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法院的信訪制度及其作用（一）

作者：方鯤鵬

    如果要把中文“信訪”這個詞翻譯成英語，你會發現在英語中沒有對應的詞，只能用意思相近的“complaint（投訴）”這個詞來意譯。所以，本文標題中的“信訪制度”并沒有偏離了英語原詞的意思，雖然常見的翻譯是“投訴制度”。

美國的法院體系可以分成兩大部分，即聯邦法院和州法院。全美按地理分布劃成12個聯邦巡回區域，各設一個聯邦巡回法院和若干個聯邦地區法院。聯邦地區法院是審判法院，而聯邦巡回法院是上訴法院，也是地區法院的上級法院。美國的州法院分成3個級別，即審判法院、上訴法院和州最高法院。

1980年前后，各個聯邦巡回法院和州最高法院設立了一個接受投訴、監督檢查法官職業道德的委員會。需要說明，這類委員會實際上接受兩類投訴，一類是關于法官涉嫌違法亂紀，另一類是關于法官的任職能力。然而實踐中，委員會收到的投訴基本上全是關于法官涉嫌違法亂紀。所以，我簡單地稱其為法官紀律委員會。

美國政體是三權分立，其中立法、行政權力的行使處在政敵和媒體的雙重監督之下，但司法權力的行使卻沒有與此相應的外部監督管道，對司法權力的監督全靠司法體系的自我監督。相比于另外二個權力系統，司法權力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如果你受到其他權力系統官員的不公正對待，你可以選擇不受該權力系統控制的解決途徑，或者說通過打官司來解決；但是，如果你遭到法官的不公正對待，受到歧視，你卻沒有一個在該權力系統之外的仲裁途徑。所以，如果當你迫不得已而采用美國司法系統中的信訪工具時，就相當于在中國耗盡了其他救援途徑后的“上訪”了，也就是到達了信訪的最高層次。

由于本文比較長，擬分三次刊出，我采用倒敘的方式，先闡述美國法院信訪制度的作用。

簡單地說，這種信訪制度形同虛設。如果你是一介平民，沒有顯赫的背景，而你投訴的內容沒有媒體幫你披露出去，也沒得到社會團體的幫助，則你寫了投訴狀后按照聯邦或州的法官紀律委員會所指示的地址寄出，其作用與直接扔進廢紙簍沒有區別。

由于美國政府沒有公布相關的統計數據，我無法直接證明我的上述結論，而只能從其他方面來佐證：

（1）在美國聯邦政府的網站“美國法院”上有這樣一句話：“近年來幾乎所有的投訴案都被撤銷，因為它們沒有遵循法律的有關規定?！蔽业谝淮慰吹竭@句話是在六年前，如今再訪該網站，版面設計已完全不同了，但這句話不動如山在那里。這使我想到第一次看見時可能已經存在很多年了。發布者實際上清楚這是此種信訪制度的必然現象，但不便明說，所以妙用“近年來”一詞。

（2）由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主持的一個調查委員會，對2001年到2005年期間的投訴狀況進行了調查。經過二年多的調查，一份一百八十多頁的調查報告在2006年10月發表。調查報告披露，在2001到2005的五年期間，聯邦法院系統總共收到約4,000件對法官的投訴，最終沒有被撤銷的投訴只有3件，另外還有一件稱另作處理。至于這三件投訴案的投訴對象，投訴事由，投訴者身份等具體信息，調查報告都沒透露。

（3）美國法律規定，法官歧視和不公平對待當事人，是可以投訴的內容之一。方鯤鵬在其新著《美國打官司實錄》（學林出版社2010年5月出版）一書中，用統計抽樣調查的理論和方法證明了美國法官歧視來自弱勢群體訴訟者的現象不但存在，而且普遍到觸目驚心。如果在互聯網上稍作搜索，就可看到成千上萬這方面的抱怨?？晌腋F盡在互聯網上的搜索能力，也沒找到一件當事人投訴法官偏見或歧視的成功案例。可以投訴法官歧視偏見行為的法律是1980年依據社會的反饋后制定，在法律出臺30年后，居然全美找不到一個案例，這種現象本身就足以說明問題。我也不忍美國司法體系的信訪機制只能起到如此不堪的廢紙簍功能，如果網友能舉出一個投訴法官歧視的成功實例，證明我的論斷錯誤，我會為此高興。

