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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音川話中的儒家傳統(附川話一篇)

由自如風 · 2010-02-13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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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音川話中的儒家傳統  

   

按:據說儒家只禍害了中華沒有益處,但怎么禍害的,還是要考察民生才能符合“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毛主席教導吧?!不揣鄙陋,咱就從考察家鄉開始。  

兩篇文章都是搭的框架,可以不斷增補,因此把今年的增補補充進去。 

 

   

古音川話集合:  

‖爺子‖娘母‖叫人‖牙祭‖哭喪‖禮行/禮節‖斯文/本文‖斯行/德行‖愛好/不愛好‖陰斯倒陽‖生聞‖生分‖仁義‖熟人熟識‖喜笑顏客‖精靈‖祖墳山‖說兩個子曰‖忤逆不孝‖抽和‖捂起走‖文墨人‖孽鉆‖不認王‖喊天、喊馬王爺、喊冤‖彰式‖累骨頭,養腸子‖落教‖撇脫‖扭不得了‖窮要窮得硬走‖編派‖數落‖門屋財事‖習到‖打還‖莫見咎‖輕骨頭‖先人板板‖歸一/歸逸‖維護‖安逸/巴適‖通泰‖把式‖果木之類,吃物之類‖喪德‖得罪‖牲牢‖把神祭到/把神退到‖封印‖過‖筋斗‖背時倒灶‖永久背時‖興‖老拔歌‖彈琴說愛‖不懂音樂‖成事‖眼默眼默/眼鼓眼鼓‖水性‖各散五方‖拜祭‖納問‖不得空‖煮‖朝式‖2不掛5的/二不掛吾的‖燒燙‖觸人的心‖得行‖七勞五傷‖求醫必有病,求神必有鬼‖勞心‖勞神‖忌口‖懦弱無綱‖長蟲‖封話  

   

除了《桔鄉川話速成》里那些還能尋覓的有意思的川話,那些從父母親口頭來的直接就是文言文的語言,是活的“日用而不自知”的儒家傳統。由這些傳統派生的“綱常”仍然在父輩那里有著活生生的生命力。考察一下它們,應該是個很有意義的事吧。  

故鄉許多規矩,考察儒家經典,可以推導出來源。比如“一年不能嫁娶兩個”和“不能查隔年期”(也就是跨年定婚期),大約就是儒家“長幼有序”和“嫡子繼承”安排的需要,發展到民間最后變成必須堅決執行的“忌諱”。而“長未嫁娶幼不得嫁娶”被淡化至可以便宜行事,是因嫁娶成本過高(男子可能光棍的后果過于嚴重)而在某些地方被事實上廢除——比如儒家典籍中首發并見于族譜的規矩“同姓不婚”,于古有防止近親結婚功用,于今就大可不必為它廢了自由戀愛得來的同姓愛情,當然,有的家庭戶主會說:“人家不講那些,但我們家得講那些”,這個就需要小子們根據具體情況作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了。  

“一年不能嫁娶兩個”和“長未嫁娶幼不得嫁娶”結合起來(主要是兒子),長先嫁娶,幼至少在第二年才嫁娶,那么長的其子女也就在年齡上為“長”,也就才能維持“長幼有序”的安排。這個安排在儒家時代是重要的,是那個時代的憲法,規定著繼承權和撫養義務的分配。《論語·堯曰》〖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儒家把權利和義務的安排都融合進簡單的“長幼有序”的〖教〗里,是有比今日簡單的“依法治國”、而民不知全部“法”的現實更有某些可取之處的。  

并且,重男輕女的文化偏好,大約絕非上古儒家本源罷、即便是戰國秦漢的儒家?比如《史記》有“女弟”之稱,而《論語》更有〖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這些儒門經典,兒女都是“子”“弟”。大約這樣徹底的男女平等,就川人還繼承著余緒吧,就是父親與兒女兩個就合稱“倆爺子”、三個及以上就合稱“幾爺子”,母親與兒女兩個就合稱“倆娘母”、三個及以上就合稱“幾娘母”。  

《禮記-曲禮下》的規矩,今日仍然是強大的傳統,絕對的忌諱,是〖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即“叫不叫人”的根本標準:〖居喪不言樂,祭事不言兇,公庭不言婦女。〗〖公事不私議。〗由此可以知道大庭廣眾之下談女人和開陰謀會,是多么受儒門憎惡了呵。  

過年的年飯,那也是屬于〖祭事不言兇〗的,“岔年”的鄰居必須到桌子邊吃一筷子才能走以補救“團圓”,并在往后的歲月里將因這個“不叫人”的無禮而受到主人一家的鄙視;而胡說八道的小孩子,更是將受到最嚴厲的制裁,如果是親戚的小孩子,將成為不受歡迎的人,往后的年月就別想再得到邀請甚至允許來主人家“團年”了。——故鄉有如此的忌諱,可以知道傳統是多么根基深厚呵。  

上古儒家那人神同在、“民神異業”的傳統,“述而不作”的繼往開來的儒家中興泰斗孔子的“祭神如神在”的教導,至少幼時我家“打牙祭”時是保存得非常完整的——“牙祭”大約就是《禮記-仲尼燕居》中說的〖嘗禘之禮,所以仁昭穆也〗罷?當擺齊“碗盞”,一家人井然坐好準備“開拔船”——筷子像極了船的兩把槳,而“盞”大約就是酒具的古代量詞吧——之前,是要通知祖宗一下的。我每次都要“請”一下去世很久了的爺爺和我一歲時候去世的奶奶,說:“爺爺奶奶快來吃了”,而父親也“請”說“爸爸啊、媽媽啊,來吃了”,這才能開始。性急的我要是不小心忘了,父親或母親就會提醒說:“呃,是不是還有什么禮行啊?”,于是我就趕緊把筷子放好,把這個“牙祭”的祭禮補上。  

對于所有祭祀,父親的祭禮并不特別莊重講究,也不特別裝束一翻,就是父親說的“心到了就好”。這個“心到了就好”祭祀觀,完全就是《禮記·檀弓》的立場呵:【子路曰:“吾聞諸夫子: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  

