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經濟景氣度的晴雨表
人身事故——傷不起的臥軌者

日本政府為了擺脫“自殺大國”的陰影，每年都會出版“自殺對策白皮書”，各個機構的研究資料也眾多。綜合各方面觀點，雖然疾病多年來始終占據自殺原因的榜首，但其中有相當比例是指向憂郁癥的。經濟生活位列自殺原因的第二位，經濟景氣與否成了影響自殺率的重要因素

■  葛楚（發自東京)

第一次聽到“人身事故”這個詞，是剛到日本念語言學校時聽老師列舉幾個最常用的遲到撒謊理由。日本的公共交通時刻表要求十分嚴格，既不會堵在路上，也不會隨意加快或放慢速度，只要你準點出門，一般沒有可能因為交通原因遲到。惟有各種防不勝防的自然災害和意外事故才會絆住一往無前的電車（地鐵），比如地震，比如人身事故。今年6月21日東京就在一天之內發生多起人身事故，造成4條線路電車延遲，超過16萬人出行受到影響。
在日本，人身事故通常指各類人身傷亡事故，本文特指在電車運行線路上發生的人身傷亡事故之一種——自殺。日本的自殺率多年居高不下，去年居于世界第五（中國大陸為第27）。按照日本警察廳和厚生省的統計數據，2010年日本每十萬人中約有25人主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年間自殺者總數連續第13年超過3萬人。這當中有超過800人選擇了臥軌。
乍一聽800人或許不是一個很高的數字，但是在交通高度依賴鐵道系統的首都圈，一天只要發生一起人身事故就會造成很大的影響。我還在語言學校就讀的時候，每天從東京西北的埼玉縣乘坐輕軌到東京澀谷上學，雖然埼京線上少有人身事故發生，但由于各條線路間換乘接駁均環環相扣，被迫受到影響的事情也時有發生。曾有一天上學時看到電子提示牌上寫著“X線X站人身事故”，到了放學，滾動條的內容依舊是“人身事故”，只不過換了一條線路，又是一條無聲殞滅的生命。
記得一次作文課的主題是寫對于日本的印象，結果有三篇文章提到了人身事故和日本高自殺率，身為日本人的班主任老師因此多說了幾句：比如東京地鐵的中央線在自殺者當中很有人氣，由于列車的運行區段人口密集，車身很長且進站速度快，基本上可以保證自殺的“成功率”（6月21日就有一起人身事故發生在中央/總武線上）。又比如眾多自殺的方式里，經過長期思考決定自殺的人會選擇富士山腳下的青木原樹海（餓死或上吊），一時沖動的輕生者則往往是投身地鐵軌道。中央線和樹海，因此成為了日本兩處著名的自殺頻發地。
前面提到，日本的電車時刻表要求非常嚴格，值得信賴，所以忙碌的日本工薪階層、家庭主婦等一般在出門前都盡量掐好了時間。一旦發生人身事故，列車時刻表被打亂，就算應急預案及時啟動，就算之前預留了時間，計劃也總趕不上變化快。
而作為各個鐵道公司，對于人身事故又郁悶又束手無策。首都圈和關東地區主要有JR東日本、東京地下鐵、小田急電鐵、京王鐵道等十余家鐵道事業經營者。作為無過錯方的鐵道經營者，為了避免由于人身事故造成的各種損失想了很多的辦法。比如說資助設立自殺相談電話，通過心理干預的方法預防自殺；比如說在站臺設置安全門；再比如說地鐵站將單調的發車鈴聲改為日本民眾耳熟能詳的輕快樂曲，我在山手線上就聽到過《鐵臂阿童木》；還有車站里設置一種特殊的藍色燈盞，據說也有減少人身事故的功效。
但遺憾的是，輕生者依然枉顧他人的各種努力，奮力一躍沖向另一個世界，卻為家人和社會留下巨大的金錢負擔和精神壓力。在日本，自殺者造成的各種損失，鐵道公司是可以向其遺產繼承人提出賠償請求的。具體費用包括列車修理費、轉乘別家鐵道公司的換乘費、返還特急車票的費用，還有臨時動員休假員工或他站員工的費用等等。曾有私營鐵道公司的員工試算過，以發生一起人身事故影響1萬人出行、動員沿線十站員工來計算，最后的總費用高達1億日元以上。作為自殺者的親屬，既要背負失去親人的痛苦，又要承擔高昂的賠償，雖然最后可以通過向家庭法院申請“放棄繼承”來免除債務，但心靈的創傷又該怎樣愈合？特別是，在人身事故中男性的比例遠超于女性，上班族的比例又很高，在日本這個依然有很多家庭保持著男主外女主內模式的前提下，一起人身事故很有可能代表著一個家庭里支柱的轟然倒塌。
