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拜物教
——本雅明文化批判的核心概念與寓言形象
撰文:安冬
主 題:商品拜物教――本雅明文化批判的核心概念與寓言形象
嘉 賓:張旭東(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杜克大學文學系博士。現為美國紐約大學(NYU)比較文學系和東亞研究系教授、東亞系系主任。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紫江學者”講座教授。 著作包括:《改革時代的中國現代主義》(英文); 《批評的蹤跡》、《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紐約書簡》; 《后社會主義與文化政治》(英文,即出),等。另編、譯有《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 《啟迪》;《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 《后現代主義與中國》(英文); 《中國向何處去——90年代中國知識思想論爭》(英文);《拱廊街計劃》(即出)等。)
時 間:2007年8月4日星期六下午3:00
地 點:北大資源賓館三層1308室 烏有之鄉書社(010-62760856)
2007年8月4日下午三點鐘,烏有之鄉照例舉辦每周末的講座活動,今天請到了張旭東教授對商品拜物教的問題加以闡釋。
商品拜物教其實是公開的秘密,馬克思的《資本論》在中國不僅是顯學,而且是官學,在中國的知識界,像其他國家一樣,這是一本還沒打開就合上的書。在當代怎樣把這本合上的書再打開,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不準備從學理上說,就從當下的現實來講。
《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第四節主要就是談商品拜物教的問題。第一句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從當下的角度切入的話,首先我們要想今天當代中國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這不但是一個馬克思主義問題,更具體的是一個毛澤東思想的問題。如果我們要考慮變革的問題、推動社會的進步、同各種不公正的現象作斗爭,那么行動開始之前,首先要明白中國現在是什么樣的社會,在中國社會里面占統治地位的生產方式是什么。雖然很難說清楚,重點到底落在社會主義還是落在市場也搞不明白,但直觀地說,我們正處在一個理論上的空白狀態,或真空狀態。大家都能感覺到我們處在一個商品的社會,中國社會今天占主導地位的就是商品社會。
數十年前,中國還是所謂的短缺經濟時代,很多東西賣不到,比如張老師拿它自己的例子說,晚上要是錯過了食堂的飯點兒就得餓肚子,騎車在北大周圍轉很多圈兒都買不到吃的東西,有錢都買不到,何況沒有錢。而更早以前是以券、票為憑證的計劃經濟時期,計劃經濟一般來說就是短缺經濟。
商品經濟的一個標志性特征是商品的大量堆積,或者是巨量堆積,純粹的量就帶來一種神秘感,這是一種難以想清楚的現象。那么量的堆積、商品的堆積意味著什么?它背后一個龐大的社會機制的運行靠什么力量在推動?整個社會領域內,人的欲望、想象、對未來的規劃,甚至對人性本身的理解,統統被納入這個軌道。對此怎么考慮、分析,是我們不能采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態度來對待的,因為它時時處處跟我們密切相關。在這一點上,重讀馬克思關于商品這一章很有現實意義。下面張老師著重談了他重讀所感受到的啟發。
首先是龐大的商品堆積。馬克思是從商品來分析資本主義社會,或者說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為什么不從貨幣、生產、技術、海外貿易入手而從商品入手,這是非常有道理的。
提一個基本的問題——什么是商品?這似乎是個大家既知道又不知道的問題。其實這里面包含了商品社會里的很多秘密。如果對它們進行持續的、嚴格的、概念層面思考,可能就會為社會、理論分析或批判奠定一個基本的框架,而如果沒有它,思維就很容易陷入一種情緒性的反應,這種反應具有真實性但是是不夠的。常識來講,商品是東西,但事實上這個概念是不對的。馬克思首先處理的就是常識性的謬誤,雖然在概念上“商品是東西”這一說法不對,但這可以當作一個處理問題的著手點。
