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謝雪紅——周青訪問記
 
徐宗懋 文

  長久以來，謝雪紅在臺灣人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位傳奇女性，具有不屈不撓的抗爭意志，成為那個時代臺灣人的精神的象征。也因為有關謝雪紅的訊息長年未開，蒙上神秘的面紗，被賦予各種政治想象，以致于這位中共革命領導人物竟被一些臺獨學者描繪成「主張臺獨」，為了厘清這一段歷史，回歸謝雪紅的真實的面貌。筆者專訪了謝雪紅的多年老友周青，回述他認識謝雪紅到與她并肩作戰的過程。周青，本名周傳枝，1920年生于臺北市，日據時代參與工運，「二、二八」事件中擔任《中外日報》記者，與吳克泰寫了第一篇有關「二、二八」的報導文章，后逃離臺灣，在上海加入中共。1948年初，周青返臺，從事地下活動，不久再逃往上海，在大陸長期從事文化工作。

  問：你最早何時認識謝雪紅？

  答：大約1930年到1931年初之間，那是日據時代幸町七間仔，就是現在臺北市濟南路一帶，我的隔壁突然來了七，八個年輕人，租了一間房子，有男有女，鋪了兩排稻草。白天他們待在里面開會，晚上出來活動，活動的對象是工人。我們附近是工廠，有紅酒會社、高砂啤酒會社，日華紡織會社，鐵路部的工廠等等，工人人數很多，這七，八個人就分頭去組織工人讀書，向他們進行階級教育。當時我年紀很小，有時候因為好奇也去聽他們講工人怎么辛苦，怎么樣受剝削，思想開始受到啟蒙。大約過了兩個月之后，他們就不見了。這一年不久臺共受破壞，這時我們才知道，這七、八個來到我們這邊向工人進行教育的是共產黨，包括謝雪紅，簡娥，王萬得等人．這是最早認識謝雪紅的時候，因為我家也是做工的，所以對她所講的很有興趣，印象很深刻。

  問：后來又怎樣跟謝雪紅連系上的？

  答：日本當局判了謝雪紅10幾年，她坐了8年牢時因肺病提前保釋出獄。出來以后，她一直待在臺中，開了一間「三美堂」。至于一些逃過當局逮捕的老臺共組織了一個外圍團體，叫「不定期會」，我參加了這個會，主要成員徐淵琛、朱點人、廖瑞發、王忠賢……還有一些木工、泥水匠等。除教育階級意識外，也教育反日本殖民壓迫的民族立場，我們同時反對資本剝削與民族壓迫，后者尤其為甚，因為當時臺灣最大的剝削者就是日本殖民者，是我們最大的敵人。謝雪紅出來以后，我們「不定期會」一直派代表與她連系，主要代表是王忠賢，過去最早時他常出入謝雪紅的「國際書局」。臺灣光復后，謝雪紅成立了「人民協會」，并為人民協會臺北分會北上三次，我們「不定期會」投入了臺北分會的籌備事宜，這時與謝雪紅有較多的接觸。

  問：臺共與中共有無組織關系？

  答：1928年臺共成立于上海，根據當時的歷史環境是作為「日本共產黨臺灣民族支部」，成立時有第三國際代表也有中國共產黨代表，臺共創始人之一的翁澤生同時是中共黨員，即同時具有中共與臺共黨員的雙重身份。翁澤生非常了不起，創立過中共漳州市委也是臺共創始人。在中共組織體系中，他直接受陳云的領導，后來在上海被國民黨當局逮捕，身為中共要人，翁澤生為了保護中共中央機關，堅不吐實，很快就被處決，氣節感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臺灣人。

  問：你熟識謝雪紅以后，覺得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答：第一次謝雪紅北上開人民協會臺北分會籌備會議時是在泥水匠黃江連的家中，第二次在靜修女中召開，這二次我都參加，覺得她是一個出身窮苦的老前輩，非常健談，態度熱情親切，而且非常關心人民生活，隨時愿意為人民事業犧牲自我的革命者。