日本政府為了能夠干預自殺，擺脫“自殺大國”的陰影，每年都會出版“自殺對策白皮書”；不少公立、私立的研究機構也出版了很多相關資料。綜合各方面觀點，雖然疾病多年來始終占據自殺原因的榜首，但需要注意的是，這里有相當比例是指向憂郁癥的。日本是一個以“隱忍為美”的民族，這也意味著當壓力積蓄超過承受極限時，往往易在情緒爆發中選擇極端方式。
經濟生活位列自殺原因的第二位，經濟景氣與否成了影響自殺率高低的重要因素。1962到1971十年間，日本經濟全面發展，一片繁榮，東京奧運會的成功舉辦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影。這一時期日本男性自殺數僅為高峰時期的1/3。此后十年日本步入不景氣，自殺高峰在后半期到來。1986到1991年泡沫經濟時期，自殺者數大幅度減少，為高峰時期的1/4左右。但此后，以泡沫經濟的崩潰為開端，自殺者數逐漸增加。1998年以來在經濟惡化的大背景下，就業困難、經營困難、多重債務、破產等等，形成了新的自殺原因關鍵詞。根據日本警察廳對自殺者遺書進行的調查結果來看，由于經濟生活原因選擇自殺的人大量增加。從性別比例來看，女性的自殺數上升有限，但日本30歲到60歲之間的中高年男性自殺率卻是大幅增加，引起了多方面的研究和關注。對于原因的分析有多種看法，首先是泡沫經濟的虛假繁榮破碎之后，給全日本帶來了不可避免的長期失落情緒。其次，長期以來年功序列制（以入社時間長短和年齡來決定升職和薪資的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的崩壞和人事上成果主義的應用（重視工作成果，給予獎勵，以此激勵他人），使得職場中打拼的中高年男性失去了信心和安定感。最后，持續的經濟不景氣導致中小企業倒閉和大企業裁員，成了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年3月大地震后，低迷的日本經濟再度受創，東北災區的復蘇遙遙無期。有人預測新一輪自殺高峰即將到來。果然，根據日本警察廳的調查，原本日本今年1~3月較往年同期自殺數均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但是4月自殺率較往年增加了4.2%。據日本消費者擔當大臣蓮舫日前公布的一項數據，今年5月日本全國自殺人數達到3281人，比去年同期增加499人，增幅達17.9%。地震重災區福島縣的增幅最大，5月同比激增38.8%。地震的創傷、核電站泄漏對生產生活的巨大影響、災后復蘇進程緩慢等，都成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一位在東京求學多年的前輩曾向我描述一個細節：地鐵的工作人員在發生人身事故后的第一時間用白布將事故車廂圍住，跳入軌道盡全力收集自殺者的遺骸，力求讓死者保有最后的尊嚴。而在車站里等車的其他人，有的轉車離開，有的原地等待，大家都拿出手機報備自己的行程，車站則預備好了相關的證明卡片，隨時可以領取。還有些人從一開始就帶著耳機低著頭，上網、游戲或者閱讀，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作為一名普通的外國留學生，行色匆忙的人群將生命的消滅視為日常的慣性淡漠，讓我受到了巨大沖擊。人身事故和自殺是這樣沉重而深刻的話題，以至于我在落筆時都抱著惶恐的心態。日本是個自然災害多發的富裕國家，經歷過今年日本東部大地震的不眠之夜后，我同時看到了日本人民的積極向上和絕望失控，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態度構成一種奇妙而危險的情緒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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