生養送死的禮節,還是喪禮最重。喪禮中不可少了的,就是“哭喪-sāng”。要真心地哭。有些覺得終于解放了的不肖子認為這是紅白喜事中的白“喜事”,心中無喪,那就非常要命了,只好叫會哭喪的親戚來幫忙一下。因為親戚心中之喪,遠不如“如喪考妣”的程度——咳咳,人家喪考妣本來就不覺得有什么嘛,哎,這個形容詞“如喪考妣”沒法用了咯——也就只好在喪詞上下工夫。一般來說就用“數落”死者的辦法,比如,說兒女剛長大,老人家你忙活了一輩子,正好該享清福了怎么就這么舍得離開,讓兒女盡點孝順的機會都沒有。聽起來像極舍不得的樣子,這樣就很合“禮”了——怪不得子路對夫子的話〖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特別地念念不忘呢。但是,對于非正常的死亡,無論死者年紀,大家都閉口不提,也不舉行追悼會,大家也不“哀”,也許正是《禮記-檀弓上》的教導吧:〖死而不吊者三:畏、厭、溺。〗——嚇死的、厭世自殺的、不知防備傷害愛惜身體而淹死的,這些人成了鬼神也做不了好事,于是古人制定法律,把他們草草埋了算了。比如有小孩子淹死了,鄰居安慰其父母的話就常是“他不是你的也就莫為他傷心,算是討債來的,驅驅邪,再生一個吧。”  

肯定人的最起碼的評價,就是“有禮行-xìng”,也叫“有禮節”——但《禮記-仲尼燕居》中說〖子曰:“禮也者,理也;樂也者,節也。”〗因此應該是“理節”?——就是待人接物的行為符合“禮”,孔子在人情世故、功名利祿各方面的言行做出了全面的“有禮行”的榜樣。吃飯時的座次,體面的吃相,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就是對小孩子最起碼的“有禮行”要求。  

來人來客,主人家就會提前提醒小孩子說“斯文點兒-dér哦。”或者說“本文些哦。”要是小孩子很沒“禮行”,也就是很不“斯文”,主人家就會責備小孩子說“看你那斯行!”,客人走后繼續教育小孩子,話就可以再重點,就是“看你今天那德行!”  

評價主人家或客人的“禮行”最低標準,就是“愛好-hǎo”還是“不愛好”——這個“愛”和“好”,就是子貢想把祭祀的羊省下來,〖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愛”就是孔子說的這個“愛”,“好”就是仁義禮智信等等美德——這個話一定是要在莊重場合來說,因為這個話非常重:小孩子“不愛好”的表現,就是“沒有家教”;大人“不愛好”的表現,就是不知好歹。集自私、懦弱、孱頭、“不愛好”不知好歹等等之大成的 “斯行”的人所得到的最不堪評價,就是“陰斯倒陽”。  

因此,“不愛好”和“陰斯倒陽”這樣的論人的重話,“有禮行”的人一般來說是很慎重的。即便再好的親戚,之所以會“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認不到。”原因就在于二代三代出了“不愛好”的苗苗,把一代親戚給得罪了,導致各家管各家的事,互相不聞不問,也就是“生聞”起來,以至就“生分-fèn”了。因為走親戚的重大意義之一,就是去學習人家的先進經驗,“不愛好”或“不是好”的不尊老“忤逆不孝”、不愛幼使子弟退學的親戚,那就“不去網起”。  

要是某人很“有禮行”、很好客、很熱心熱情,很樂于“抽和-hó”——也就是幫助或扶持或贊揚或精神支持——包括遠房的親戚在內的親人等等這些好品行,這人就是“仁義得很”的一個人。“仁義得很”的人見了“熟人熟識”親朋鄰居,總是“喜笑顏客”的;“仁義得很”的人很少怒發沖冠而罵人——因為要是發生了人與人之間需要批判、辯護或對質,甚或有人愚蠢透頂專跟這“仁義得很”的人對著干,盡做些損人利己甚至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如果是親朋,罵起來就容易對共同祖宗不敬,如果是愚蠢的鄰居,那就是“莫把人家罵精靈了”或“莫把人家的祖墳山罵管事了”,因此“仁義得很”的人很少開罵,而是要求對方“說兩個子曰”,“子曰”還活得好好的呵。  

并且,對于長舌開罵或詛咒或抱怨,冠之以“喊冤”“拿不起啦”或“坂命”作強烈的鄙視——都是苦難無靠時而發的冤情哀怨。無事而發這些大哀大怨,這人就太不濟了。  

這種親戚不能罵,鄰居卻又“莫把人家的祖墳山罵管事了”的精神,大約正來子孔子的親疏有別的教導吧,這個教導孔子在很多故事中都講了,就選《孔子家語-子路初見第十九》中這個完整的放到這里:〖子貢曰:“陳靈公宣淫于朝,靈公與卿共淫夏姬,泄治正諫而殺之 ,是與比干諫而死同,可謂仁乎?”子曰:“比干于紂,親則諸父,官則少師,忠報之心在于宗廟而已,固必以死爭之,冀身死之后,紂將悔寤其本志,情在于仁者也。泄治之于靈公,位在大夫,無骨肉之親,懷寵不去,仕于亂朝,以區區之一身,欲正一國之淫昏,死而無益,可謂捐矣。詩云:‘民之多辟,無自立辟。’邪辟,其泄治之謂乎。”〗——有親無親,姓“姓好了”和“沒有姓好”,是真的差別巨大呵。即便是那禮崩樂壞的故土窮山惡水處,父親也講過一個沈姓的不肖子做了賊,去偷親戚關系老遠,八輩子沒有往來的沈家兄弟的鴿子,被沈家兄弟們抓住了,也能免于被打成重傷或打死的下場。孔夫子這“親疏有別”的教育,咳,真難說什么啊。  

很“仁義”的人不一定富有,很可能僅僅能把他一家人的生活“捂起走”,屬于“窮人的米都是有顆數的”人家,也就是勤儉持家勉強收支平衡。這樣簡樸的生活不光要求戶主“仁義得很”,女主人必須也是“笆籮”好得很的人:男人辛苦賺回來的收入女主人要打理好——跟用“罾”拉、“蝦耙”撈、“罩”罩〖持罩入深水,金鱗大如手。唐-溫庭筠《罩魚歌》〗、“撮箕”撮等各種漁具各種方法逮住了魚蝦裝到漁具“笆籮”里,“笆籮”不能是漏的一樣——這樣勤儉的人家的子女,也一定被教育得很有出息,不會把吃喝嫖賭煙酒茶等等耗時費財的壞習慣“習到”的,要是再能讀書有成,那就是“文墨人”,是親戚鄰居子弟學習的榜樣。  

