴懲 – 經過多年戰爭,朝鮮女多男少,婚嫁不易,只要這個排長負起責任來,結婚就可以。可是還是給槍斃了,軍紀就是軍紀。那個排長姓馬,楊老回憶。
我抬眼向天,谷子地的影子漸漸淡去,似乎,他在消失之前正在微笑。真的有集結號么?
真的有!在采訪鐵原之戰的過程中,我們意外發現,朝鮮戰場上,真的曾經有過一次可以被稱作“集結號”的事件。
向鐵原撤退的過程,許多老兵都不愿回憶,因為那實在不是一段愉快地記憶。沒有彈藥,沒有糧食,前一階段壓著敵人打的部隊從凱旋變成了遭到追擊,空中是敵人,地面上也到處是敵人。有些部隊的建制都被打亂了。官兵們只是依靠長期養成的戰術素養執行著幾乎不可完成的任務。
有很多老兵提到了當時敵軍組織的穿插部隊,在第五次戰役中,李奇威也開始效仿志愿軍的戰術了。其中美軍著名的紐曼挺進隊直接突入昭陽江方面,給正在組織就地防御的六十五軍帶來極大困難。第六十五軍奉命在議政府擔任全軍的阻擊任務,但在腹背受敵,側翼的友軍朝鮮第一軍團又抵擋不住韓軍第一師而被迫撤退的情況下,僅僅打了五天,就不得不放棄議政府再次后退。不過,以當時老兵們的回憶而言,美軍的所謂穿插還是比較謹慎的,他們不敢以太小的單位活動。所以,對正在分散撤退中的志愿軍官兵來說,威脅并不是很大。威脅最大的,是韓國的特工隊。當時的老兵回憶 – 當時的山上到處是南朝鮮特務!由于熟悉民情,擅長偽裝,韓國特工隊敢于大膽地插入志愿軍后方,攻擊落單的戰士,襲擊醫院兵站等設施,危害極大。
而老兵們談到的一起“集結號”事件,正是韓國特工隊的杰作。實際上,這起事件,更應該叫做“集合號”事件,而不是“集結號”,因為我軍條例中有集合號,但是并沒有集結號。然而,這起事件卻和谷子地們的遭遇毫不相干。一名狡詐的韓國特工隊長帶著他的隊伍穿插到了志愿軍前線后方,在清平里附近成功突襲了一支落單的志愿軍小股部隊。這支遭到突然襲擊的志愿軍部隊盡管頑強抵抗,但最終大部犧牲,只有一名小司號員落入了韓軍特工的手中。
很遺憾的是,這名司號員,在韓軍特工的威逼利誘下最終變節,這名韓國特工隊長在一個山谷中布置好了機槍陣地,然后,給了司號員一個要求 – 吹集合號。
集合號吹響了。附近失去建制的志愿軍官兵,幾乎是憑著本能,立刻向集合號吹響的地點靠攏。
當他們莫名其妙地到達這個無人的山谷時,機槍響了。。。
志愿軍的老兵說,有二十多名戰士死于這個狡詐的特工隊長之手。
這個戰例,我在韓國的史料上也看到了,只是韓軍把戰果擴大了十倍。
這名特工隊長因此獲得了“敵后猛虎”的美稱。
由此可見,這次撤退的過程,是多么的艱難和混亂。
面對韓國特工的猖狂活動,志愿軍各部紛紛組織對抗韓國特工的小分隊,或者將偵察兵部隊派出斷后,來減少韓國特工部隊帶來的危害。
這幾乎立刻就獲得了立竿見影的結果,那名“敵后猛虎”并沒有能夠高興多久,就落入了志愿軍的手中。
這名韓國王牌特工的克星,就是志愿軍189師的偵察英雄 – 李子中。
在前面的章節中,我們曾經提到過這位優秀的中國偵察兵。在寫作此文的過程中,我們也有幸近距離接觸了這位后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某師副師長。在戰友們中間,李子中是一個十分有個性的人物,他有兩個特點,第一,聰明,第二,大膽。
他的這兩個特點是怎樣表現的呢?有位戰友舉了個例子,或許可以叫做“豬心事件”,李副師長的個性,就在其中躍然欲出。
李子中,北京人,國民黨遠征軍出身 – 對此,老爺子很誠懇地只說了一句話 -- 我當時才十七歲啊 -- 這句話我琢磨了半天,怎么琢磨怎么覺得老爺子厲害,看比阿慶嫂。老李在國民黨軍中后來去了第三軍,清風店戰役被俘,成為解放戰士。朝鮮戰場懂英語的人少,是李子中得以大顯身手的好機會,老李回國不久就提干了,從軍校回來后成了連長。原來的國民黨解放戰士,成了共產黨的連長,會是怎樣的一個連長呢?
任勞任怨,隨時檢討,夾著尾巴做人?
老李不是這樣的 -- 他的連,軍事素質絕對過硬,群眾紀律絕對過硬,你挑不出他的毛病來。
但是個人呢?那就有意思了。
一次開生活會,上級蹲點,大家說來說去,說不出對連長有啥意見。后來有個兵終于想起來了,說,每次炊事班殺豬,那豬心總是找不著。。。上級看老李,老李拿個筆記本,一板一眼地記下來,說,晚點的時候,我跟全連講這個事兒。
晚點開始了。李子中往隊前一站,全連稍息,講評。然后,說到生活會上提到連隊的問題,最后到了“豬心問題”,但見這位大個子連長不緊不慢地問道 “這次有人提意見,說每次殺豬的時候都沒看見豬心,你們有人看見過嗎?”戰士們搖頭。“沒看見就對了。我問問大家?一個豬有幾個豬心啊?”戰士們回答 -- “一個!”“那一個連有幾個連長阿?”戰士們回答 “一個!” “那我不吃這個豬心,誰來吃啊?”戰士們哄笑。“解散!”
在操場邊看的領導點點頭,沒說話。后來,有別的單位的人提到這件事,說李子中還沒檢討呢,領導說,一個豬就一個豬心,他講的不對嗎?
聽的時候感覺有點兒異樣 -- 這人明明是解放過來的,怎么不知道夾著尾巴做人呢?可就這樣一位,后來還愣是提升到了師級領導職務,上頭怎么想的?http://www.ccthere.com/article/2300643后來忽然若有所悟 -- 他這個師,幾個團長參加解放軍的時間都比他早,其中一個還滿世界宣言當年就是他在清風店把師座抓回來的。。。
這要是夾著尾巴做人的主兒,管得住么!
聰明人啊。
就是這樣的一個聰明人,在向鐵原撤退的途中,遇到了另一個聰明人 – 就是那位韓國特工英雄,“敵后猛虎”了。
鐵在燒 (七)
189師偵察隊是在撤退途中接到任務的,師部命令他們暫停偵察任務,改為伴隨后衛部隊北撤,打擊南朝鮮特工隊,解決敵特工隊對我行軍序列的穿插騷擾,以減少其破壞。此時,敵軍特工隊已經經常深入我軍陣地后方,對志愿軍各部的轉移和集中造成了極大的阻礙。用楊恩起老人的回憶來說:“向鐵原撤的時候滿山都是南朝鮮特務!”