  問：根據史料，臺灣光復后，謝雪紅也曾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背景如何？

  答：李友邦將軍（編按，臺籍國軍將領，黃埔二期生，抗戰期間在大陸組織「臺灣義勇隊」，白色恐怖時代在臺北以庇護共黨罪嫌遭槍決）很早就曾加入文化協會，返回臺灣前先派張克敏來活動，四處拉人參加三青團，因為李友邦將出任三青團臺灣分團的主任，所以邀請過去文化協會的友人加入這個組織。張克敏最早也曾在謝雪紅的「國際書店」當小店員，所以透過種種關系，謝雪紅、簡吉、蘇 新、蕭來福、王萬得、潘欽信等這批老臺共的領導人都參加了三青團，所以三青團在臺灣各地分會的主任都跟過去文化協會農民組合、工友會有關系，成為光復后政治組織的特點。不過，謝雪紅的「人民協會」的主要人士卻沒有參加三青團。

  問：人民協會的政治奮斗目標是什么？

  答：當時是要求民主與自治，要求的是體制內的改革，并非體制外的革命。

  問：是否跟「二、二八」期間處理委員會所提的3 2條的精神大致相符？

  答：可以說完全相同，人民協會提出要求政治民主，要求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的自由，驚動了國民黨當局，行政長官公署便于1945年底頒布了「人民團體法」，人民協會終于1946年底被迫解散。

  問：臺灣光復后，中共中央由延安派臺籍干部蔡孝干、張志忠返臺發展組織，這個直接雽僦泄駁牡叵曼h組織與老臺共處于何種關系 ？

  答：兩者關系密切，但也有一定區別，蔡孝干、張志忠一回來臺灣以后立刻連系老臺共成員，將區別于老臺共的一般成員先吸收進來，所以楊克煌馬上就入了黨，因為他并非老臺共的中央委員，至于中央委員以上的老臺共領導成員需要中共中央審核通過才能入黨，所以像謝雪紅、蘇新、王萬得這批人的入黨時間就往后延。同時老臺共過去曾因路線問題出現分裂，中共中央需要厘清一些歷史問題才能完成組織程序。

  問：「二、二八」事件爆發后，蔡孝干所領導的中共臺灣省工委與謝雪紅是否曾存在路線上的分歧 ？

  答：這個問題并不存在，這是陳芳明制造的評論。我們必須看到，盡管在蔡孝干與謝雪紅的整合過程中，謝雪紅暫時不是中共黨員，但她的丈夫楊克煌1946年下半年就被蔡孝干吸收，成了中共地下黨員，因此「二、二八」期間，謝雪紅的活動是透過楊克煌與中共組織進行協調的。

  問：「二、二八」期間，你曾試著追隨謝雪紅的活動嗎？

  答：當時我是臺北《中外日報》的記者，任務很多，十分忙碌，基本上我每天都中山堂看「二、二八」處理委員會開會的情形，后來才前往臺中與謝雪紅會合，但任務失敗。

  問：人民協會是否曾有武裝斗爭的計劃？

  答：沒有。不過臺中有「二七部隊」主動與謝雪紅連系。我這里有一份新的材料，提到當年王添燈和謝雪紅的比較，認為王添燈（編按，「二、二八」32條的草擬者）的組織能力和格局遠不如謝雪紅，王添燈關心的主要集中在臺灣地方性的事務，謝雪紅卻能站在更高的位置定位「二、二八」。

  問：為何陳儀把謝雪紅列為「二、二八」頭號通緝犯？

  答：因為「二、二八」期間臺中的謝雪紅影響最大，她是「查某間仔」（臺語奴婢）出身，后來到上海，又到莫斯科東方大學去留學，充滿了傳奇。國民黨費盡力量要追捕謝雪紅，但謝在地下黨的安排下仍然成功地在1947年5月喬裝打扮，從左營搭國民黨軍艦逃到廈門，然后轉赴上海。這時我也逃到上海，在那里入了黨，謝雪紅，楊克煌曾來臺灣旅滬同鄉會看我兩次，向我介紹她和楊克煌逃離臺灣的過程，我則告訴他們我曾經試著把桃園人民武裝帶去臺中與她會合未果。

  問：后來謝雪紅為什么又去了香港 ？

  答：本來組織是要把謝雪紅送到解放區去，就考慮到怎樣到香港設一個據點，所以就讓謝雪紅到香港去，后來中共中央批準謝雪紅、楊克煌等人到香港成立一個政治團體來揭露國民黨進行內戰的陰謀，并且進行宣傳，同時也團結臺灣島內外的同胞進反侵略、反內戰，要求實現民主自治的斗爭。