要是出了“孽鉆-zuàn”——也就是又“造孽”即恨其不爭式的可憐,又刁鉆而聽不進良言,甚至是六親不認這樣“不認王”沒有王法——的子弟,“仁義得很”的戶主對他們是“稀眼背籮裝豬兒,腳-jiǒ-zǎo都把他們看透了”,甚至被這些不肖子弟“弄-音聾得喊天”或“弄-音聾得喊馬王爺”,最后實在失望了的時候,一般也只有不“彰式”他們,也不“喊冤”,跟他們把家分了,實行“各人哄到各人的娃娃不哭、男家不管女家的事”這樣的正確制裁措施,讓他們自己去“累骨頭,養腸子”生活去。要是這些先人板板進一步墮落,成為“不落教的”甚至“落草”——而女孩子墮落為“社巫”“ 社巫兒-wér”,也就是妓女,這個稱呼說明上古的“社”里面的女巫還有公共性活動——,還要實行進一步的制裁,宗法時期是活埋了,現在講法制就斷絕關系,“仁義得很”的戶主跟老伴和余下的正經兒女做“撇脫人”。  

“仁義得很”的戶主老得或病得“扭不得了”,親戚鄰居們也會時常至少精神支持他一下的——生活的衣食住行、奮斗拼搏,都是人生舞臺的一出戲呵,戲的演法當然是“扭”,戲要到劇終了,人當然是“扭不得了”呵。  

《禮記-儒行》孔子答魯哀公的“敢問儒行”問題,有:〖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這個就是川話“窮要窮得-ěng走”或“人沒得心,恨個心;磨子沒得心,斗個心”。接著有:〖其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也。〗——這個翻譯過來就是“莫編派人家”或“莫數落人家”。  

這兩個家風建設技術,是很“仁義”的戶主的立家根本——跟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共產黨教育人民群眾一樣,說:“帝國主義雖然經濟發達,卻把糧食當柴燒、把牛奶倒陰溝也不給窮人吃,人與人之間沒有一點人味,處處是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哪比得上咱們中國人窮得硬走過得愜意。”于是可以處處跟美帝國主義對著干,行事完全不必管是不是“友邦驚詫”了。過得很是有面子。——很“仁義”的戶主從年輕時起就總是通過一切機會按這個“硬走”的精神教育老婆孩子,主要是用“桌前教子,枕邊教妻”這樣既不“編派”又不“數落”的技術。偶爾還通過對歌,有一首深刻揭露了夫婦之所以有矛盾的根本原因,在于女人沒有“硬走”的精神,很有教育意義:  

女:人家的男人像男人,我的男人像拖神。  

男:人家的婆娘像婆娘,我的婆娘像妖精。  

-tuò神”意思就是生產生活、升官發財等等人生中重要的不重要的事情都拖拖拉拉,簡直拖拉得“神了”的意思,蘊涵著深厚的鄙視,所以尤其把“拖”字讀成重音。女人雖然可能這樣嚴厲地鄙視男人,但另外一個小調告訴男人,遇到如此形勢不必太慌張:  

天上的烏云攆烏云,哎~  

地上的婆娘攆男人,呃~  

這個粗獷的調子大約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精義罷?伏羲女媧大約就是這么造他們的后代的。  

一般來說,只要經過這樣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就可以建設好家庭文化了。  

柴米油鹽、門屋財事,是一個家庭的全部生活內容。“柴米油鹽”是“糊口”。“門”是家庭文化建設。“屋”是安居工程。“財”是經濟發展計劃。“事”是自家及親戚鄰居間的生老病死婚嫁娶,這些“事”都需要“有禮行”的“接禮”“送禮”和“打還禮”。盡管“打還”是主人送客時給客人或客人孩子的合乎“禮行”的錢物,相對來說不重要,卻是體現主人有無“仁義”的最好鏡子。要是很“仁義”的主人實在偶爾疏忽了“打還禮”應有的“禮行”,只能請求客人“莫見咎”了。長時間的毛毛雨——做菜放少許鹽巴則也叫“放點毛毛鹽”——造就“雨兮雨兮的”泥濘天,留客不留客,更是體現“仁義”的主人待客之道,有對歌曰:  

主人裝作對鄰居說,“門外雨飄飄,家中無柴燒,客來又不走,你說主人家心焦不心焦!”  

客人答,“門外雨淋淋,走路要滾人,我恨氣耍兩年,看它晴不晴!”  

“春來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又冷,收拾書包過新年。”這樣的樂趣只有“輕骨頭”的小孩子才能享有的呵。“人來瘋”,“要風度不要溫度”的“美麗凍人”,都是“輕骨頭”們的典型表現,這些偶爾甚至算可愛的表現,長輩要求他們按長輩的規矩辦,甚至要動用仿“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的《詩經·大雅·生民之什·板》的痛呈:〖上帝板板,下民卒癉〗之“先人板板”,才能叫“輕骨頭”們“禮行”起來。  

大人們只能是收拾“歸一”才好過年呵——也許叫“收拾歸逸”,總之都是道家的教導罷?快樂的除夕與新年,“輕骨頭”就有不少機會在親友們吃飽喝足后再給他們夾塊大肥肉或斟滿一杯美酒,嘻嘻哈哈說著“我-weì-hù你嘛!”  

這些其樂融融的生活連同她的所有吃喝玩樂,都如此讓人熱愛和回味呵。只要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就是舒服愉快的,就是“安逸”或說“巴適”的東西——要是跟長輩慪氣了才得到自己要的這些好東西,長輩滿足之后常得不滿一句“這下通泰了罷”,稍懂事的“輕骨頭”一般就聽聽算完,“彈木心挑、小見八式”的“輕骨頭”就會頂嘴,好“把式”的當家人就會再給“輕骨頭”點顏色的。  

水果類統稱“果木之類”,“果木之類”和所有可生吃的作物統稱“吃物之類”,并且,這些被稱作“吃物之類”的東西一定不是作為經濟目的而種植的,僅僅是拿來自己吃的。否則是叫莊重的學名的,比如“人家的桃子”“人家的番茄”“人家的西瓜”等等之類。小孩子們在圍墻內外互相討要互通有無,有“吃物之類”的人家的人兒老是不給別人分享,那就屬于“嗇得很”的“嗇家子”。不管誰家的“吃物之類”,包括“嗇家子”家的,小孩子們去偷吃了頂多算調皮,不算偷,但要是不僅偷吃一點,還把人家的東西糟蹋完,那就叫“喪德”了,屬于“沒有家教”。有些“嗇家子”實在“嗇得很”,惹火了某些調皮搗蛋的小孩子,這樣的孩子不為偷吃而是故意把東西糟蹋以氣“嗇家子”,那情形就比較難說,不可一概而論了。人家出于經濟目的種植的,那就一點不能去染指了,否則統統算偷。奇怪的是,雖然是一樣的“吃物”,小人大人統統能分清楚哪棵屬于“吃物之類”,哪棵屬于“人家的”寶貝。  

