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里:戰(zhàn)爭中的平靜
1937年1月2日
馬德里是歐洲最平靜的城市——這真夠荒謬的。
它是一個內(nèi)部處于平衡狀態(tài)的城市,沒有激烈的階級對抗和傾軋(其他城市稱為騷亂)。其原因在于馬德里社會的單一性——工人、小店主以及小資產(chǎn)階級都抱著同一個想法而融合為一個階級,就是要打贏這場反法西斯侵略戰(zhàn)爭。
這樣就如同一個家庭或者一個部落,盡管它可能正在抗擊外敵,但內(nèi)部卻是和平的。不需要警察來維持法律,每一個成員、每一個市民都必須嚴格遵守規(guī)則——自律和自覺。
私有財產(chǎn)受到尊重,沒收充公的財產(chǎn)屬于全體民眾,也同樣受到尊重。你可以在雄偉壯觀的大廈上(它們曾屬于所謂的貴族)看到像這樣的標語“公民們,這一財產(chǎn)屬于你們,請尊重它。”注意標語的措辭——不是“屬于國家”(國家作為一個比人民更高一級和更優(yōu)越的公共機構(gòu)),卻是——“屬于你們”——屬于我。所以,如果你或者我破壞它,就是在破壞自己的財產(chǎn)。
絕對沒有搶劫。一個明顯的事實清楚地說明了這個問題——戰(zhàn)爭中首先被搶劫的是各種必需品,像衣服和食物。接著輪到奢侈品,像珠寶、皮衣等等。盡管逃跑的法西斯分子和所謂的上層階級扔下了大批漂亮的衣服,可目前馬德里人民的穿著仍和叛亂前一樣。
商店里生活必需品和衣服的買賣很興旺。今天,我在一間大型百貨公司看見一位應(yīng)該稱為中產(chǎn)階級的婦女給她10歲的兒子買了一輛三輪腳踏車,為5歲的女兒買了一個大洋娃娃。
今天中午12點左右,我們遭到猛烈空襲。12架巨大的意大利三引擎轟炸機飛到城里,轟炸的不是軍事重地,而是一個叫四條街的貧民區(qū)。這個區(qū)位于離前線幾英里的地方,居民們住在一層或兩層的泥磚房屋中,都是最窮的貧民。被殘殺的受害者主要是婦女、兒童和老人。
當這些大型飛機緩緩飛過頭頂?shù)臅r候,我站在門口,左右打量著街道,看到每架飛機都裝載著重重的炸藥。人們跑到“防空洞”里;整個城市安靜下來——它像一個蹲伏在草叢中要被獵取的動物,一聲不響,卻機警敏銳。沒有任何逃生的路,所以就靜靜地待著。接著,在街道上死一般的寂靜中響起了小鳥的啼鳴,聲音在冬天響晴的天空中格外清亮。
轟炸下層平民住所的目的是什么?是要在城中制造恐怖嗎?如果是這樣,那它就是一種極端殘忍、毫無用處又荒謬絕倫的行為。這里的人民是嚇不倒的。法西斯主義者把他們當成好像有進攻性武器的軍人一樣對待,這是對毫無自衛(wèi)能力的平民的屠殺。
當這些巨大的死亡之船在你頭頂上時,人會感到極度的無助,這種感覺沒人能夠了解。躲進建筑物里,即使是10層高的大樓實際上也毫無用處。炸彈撕穿房頂,穿過建筑物的每一層,然后在地下室爆炸,混凝土建筑倒塌下來,它們?nèi)缤盟槟绢^做的房子一樣不堪一擊。
在底層的地下室并不比在樓上安全多少。人們待在門道里以躲避倒塌的石造建筑,躲避從建筑物正面和石雕工藝品上落下的大塊石頭。如果你所在的大樓被擊中,你就會死亡或受傷。如果沒被擊中,你就不會死亡或受傷;一個地方和另一個地方?jīng)]什么區(qū)別。
你能看見炮彈像巨大的黑色梨子一樣落了下來,然后聽到一陣雷鳴般的爆炸聲。爆炸產(chǎn)生的煙霧和掀起的粉塵充斥在空氣中,整棟房屋坍塌在街道上。鮮血開始從鵝卵石上的許多雜亂的衣服中流出來——他們曾經(jīng)是活生生的婦女和兒童。
許多人被活埋在廢墟中,人們聽到他們的哭喊聲,但無法接近他們。破損的水管和煤氣管道增加了危險。有的人身體變黑和變形,但還有一口氣,救護車趕來后把他們運走了。
心理上的影響
現(xiàn)在觀察一下那些仍然活著的人的表情。由于屠殺不僅僅是為了殺死幾百個無辜的平民和摧毀財產(chǎn),而是要恐嚇幾十萬得以逃生的人們,敵人正是希望在他們身上得到這種屠殺的影響。這些人站著,注視著,或進行自救。他們的嘴唇緊閉,不愿說話,營救時不高聲叫喊,也不打手勢。他們悲傷地互相注視著,當談起法西斯兇手時,臉上露出堅韌、尊嚴和藐視的表情。
人民已經(jīng)忍受了來自富人的傲慢、教會的貪婪和幾個世紀的貧苦與壓迫。這一次不過是再遭受一次打擊,一次鞭撻。他們過去已經(jīng)承受了這些并且將承受到最后,決不動搖。
按語:四條街是一個工人階級居住區(qū),位于馬德里城的北端,它常常是佛朗哥的轟炸機瘋狂空襲的目標。那里的一間醫(yī)院被炸后,激發(fā)白求恩作了下面這首詩。
我來自四條街
我來自四條街,
四條街是我居住的地方,
飽含熱淚的雙目,
又為鮮血所模糊。
這是一個小女孩的血,
我看見她被炸死在地上;
這是一個年輕婦女的血,
這是一位老人的血,一位風燭殘年老人的血,
這是許多人的血,
許多信賴別人、卻又彷徨無助的人的血,
他們倒在空中強盜的炮火中。
我來自四條街,
我在四條街居住,
雙耳失聰
因為我面對那褻瀆而失聲慟哭。
唉!小可憐啊,小可憐,
你對那些壞蛋做了什么——
竟無辜罹難,粉身碎骨?
唉,圣母啊,我的圣母!
他們?yōu)楹螝⒑δ赀~的祖母?
因為他們是狼崽,
一群吃人的狼崽。
他們源于墮落骯臟的血統(tǒng),
是一群野種。
一句“詛咒上帝”響徹天空,
直指那蒼天的丑行。
按語:……令人驚訝的是,他還能擠出時間寫作,其中一部經(jīng)久不衰的作品是充滿激情的散文《創(chuàng)傷》。《啞彈》和《創(chuàng)傷》大約都在1938年12月間完成,1939年發(fā)表在美國和加拿大左翼刊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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