60年前的特種戰
實際上,這些南朝鮮特工的作用,例如襲擊志愿軍行軍中的指揮機關,攻擊離開大隊的志愿軍小股部隊等,更像是今天特種部隊的打法。
志愿軍各部隊幾乎同時采取了相同的措施--將部隊中的偵察兵選派出來,專門對付敵軍的穿插部隊。偵察部隊多由老兵組成,戰斗經驗豐富,熟悉敵軍情況,并且裝備最好的武器,也是志愿軍中最接近于今天特種部隊的分隊。反擊特種部隊的最好武器就是特種部隊--不能不承認,幾乎是枕著槍生活過來的志愿軍將領們,雖然沒有學習過所謂特種作戰的理論,但對于戰爭的敏感,使他們立即采取了最有有效的對策。
63軍不愧是冀中野戰兵團出身的精兵,在很多友鄰部隊后撤中建制都出現混亂的情況下,邊打邊后撤,基本保持著完整的指揮體系和防御陣型,重武器也損失不多。
不過斷后的189師麻煩不斷,其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南朝鮮的特工部隊像惡狼一樣緊緊地咬著189師。特別是有一個“白突擊隊”,形跡十分詭秘,曾幾次突入我軍縱深發動襲擊,造成相當大的損失。189師偵察隊也是精兵云集的地方,可是和“白突擊隊”碰了幾次,對方卻比魚還滑,硬是沒占到便宜。雙方的戰斗用軍事術語來說屬于滲透和反滲透。
盡管如此,南朝鮮特工隊的活動多少有了一點收斂,189師加快行軍和集結的速度,全軍迅速向漣川一線集結。路上,官兵們得知,189師將在漣川一帶集中,建立阻擊陣地抗擊美軍的追擊。
此時,189師的普通戰士,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個任務,將成為“鐵原阻擊戰”的第一階段而寫入歷史。
來勢洶洶的美國大兵
范佛利特指揮的軍隊,正在為幾年來第一次有機會按照自己擅長的以機械化部隊和重火力在平原丘陵地區攻擊志愿軍這個刁鉆的對手而士氣大漲。為了保衛整個志愿軍后撤的樞紐鐵原,63軍將必須在鐵原以東死守半個月,而189師,正被放在防御的最前線上,面對的是士氣正盛的美軍右路兵團。
當時敵軍的攻擊部隊共分三路:右路,美軍第1軍(轄騎1師、第25師),配屬英軍28旅、29旅、南朝鮮軍第1師、加拿大旅,以漢城為后方,在戰線右翼黃海一側沿通往鐵原的議政府-漣川-鐵原公路推進,目標為志愿軍后方樞紐鐵原。中路,美第9軍(轄第7師、第24師),配屬南朝鮮軍第6師,以南漢江畔的楊平為基地,在戰線中部朝加平,春川方向推進。
左路,美第10軍(轄陸戰第1師、陸軍第2師、3師),配屬南朝鮮軍第1軍團,以橫城為后方,在戰線左側日本海方面朝麟蹄,襄陽一線推進。
為了這一仗,李奇威和范佛利特共計投入了3個軍零8個師又3個旅的兵力,可見其攻勢之兇猛。
從兵力上來說,左路敵軍數量最多,但它恰恰并不是最危險的,因為這條戰線主要是山區,正是志愿軍最擅長的山地戰作戰地域。美軍和南朝鮮軍大量集中于此,是因為第五次戰役第二階段,這里的戰線遭到中朝聯軍洞穿,險象環生所致。在這條戰線上,志愿軍部署著12、20、27共3個軍,并有朝鮮人民軍主力第2、第3、第5三個軍團配合作戰。盡管美軍最負盛名的紐曼特遣突擊隊就在這一區域,但由于地理原因,這里是整條戰線上美軍機械化優勢和火力優勢最不明顯的一環。面對在山地靈活出入的志愿軍,美軍始終無法打出殲滅戰來。戰至5月底,敵軍攻擊動能基本耗盡,志愿軍甚至還能夠從這里抽調20軍向中部戰線移動,增援中路部隊。
中路和美軍對峙的志愿軍部隊主力為3兵團和9兵團,面對敵軍進攻邊打邊退。敵軍較好地利用了其火力和機動的優勢,渡過洪川江后迅速攻占加平和春川,并在鷹峰一線包圍了后撤動作遲緩的志愿軍180師。經過激烈戰斗,除師長鄭其貴等得以突圍外,大部官兵犧牲或被俘,這是志愿軍戰史上遭到敵軍毀滅性圍攻打擊建制最大的部隊。但是由于180師的頑強抵抗,吸引了美軍在這條戰線上的主力,客觀上遲滯了美軍的攻擊進程。當美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結束了對180師的進攻,整頓好部隊繼續向前推進時,從右翼趕來增援的20軍已經到達加平和春川背后的華川,堵住了戰線的缺口。
最大的威脅來自右翼,這里的美軍蓄勢已久,而且地形多為平原丘陵,對裝備較差,機動性不強的志愿軍來說是最危險的作戰地域。李奇威曾經寫道:“敵人在如下一類地區的抵抗是很頑強的--那就是地形對他們有利的地區;道路狹窄或者無路可行的地區;以及我們的補給品不得不依靠肩扛手提運上山嶺的地區。”右翼戰線位于漢城西北一帶,這里是日本殖民朝鮮時道路交通最發達的地區,也是朝鮮少有的平川地帶。當然,并不是沒有低矮的小山,但這些小山看起來仿佛美軍的坦克都可以直接將它們碾平。
對志愿軍來說危險的地方,正是美軍最適合的作戰區域,他們的坦克和重炮,在這里如魚得水,密集的彈幕給試圖重組防線的志愿軍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在敵軍面前的是志愿軍第19兵團和朝鮮人民軍第1軍團。第19兵團共有三個軍:63軍、64軍和65軍。朝中聯合司令部的作戰計劃是將第65軍置于美軍進攻正面的議政府方向,在那里建立一條阻擊線,并在這條線上的阻擊美軍15~20天。
事實上,志愿軍還是低估了美軍在平川地帶的攻擊力,以及一點突破后陣地防御的難度,
65軍在議政府沒能完成任務。敵軍發起進攻不到一個星期的 5月26日 ,美軍已經打過了三八線。27日,美軍離鐵原已經只有20千米,而鐵原內外,機關、物資、傷員都還在撤離的忙碌中,中線的3兵團等部隊也正在通過此處向北方轉移,經過連續苦戰的他們需要在后方集結和休整。
也許,這樣簡單的描述還不能說明形勢的嚴峻,那么用一根工具尺,我們就可以把情況解釋得更加明白:志愿軍開始撤退的時候,戰線在南漢江,距離鐵原約 75千米 。美軍的汽車輪子只用短短的6天,就吞噬了從前線到鐵原差不多四分之三的路程。而63軍的任務,就是在剩下的四分之一路程上阻擊敵軍整整兩個星期!
實際上,如果看看19兵團的撤退路線,志愿軍其實計劃得有板有眼:63、64、65這3個軍是從左向右一線排開的,隨后63、64軍向右后方撤退,65軍向左后方撤,交替掩護中65軍在議政府打掩護,此后顯然是準備由64軍接替65軍打阻擊,而原來在最前面的63軍則撤到鐵原前沿,作最后的阻擊梯隊。
但是,美軍迅猛的攻擊和機械化部隊的快速突破,使他們沖到了中國軍隊一線部隊的后方,無險可守的議政府很快門戶大開。65軍背后的64軍難以迅速組織起防線,只能經過汶山繼續向右后方撤退,在開城和人民軍1軍團聯手建立一道防線,阻止美軍向戰場側面開城方面攻擊。但這個方向不是美軍的主攻方向,實際上這里敵軍的主力只有南朝鮮第1師。
而從前線退下來的65軍,始終無法穩住陣腳,一路退到漣川以北,才得以集中兵力向猛撲過來的美軍騎一師和英軍一部發動了一次反擊。這次反擊略微遲滯了美軍的攻擊速度,但也讓65軍耗盡了最后的彈藥和機動兵力,19兵團不得不命令65軍各部轉向后方朔寧方向休整。保衛鐵原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63軍的身上。
悲壯的命令
仗打到這個地步,無論是士氣高漲還是趾高氣昂,都可以用來形容美軍右路兵團了。僅僅數日就連破志愿軍幾道防線,讓李奇威志得意滿。他在《朝鮮戰爭》中寫道:“由于輕而易舉地抵達了臨津江,我甚至一度想進而推進至臨津江與禮成江之間的廣闊沿海平原。所以,我通知聯合國軍總司令,我打算改變原計劃,準備以第1軍以及第9軍的左翼部隊朝鐵原方向運動。”
對于鐵原阻擊戰的意義,一直有一些爭議。有些歷史學者認為,當時美國國會對在朝鮮半島越過三八線攻擊態度消極,并沒有全部占領北方,飲馬鴨綠江的作戰計劃。可是他們偏偏忘記了,在五次戰役美軍最初的計劃中,鐵原也不在其攻擊范圍之內。說到底,在古今中外的戰史中,都是戰局決定政策,而不是政策決定戰局的。
從戰局中可以看出,如果被美軍迅速占領鐵原這個樞紐,在鐵原以南的志愿軍三個兵團和朝鮮人民軍一個軍團,就會成為美軍的口中之食。而志愿軍在開城-平壤方向上,既沒有足夠的機動兵力,也沒有預設防御工事,人民軍主力尚在左翼遠端,如果美軍向前推進,已經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們的了。
這和麥克阿瑟發動仁川登陸時的戰局簡直如出一轍,都是將對方主力機動兵團攔截在南方,而后面對北方形同虛設的防線。唯一不同的是,麥克阿瑟是通過從海上登陸,占領仁川卡住人民軍的咽喉的,而李奇威,是要通過陸地上的疾進,攻占志愿軍主力必經的鐵原,來封死中國人的退路。可以想象,如果李奇威能夠完成這樣一場戰役,迎接他的決不會是獨斷專行的指控,而只能是響徹云霄的歡呼。
也許正因為歷史太相似,因此彭德懷給63軍軍長傅崇碧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一切代價掩護主力撤退,掩護主力完成集結和構筑二線防御陣地。對于剛剛從血火中殺出一條血路的63軍官兵來說,這一行命令背后隱含的悲壯,已經不能用語言來表達。
丟失的波波莎
但是,下層官兵當時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種悲壯。按照楊恩起老人的回憶,被敵人白天打晚上打,飛機炸炮彈炸,當時后退中的戰士,普遍都憋著一口氣。從小理山阻擊戰中撤出來的566團1營向漣川撤退,撤退途中楊恩起的槍丟了……
說來丟人,壓了二十幾發子彈的波波莎沖鋒槍,打個盹兒的功夫就沒了。楊恩起四處尋找卻蹤影皆無,問周圍的人,也沒人知道。連續的戰斗加上肚里沒食,大家一躺下就睡得如同失去知覺一樣。迷惘的楊恩起去向當時就睡在他身邊的教導員報告,教導員說大概不是特務偷了去的,不然槍里有子彈,特務拿了一扣扳機就把咱倆打死了。不是特務偷了去的?楊恩起稍微安心。這時候,附近忽然有人又叫起來,說子彈袋不見了,還有一個人說背包不見了。
后來終于有了線索,有人說他們睡著的時候,過了一車四野的傷兵,有人看見一個傷兵拿了他們的裝備走了,當時還以為他們是一個部隊的。
這個事兒,楊恩起一直想不通,說他干嗎拿我的槍呢?倒是另一名當時也在場的老兵一語道破:“四野的兵,從中國北頭打到南頭,哪有讓人家追著屁股攆的?肯定是不服啊!槍、子彈袋、背包,正好一個步兵的裝備。這四野的傷兵怕是偷了一套裝備,回去和美國鬼子拼命了。”