雖然“清早放牛吃早飯,下午放學把狗糞揀”不用現在的小孩子去學習了,只還剩一種小鳥還在大清早叫喚著“兒揀糞,兒開飛機”,但是,這個“站著吃肯長些”的教導還是常有的,并且不能在灶頭邊吃東西,那就是極認真的講究。騙騙小孩子“站著吃肯長些”,便于主人家安排人數超過“八仙桌”的位置的客人們,總比大人們自己相互“得罪”好些呵。至于“打牙祭”的時候,也這么說說,算是一以貫之呵。而不能在灶頭邊吃東西的真正忌諱,大約就是讓小孩子“有禮行”的根本保證了——偷嘴的習慣一養成,就容易壞家庭文化了。“晚上耍火,要尿在床上”,“飯沒有吃干凈,要接麻子婆娘”,則是從安全和節約出發給小孩子的忌諱,算是以好心來忽悠他們吧。  

并且,“祭”總是跟吃肉有關系呵。年祭祭祖,有整只的大公雞和帶豬尾巴的一塊圓肉,就是希望祖宗保佑來年年頭“雞頭”紅火,年尾“豬尾”圓滿。“掃墳”或說“上墳”或“掛墳”的墳祭有“牲-lǎo”。給活人自己的“牙祭”,那就是特別想吃什么,就準備什么,自然不會少了肉。一家人無論老小,每人每年都有一次當老爺的機會,就是過生日時候為“壽生老爺”,是有免除一切家務的特權的,而據說“小孩過生三頓打”從而“把神祭到”或說“把神退到”,就是“輕骨頭”們“皮長緊了”,“神氣”起來,故而給他們“松皮”和“退神”,算是“吃”人肉了呵。要是小孩實在過分,以至于除夕都需要“松皮”,那就叫“封-hōng印”了。  

莽撞、一根筋、“釘釘錘錘鏟鏟”都要亂摸摸亂探探,都屬于“蠻給給哩”的行為,而要是特別過分一點,就成“板筋”或“扯筋”了。不愛惜衣服飲食導致耗費超常,就叫“費得很”;要是這個“費得很”不是因為愛跑動,而是故意不愛惜,那么,浪費糧食就叫“吃飽了的過”、浪費衣服就叫“沒冷到的過”,要是完全不聽忠言的權,就叫“挨打挨少了的過”。  

“不聽老人言,無怨受饑寒”, 開襠褲小屁孩不聽大人的話,摔了跟頭,就叫“滾了個帽兒筋斗”,不聽老人的見解的小子們在人生路上吃虧了,就叫“滾了個大筋斗”——怎么聽怎么像文言原版的《西游記》里說的“筋斗”呵。而孫悟空砸了鎮元大仙煎他的油鍋的那一回,奚落鎮元大仙的話就是一語雙關的“見了我就該你倒灶”,那個“倒灶”是真的意含川音“背時倒灶”,就是時運倒轉,連吃飯的家伙都垮掉了,沒有比這更倒霉運的了。而孫悟空告饒不要念緊箍咒喊的“莫念!莫念!”,也可看出吳承恩大概是四川人。轉回去看《紅樓夢》——雖然暫時沒有看到“焦濕”,但“焦干”是有的,并且川音濃重的“哥兒弟兄”、“擺酒”、“咒人”、“正經人”、“將就”、“一味”、“沾染”、“瞧得起”、“積攢”、“屋里屋外”、“攆了”、“編派人家”等等話語堂而皇之出現,看來曹雪芹大概也是四川人,哈哈。——更或者大學西夷前的中國言語大致差不離,也就是今日川人之中國遺風很是冠軍中國?  

流行和傳統都叫“興”,流行久遠的歌,就叫“老拔歌”,意蘊不只是“歌”呵。“從長計議”本身的來源,就是“老拔歌”之一呵:《左傳·僖公四年傳》記載說〖初,晉獻公欲以驪 姬為 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晉獻公弗聽,立之〗——不“從長”計議的晉獻公啊,娶錯了夫人驪姬,導致四個兒子死于非命,教訓深刻呵。所以川人總結說:“娶壞一代親,十代還不清”甚至“永久背時還不清”!  

不管多么危險,小孩子們漸漸長大,總該還是要談情說愛,但是,根據《詩經·關雎》的詩句〖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應是“彈琴說愛”?——古人只教男人讀書寫字這樣一些“六藝”的治國之“政道”,教婦女紡紗織布持家的“婦道”,〖窈窕淑女〗不認識字只懂點“音樂”,當代流行的寫情書沒有基礎呵,只好“彈琴說愛”了罷?——今日川人鄙視某人沒有見識,最不堪的評價就是“亂彈琴!”和“不懂音樂!”這個“不懂音樂”之所以嚴重,大約是來自“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的評價標準的吧?——“禮法”是以“禮”為“法”,“非禮行為”就是今日“非法行為”,“非樂行為”當然就是“不懂音樂”,因而無知。  

不管是談情說愛還是“彈琴說愛”,階段成果總是訂婚,也就是“成事”,就該“納問”紅娘,也就是謝謝媒人,即便是再“不得空”。“成事不說”是不是也該包括人家“成事”了不可能再嫁了,就不要再追了?——這時候,即便是“彈花匠的外甥,不會紡也會談”,大約也沒有什么辦法了。再看到夢中情人,也就只有“眼默眼-mēa”了呵;而路遇情敵,也就只能“眼鼓眼鼓”一下罷了。  

小子成人而將遠行,父親就從家里的泥巴墻上摳點土下來包了交給小子,囑咐他到將去生根或外游的異鄉后,將這把鄉土和異鄉的水和了沏出茶來喝,就能把故鄉和異鄉結合起來,就不會“打不過水性”,也就是不會水土不服了。這個傳統,大約就是“土克水”的五行真義、大周王朝“裂土分茅”的遺跡吧?就是周天子分封諸侯的時候,按四方五行堆五個五色土堆,東青土、南赤土、西白土、北黑土、中黃土,諸侯封地在哪方,就從哪方的土堆里摳土一把,與代表故土的中央的黃土混合,裹以白茅相送,作為“各散五方”的分封子弟的信物、血脈相連的象徽。  