  問：就史實而言，謝雪紅正式成為中共黨員的時間是什么時候 ？

  答：應該是1947年下半年，即籌備成立臺灣民主自治同盟這段時期，入黨地點應該是香港。不過她在臺灣的逃亡早與地下黨有密切的連系，去香港也是接受黨的指示，入黨只是一個程序而己。

  問：當時直接領導謝雪紅行動的是那一個組織部門 ？

  答：當時臺灣地下黨的工作是直接由中共中央上海局領導的。謝雪紅到香港之后，由于香港是屬于南方局領導的，所以形成實質上的雙重領導，另外宣傳方面的領導是夏衍，蘇新、楊克煌寫文章需要先讓夏衍看。

  問：既然臺灣民主自治同盟是根據上述宗旨成立的，為什么會出現與分離主義人士廖文毅合作的情況 ？

  答：廖文毅跟臺灣民主自治同盟完全是兩碼事，謝雪紅去香港的時候，廖文毅也香港，他主動來找謝雪紅，當時謝雪紅準備出刊物《臺灣叢刊》，廖表示愿意出錢，這段時間曾經有過很短的合作，不會超過三個月。事實上，廖文毅找謝雪紅之前已經被美國收買雇用，美國駐臺官員中有人要推動臺灣交由國際托管，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廖文毅。后來謝雪紅與廖文毅就出版刊物事情開會的時候發現廖文毅是托管派，是一個主張臺獨的人，后來慢慢了解廖文毅是美國雇用的一個間諜，所以根據這個情況馬上就跟他分開了。謝雪紅在成立臺灣民主自治同盟之前就反對托管、就反對臺獨。1949年底臺灣民主自治同盟籌備時列了27條口號，其中第10條是「否認要求出席和會的自稱代表，打倒陰謀托管的賣國賊！」，立場十分清楚。

  間：1949年以后，謝雪紅在大陸的政治活動如何？

  答：1949年10月，謝雪紅在北京出席建國大典，后來把臺盟總部移到上海來，因為那時候要武力解放臺灣，大約有一千多名臺籍干部在上海受訓，叫做臺訓班，所以謝雪紅的活動重點就轉到上海來。后來兩岸問題長期化后，他又回到北京主持臺盟工作。

  問：為什么一些臺獨學者會說文革期間謝雪紅因為主張臺獨而遭到批斗 ？

  答：主張臺獨、分離的人常以他們的立場出發來扭曲謝雪紅的歷史，通過歪曲謝雪紅，把謝雪紅「二、二八」這面旗子搶過來作為他們的資本，來擴大他們的勢力。真正研究歷史的人都清楚，他們刻意假造歷史，把謝雪紅刻劃成臺獨的「鼻祖」，簡直不可思議！這些人的代表就是陳芳明，其實在我的眼里，陳芳明沒有參與那段歷史，根本不了解實際情況，只會惡意扭曲，胡說胡來，把謝雪紅說成臺獨是對她最大的污辱。

問：作為謝雪紅的朋友，你如何評價謝雪紅的歷史地位？

  答：謝雪紅是我的前輩，也是我的老朋友，在日據時代，她勇敢地站出來反帝反封建，從一個奴婢成為領導人物，我十分欽佩謝雪紅的勇氣與智慧，欽佩她敢于反抗一切不義的事情。謝雪紅在「反右」和「文革」期間受了冤屈，我也一樣被批斗，事實上當時連國家主席在「文革」中都受難，其它人又如何逃過？不過后來中共中央已對謝雪紅全面平反，肯定她對中國革命的重大貢獻，評價她是優秀的共產主義戰士，把她的骨灰安置在八寶山革命公墓，這些都說明了一切。我認為謝雪紅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臺灣女性，在臺灣歷史上有很崇高的地位，任何真正尊敬謝雪紅的人都不應該去扭曲她。

[選自徐宗懋編著《 二•二八事變第一主角謝雪紅：珍貴照片》（臺北： 時英） ，原題《周青暢談謝雪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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