商品的使用價值離不開物的有用性,因此才有交換價值。馬克思說過,商品離不開商品所在的社會生產關系。各派論述中都說商品自古就有,但這樣就把商品的特殊社會性質抽象化了、模糊了。馬克思強調商品必須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下來考慮,是一個互相界定的過程。
進入商品的切入點是,它是一個“外界對象”,不是主觀的,是一個“靠自己的屬性來滿足人類需要的物”。這是第一點。第二點,這種需要的性質如何,是“由胃產生的還是由幻想產生的”,與關于商品問題的討論無關,這就是把商品和實在的、具體的、物質的需要隔離開。在抽象的意義上,商品問題首先包含了滿足需要的問題。其次它與怎樣滿足人的需要——是作為生產資料間接滿足,還是作為生活資料直接滿足也無關。馬克思通過對商品一層一層的分析指向一點:商品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東西,雖然它要通過具體的形、狀來表現,但它并不指向自身特殊的物的實質。舉一個例子,馬克思曾調侃資產階級說,他們口口聲聲在說珍珠的價值,但并不能在珍珠里面發現“價值”這種東西。這就是說,商品交換取消了物品的具體性質,而把所有物品都建立在了等價交換的系統中。張老師又舉了馬克思有關亞里士多德的例子。馬克思指出,亞里士多德之所以在他的時代就提出這個問題而并沒有達到馬克思的高度,就是因為前者生活在奴隸制社會里,其奴隸的勞動是被奴隸主無償占有的,缺乏商品經濟的前提條件,即雇傭勞動,或自由勞動的條件。而在這種前提下,每個人在經濟意義上、交換價值意義上是平等的,都可以自由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奴隸的勞動卻是無價值的。這個例子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對商品理解的程度受到對商品關系的理解程度。
商品經濟的幾個前提是:雇傭勞動、平等交換、商品拜物教這種特殊的形式。馬克思的描述說:“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種簡單而平凡的東西,對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卻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充滿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商品本身無論是從它通過自己的屬性來滿足人類需要的角度,還是從作為人類需要的產品的角度來看,都沒有神秘的地方。人就是通過自己的活動,按照對自己有用的方式來改變自然物質的形式。例如把木頭做成桌子,是大家都能夠理解的過程,沒有任何神秘了言,然而一旦桌子作為商品出現,就轉換為了一種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商品問題。“它不僅用腳站立在地上,而且在其他一切關系上用頭倒立著,從它的木腦袋里,生出比它自動跳舞還奇怪得多的狂想。”馬克思用文學化的語言來描述桌子在商品交換關系中的特點。他接著說明,商品的神秘性并不來源于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是有一個從實質到形式的跳躍。從木頭的質量、外形等特性得不到它的神秘性,因此這種神秘性只能來自于其形式本身。張老師指出,《資本論》難懂的一個地方就在于其從實質分析跳到形式分析的過程。在商品這個問題上,它的神秘信來即自其形式本身,即商品生產方式,也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規定的形式。而單單其交換價值是解釋不了其神秘性的所在的。問題的根本在于它與物質形式無關,而與其社會形式有關。
譬如說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一磅金子和一磅鐵哪個重?答案是一樣重。因為這個等量是社會規定的,一磅就等于一磅。但是這個等價關系是社會屬性而不是自然屬性、物理屬性。這是商品秘密的第一層——是社會力量規定了物體間的等價性。如果在其背后做一個歷史的考慮,而不是作為一個經濟上的形式的考慮,就會發現其神秘有幾個方面: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需要而勞動,因此相應會產生對其他人勞動的依賴,即社會分工。這樣的力量一步一步迫使人進入社會分工,接受這一套非常復雜的語言。馬克思說過,它就像象形文字,是無法看懂的。現代人的悲劇就在于,其生產力,或者說破壞力很大,但卻讀不懂自己的社會,就是說,人在自己創造出來的社會里面完全是陌生的,是一個異化者,不懂自己使用的文字,而這種文字,就是商品。因為人沒有對自己的這種生產關系做出歷史的考察,去理解和批判這里面的權力關系,所以導致了問題出現。