（4）我個人的經驗。我居住在美國新澤西州，曾向新澤西州的法官紀律委員會投訴我在一件民事案子中受到審理法官的歧視和不公平的待遇。投訴發出沒幾天就收到委員會的一封來信，鄭重其事地聲稱將把我的投訴材料印發給委員會的每一個成員，并在下一個月的全體會議上討論；同時又引用投訴法律警告我，不準把投訴法官的事告訴任何人。又過了幾個星期，收到委員會的第二封信，稱根據我提供的信息，委員會沒有發現可指控的依據，因此對投訴不作調查，此案撤銷；根據法律這是最終決定，不得對此申訴。完全是黑箱作業，根本不知道對我的投訴討論了沒有，討論了什么。這兩封信，一封是收件兼警告不得外泄的通知，一封是結案通知，里面沒有一句話是具體針對我的投訴內容，全都是預擬的乏乏語言，連發信人的簽名也是打印出來的，整封信只要換個收信人名字就可寄給別的投訴人。

這兩封信中最值得回味的是涉及的法律規定。按照“信訪法”中的一條規定，任何人都可以投訴法官，但只有在收到法官紀律委員會正式立案調查的通知后，投訴者才能將被投訴法官的名字和投訴的內容告訴他人。如果紀律委員會的通知是不作調查，則投訴者只能將投訴的內容爛在肚里，不得傳播。在國際上占據言論自由道德制高點的美國居然會有這種封口令的法律，豈不是莫大的反諷。另一條法律規定，一旦紀律委員會作出不進行調查的決定，這個決定就是最終決定，不得對此決定提出申訴，不得對投訴內容重復投訴。所以，即便收到的是沒有針對性，只要換個收信人名字就可寄給其他投訴人的決定，也一錘定音了。因為這些都是法律，如果不服從可以控以藐視法庭罪。藐視法庭是一項刑事重罪，如果罪名成立，可處以徒刑和罰款。

中國互聯網論壇籠罩著偏激和謾罵的氛圍，使我覺得有必要作以下幾點聲明：

（1）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我的同情總是向著弱勢群體。美國媒體對于弱勢群體有著賽過冰霜般的冷漠，我的非主流言論絕不見容于美國的正規媒體。受到中國異見人士在境外發表文章的方式的啟發，我把文章寫到中國網站上。所以，我的文章實際上是寫給美國民眾的。如果文章的影響能回流美國喚起民眾更多關注本國弱勢群體的問題，是我的希望；即便達不到這一目的，也是一種歷史記錄，表明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為弱勢群體的吶喊雖然微弱且受壓制，但這種聲音還是以各種可能方式不屈不饒地發出。

（2）中國的自由經濟規模已經發展到了像一頭巨獸，沒有一種意識形態的力量可以控制住。經濟會拖著社會朝著類似或近似西方體制轉型，網絡上充斥著沒有冷靜分析的轉型鼓噪聲，實際上只是起了阻礙作用。我常年住在美國，對中國的問題不可能寫出有分析的文章。但我熟悉西方體制，所以我的文章雖然是寫給美國民眾，其中對西方社會問題的一些分析是可以供中國讀者乃至政府借鑒。一種事物一旦成型后再改就難了，前車之覆，后車之鑒，呼吁中國政府在轉型過程中多分析研究西方體制中的社會問題，政策法律制定上多傾向弱勢群體。

（3）就本文而言，幫助中國民眾了解美國有如此嚴峻“信訪法”的現實。我把美國“信訪法”的實質剝開攤在桌面上，希望中國政府制定法律規范信訪時不要依樣畫葫蘆炮制出廢紙簍式的信訪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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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聯邦法院設置法官紀律委員會，是為了貫徹美國國會1980年的一項立法。這個法官紀律委員會的設立，使得有了個地方來接受公眾對法官的投訴。投訴的范圍是法官違反職業道德的行為和法官的任職能力，但不能對某項判決投訴。對判決結果不滿意，要通過上訴途徑提出。