“爬到地上拜祭”的時代已經過去,今日剩下的就是拿來立志,就是說要是自己是錯的或伸不了那個志氣,就“爬到地上拜祭你”,這是今日川人最大的賭咒發誓了罷?而逼迫老好人發狠這樣賭咒的家伙,一般也是色厲內荏的主兒,對權勢拍馬屁也不專業,最失敗的可以達到“割雞雞敬神,自己痛了神也得罪了”的地步。這些家伙完全跟〖毋拔來,毋報往,毋瀆神,毋循枉,毋測未至〗這過去的《禮記-少儀》的教導、今日的淳樸的民風對著干:絕善意斷絕和好的可能以〖拔來〗,睚眥必報以〖報往〗,肆無忌憚以〖瀆神〗,縱自苛人以〖循枉〗,胡說怪力亂神〖測未至〗以坑蒙拐騙。以至于最囂張的時候而有威脅老弱“老子早晏要把你煮了!”——這個“煮”的典故,大概出自項羽吧:就是史記里說的,有明白人進諫之后,譏笑項羽〖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這個沒有出息的人生哲學是〖楚人沐猴而冠〗,于是〖項羽聞之,烹說者〗,川話中“煮”的意思就是“烹”——總之,這些常常都是些沒有出息、甚至是“吃了上頓找下頓”、虛張聲勢的時候“眼睛鼓起牛尻尻樣”的家伙,善良的人民一般“卵都不朝式到他”——也就是今日全國人民當中流行的“不鳥他”。小男人的壞基本上就只能壞到這個份上。女人的壞,就簡單多了,最不堪的是“爛腸瘟”,法律上最多屬于教唆犯什么的。當然都屬于沒有出息的家伙,一般“老來難”的時候屬于“七十三、八十四,不死都不好意思”的一類。  

晚上禁止小孩子吹口哨,原因在于這個是“棒客”們嘯聚的手段,弄不好就是他們的暗號,把他們引了過來。在《川話速成》里談了談“二桿子”和“二流子”,并指出“二桿子”來源于社會危害性達到頂點的右手拿槍和左手拿鴉片煙槍的混世魔王,因此稱“二桿子”;其余的毛賊色鬼酒鬼賭鬼等等統統都叫“二流子”。“2不掛5的”,意思更可能是“2”是“二桿子”和“二流子”的統稱,“5”是“吾”的諧音,因此是“二不掛吾的”,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了呵。  

“二桿子”和“二流子”都在明處,其危害比較容易認識,也就比較容易規避。那些坑蒙拐騙強買強賣警匪勾結的地痞流氓,以及像地痞流氓一樣行事貪贓枉法、買賣戶口、設彩票、設股票、設房市等等的政府行為,某些人確實能賺一筆、虧的肯定是多數人,不容易辨別和規避,只好統統稱為“燒燙人的”,唯一能保護自己的辦法是“不信他那些黑桿桿稱”,惹不起就躲起,躲不起就只好“-shén到起”了。  

一些古老的動詞,也體現著古音的生命力,頭著地或跟抬著的木頭拿著的棍子碰了,就叫“觸-chǚ”,一般是要軟組織受傷的,比如手指被“觸到了”,那就是沖擊力把手指給傷了,但又沒有傷到骨頭,可手指一定是不能用了;而言語“觸人的心”,那就是晚輩沒大沒小的頂撞,屬于德行壞。牛用角頂人或車輛橫沖直撞,就叫“擂-nuei”,要是人被“擂到了”,那肯定是嚴重的內傷。另外一些就簡單些了。拿棍子捅頭頂的物什,就叫“奪”,捅腳底的物什才叫捅。總是行有所成,就稱“得行”,比如“做活路得行”就是干活有力氣又很會統籌兼顧、拿得起放得下的意思;要是“不得行”,那么就不要出頭,要是拿不起而呼喊求助,別人極端不屑而說的“拿不起啦”,就是很厲害的罵呵。  

勞命傷財的大成者,就是“七勞五傷”,可是不知道是那些勞哪些傷呵。《黃帝內經》說:〖久視傷血,久臥傷氣,久坐傷肉,久立傷骨,久行傷筋,是謂五勞所傷。〗但也只有五勞五傷,大約還有“勞心”和“勞神”,是為七勞罷?就是要少說少想多睡,是中醫醫家所說【多言數窮,以默養氣(少說);思多神亂,以靜養神(少想);妄作傷精,以睡養精(多睡)。】——否則,是為“勞命”。至于“傷財”,那就是勞命的結果呵。  

祖傳了多少優秀的傳統呵,多得使某些看起來不可思議。  

首要的告誡,就是“求醫必有病,求神必有鬼”——咨詢的時候要找正確的對象,甄除“利益相關者”。中醫有言:【病有從外來者,有從內生者。外來不過六氣所干,內生多為七情所亂。又有食飲不節,起居無常,無知妄作,自我破壞而成者,此種責在自身,解鈴還須系鈴者,損益全由自己,不可委諸醫家。無論外感內傷,用藥不過戡亂,如用兵然。亂平則需建設,不可長期軍管,否則資源必然枯竭。】——有“懸壺濟世”、“不為良相,則為良醫”這樣的中醫醫道哲學的醫生,大約還是該問的;但要問“鬼”,一定不要找巫婆神漢。  

秋天不能把冬天的衣服都穿上,冷一點沒有關系,否則“你冬天怎么過”。冬天小孩子不能因為怕冷就穿著衣服睡覺,否則白天起床就要感冒,而且穿再多衣服也不管用。這些都是嚴格執行的,屬于“老人言”的范疇。——這大約就是五行中的“秋收冬藏”的思想了。  

那個“站著吃肯長些”當然是騙騙小孩子的。生完小孩子的婦女在40天的“坐月子”期間不能洗漱、不能“敞風”等等,可都是極認真,很可能都極正確的。懷孕和哺乳期間必須“忌口”,要吃淡,吃紅糖醪糟蛋,不能吃白糖免得以后常口苦,不能吃花椒、不能吃醋,還有忌吃健鴨、花椒、羊肉狗肉、魔芋等等一長串名字的東西,把這些東西跟未來母親和小孩子會患的疾病聯系起來,說明吃食確實是能影響身體的,忌諱是有道理的——因此據說西方在給中國人吃的食物里做手腳放基因武器,川人這個古老的經驗肯定讓他們相信那是有效、是可以實行的陰謀呵。  