馬克思有一個眾所周知的理論:商品的價值不取決于價格,而取決于沉淀在其中的社會勞動的總量。而我們的交換是通過貨幣這種符號來完成的,所以我們理解的恰恰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拒絕的抽象性或者荒誕性。“貨幣使用物的形式掩蓋了私人勞動的社會形式,以及私人勞動的社會關系,而不是把他們揭示出來。”所以商品的神秘性就在于雖然我們買的是具體的、可感的、有用的、滿足我們欲望的,具有外在的、物理的東西,可是我們隱隱約約能感覺到我們處在一種抽象的關系當中,我們只不過是進入了一種資本的總體。這種商品背后所依賴的商品生產的總體性帶來了商品的神秘性。如果我們要理解商品,就只能逃到幻想的就是宗教的世界歷來打比方,因為在這里才能找到商品的對應物。所以這種分析就一種“教”(商品拜物教),不可避免地帶有戀物癖、崇拜、迷信的色彩。就像偶像崇拜,人們并不能從偶像中化驗出宗教的屬性來,因為這種屬性是被人們崇拜的形式所規定的,而不是說偶像本身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商品也是一樣,其神秘性、不可穿透性的、超人的力量,實際上在于每一個個體都在不斷地加強、重復這個過程,把本來無形的東西具象化了,這就是資本,是整體的一個結構。而商品既是最具體的又是最抽象的,從具體到抽象的分析就使商品的問題成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而其神秘的力量在我們進入另一個生產關系時就會完全消失,這其實還是在強調商品只屬于現代的、資本主義的社會,使人們把它理性化的過程。
馬克思本人始終有一個自己的論敵: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或者古典經濟學家。他們所強調的一點是商品經濟是自然而然的、符合人性的。但馬克思的論點是它是一種人工的產物,更極端一點地說是權力的產物,是一種特殊的權力關系確定下來的。他舉了魯賓遜的例子,說魯賓遜的故事可以看作是一個對資本主義社會復制的故事。魯濱遜并不是根據自己的需要自然而然的創作出商品,他做的實際上是把資本主的生產關系在島上復制出來。初看好像是個人行為,但實際上是在特殊情況下對其社會的復制,包含了一切的價值概念,而在中世紀的歐洲是沒有這種關系的。
另一個例子是,馬克思認為,商品存在于社會的縫隙當中,就像猶太人生活在波蘭社會的縫隙當中,就是說它只能潛在地存在于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當中,當資本主變成占統治地位的時候,它就會顯現出來變成占統治地位的交換方式和物質生產方式。怎樣克服此種生產方式呢?馬克思寫《資本論》是帶著一種智性的樂觀,為一種批判的樂觀情緒所驅動。但讀的時候卻會使人產生一種悲觀的感覺——這樣一種商品抽象的等價交換對人的控制是走投無路的、沒辦法擺脫的,人們在使用價值的世界里被一步步推向交換價值。把人從具體的感性的世界系統地推向一個不帶感情色彩的世界,從實體的世界推向抽象的世界,一個被商品生產的總體或者后所被資本所控制的任何人都控制不了的世界。這里面有出口嗎?西方認為中國知識分子太迷戀于基于傳統、基于中國文化的特殊性的體系,他們認為是沒有出路的,它的先進性不過體現于它資本主義發展的先進性。
那么馬克思是怎樣設想其未來的呢?他認為,古老的社會生產有機體比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有機體簡單明了的多,但并不一定更好,他們或者以個人尚未成熟尚未脫掉同其他人的自然血緣聯系的臍帶為基礎,或者以直接的統治和服從為基礎。這是馬克思認為的前資本主義時代的不好的,相對而言,資本主義反而是先進的。資本主義,實際是祛昧和世俗化的過程。商品生產的社會有沒有未來?條件是人與人之間必須是自由的聯合,而現在即使是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自由聯合也只不過是雇傭勞動,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聯合。第二個條件是出于人的有意識的控制之下。在商品拜物教的社會里,當然不是控制下的,而是自然的拜物教意義上的狀態。這兩點其實是指向了超越了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設想,但是馬克思并沒有給予具體的藍圖,而只是說到“那個時候”商品的神秘面紗會消失,這個過程肯定是極為漫長、痛苦的,必須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而不是所謂的“寫革命的即興詩”,這種超越不僅是頭腦里的,更應該是行動上的超越。