大家的心情其實都一樣,所以一聽說要停下來打阻擊, 5月27日 ,官兵們一天的功夫就把工事按照要求修起來了。189師的防御陣地在漣川附近的漢灘川右岸,背水為陣。大家士氣高昂,反正是打,與其讓人家追著屁股打,還不如返回頭來痛痛快快地干一場。
工事修是修起來了,但老兵們怎么看怎么覺得怪異--這陣地怎么連不成一條線啊?不過怎樣打,是上級決定的事情,工事修成這個樣子,肯定有修成這個樣子的道理。
此時遠望向東南方,隱隱仿佛一道滾動的黃塵,不斷傳來沉悶的炮聲。那是65軍和64軍后衛部隊和美軍在進行最后的戰斗。189師的陣地上,一片平靜,但老兵們心中充滿忐忑,因為這種連飛鳥都看不到的平靜,可以讓他們嗅到大戰的味道。這次的戰斗,只怕比攻打臨津江或堅守小理山更加殘酷。
智斗“白突擊隊”
讓我們暫時把目光轉向另一條戰線,根據參戰老兵回憶,李子中和南朝鮮“白突擊隊”特工隊長的戰斗,就發生在此時。27日夜,李子中蹲在可以看到漣川至鐵原公路的隱蔽部里,心中肯定也是有點兒忐忑,但他的忐忑和一般老兵不同,除了臨戰的感覺以外,還有一點責任的沉重。
就在這一天晚上,偵察隊接到報告,說566團陣地附近有敵軍特工活動的跡象,有陣地發現南朝鮮特工朝陣地上摸,一串子彈過去卻蹤影皆無,讓哨兵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偵察兵們趕來,也沒有發現異常的情況。此時,敵軍特工活動的跡象在各個陣地上都有發現,在另一個陣地上,南朝鮮特工試圖摸進我軍一個營指揮所,在最后關頭被識破而爆發激戰,偵察兵立即趕去支援,只有李子中留下來繼續觀察敵軍動向。
這附近除了志愿軍據守的一座小山梁以外沒有什么山巒樹林,幾乎一馬平川,只有幾條小河蜿蜒其間,可以說一目了然,按理說實在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但是李子中總是覺得不放心。他相信身經百戰的老兵們的眼力,而這種鬼魅一樣的影子,讓他總是和那個傳說的“白突擊隊”聯系在一起。
這個“白突擊隊”人數不多,但是神出鬼沒,經常鉆進我軍縱深活動,動作十分大膽。幾天來,偵察隊也干掉了一些愣頭愣腦的韓國特工隊,但對這個威脅最大的“白突擊隊”,頗有些束手無策的感覺。26日,偵察隊和“白突擊隊”曾遭遇過一次,雙方各自問了一聲“口令”之后,同時認定對方不是自己人,志愿軍偵察兵投出手榴彈,等爆炸的硝煙散盡,敵人也如同鬼魅一樣失蹤了。為了消滅這個特工隊,朝鮮人民軍派來協助志愿軍作戰的人員中,還犧牲了一個戰斗英雄。
其實,此時“白突擊隊”的人員,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他們把武器裝進防水膠帶,嘴上叼一根呼吸管,就藏身在陣地外面的小河里。
然而,盡管李子中也曾有這樣的懷疑,卻始終未能發現敵人的蹤跡,夜深之時,他只好放下望遠鏡,和據守隱蔽部的幾個566團戰士一起沖一點炒面吃。
就在這時,陣地上忽然傳來爆豆般的槍聲和爆炸聲,聽起來就在附近。戰士們跳起來就要沖出去,李子中卻冷靜地制止了大家。他聽出爆炸聲雖然密集,炸點卻頗為散亂。根據以往同南朝鮮特工戰斗的經驗,李子中推測敵人很可能是在佯攻,目的是吸引守軍的注意力,他們真正的攻擊目標,很可能不在打得最熱鬧的地方。
果然,李子中等剛剛拿起槍,一陣劇烈的爆炸就在隱蔽部外炸響。事實上,“白突擊隊”選擇的攻擊目標,就在李子中所在的隱蔽部背后。經過一天觀察,南朝鮮特工認定那里是一個彈藥儲藏庫。因此,他們在夜暗中逼近志愿軍陣地,以一部分人發動佯攻,另一部分人運動到了這一邊,引爆了一個大型炸藥包,一舉炸開志愿軍前沿陣地部署的鐵絲網,隨即從這里沖進志愿軍的陣地。
這個炸藥包裝藥很多,不但炸開了鐵絲網,而且炸塌了一段戰壕,南朝鮮特工就從這里跳進戰壕并向更深的方向沖擊。志愿軍的哨兵發現異常,和南朝鮮特工展開了對射。
此時,李子中他們卻發現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炸塌的戰壕,恰好將他們隱蔽部的門埋住了。這樣一來,李子中他們固然無法出去,南朝鮮特工在夜暗中卻也沒有發現這里有一個志愿軍的隱蔽部。
這個隱蔽部還有另一個備用出口,那是一個用幾個沙袋封死的洞口。隱蔽部里的戰士立即朝備用出口沖去,但被李子中一把拉住。他沒有急于把出口打開,而是讓戰士們等一等。備用出口上方有一個通氣的小孔,用一塊石塊堵住,李子中稍稍拉開石塊,向外看了看,立即輕巧地將石塊塞了回去。他用手勢把幾個戰士招呼過來,用戰場上聽得到的最低聲音指揮道:“把槍都對著外面,我把石塊一拉開,你們就從通氣孔里向外打!”
都是新兵惹的禍
向外打?打誰?幾個戰士面面相覷,但李子中在189師是偵察英雄,不聽他的聽誰的?這幾個兵都是抗美援朝前參軍的新兵,現在突然遭到敵人夜襲,正六神無主的時候,能有李子中這樣的主心骨是他們運氣好。
李子中應該是有對抗夜襲經驗的。當年遠征軍在緬甸作戰,大戰密支那和孟拱的時候,日軍就不斷發動滲透夜襲,早期經常造成遠征軍自相殘殺的混亂。直到孫立人的得力部下潘德輝組織克欽族游擊隊,帶著緬刀潛入敵戰線,以夜襲反夜襲,才壓制住了日軍的氣焰。
為何下達這個盲目射擊的命令呢?李拉開通氣口,立即就發現外面戰壕里有人,幾名南朝鮮特工隊員臂纏白毛巾,正站在那里嘰嘰咕咕斯密達呢!
李子中對這伙南朝鮮特工隊的心理把握極好。偵察兵經常出入敵方前沿,知道夜襲是個麻桿打狼兩頭害怕的事情。襲擊敵人的時候自己也一樣提心吊膽。他觀察了一下午也沒發現敵人,所以來偷襲的敵軍絕不會是大部隊。這種小部隊打偷襲的同時自己也是驚弓之鳥。
李子中下令開火的時候根本沒指望戰士們能打著誰,就是為了嚇唬他們,只要攻守易位,少量的夜襲敵軍根本不是對手。但是李子中忘了,他身邊這幾個志愿軍戰士都是新兵,這個輕忽讓他自己吃了苦頭。
李子中輕輕地拉開擋在通氣口的石條,還在悄聲地對戰士們說:“打完了,立刻往外沖,見活的就抓……”話音未落,三四支沖鋒槍貼著他的腮幫子就打響了!李子中的腦袋仿佛忽然被大棒猛擊一樣,一下就失去了聽覺。幾十年后,偵察老英雄李子中回憶:“這幫狗X的差點把我震死啊!”
老李一頭坐到地上了。在他頭頂上,幾個新兵扣住扳機,像比賽一樣到把彈倉里的子彈全部打光。隱蔽部里出現了短暫的沉寂,忽然有個戰士反應過來,大喊一聲“沖!”,槍里都沒子彈了,沖什么沖啊?!李子中想攔沒攔住,被猛烈射擊刺激得如同小老虎一樣的幾名戰士拉開隱蔽部的門就跳了出去。只有自己槍里子彈是壓滿的。沒辦法,李子中強忍著眩暈和耳鳴,也跟著跳出了隱蔽部。
偵察英雄VS金牌特工
南朝鮮特工果然訓練有素,僅僅一個短暫的沉寂,已經順著壕溝跑出去好遠了。幾個戰士邊追邊喊,周圍其他陣地的志愿軍戰士發現奔逃的南朝鮮特工,也開始對他們射擊。用不著擔心他們了。滿壕溝都是硝煙,但是姿態很低的李子中猛然發現,就在他腳下,還趴著一個人呢。李子中槍口一低就指住了那個人的腦袋。
老李的戰友比劃,說李子中持槍的動作一貫怪異,無論蘇聯的波波沙沖鋒槍還是咱們自己的五零式,他都是單手持槍,但指哪兒打哪兒,動作極快,而且能夠單手開關保險,也不知道是哪兒練出來的。
李子中最常用的槍是一支繳獲的英國司登式沖鋒槍。這玩意兒射程只有不到 一百米 ,很多志愿軍老兵都不喜歡。可是老李偏偏玩得得心應手。有人說李子中當年在緬甸當遠征軍的時候練過傘兵,拿的就是這個家伙,用慣了。對此,李子中堅決否認,說純屬謠言,自己拿這個槍,是為了打偵察需要開火的時候不讓敵人從槍聲判斷出自己是志愿軍而已。平心而論,司登式沖鋒槍算不上步兵的好武器,但是它輕便,故障率低,近距離火力兇猛,對偵察兵倒不失為一件應手的家伙。
趴在地上的那個人開始可能還想反抗一下,一看李子中單手持沖鋒槍的架勢,就知道碰上了行家,嘆了口氣,乖乖舉起雙手投降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人還好整以暇地甩了甩嘴角沾的草葉,平靜地說出了一句標準的中國話:“同志,繳槍不殺啊。”
這個被俘的,就是那位南朝鮮的金牌特工白隊長,他也是這次反襲擊作戰中,志愿軍抓住的唯一活口。他之所以被俘,是因為他比別的特工都“聰明”。
當三四支沖鋒槍一起在背后突然打響的時候,所有的南朝鮮特工都認為自己中了埋伏。除了白隊長以外,其他的南朝鮮特工跳起來就跑,只有白隊長就地臥倒。他說了,順著戰壕跑,不是和子彈跑成了一條線嗎,一梭子全要被打倒的,這時候臥倒判明情況才是最重要的,也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白隊長沒想到幾名志愿軍戰士是盲目射擊,更沒想到剛想爬起來就碰上了李子中這個行家。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大體如此。
遺憾的是,因為具體對白的審問并非李子中經手,加上時間長了,到現在沒有人能夠說出白隊長的完整名字。被俘的白隊長并不太沮喪,被搜完了身頗為輕松地坐在地上,等待來人把他押走的功夫,竟然和李子中對視起來,頗有興趣的樣子。其實李子中對這個白隊長也很有興趣,至少想知道他這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是哪兒學的。
兩個人交流全無障礙,白隊長很坦白,知無不言,怎樣潛伏在河水中發動偷襲,怎樣在狹路相逢的情況下殺死了安憲介--安憲介是搜索小分隊中唯一發現白隊長一伙的,但是被他嫻熟的中文所迷惑,直到死都以為對方是“中國同志”。
白說:“我知道是他,本來想割掉他的頭,最后也沒有做。”“你在哪里學的中國話呢?”“我是滿洲國陸軍官校畢業的,在河北和八路軍打過仗”白說。
李和白的交談甚是平靜,唯一異樣的時刻是其間不遠處陣地曾又爆發一陣槍聲,不知是另有南朝鮮特工隊來襲擊還是志愿軍發現了某種可疑目標進行火力偵察。此時,正在交談的兩人都不禁一頓。白的臉上掠過了一道輕微的痙攣,他輕輕抬眼,正和李子中的目光相觸。如同兩條火鏈一碰。“他連我的槍都沒有看一眼,就低下頭去了。”
作為特工,在世界任何戰爭中被俘后的最終命運都不會太好,但白當時似乎頗為平靜。這是怎樣一種心態呢?