小孩子消化不好,叫做“嗝倒了”或“積到了”,面向下放著,沿著脊椎把皮膚捏起來拉拉,就會有清脆的響聲,這樣就叫“扯嗝”,據認為,把“嗝”“扯”完了就能促進形成好胃口了。“熱啟的病不好治,冷啟的病好治”,受冷無非是感冒發燒,用“發汗”的辦法調理就可以了,就是感冒發燒的時候在被子里捂出一身大汗,發燒實在厲害就不敢捂,而從酸菜壇子里抓塊老蘿卜敷敷,對“寒性”的感冒也許還真是個良方吧;“熱啟的病”如中暑內燒之類,調理起來就難了,輕微中暑或劇烈活動后疲乏,那很可能就是“發痧”了,需要“扯痧”也就是刮痧,要是更嚴重,那就只能問郎中啦。  

半夜突發的厲害腹瀉來不及去醫院,就到地頭挖個小芋子、洗干凈了生吃下去——小時候有一回,半夜腹瀉,記不起來是不是這樣暫時“短到”的,即阻止住的呵。那個治療長“羊子”偏方,也就是腮下或大腿內側的淋巴發炎發腫形成的“羊子”,吃飯時放把菜刀在碗口,念叨幾句忘了詞的禱告,據說就可以把“羊子”殺了,從而好起來——這個肯定是過于離譜啦,都十幾年沒見過誰用了。炒菜的大鐵鍋用久了,要倒扣在地上用鋤頭刮一刮,去掉“鍋煙霉”以省火力,留下的那個“鍋煙霉”圈,就不能跨過去,否則就要長“羊子”。我長了幾回“羊子”,不知道是不是跨“鍋煙霉”的罪過;我也非常不小心地跨過幾回“鍋煙霉”,似乎其后幾天也沒有長“羊子”,唉,搞不明白——這個“鍋煙霉”全國人民都應該熟悉,就是唐僧一行西天取經路過朱紫國,悟空給國王調制的靈丹妙藥“烏金丹”,成分就是支使八戒去接的馬尿和刮的鍋臍灰“百草霜”,就是這個“鍋煙霉”。  

小孩子吃了雞爪子寫字就會寫得“雞畫桃符”——夸父追日、死而化為桃林,大約因此桃木和桃木劍就可辟邪,而道士畫的只有鬼才能看懂的鎮壓符就叫“桃符”了罷?——而大人吃雞爪就叫“抓錢手”很有財運的;小孩子吃了雞頭就愛搭腔“接雞下殼”;女孩子吃了鳥肉就泡不好酸菜、未來嫁人就容易遭嫌棄,但吃了雞翅膀就會梳頭,所以男孩子要讓給女孩子吃;雞心、雞腸子男孩女孩都不能吃,大約是吃了要小肚雞腸、顯得沒有出息;殺了母雞來燉,里面“沒有見天的蛋”小孩子也不能吃——哎,一只雞的學問可真多啊!能抵御住雞頭雞腳雞心雞腸的引誘、能把雞翅膀讓給女孩子吃的小男孩——即能聽從教導因而有所忌諱的小孩子,大約真的就比抵御不住、沒有忌諱的小孩子有出息得多吧?  

“漂亮漂亮,嫁給蓋匠,蓋匠不要,丑到喔尿。”這個就是教育小孩子不要太追求丑美,算是提倡艱苦樸素吧。至于不能從晾的褲子下面鉆過去,否則運氣霉得很;小孩子在屋檐下不能打傘,要不就“矮子笆籮”長不高了……如此等等,就——實在沒有話評說了呵。只是,我既從晾的褲子下面鉆過,也不小心在屋檐打過傘,到現在為止,運氣倒還算比較順,而個頭也長得不算“矮子笆籮”。  

“小時偷針,大時偷金”的邏輯很順暢,因此不能把小孩子“秧起來”也就是“懦弱無綱”地溺愛,也就是很英明的見解。小孩子不能沒有大小,遇到娘親舅爺大爸二爸表叔嬸子七姑八婆等等,都必須有禮貌;但要是輩份排完了,也就是最低輩份的生了孩子就輪到了最高的輩份,這可怎么叫啊?“哎呀,我們都不曉得”,于是川人最高的輩份的兒子叫最低輩份的爸爸就只好叫“哎呀”了;有的人思考得多一點,就叫“大大”,大約是“那個年紀比我大的親戚”的意思吧?哈哈。  

走夜路在兜里裝把米,據說就可以嚇住鬼,而其它時候要是覺得有陰魂不散的地方,那最典型的處理辦法也就是撒把米,這個來自《山海經》用糈米祭神的古老風俗,不知道今日這個辦法是不是還有效。任何形式的紙都不能丟灶里燒了,也許因為列祖列宗分不清它跟“燒錢紙”的紙有什么差別吧,在陰間用的時候被其他魂魄認出來是“假錢”,那祖先照顧自己的面子去了,保佑后人的精力就一定會少。吃飯講“禮行”的時候不能把筷子放碗上,也許是因為列祖列宗分不清是該他們吃飯還是該活著的后人吃飯吧,因此必須把筷子直接放到桌子上。節氣里特別重要的中元和過年,家里來了少見的活物如飛的鳥啊、爬的“長蟲”也就是蛇啊之類——常見的就沒什么關系,比如“檐飛子”,也就是蝙蝠——千萬不能把它們兇狠驅趕甚至打死了,因為它們很可能是祖宗變的,回家來看看子孫的發展——也許此說的來源同《史記-龜策列傳》所說〖人民與君王者道異〗,即比《史記》時代更上古的風俗吧:君王得珍異宜殺以鎮國,人民得珍異宜放以積德。——不過“輕骨頭”把可能是祖宗變的鳥給捉住了把玩一回再放掉,說這樣祖先應該很高興,因為子孫這么生龍活虎,連飛的鳥都能逮住,是值得高興的!為長輩的就只有“氣得吹胡子”或也一起樂啦,因為也真的很有道理嘛。  

“寧招老人手,莫招老人口”的教導是很有價值的,就是挨老人打沒有關系,七老八十的人哪里有什么力氣,打一下不要緊,但要是氣得他給你“-hōng話”,那就非常糟糕了,這個時候一般是不會有“話封好了”的,只有“話沒有封好”。據說老人的“封話”是很靈驗的,特別是壞的“封話”,因為還直接還關系到老人以后成祖宗了的保佑問題,因此對老人要好點。要是老人極古怪或不知好歹,那就不跟他一般見識,用冷處理的辦法來熬到頭。“封話”對日常生活也是重要的,比如去年(2007)一家親戚要買牛,鄰居們說現在現代化了,買牛有什么意思,親戚說買來給自家犁地也好,結果買來的牛長大了很會犁地,不過僅僅犁主人家的一畝三分地,要想讓它去賺點錢,犁別人的地,它一定是罷工不干的,即便就是鄰居們挨著主人家隔條田埂的旁邊的地。大家聽了后確認是真實故事,就笑,說是買牛的時候“話沒有封好”。真是個有意思的故事啊。至于“狗打-fěn-qió要落雨”和半夜“狗哭要死人”,就是狗向哪方哭,那方就要死人——這兩個關于狗這么有能耐的說法,大約也是真的罷?  