這自然引出兩個問題:1。什么叫真正的人的自由的聯合?例如,通過對比今天的《勞動法》與楊白勞和黃世仁來重新看待的例子。用契約、等價交換、自由雇傭勞動是無法解決所有道德領域、倫理領域的問題的。2。人對社會生產活動的有意識的控制怎么理解?是蘇聯的計劃經濟還是今天的宏觀調控?如果是后者,又調控到什么程度?意識到什么程度?資本主義是自然的而不像社會主義是人工的,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超越必然帶有一種意識領域的危險性。人怎樣被自己的需要一步一步的帶入到一個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世界里面,這是資本主義社會帶給人類的一種“巨大的不幸”,現代人的不幸,而古代人生活在具體的社會里,所以他們沒有這樣的不幸。現代人認為自己非常自由,但經常會發現自己生活在一個早就被設定好的商品的軌道里,不知道自己被什么力量所控制,那么這種根深蒂固的無力感、茫然、失落,“異化感”、“疏離感”。
隨后,張老師從文化、形式、美學的方面進行了分析,即講述了本雅明對19世紀巴黎的研究。本雅明是在第二層的意義上分析了商品拜物教是怎樣在19世紀的巴黎創造出布爾喬亞式生活的原型的。
巴黎是個大城市,巨大商品的堆積,就必然有個形式的問題,而那時巴黎拱廊街市購物中心形成實際上就是現代超市的原型。如同巴爾扎克的風俗研究一樣,本雅明對19世紀的巴黎進行了自己的“風俗研究”。
那時候,人對客觀環境的理解不是積極的而是被動的,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人是讀不懂自己生活的城市的,但在這種情況下人已經被自己讀不懂的力量所控制。所以本雅明說他最喜歡的詩人波德萊爾的詩很好,但并不是在抒情意義上像李白杜甫的詩,而是在寓言的意義上的好,是說他沒辦法處理自己看到的東西或體驗,所以他在自己還沒完全理解這種體驗的時候,直接就把這樣的震驚體驗寫到了詩里面。這是外部世界在詩歌中留下的創傷性的打擊的印跡,與浪漫派詩人雨果、拉馬丁等詩人的比較可以看到,雨果與波德萊爾眼中的巴黎是不一樣的,波德萊爾用很驚恐的眼光來看待資本主義社會,是一種對抗性的眼光,所以他用了物質的、技術的、商品的詞匯來籠罩整個《惡之花》。雖然是作為抒情詩出現,但它不是抒情詩的延續,而是證明了抒情詩的不可能。本雅明就通過波德萊爾對巴黎的描述、感受來分析資本主義日常生活形式的起源,其核心概念就是商品拜物教。
首先是人怎樣面對市場的問題。巴爾扎克等人是以觀察的視角來看,他自己就是超然的批判者、諷刺家,他的自我是自己的思維和意識所保護起來的。而波德萊爾則是赤手空拳的,當他進入市場時,發現自己也是商品,是等待買主的商品。他發現詩人與娼妓一樣都是商品。并且本能地發生移情了他的詩歌說美就是丑,因為美的東西已經與現實無關了,這也是寓言的含義。在他看來,大眾也是帶著人的面孔的商品。夢和現實、時間空間、室內室外,都是移位。包括偵探小說的出現也是一樣。人有一種潛在的欲望要理解城市,這時偵探小說的形式出現了,人們跟著罪犯到大街小巷,到城市的背面去,穿越社會鴻溝去構造一個整體,這就是偵探小說的社會學意義。本雅明研究的核心形象是——游蕩者。這是那時巴黎城市生理學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形象。其特點是以為自己自由,但實際上更容易被資本主義所捕獲。這是典型的異化。大城市對人的控制不是傳統意義上對人的束縛,而是一種潛意識層面的訓練。比如在大城市里過馬路時,獲得一種經驗會讓自己覺得很自豪,但是在旁觀者看來他無非是一個被訓練過的、異化空間模式中自動的、被修理過的人。這就是經驗和體驗的錯位。現代人只有每時每刻的、要應對的創傷、沖擊,意識里只有殘留物,而過量的刺激使每個人的意識構造都發生了氣質上的變化,它所留下的構造和符號的表達就是現代主義的文藝、現代主義的表達。本雅明認為傳統的比如現實主義的立足點是經驗,是長時段的,而現代主義的立足點是體驗、瞬間的東西。
結束了演講之后,張老師又用約一個小時的時間與提問的觀眾探討的相關的問題,包括大家關心的學術界與大眾討論在某種意義上的“脫節”問題、這樣的討論在中國的借鑒意義問題等。就像張老師在講座一開始所說,他試圖以并不過于學術的角度來闡釋這個問題,而文學、文化研究的背景使他在講解的過程既不失對于社會問題的敏銳度觀察和尖銳剖析,又有寬厚的文化因素加以渲染。也許是不自覺的,然而這種跨學科的結合使得話題和討論本身都更加富有魅力,張老師其間游刃有余的學者風范也同樣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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