我的一位朋友老尹是刑警,他回憶一次和搭檔發現了兩名遭到通緝的殺人逃犯,雙方同時意識到天敵的存在動起手來,兩名逃犯拼命反抗,狼奔豕突,直到附近大批聯防人員趕來,才最終被制服。老尹的搭檔在搏斗中負傷,用手點著其中一名被按倒的案犯罵道:“看你還跑!”他在激動中忘記了手中正拿著一只手電筒,電筒磕在案犯的額頭上,鮮血頓時流了下來。剛才還在瘋狂反抗的案犯這時卻十分冷靜,表情平靜地一翻眼皮,道:“跟我還計較什么啊,馬上要死的人了……”白隊長那個時候大概就是這個心態吧……
李子中沒有參與對白隊長的審問,因為,美國人來了。
帥得不像話的將軍
美軍的先頭部隊,已經開始逼近63軍設防陣地的前沿。矛和盾迎頭相撞,28日凌晨,美軍騎一師一部與63軍189師在龍潭洞發生戰斗,鐵原阻擊戰全面打響。
應該說,此時在前線阻擊美軍的部隊,左有后來在上甘嶺打出虎威的15軍,右有朝鮮人民軍第一軍團和64軍,正面65軍577團直到 5月30日 仍在漢灘川北岸頑強抵抗。但是,提到鐵原之戰,人們第一個想到的,毫無疑問仍然是傅崇碧的63軍。
因為正是這支出身燕趙的鐵軍,臨危受命,死死地頂住了美軍最兇猛的攻擊,而且一頂,就是兩個星期。這是63軍軍史中規模最大,時間最長、最激烈、最殘酷的一場戰斗,傅崇碧在戰斗中整整瘦了25斤。
正是這兩個星期,給了志愿軍主力調整防線的時間。當 6月13日 美軍終于“爬”進一片廢墟的鐵原城時,李奇微發現等在美軍前面的,是大批已經得到了充分補給,正在堅固的工事中嚴陣以待的中國戰士。
美國人的進攻之鏈,終于在這里斷開了。
如同平型關屬于林彪,奧斯特里茨是屬于拿破侖一樣,鐵原,是屬于傅崇碧的,這場志愿軍戰史上最為險惡的死守之戰,是他一生的榮耀。
后來擔任過北京衛戍區司令的傅崇碧,在將星如云的志愿軍中,是一個帥得有些不像話的年輕將軍。1951年,擔任63軍軍長的傅崇碧年僅三十五歲,看上去卻比實際還要年輕一點。傅崇碧在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他的授銜照片帶著一種儒將風范。
采訪中頗有傅崇碧將軍的老部下對這張照片卻不甚認同,認為把傅崇碧照得太“文”了。他們說,這張照片是修過底版的啊。傅崇碧的臉上,終生留有一道顯眼的傷疤,那是和國民黨軍交手時候留下來的。也許為了保護將軍的形象,攝影師在授銜照片上去掉了它。然而,軍中的老人說,傅崇碧最帥的就是這道疤。不但不破像,相反,一擰眉一咬牙,那種男人的硬朗勁兒,全在那道傷疤上面呢!
不過,同樣是這位老部下,對我激動萬分地把傅崇碧比作周郎,還“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十分的不能接受,看老爺子皺著眉頭的勁頭,顯然是我在什么地方對這位將軍的性格理解出了偏差。
最后,忍不住的老爺子終于發話了:“傅崇碧啊,在朝鮮的時候他可不是什么儒將,那是一個張飛啊!他罵起人來啊,糙得很,一點兒不給你留情面。他長得漂亮是爹娘生的,罵人,那可跟長得好壞一點兒關系都沒有。當到師長團長的都是身經百戰,死都不怕,可就怕挨他的罵,罵得你當場想抱一挺機槍去沖鬼子炮樓的心都有。可你別說,好多63軍的老部下還就吃他這一套,有的時候進攻不順利,回到部隊里一說‘他娘的,團長讓軍長給罵了’,立刻全團嗷嗷叫,士氣倍增,往往就把陣地拿下來了。”周圍的老人們竟然頻頻點頭,一副深得我心的樣子。
“原來以為是個趙剛,結果是個孔捷啊。”筆者忍不住冒出了一句。那是誰?被采訪的老者有些不明所以。
看來《亮劍》還沒有普及到這個年齡段,恰好我帶著一本,我便翻開一頁,給老人們看,就是李云龍和趙剛討論罵人的一段:“你要有啥事下不了決心,磨蹭半天左右為難,怎么辦?一句:日他娘的,就這么辦吧。決心就下了。用你們文人酸溜溜的話能指揮部隊嗎?你命令一營把山頭拿下來,說:‘一營長,請你組織部隊進攻那個山頭,攻不下來我要處分你的。’這種軟綿綿的話會影響部隊戰斗力的。你要這么說:‘一營,把那個山頭給老子拿下來,奶奶的,拿不下來我剁了你狗日的。’聽聽,這多提氣。”
我問,傅崇碧當年是不是也是這個勁兒。老人看了這段,哈哈大笑,一言不發,不過從眼神里,我覺得自己是沒有猜錯。
意外的發現
傅崇碧把63軍的三個師布成了一個倒品字形,前方左翼擺的是189師,右翼擺的是187師,后方擔任預備隊的是188師。從敵軍的進攻路線來看,是直撲左翼而來,打起來唱重頭戲的,是蔡長元的189師。
果然,戰斗最先爆發的地點在漣川至鐵原公路以東,漢灘川以西,在這里,189師565、566、567三個團共一萬四千余人,從左到右一線展開。在189師正面,李奇微投入的兵力有整整6個師加一旅一團(其中美軍4個師),火炮1300余門,坦克180余輛,一個小時向189師頭上傾斜的炮彈達到4500噸。和美軍相比,189師只有79門火炮,師部有一個裝甲車隊,不過也就是有少量裝甲汽車,是沒法拉出去正面和美國坦克對著打的。
這一仗,一打就打了三天。
為了重現鐵原阻擊戰的真實面貌,我曾仔細閱讀中美韓各方的史料,結果,卻有一個頗為有趣的意外發現。如果總結對于鐵原阻擊戰的看法,各方的描述大相徑庭。中方的描述集中于兩字--“慘烈”。
有人回憶,鐵原血戰的那些天,彭德懷常常在夜間眺望鐵原方向染紅半邊天的炮火,以至為之流淚。在我的采訪中,回憶五次戰役中彭德懷元帥流淚的,只有兩處,一處是在戰后總結提到180師的慘重損失時,彭總氣憤到要用椅子砸那些扔下部下先退的指揮官,破口大罵,邊罵邊流淚;另一處,就是鐵原。
曾與日寇血戰八年的彭德懷,是何等的鐵石心腸,讓元帥為之泣下的,又是何等難以言喻的慘烈呢……
這是一場以寡敵眾,以殘缺的后退之師迎戰銳氣正盛的敵軍之戰,是一場以美國人最熟悉的方式打的戰斗,如果中國人打得不慘烈,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可是如果看美方的資料,其描述卻是另外兩個字--“迷惘”。
一般的阻擊戰,要想把優勢敵軍頂住,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將其“打疼”,讓它遭到無法承受的損失。然而,不得不承認,從美方現有資料看,美軍在鐵原之戰中,損失并不是特別大。至少沒有大到讓參戰人員覺得不可忍受的地步。這也不奇怪,美軍主要依靠重炮坦克開道,有著足夠優勢的兵力火力,又是在追擊途中,對他們來說,仗已經打贏,只是贏多贏少的問題,實在犯不著拿官兵的性命去填。假如在勝利的追擊戰中付出幾萬條人命的代價,李奇微面對的命運恐怕就不是勛章和鮮花,而是被美國的母親和妻子們用黃絲帶勒死。
既然如此,就很難解釋為何美軍在鐵原之前頓足整整兩個星期。按照此前的追擊速度,美國人用這兩個星期都快可以打到平壤城下了!從我看到的美軍一線官兵的回憶來看,美國人自己也很迷惘,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怎么就給擋在鐵原門口一擋兩個星期呢?
他們的回憶中,當時每一天都在進行頗為“正常”的作戰,炮擊、進攻、吃飯、行軍,一切似乎沒有什么古怪,但稀里糊涂的十幾天就過去了。
十幾天?1990年美國打海灣戰爭,蛙跳巴士拉逼近巴格達,重創和殲滅伊拉克38個師,也不過用了四天多一點兒而已。戰機稍瞬即逝的戰場上,哪有十幾天不知道自己在干嗎的道理?