《左傳·隱公五年傳》臧僖伯諫魯隱公說〖鳥獸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則公不射,古之制也。〗,今日故人認為打野兔、逮蛇、挖竹筍等等賺錢或改善生活的人是不務正業,很是鄙視,大約就是這個只讀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不管的〖古之制〗的遺風?  

蜘蛛也就是“波絲妹兒”孵蛋時織的睡袋一樣、綾緞般光滑、密而不粘的網“波絲毛毛”,在泥巴墻上摘下來從中間分開取靠墻的一面,確實是比“邦迪”好得多的創可貼呵,又消毒又透氣又環保,利益受損的只是個“母波絲”,完全在勞動人民的愛心的可承受范圍內。但是,這樣的“老人言”的科學知識,如何能證明被狗咬了,用水缸下面的濕泥巴和了鹽巴捏成團,揉揉傷口就可以防止狂犬病?——水缸下面的濕泥巴是井水天天澆灌一回,從而得來的“水之精”,鹽更是五行從水,因此可以克狂犬病——因為狂犬病怕水?而狂犬病疫苗普及以來這個藥方就不用了。  

指甲與皮膚間“生倒纖”據說跟摸了耗子尾巴有關系,傷口化膿與吃花生胡豆豌豆等有關系——半片豌豆黃豆粘住“膿頭”,又可以促膿便于早愈——點式的皮膚癬“魚秋子”跟弄魚時魚鱗沒有洗掉粘在皮膚上有關系,……這些都還好理解,它們長得差不多嘛。“晚上做夢,是沒有蓋到勾子”,“夢見逮魚,要冷涼感冒”,這個就是“周公解夢”的范圍,不好理解了。更甚者,“單豬獨狗,不死都要搬起走”,因此就極不祥,因此要把剛獨生的豬或狗作不祥物給扔掉——但“單豬獨狗,不做都有”,因此就極吉祥,且是更工整更押韻的;母雞要是下的蛋還沒有鴿子蛋大,就是“鬼蛋”,得從房頂扔到房子另一邊;晚上睡覺沒有蓋住屁股就要做白日夢一樣的夜夢,把手放胸口上睡覺則要做噩夢;堂屋門前不能栽棗樹,否則后人就容易出刺頭兒;栽了核桃樹,人就活不了幾年,因此得讓七老八十的老人在太陽下山的時辰去辦——反正他們“大半截都入了土”,活不了多年,老人們還很有愛心地辦這些——是否這個才是“前人載樹,后人乘涼”的精義呵?拔除老引起發炎的智齒或矯正長相不好的牙齒,就要犯精神病,這個至少在四川、貴州、湖北是有所流傳的說法,是否有中醫陰陽五行的理論根據、或者僅僅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如此等等——這些怎么就有因果、怎么就是不祥,那辟邪的辦法怎么就有效,以及那剛好對立的古訓誰對誰錯,就實在想不明白了呵!  

祖傳了多少“老人言”的傳統呵,有多少都在知識和醫療的普及下、在生活水平的改善中漸漸“不那么講究了”,但仍然把“哪個也說不明白”的那些部分“有些人不講點忌諱,我們要講”,仍然神圣;那些剛好對立的古訓又都有生命力都有故人堅持——故人的邏輯跟小平同志的國策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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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話速成(修訂)  

 2010-01-28   

閑話不講,從川音的組成特點說起。  

把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字組成的詞合成一個單音節——即古代新華字典《說文解字》中介紹的“切”和“反切”——這些組合的單音節詞匯是川話最大的特點。規律就是兩個字一個省略聲母,一個省略韻母,再把剩下的合一起就成了,音調按省略的聲母發音,就成了。“兒”化音是典型的一支詞匯,比如男孩叫“娃兒”,音“wá ér”,合成單音節就是“wér”。這樣組合下去,比如女孩子叫“妹兒--mér”、貓叫“貓兒--mér”、蝌蚪在水稻下種的時候出來所以叫“秧蟊兒--mér”、傻瓜老悶著蹲著所以叫“悶蹲兒--dér”、“累啊--liá”,說這么些都是東拉西扯的瞎侃,叫“拉扯白”--liá白,如此等等,當然雞兒狗兒豬兒羊兒牛兒,是不省略成單音節的,規律比較復雜,至于“黃”讀成“王”,很容易記住,那就是小意思了。  

當然這么一來音調和場合就非常重要了,決定著詞語的具體意思。拿“累啊--liá”來說,要是你家你看著不順眼的弟弟或妹妹那小祖宗剛早上睡醒了覺起來,你提醒他該他打掃清潔了,他要是說個“我liá得很”,那就是故意不給你面子了;要是他剛好背了一天犁,回到家有氣無力說“我liá得很”,那就是哀求你快點煮碗清湯面給他喝喝了。當然,要是這些都能包容,就叫“針過得,線過得”,意思是針都能鉆過,比針細的線要求就低,當然就沒有問題。總之要明白這些細節的陰陽,得跟川蜀生活多打交道才行。  

要是不得不將川音當外語學,詞匯量必須要有點的。那就先從動物名詞說起。  

昆蟲類的動物是分得比較仔細的,很多都有單獨的名字而不是一個類名。蟬就單獨叫“懶蟬子”、蚜蟲叫“蚜鞍--yàn”、螞蟻叫“螞蟻兒--yér”、跳蚤叫“虼蚤”、蚯蚓叫“蟲仙兒--xiér”、屎殼郎叫“推屎耙”、蟑螂叫“偷油婆”、蜻蜓叫“羊咪咪、丁丁貓兒--mér”、螳螂叫“山妖兒--yér”、蝗蟲叫“保虎”、螞蚱長得細長細長的所以叫“芊擔公”、蟋蟀叫“噪嘰嘰”、螻蛄叫“土狗子”、蟈蟈叫“叫咕咕”、蝸牛叫“天螺螄”、蝦不論大小都叫“蝦米”。蜘蛛叫“波絲妹兒--mér”、地里打洞居住的“地波絲”,色黑褐而軟,油煎一下味道好極了。天牛叫“黃牛”、其中漆黑帶白斑點的漂亮種特別取個名字叫“花牛”,以及只要是長得漂亮又沒有特別異味的七星瓢蟲都有個傲人的名字“花姑娘”,等等些,都是小孩子喜歡的東西。而難得一見的蜂鳥天蛾,小孩子見了特別感興趣,卻連個名字都沒有。  