美國最高法院在2004-2006年期間，對聯邦司法系統的投訴狀況作了一次調查，調查報告在2006年10月出爐。根據調查報告，從2001到2005的五年期間，聯邦法院的信訪系統收到約4,000件投訴，幾乎全被巡回法院的首席法官撤銷了。幾乎到什么程度，調查報告沒有給出數據。投訴案處理程序是，在收到投訴后由巡回法院的首席法官先過目，若發現依據不足就立馬撤銷投訴；若發現需要進行調查，就指派幾名法官組成一個專門小組作調查，寫出調查報告和處理建議，然后法官紀律委員會全體成員一起討論作決定。投訴被首席法官撤銷，就意味著還沒起步就被斃掉了。報告還披露這5年里只有3位聯邦法官受到處分，而且都是不痛不癢的批評而已。然而，這三位法官的姓名和違紀或違法情節，報告諱莫如深，一個字也不提。

美國絕大部分的案件是由各州的法院審理。州的司法系統運作一般總是效仿聯邦系統，大同小異。我在互聯網上利用搜索引擎查找了我居住的新澤西州主流媒體最近幾年有關新澤西州法官紀律委員會的報道，發現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可以幫助讀者感性地認知法官違紀違法的一些情節及其相應的處分，以及法官紀律委員會對法官的道德品質標準可以容忍到一個怎么樣低的門檻。

近年來據我不完全的統計，新澤西州有6位法官在酗酒后駕車被警察在公路上逮捕，并在后繼的司法程序中受到酗酒駕車罪成立的宣判。法官紀律委員會對其中三人處以告誡，二人處以責備，還有一人處以停職60天，因為他接連二次酗酒駕車被逮。（沒能考證出是有薪還是無薪停職，但是根據最新的一份報道，新澤西州法官紀律委員會作出的無薪停職處分，還沒有超過30天的記錄。）

新澤西州的最高法院總共只有7位大法官，上述受法官紀律委員會處分的酗酒駕車的6位法官中，就有一人當時是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他只受到告誡處分，是所有處分中可以找到的最輕的一種。在受到告誡后，他繼續做了4年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直到70歲正常退休。退休后，很短時間內又發生了兩起酗酒駕車被警察現場逮捕的事件。另有一位現任的新澤西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在三年前受到了責備處分，因為他利用州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身份企圖影響一件與他兒子有關的案件。處分三年來，他不動如山地繼續做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而更精彩的是，有一位法官在商店偷了兩只手表，在審判時這位被告身份的法官述說了十多個使她產生偷竊行為的理由。其中有：陰道無名瘙癢，家里一個抽水馬桶不停地漏水，要為父母親準備他們的結婚周年禮物。其余的也都是諸如此類，不一一列舉了。最后她的偷竊罪名還是宣判成立，但是法官只判了她及其輕微的250美元的罰款。

這位被告法官陳述的辯護理由可以使人噴飯，但審理該案的法官發表的高論卻令人目瞪口呆。關于被告自己是法官還犯偷竊罪，審理法官評論說：“我發現沒有理由認為，被告不能繼續以符合于她法官就職誓言的方式，履行她的職責。” 這還不算，審理法官進一步補充道：“確實的，這次經驗甚至可使她在一個比過去更高的奉獻水平上，來履行她的法官職責?！?/p>

 如果法官被定罪判刑，法院內部設置的系統會自動向法官紀律委員會投訴立案，無需百姓操心。不可思議，法官紀律委員沒有給予這位偷竊兩只手表并被法院定罪的法官任何處分。

新澤西州法官紀律委員會的建立，是為了監督與貫徹新澤西州最高法院頒布的《法官行為守則》。該守則對法官應具備的道德標準開門見山，第一段話就是：“法官判案的獨立與受尊敬是司法公正必須的社會條件。法官應該參與建立、維護、貫徹、并且身體力行地自覺遵守高標準的行為準則，以使司法的獨立與完整得以實現。”

酗酒駕車現場遭逮捕,商店偷竊被定罪,這種事發生在私營企業的員工或政府機關普通雇員身上，是要被炒魷魚的。但發生在法官身上，居然可以薪水不減，法官照做，而且可以安安然然地繼續當一個州（相當于中國的一個?。┑淖罡叻ㄔ旱拇蠓ü?。對照這樣的現實，再來看官方的《法官行為守則》，就像是在讀黑色幽默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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