李奇微將問題歸結于天氣,稱大規模的降雨使美軍的機械化部隊難以通行,導致進展緩慢。然而,這明顯是一個托詞,因為南朝鮮當地的道路條件相當不錯,根據韓國政府2004年發表的氣象資料,1951年夏季鐵原地區的大規模降雨開始于 6月4日 之后,此時鐵原的阻擊戰已經進行了整整8天。
如果美國人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給擋了兩個星期,那就有點兒太奇怪了。然而看起來他們也并非在撒謊。
只有少數美國人寫出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當時在美國陸軍第24師服役的羅伯特少校寫道:“在堪薩斯線(美軍對臨津江岸經華川水庫到桿城一線的稱呼)南側,我們仿佛陷入了一個無法發力的陸地沼澤,總是覺得找不到要打的目標,又發現目標到處都是……”美24師,是包圍180師的元兇,也是進攻189師的主力之一。
鐵原阻擊戰,63軍三個師輪番上陣,其中打頭陣的189師可稱意義重大。因為此時美軍銳氣正盛,189師的任務就是要迎頭迫使這架高速運轉的軍事機器減速和停滯下來。三天,從 5月28日 到 5月30日 ,189師用傷亡萬人的代價做到了這一點。這三天,簡直可以稱為決定鐵原阻擊戰成敗的三天。
戰爭的藝術
在談到鐵原之戰的時候,我們的文獻歷來所強調的,都是部隊的頑強和剛毅。然而,難道前面打阻擊的部隊不夠頑強剛毅嗎?頑強和剛毅是鐵原之戰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但并不是這一戰的全部。
我國的一個電視臺講戰爭,專題的名字叫做“戰爭的藝術”。在東方人的眼睛里,戰爭是一個人的故事,如果戰爭中沒有謀略二字,那指揮官根本就談不上合格。西方對此似乎正好相反,在西方人眼里,戰爭是一個機械的故事,如果出現一場完全可以由機器指揮的戰爭,那會有很多軍事院校的校長們拍手稱快。
透過歷史的迷霧,仿佛可以看到一個將軍的微笑。這個將軍,就是當時的189師政委代師長--蔡長元。盡管65軍等部隊在議政府并沒有擋住美軍前進的步伐,但從入朝以來一直在和美軍交手的蔡長元,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了李奇微的軟肋!
蔡長元,和傅崇碧同為四川人,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是西路軍倪家營子血戰的少數幸存者之一。這是一個打仗非常愛動腦筋的將軍,在這位只讀過兩年私塾的將軍去世之后,家人竟然在他的抽屜里找出一本翻爛了的明代兵書--《文少保兵法》。
1951年的夏初,在鐵原東南方的丘陵原野上,面對美軍鐵與火的洪流,這位綽號“蔡石頭”的中國將軍,指揮189師圍繞漣川-鐵原公路擺開了一個奇特的布局。美國人一頭就撞了進來,三天以后才忍不住罵娘,有這么打仗的嗎?!
初看189師擺開的陣型,我曾十分困惑,三個團一字拉開,連個預備隊都沒有,堪稱兵家大忌,這個仗是怎么個打法?歷史上189師的阻擊戰究竟是怎樣打的?我看了半天地圖,仍然覺得不得要領,又把參戰老兵的回憶文章看了看,只有更加糊涂。這一戰的經過簡直是一團亂麻,敵人在哪里,我們的陣地在哪里,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志愿軍老兵們的描述莫衷一致,美國人也含糊不清。
我把問題甩給了當時566團第三連的代理連長唐滿洋:“您能不能幫我在地圖上把當時我們的防線畫出來?素來以豪爽善于白刃拼殺著稱的志愿軍老兵唐滿洋,卻半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老爺子慢悠悠地走到桌邊,把我拿來的那份十萬分之一地圖扔到桌上,象彌勒佛一樣坐了下來。
“根本就沒有這樣一條防線。”老爺子終于開口了。什么?這怎么可能?沒有一條防線我們怎么能把九萬多敵軍一擋三天?!“就是沒有這樣一條防線嘛。”老爺子笑了,笑得很得意,眼睛里竟然閃爍出了一種象狐貍一樣狡詐的目光……
追尋答案
按照唐滿洋的描述,189師在進入阻擊陣地的時候,并沒有建立一條防御陣線,而是把各部隊以營、連為單位,撒在了寬達 25千米 的防御正面上。整個陣地覆蓋了從龍潭洞、沙子洞、鳧村到新浦洞、釜谷里縱深達 20千米 的范圍。
第189師開始實施鐵原阻擊戰時,實際兵員只有一萬四千余人。可以想象,這樣一點兵力分散在 25千米 寬, 20千米 縱深的地域中,將是怎樣一種情狀。
這種防御方法堪稱兵家大忌,可偏偏冒了兵家大忌的志愿軍,卻成功地在這里擋住了美軍前進的車輪。189師在這塊袋形陣地上,一直堅守到 6月3日 ,其中從 5月28日 到 5月31日 基本是獨立承擔了美軍整個進攻兵團的瘋狂攻擊。
實際上,兵家大忌往往恰好是某種特殊情況下最合理的作戰方式。例如韓信的背水為陣,若不是有那條湍急難渡的綿蔓水擋在后面,只怕淮陰侯匆忙拼湊的大軍一交手就會跑的精光。背水為陣恰好堵死了這些新兵的退路,使他們被迫拼死一戰,結果煥發了異乎尋常的戰斗力。
韓信背水為陣的謎,早已解開,而189師為何擺出這樣一個怪陣,則只能靠我們自己來尋找答案。
2008年12月的一天晚上,筆者在北京無名居餐廳招待了兩位客人。今晚的兩位中的一位,是原中國人民志愿軍189師師長蔡長元將軍的幼子,另一位,是原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115師代師長陳光的后人。
我給陳將軍的后人帶來一份很小的禮物,那是一張翻拍的照片,內容是在日本收集到的一份日軍戰報,里面用了大量篇幅描述在山東日軍與八路軍的一次激烈戰斗,戰報中用了毫不吝惜的詞句贊美日軍在此戰中的表現,堪稱計劃周密與兇猛頑強的組合。不過,戰斗的結果差強人意,被團團包圍并遭到瘋狂攻擊的那位八路軍將領,如同一個影子一樣從日軍的包圍圈中飄然而出,不見了。這個讓日軍無可奈何的中國將軍,就是陳光。
陳將軍的后人是一個儒雅的知識分子,他十分專注地傾聽我對于烽火歲月中陳光將軍的描述,很鄭重地道了謝后將那張照片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他對歷史談得很少,以致于我一度以為這是多年政治風雨留下的謹慎。不過很快這個誤會就消除了:真正的原因是他的專業在于電子方面,談到這方面的技術問題,筆者很快就讓出了話語權。看著鏡片后熠熠生輝的那雙眼睛,我想,陳光將軍當年在前線的風采,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開國揮戈,鑄劍為犁,兩代人的不同,也許只是歷史留下的一個淡淡的縮影。
這之后,我才轉向另一位中國將軍的后人,這位將軍同樣有著傳奇般的生涯。鐵原一戰,蔡長元將軍讓裝備士氣都在巔峰的美軍無可奈何。
蔡長元將軍的幼子名小心,他帶來的禮物令人難以置信。在這次會面中小心證明了一件事:蔡長元在老將軍中有“愛刀如命”之說,這并非謠傳。蔡將軍去世的時候家中共有四口從日軍手中繳獲的戰刀。如今小心手中拿的是一口日本陸軍佐官刀。
這口刀極有來歷,熟悉抗戰史的讀者可能都會記得八路軍襲擊日軍戰地觀摩團的韓略村之戰,蔡長元將軍正是韓略村之戰中的八路軍突擊營營長。這口刀就是在那時繳獲的。根據蔡長元將軍自己的回憶,那一戰他率部沖入日軍中后,中日兩軍即展開了慘烈的肉搏戰。
在這次肉搏戰中,蔡長元和一個日本佐官展開了一對一的拼殺,結果,出身騎兵的蔡長元一刀就砍斷了日本軍官一條腿。斷了腿的日軍軍官哇哇大叫,誰也聽不明白,但蔡長元弄清了他的意思:要八路軍給他一個自盡的機會。蔡長元成全了他,繳了這口刀。
這是韓略村之戰中難得的細節描寫。但是,如果因此認為蔡長元是個赳赳武夫那就完全錯了。真正的蔡長元個子不高,面相文質彬彬。文質彬彬卻能和日軍白刃格斗,以善于長途奔襲著稱卻打出了最燦爛的阻擊戰,蔡長元的形象頗為復雜。鐵原前方拼死惡戰的三天,或許是他作為軍人一生最為輝煌,也最為痛苦的日子。
最為輝煌,是因為他用一個師,硬生生攔住了堪稱人類戰爭史上經典之作的美軍主力部隊,最為痛苦,是因為這一仗,把他的189師打慘了。
我帶著一點疑惑對小心講了唐滿洋評論鐵原之戰的話。按照老唐的說法,當時整個阻擊戰過程中189師根本就沒有建立過一條防線。
小心沉默半晌,卻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另一個問題:“你知道我父親在鐵原之戰中最難過的是什么?”是看著部隊大量傷亡?還是由于頂在最前面而不得不忍受這種傷亡的感覺?小心搖頭::“我父親最難過的,是阻擊戰之后的那場大雨。”
進入6月,由于在前面的戰斗中傷亡慘重,189師被縮編為一個團,作為全軍的預備隊。在前面的戰斗中,189師面對美軍,巧妙地在山坡反斜面底部挖掘坑道作為人員的隱蔽部,以便在美軍瘋狂的炮擊中盡力減少人員傷亡。證實了這一招有效的蔡長元,帶著官兵在預備陣地上依然按照這種原則修筑工事。不料 6月4日 大雨傾盆,水面猛漲,結果一些我軍反斜面底部的隱蔽部沒有被敵人的炮彈炸毀,卻被洪水淹沒,造成了一定的人員傷亡。犧牲的同志幾乎都是鐵原阻擊戰的幸存者,堪稱九死一生,現在卻因為意外的暴雨洪水而殉難,難怪蔡長元師長會如此悲痛。
李奇微和其他美國將領在回憶鐵原之戰時,幾乎都刻意地談到這場大雨,隱約有一種“天不助我”的感慨,似乎如果不是這場大雨,“聯合國軍”早就可以拿下鐵原,飲馬某處了。有位中國將軍在朝鮮戰場上曾說,黑夜是中國人的朋友,看來這一次連天氣都是中國人的朋友了。然而,他們大概沒有想到,中國軍隊也在同樣痛恨著這場暴雨。
謎底
至于這個怪陣,小心提供的資料不但證明了唐滿洋的說法,還讓我們得知一件令人詫異的事情:蔡長元將軍竟然還有寫日記的習慣。正是他的日記,提供了鐵原之戰中他如此布防的真實原因。
原來,蔡長元是在當地實際看了地形之后擺下的這個怪陣。當地多為丘陵與平原相間,缺乏建立一條阻擊線的有利地形。而且,以美軍的火力和士氣,即便真的建立一條阻擊線,其命運也不會比前面的防線強多少。一旦敵軍猛攻一點,防線必然被攔腰斬斷,而后方預備隊被迫過早地投入又會造成機動兵力的巨大損失,為敵軍的快速進軍創造條件。
但是,在這片地域,有許多點狀的山丘,可以作為防御的支撐點。通過和美軍的多次作戰,蔡長元將軍已經充分認識到美軍在火力和機動性方面的絕對優勢。但是,他也發現了當時美軍的致命問題:在陸地戰場上,美軍主力在行軍中絕不肯將自己的側翼和后方暴露給對手,必須將周圍的敵軍陣地清掃干凈,才會繼續前進。
于是,蔡長元將全師分成了兩百多個單位,分別堅守兩百多個要點,每個點上的兵力火力,都足以使這個要點變成一塊難啃的骨頭。189師在這片袋形陣地上擺開了一個八卦陣。
這是一個看似合理的防御方式,但只有當時的志愿軍能夠打出來,這是因為蔡長元充分了解自己的部下。當時的志愿軍部隊,確實具備戰斗到最后一人的勇氣。所以,每一個陣地都如同一根插在美軍身后的釘子,使其坐立不安。這一仗打得很慘烈,很多部隊打光了,陣地失守時,不斷有戰士跳崖或與敵軍同歸于盡。彭德懷為之倏然淚下的,就是此時前線的寫照。
馮小剛在《集結號》中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每一個犧牲都是不朽的”,而只有真正了解和掌握自己部隊的指揮官,才能讓這種犧牲獲得最大的價值。
陷入了不斷“拔釘子”作戰的美軍,雖然憑借其兵力火力優勢往往能夠從志愿軍手中奪取陣地,但卻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前進的節奏。看到189師的戰術奏效,63軍的另外兩個師也開始效仿,在志愿軍官兵頑強的阻擊下,美軍的進攻車輪終于慢慢地停了下來。
志愿軍的目的達到了。然而,僅僅靠這樣一個招數,并不能抵消美軍的優勢。蔡長元將軍的日記中,披露了一個驚人的思路:他認為,如果固定地防守在某一個陣地上,以美軍的火力水平,如果沒有充分的預備隊,幾乎無法避免被其突破。但美軍不善于對付運動中的目標,假如防御一方總是處于運動狀態,美軍的戰斗力就會被最大地抵消。
蔡長元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防御中189師各部的陣地并非一成不變,師指揮所不停地調整陣地,并重新建立部隊建制,團縮編為營,營縮編成連,連縮編成排,排縮編成班…把幾個班合并成一個班,幾個戰士合并成一個班,直到機關人員也補充到連隊。這樣的調整保障了每個陣地的戰斗力始終旺盛,而美軍很難根據前一天的情報決定今天的作戰部署。如此,189師的防御陣地如同一顆被打碎的牙,美軍想拔牙的話,需要付出比拔一顆整牙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我認識的一名軍事歷史學家,則把蔡長元的“鐵原怪陣”稱為“揮舞的鏈條”,極言其令人難以捉摸的特點。
誰是最可愛的人
63軍是第五次戰役前夕入朝參戰的。當時的189師師長是響堂鋪大戰日軍的英雄許誠將軍,蔡長元的職務則是189師政委。鐵原阻擊戰打響的時候,蔡長元的職務是189師政委代師長,許誠將軍已經離職。
應該說,在許誠將軍的指揮下,189師在五次戰役前期打得十分精彩。最精彩的一戰,大約就是雪馬里之戰。這一戰殲滅了英國已防守著稱的英軍29旅格洛斯特營。我曾采訪了參加雪馬里之戰的老兵楊恩起,他告訴我,打雪馬里,我們繳了英國人三十多輛坦克。
那次采訪,也可以讓我們感受到抗美援朝戰爭,與“最可愛的人”最為真實的一面。
老楊入朝的時候,所在的連是志愿軍189師的尖刀連,所在排是尖刀連里的尖刀排,戰士都是精兵中的精兵,全排清一色的蘇聯造波波莎沖鋒槍,每人四百發子彈。“打完五次戰役,我們連是大功連,表彰大會,就去了我一個。全連185個人,還剩下17個,能走得動的,就剩下我一個了……”老楊說到這里,眼睛看著窗外,看不出什么表情,拿杯子,手卻有些抖。我連忙岔開話題:“楊老,你們五次戰役打的都是美國人么?”“不都是,”老楊說,“一過臨津江,打的是英國兵,29旅。”
“過臨津江的時候沒有橋,我們把棉襖,棉褲里頭的棉花都掏出來了,趟水過河,水沒到胸口,水那叫一個冷!趟到一半,敵人的重炮就打過來了,就在我們旁邊哐哐的炸,水柱跟小山似的。我心說打死就打死了,沒打死還得往上跑。過了江,一路打一路跑,不停歇的跑了十幾里,一下子沖進了雪馬里。”
戰史記載,臨津江在五次戰役時是“聯合國軍”重點防御陣線,沿江30里設置了堅固防御工事,設防的英軍29旅和比利時營共有4個遠射炮群和92輛自行榴彈炮。由于志愿軍動作迅速,戰術突然,從英軍認為需要架橋的地點徒涉過江,猝不及防的英軍大亂,主力在奔逃中被分別截擊于土橋廠,雪馬里等地,各自為戰,遭到極大損失。
“過了臨津江,腳都凍得沒知覺了,司務長好心,給大家燒了熱水燙腳,這下子好,第二天沒一個人能穿上鞋了,都凍傷了,不能用熱水。可是任務在那兒呢,不能讓英軍29旅跑了,穿不上鞋,拿布條把腳裹上,接著往前跑,敵人看見了,說我們是叫花子部隊……后來,他們一聽‘叫花子部隊來了’,掉頭就跑,打都不用打。抓住俘虜一問,說怕穿膠鞋的(當時志愿軍穿解放鞋,就是膠鞋,朝鮮人民軍穿皮靴),更怕中國叫花子兵,不穿鞋穿裹腳布的。”
“我們連是打的雪馬里,把他外圍的部隊一打,街里就亂了,沖進去抓了幾十個英國俘虜,有男有女,原來這是他的后方機關所在地。一片空場上停著三十多輛坦克,英國人連炸都來不及,全讓我們給繳獲了。可是沒人會開,正在這時候過來四野的一個汽車團。太好了,讓他們幫著開吧,就這樣把三十多輛坦克給拉回來了。”
戰史記載,這一仗,英軍兩次大戰的英雄部隊格洛斯特雙徽營全軍覆沒,連番號都打沒了。
“打到議政府,看漢城得回頭(原話),已經一個星期沒糧食吃了,路邊有發芽的蔥,拔一把來吃。路上泥里看見英國坦克壓爛的面包,也不管有毒沒毒了,抓過來就吃……”
老楊說,他打過五個國家的兵;老楊,說無后坐力炮太沉了,我扛不動,只好給他扔那兒了。老楊說,在東北一聽說美國要借朝鮮作跳板來侵略咱們,當兵的都紅了眼,要打,要打!老楊的軍功章,有中國發的,也有外國發的,就裝在一個沒蓋兒的鐵盒子里,有一個幾等功的只有綬帶,獎章沒了,讓孫子玩丟了……
那一瞬間,八國聯軍進北京的情景,恍如隔世。那一仗之前,蘇聯和美國喝回咖啡,就能決定外蒙獨立。那一仗以后,沒有一個國家敢再進中國來侵占我們哪怕一個縣城。
采訪老楊,我覺得自己是被震動了……
死命令
在進攻作戰中,許誠的指揮堪稱出色,但是,一個意料不到的損失給他帶來了離職的命運--在過臨津江的時候,189師所屬炮兵沒能把大炮都帶過河。在美軍瘋狂的炮火阻擊下,189師炮兵部隊損失慘重。這本來不應該是師長負責,但是許誠將軍承擔下了責任。因此,當189師需要堅守陣地的時候,許誠將軍已經離開了部隊,蔡長元變成了黨政軍一體化的唯一主要領導。
據說,189師本來并不是準備放在最前面的,是蔡長元主動請戰,理由很簡單:他對美軍的研究最為透徹,他有對付美軍的辦法。這個要求讓軍長傅崇碧有些感動,他在電話里詢問189師的所需,蔡長元的回答十分簡潔而且真誠:“趕緊修好二線陣地。”
對于美軍的攻勢之猛烈,蔡長元大約早有預感。他這句話的含義很容易解釋,那就是:我們要是打光了,就要看你們的了。
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敵軍靠近鐵原,志愿軍總部下了死命令。
對于志愿軍來說,死命令是非常少見的,只有真正戰局發展到十分險惡的地步,才會有這種命令出現。
這道死命令傳達到基層部隊的時候,已經到了 9月8日 ,唐滿洋正在和姚顯儒討論美國罐頭的味道。
唐滿洋的撤退經歷頗有幾分傳奇色彩,別人是邊打邊撤,這位三連長卻是邊撤邊發財,等退到阻擊陣地,老唐和姚顯儒一人一身英軍大衣,腦袋上戴著美國鋼盔,口袋里裝著美軍戰地口糧,活脫脫兩個“聯合國軍”。
之所以這個打扮,是因為唐滿洋他們做了兩起“案子”。第一起抓了三名英軍,搗毀一輛裝甲車,另一起則活捉了六名日本兵。
三連在撤退中因為擔負阻擊任務,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副連長帶著,從山間小道行進,其他大部分人跟著唐滿洋沿公路后撤。不幸的是,魏英吉教導員正好在副連長那一撥里面,于是老唐再想自由行動,就沒人管得了他了。
于是老唐把連隊交給一個新提拔的排長,自己帶了姚顯儒和司務長,橫著往山里鉆了,理由很簡單:給大伙兒找點兒好吃的東西來。
好吃的東西在哪里?唐滿洋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經常有南朝鮮特工尾隨志愿軍行動。聽打過特工的戰友說起,這些南朝鮮特工可能多半經過戰后饑餓時期餓怕了,身上通常都帶著不少口糧。老唐的意思是找兩個落單的收拾了,吃的穿的估計就有了。
問題是,南朝鮮特工沒有看到,三個人卻在叢林中發現了一輛裝甲車……
曾有一些朋友聽我敘述唐滿洋的故事,欲言又止,詢問良久才表示,他們認為老唐他們只有三個人,毫發無傷地端掉一輛裝甲車,實在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干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這個問題拋給唐滿洋,老唐倒是并不怪罪,告訴我:“那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那輛裝甲車是沒主兒的。”
“自行解決”的另類理解
唐滿洋去搞給養,只帶了兩個幫手,一個是司務長,因為出去目的是弄給養的,這是他的本行,還有一個是姚顯儒。向鐵原撤退的途中,到處是南朝鮮的特工隊。出門不帶著這個玩刀子的好手,孤掌難鳴,唐滿洋走哪兒都會覺得不自在。
現在,美軍還沒有跟上來,想跟美國司務長借糧是不大可能的。但是,這一帶兩軍曾反復爭奪,聯合國軍供應好,不定哪兒撿一箱罐頭,就夠三連全體開洋葷了。唐滿洋打的是揀洋落的主意。揀洋落算是中國軍隊的老傳統了。國民黨從美國戰后的廢銅爛鐵堆中撿回來一個艦隊,共產黨從關東軍的廢棄物資里搜羅出大炮,坦克,甚至還有飛機,足足裝備了一個第四野戰軍,這個傳統不丟人。早幾年中國留學生到國外,家用電器什么的都是從撿開始。洋鬼子什么電器出了毛病,往往一扔了事,其實未必有大毛病,落到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中國人手里,收拾收拾就能用。就這手藝,其實還是落了下乘的,比他們早一輩的上山下鄉知青,據說人人都有能開修理鋪子的本事。現在看來,中國留學生這傳統,是繼承志愿軍的。
唐滿洋沒想到,這次出去揀洋落,撿回來的東西自己都覺得新鮮。
說來有趣,在朝鮮戰場上,老唐打過七八個國家的兵,可是最后不得不承認,打誰繳獲的都是美國貨。這美國人真是富得流油啊。
事實上參加朝鮮戰爭的所謂聯合國軍,大部分后勤服務都是美軍提供的。而這“大部分后勤服務”美國人又多半轉手包給了日本的大小廠商,直接促成了二戰后日本經濟的復興。
與此同時,美國人從朝鮮運回來成列被擊毀擊傷的坦克,在日本進行修理,也讓日本人對此時中國軍隊的戰斗力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有個在相模原坦克工廠工作的日本老工程師島村曾對我說,最初運回來的是比較輕型的霞飛式、沃克式坦克,但后來連當時最先進的巴頓式坦克,也紛紛被殘缺不全地從戰場上后送下來,令他們大為驚訝。許多抗日戰爭中曾經在中國戰場打過仗的日本老兵也因此對中國軍隊刮目相看。
蘇聯給志愿軍提供了從卡車大炮到沖鋒槍手雷的系列裝備,但志愿軍的食品補給,還是得自行解決。唐滿洋他們顯然不認為這個“自行解決”表示所有吃的必須從國內帶來,聯合國軍帶來的牛肉罐頭,只要是自己去拿來,也是“自己解決”不是?
撿“洋落”的意外收獲
不過,在戰場上即便撿“洋落”也不是輕松的活兒,這里到處是炮彈爆炸后形成的彈坑,即便是沒坑的地方,一不留神也會忽然發出一聲巨響——那是美軍飛機投下的定時炸彈在對交通要道進行“延時封鎖”。唐滿洋回憶這次出去找吃的,爬一個坡就經歷了兩次定時炸彈的爆炸。好在三個人毫發無傷,中途在一個被擊毀的南韓軍陣地上找到些餅干,聊可充饑。但唐滿洋覺得收獲太少,三人加快步伐,走出五六里地之后,在一條小溪谷中忽然發現了一輛被拋棄的英軍裝甲車。
經過檢查,該車油料已盡,報話機上有一個三角形的大豁口,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兵器打的。三人提槍搜索,周圍毫無人跡。他們在車上反復搜查,希望弄到一點什么。結果,除了司務長錯把英軍的車載電臺電池當作“巧克力”裝了一袋以外,一無所獲。
懊惱的唐滿洋只好罷手,但已經弄了滿手黑油。于是,他決定到溪邊去洗手。這時候,司務長把那一袋子“巧克力”扔給姚顯儒,讓他背著先走,自己還在車上車下不甘心地亂翻。
唐滿洋回憶:“到了水邊,我靠著一塊大石頭洗了手,正要轉身的時候,忽然在石頭下面看到一雙大腳!”
突然看到這樣一雙赤足大腳,唐滿洋嚇了一大跳:敵人!唐滿洋猛一轉身,對方顯然察覺了,那雙腳倏地縮了回去。唐滿洋退后一步,習慣性地向腰間一摸,卻發現自己連槍都沒有帶。惶急的他一面向后退,一面對著還在裝甲車上亂翻的司務長喊:“司務長,我的槍,我的槍!”司務長的槍也放在車廂上倚著了。他的耳朵被炮彈震過,聽不清楚,一邊接著亂翻,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說啥?”
我說啥?!唐滿洋氣得七竅生煙,卻顧不上和他廢話,如果敵人出來,自己赤手空拳不是找死嗎?敵人,還真出來了……但令唐滿洋吃驚的是,出來的是個看著像個孩子的英國兵,臉色灰白,高高地舉著雙手,手里沒拿槍。接著又出來一個,留著長長的胡子,也高舉雙手,手里也沒拿槍,接著又出來一個……一塊大石頭后面,竟然出來了5個英國兵!
這回唐滿洋改詞兒了,他不再喊司務長,而開始叫:“姚顯儒,姚顯儒,有情況,快來!”姚顯儒耳朵靈,聽見這話,他扔下“巧克力”,一手提著沖鋒槍,一手舉著刺刀,一下就躥過來了。唐滿洋乘機一個箭步從還在發愣的司務長腳邊拾起槍來,高呼:“繳槍不殺”.
看著兇神惡煞一般的姚顯儒,5個英國兵毫無抵抗之意,只是在那里哆嗦,手舉得越來越高——志愿軍有一種說法,講朝鮮戰場上英國兵最專業。打仗專業,投降也專業,沒有明確命令他絕不會把手放下來,以免給你造成誤會。
唐滿洋這才注意到這五個英國兵的眼睛都暗淡無光,深深地陷在眼窩里一點兒生氣都沒有。這樣的兵,已經不能打仗了。
后來才知道,這5個英國兵是皇家來復槍營的,被打散后失去和部隊的聯系,油料耗盡只好藏在這個溪谷里,但因為周圍經常有中國軍隊路過,他們最終也沒膽量出去看看。日子一天天過去,食品吃完了,五個走投無路的英國兵一門心思等待來俘虜他們的人,并不把被俘當作多大的一回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被俘前他們把自己的槍支都砸壞丟棄在溪谷之中。是表示自己絕無反抗之心?還是不愿武器落入對方手中?大約怎樣解釋都是說得通的。
這五個英國兵只有三個能走,唐滿洋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的餅干分給剩下兩個英國兵一些,帶著另外三個返回了部隊。不過老唐也沒客氣,把那兩個英國兵的大衣繳了,算是戰利品。“他們凍不死,車上有雨布帆布,再說眼看就六月了……”唐滿洋想得很“周到”。
帶著戰俘抓美軍
在返回的途中,當晚,這三個中國人和三個英國人的奇特隊伍,又在一座獨立房子遭遇了一支迂回偵察的美軍部隊。
唐滿洋他們半夜去摸了美國兵的哨。
在英國大衣的幫助下,美軍哨兵被輕易摸掉。接著,審問哨兵得出結論(這個審問,純粹是用手勢和畫圖交流,其中,美國哨兵的主動和超強的理解能力,給老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英國俘虜雖然極為不堪,但此事上拒絕作任何幫助),屋里一共有五個美軍,都在呼呼大睡。
剩下的事兒就簡單了,五個美國兵在睡袋里就當了俘虜。老唐他們最需要的美國罐頭,壓縮餅干和其他各種各樣的好東西,就這樣到了手。
但是,俘虜怎么辦呢?老唐不敢帶著他們,這幫美國人壯得跟牛似的,恐怕不會象兩個風一吹就要倒的英國人那樣老實。但是要他真的殺俘,這種事兒,作為一個真正的軍人,他也實在干不出來。“美國兵一個賽一個的老實,那么大的個子,就沒有一個有點兒反抗的意思……”老唐苦笑。
還好,老唐最后發現這房子有個地窖,于是把所有的美國兵都繳了械,關進地窖里,任他們自生自滅了。
后來得知,這幫美國兵是因為兵員不足,剛從日本占領軍中抽調來朝鮮的。因為在日本過慣了太上皇的腐朽生活,這些剛到朝鮮的占領軍對艱苦的戰場很不適應,在美軍中的聲譽極差,被戲稱為“趴下打槍之前要先鋪毯子”,老唐自嘲是碰上了軟柿子,對方連暗哨都不設,難怪一抓六個。可他就不想想自己一共只有三個人,還帶著三個俘虜就敢去摸美國人的營,膽兒也有點兒肥得過分。“我開始也就想摸個哨,可誰叫他們都在睡覺呢……”唐滿洋回憶這一段經歷的時候表情很無辜。
不管怎么說,當三連到達指定的新浦洞陣地時,大家肚子里都有了些洋貨,隊伍中還多了三個大鼻子。
“奇怪”的戰爭
三個大鼻子被師里來人要走了。三連立即修整陣地。整個566團被以連為單位,分散部署在了板巨里,地藏洞,新浦洞一線,189師的另兩個團也被分散部署在其前后的左翼防御陣地上,這里也是整個美軍攻擊的箭頭所向。按照傅崇碧的指揮,188師在右翼,掩護并實際兼任189師的預備隊,187師是總預備隊,3個師梯次配備。整個戰線上已經打得血火連天。
對于美軍來說,他們感覺日子過得“很正常”:發現中國軍隊的陣地,立即發起攻擊,對方頑強抵抗,就集中優勢兵力,想方設法攻克陣地。這時候大隊當然要停止前進,因為不能在自己戰線后方留下這樣頑固的“釘子”。可“釘子”拔掉了一個,沒走幾步又碰上了一個……沒有一條防線可以讓美軍突破,所有的戰績似乎都不太有成就感。然而,每一個支撐點似乎都不得不拔,否則就會威脅自己的后方。按照美軍的操典,這是必須加以清除的。
戰果在獲得,部隊在射擊,戰報在寫,時鐘在走,而李奇微的雄心壯志就在這樣一個個不大的戰斗中被消磨殆盡。
盡管蔡長元的部署獨出心裁,但八卦陣是要靠鮮血和生命來撐起的,如果沒有每一個陣地上官兵死守的決心,防御的鏈條根本不可能存在。而沒有每一支部隊都嚴格地服從命令,以殘破的兵力不斷變換陣地甚至發起反沖擊,“飛舞的鏈條”根本動不起來。
189師僅僅打了三天,就只剩了一個團的兵力。而渡過洪川江之后所向無敵的美軍,終于在鐵原之前,被粘住了腳步。盡管犧牲重大,美軍的確在志愿軍極具韌性的防御面前不得不放慢了步伐。唐滿洋的陣地在第二線,但因為“八卦陣”式的布防,美軍隨時可以從第一線兩個支撐點之間鉆進來直接對其進行攻擊。他們摩拳擦掌,嚴防美軍迂回過來。但是等了很久,徹夜聽到美軍的炮火,甚至聽到美軍坦克發動機和履帶的聲音,美軍始終沒有真的鉆進來。
敗筆
擁有強大的裝甲部隊,卻未能如德國閃擊戰一樣集中起來對志愿軍的防線進行連續突破,固然有朝鮮地形崎嶇的影響,仍然可算是美軍在鐵原作戰中的一大敗筆。
2009年年初,筆者在總參三部干休所采訪了曾經專門撰寫志愿軍反坦克戰斗經驗的劉獻武調研員。這位在巨室里劃界談判中立下殊勛的老軍人在他著作中對于志愿軍的反坦克作戰有較為詳細的描述。
盡管到1951年,志愿軍還沒有專門的反坦克部隊,主要依靠步兵進行反坦克作戰,但志愿軍已經裝備了反坦克火箭彈等武器,其反裝甲能力大為提高。有了較為精良的反坦克武器加上身經百戰的官兵,美軍巴頓式坦克第一次露面就讓志愿軍的步兵打了個落花流水。
鐵原阻擊戰中,美軍坦克雖然兇猛,但在志愿軍的反擊面前未能完全發揮優勢。我的一位朋友在貴州工作時,鄰居中有一位朝鮮戰場上的一等功臣老鄧,他就曾描述過自己參加的一次反坦克戰斗經過。鐵原阻擊戰中志愿軍與美軍坦克部隊的作戰,大體也與此相類。
那一仗,老鄧所部一個連堅守一道山脊陣地,經過幾次爭奪,部隊已經打得殘缺不全。戰斗中,連指導員發現美軍在左側公路邊有兩輛坦克,能對我軍陣地進行直射,我們的重火力點都被它打掉了。而由于坦克位置太靠近山坡,我們的大炮又打不著它。現在敵軍已經熟悉了周圍地形,如果下次敵人再發動進攻,這兩臺戰車肯定會順著山溝開過來,那時候威脅就更大了。
有個從團部支援上來的參謀說:“不要緊,我帶人干了它”。這時,指導員轉頭問老鄧:“山下面有兩輛坦克,你敢去把他炸了么”?“敢啊,這有什么不敢的”。參謀站起來喊:“高大炮,高大炮!”這個高大炮老鄧認識,他是個老兵,姓高,其實個子不高力氣挺大,能把手榴彈扔得好遠,就象開大炮一樣,所以得了個外號叫“高大炮”,真名反而沒多少人知道了。
出發前,參謀交代說:“這次炸坦克得把它炸得不能用才行,要是光炸了履帶,它修修還能朝我們開火,得先想清楚怎么弄”。老鄧尋思,都知道坦克后面有油箱,扔準了能把坦克燒了,要不然掀開頂上蓋子往里扔也行,可誰有那個把握啊。于是沒敢吭聲。“我有辦法。”高大炮說:“拿帶子把兩個手榴彈連著,扔到炮管上這么一搭,就能把坦克炮筒給毀了”。“能成么?”“能成”。高大炮力氣大,自然也就信心足。
于是他們拿來蘇聯反坦克手雷,各自解下腰帶一頭栓一個,掛在脖子上。他們說好了由高大炮負責扔,參謀和老鄧掩護。爆破小組從側面溜下去,到了坡底就沿著溝邊往左側公路方向爬。
三人下到坡底,每人披了一塊陣地上裝土的麻袋片,主要是為了遮住身上武器的反光。高大炮在前面爬,老鄧跟著,參謀在最后。原本的計劃是找個合適的地方設伏,等坦克來了再開炸。可爬著爬著,高大炮越爬越快,老鄧都要跟不上了,參謀也連忙在后邊小聲喊“慢點慢點,別太遠了”。可高大炮卻仍舊不停地爬,還說“快快,我看見坦克了”。老鄧急忙抬頭張望,可不是么。
敵人的兩輛坦克已經離開公路開進了山谷,可不知為什么,他們剛拐進來一半就不走了,一前一后斜斜地停在那里,像是在等人似的。三個人從側面爬著接近坦克,距離還有 40米 左右時,山上陣地突然開打了。老鄧正回頭準備問參謀怎么辦,前面高大炮就已經竄起來,拎著手榴彈沖上去了。“要說他膽子也真夠大,就那么直著身子從坦克側面跑到正對面,揚手就把手榴彈往炮筒子上甩。可是,那帶子沒掛上炮管,手榴彈砸在炮塔上落到地下,‘咣’地炸了,坦克沒有什么事,倒把高大炮給震倒在地上了。當時我還以為他完了呢。”
高大炮一倒,老鄧和年輕參謀就都沖上去了。老鄧首先接近高大炮沒炸成的第一輛坦克,可他沒再亂甩手榴彈。“我想人家那么大力氣都不行,我就更不成了”。他老老實實地爬上坦克,把手雷搭在炮管上,拉著火再跳下來跑開。“我看著炮管子炸塌了,行了。”老鄧挺開心,回頭看見高大炮不知什么時候已蹲在他身邊,一付還在犯迷糊的樣子,身上倒是一點傷也沒有。
參謀那邊的任務完成得更容易,也許是由于天氣熱,美國兵把炮塔下面的蓋子打開了,參謀順手把手榴彈扔進去了。老鄧回憶,坦克應該是輕型的,只是不清楚是什么型號。美軍在朝鮮的輕型坦克只有M-24霞飛型和M-41沃克型兩種,考慮到炮塔下面要有比較大的開口,那應該是非霞飛莫屬了。
在鐵原阻擊戰的過程中,美軍的坦克始終沒有被集中作為單獨的突擊力量使用,而是分散配屬給各個步兵部隊,作為伴隨火炮使用較多。這種打法還不如美軍在二戰中對坦克的使用水平,倒是酷似日軍在中國戰場的打法。
1952年以后,美軍在朝鮮的坦克部隊普遍使用了新戰術——坦克搭載步兵進行突擊,這樣搭載的美軍步兵可以隨時對用各種裝備爆破坦克的中國步兵進行阻擊,提高坦克的生存率。平均擊毀一輛美軍坦克,志愿軍大約都要付出一個班的犧牲。
值得一提的是,蘇聯最初是不同意給中國軍隊裝備反坦克火箭的,理由是擔心中國軍隊將其丟棄,落入美軍手中成為打擊蘇聯裝甲集團的裝備。結果直到五次戰役,中國不得不使用美國給國民黨軍隊裝備的反坦克火箭,并自行仿制美國巴祖卡反坦克火箭筒來裝備自己。看到中國已經有了自己的火箭筒,蘇聯隨即同意提供了RPG-2火箭筒給中國,成為中國步兵反坦克的主力武器,但已為時稍晚。
雖然損失慘重,可蔡長元顯然還不想讓美軍這樣按部就班地發動攻勢,慢慢推進。 6月2日 ,正在陣地上咬牙死撐,已經被打得殘破不堪的566團接到師部的命令——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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