還有些東東在別的地方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比如“地蛇婆”,屋檐下生活在自己經營的小坑里捕捉掉到坑里的小動物的“地瓜牛牛”,翻過面來放地上一硬脖子“嘖”的一聲跳老高的“跳跳蟲”,還有吸嫩枝和果蔬汁液又放臭屁的“打屁蟲”……下回你買的桔子瓣要是硬硬的干干的、豇豆軟軟的干干的,就是“打屁蟲”干的好事啦。至于吃玉米也就是“苞谷”幼苗的“毛咕蟲”,吃花生的“老母蟲”,以及吃紅苕葉的“豬兒蟲”,都是男孩兒捉來嚇唬女孩兒的。  

對鳥就比較毛糙了,統統叫“雀雀兒--qió qiō”,具體再根據大小顏色叫聲棲息地什么的給個名字,特別大型點的就跟雞鴨鵝扯上關系,懶得專門給它們取個名字。比如麻雀叫“麻--qiō qiō”,葦鶯的叫聲老是“叮叮叮”,就叫“叮叮--qió”了,一種好像已經絕種了的按叫聲加長相得名“哇咪雞”,而水田里叫聲“咚咚咚”厚重得像迪斯科重音樂的就是“咚雞”,在稻田里跑的長腳桿就叫“秧雞”了,老鷹把窩做在懸崖上所以叫“--eái鷹”,杜鵑叫“麥兒快黃”的時候就是“麥兒快黃--qió qió”,而要是叫“苞谷、苞谷,保險苞谷”,那就是“苞谷--qió qió”了。公雞叫“雞公”,母雞只管下蛋的時候叫“雞婆”,要是孵蛋和帶小雞,就叫“抱雞婆”,“抱雞婆”很厲害呢,為了保護小雞是敢于跟人啊狗啊貓啊巖鷹啊作斗爭的。  

有時候也挺有幽默感的,比如牛糞是川蜀規格最大的東東了罷,沒有什么動物能制造更大規格的,卻偏偏用來命名一種比麻雀小得多的小鳥,僅僅因為很少的顏色相似,就攤上個“牛屎--qió qió”的大名;并且與之形態習性接近而跟牛糞很可能再扯不上關系的稍大一號的一種鳥,也搞成“大牛屎--qió qió”的大名,唉,似乎這“大牛屎--qió qió”就是白臉山雀來著。  

對有些猛禽類,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給個素描,比如那種只有鴿子一半大小,全身漆黑、剪尾而威武且極其強悍、膽敢攻擊任何動物的黑卷尾,就叫“鐵靈嘎”,小孩子也叫它“嘎便昂--biáng”,就是張嘴一叫,聲音就清越激昂的意思——我至今不知道它歸類在哪類猛禽里。體型更小一點的伯勞就比較清楚,因為叫“蒙東鷂”,傳說“蒙東鷂,不認老少”,據說要吃了老了的長輩,幸好只是聽說而沒有見過,但不認“少”一定是不對的,它保護自己的幼雛是極勇敢的呢。“蒙東鷂”這伙計似極了古希臘神話中用優美歌聲迷惑過路水手而噬之的海妖塞壬,它會唱所有比它個子小的“qió qió”的情歌,勾引人家近身來撲而食之。到現在我沒有搞明白的是,這個“蒙東鷂”常被“鐵靈嘎”從天上追到地上地打,是否就是唱人家情歌壞人家氣氛的原因。  

對魚類就稍微認真點,全部有胸吸盤小型魚類專名叫“沙桿兒--gēr”,全部底棲小型魚類有個專名叫“麻桿桿”,還把長得又寬又扁的鳑鲏專門取個名字叫“簦板魚”,那種在水面游得歡出水就死的小魚就根據其特點叫“竄桿兒--gěr”了。有些地上長的也歸到水物的名字,比如前面的蝸牛就叫“天螺螄”,而蛇叫“干黃鱔”。母螃蟹帶著它的蛋到岸上來孵化,不知道這個跟它叫“盤海”有沒有關系;泥鰍很是鬼精靈,很不容易逮住,吃軟不吃硬,就叫“鰍鬼兒--guér”了。那年生不久前才引進入川的非洲鯰魚,沒有現成的名字配給它,“鯰魚”的名字早有伙計用了,但馬上就根據它八條胡須這么個區別于四根胡須的土著鯰魚的特點,叫“八根兒--gěr胡”了。這“八根兒--gěr胡”是比任何土著魚兒都圓滑鬼精靈,稻子金黃的時候把生產隊里家家戶戶的人召集起來,把“河堰”底的“漏陰”也就是泄水道扒開,等河水放得差不多了,大家帶著各自的“罩”和“蝦耙”下水捉魚,“八根兒--gěr胡”就算用“罩”罩住了也半天捉不住的,得等水放得剩很少了,用“蝦耙”撈住直接甩岸上。  

魚兒遵循“七上八下”的規律,就是夏歷七月是最后一個溯上水,也就是逆流而上的月份,夏歷八月是第一個溯下水,也就是順流而下的月份。夏歷六七月發大水,拿個“谷厝箕”巡查田邊河角流水處,把“谷厝箕”放到下游,再把上游處的口子堵了,總能“厝”到些“鰍鬼兒--guér”“麻桿桿”“簦板魚”等等河里的幾乎所有類型的小魚和幼魚,最多的當然還是“鰍鬼兒--guér”。  

六畜于生活,當然是不可或缺的。叫牛停下來,喊“咓倒”;跟狗打招呼套近乎,就是只發聲不發音的短聲“這兒--zér這兒--zér”;招呼小豬們吃食了,就站在門外喊“溜-溜--溜溜”,它們一會就跑回來了;招呼雞們吃食了,就喊“咯-咯--咯咯”,它們也一樣一會就跑回來;而對鴨子們就呼“嘀-嘀--嘀嘀”。跑不動的鵝和老拴著的羊,就不用給它們什么特殊的待遇了。這樣一來就顯得蜀人太有意思啦,牛那么大喊“娃”,鴨子那么小喊“爹”,雞那么小喊“哥哥”,哈哈。  

所有這些七七八八的活物,要是生機盎然活蹦亂跳,就用“雄勢”來形容;反之,就用“焉瓜了”來形容。  

外來的東西一聽就知道從不是天府之國原產的啦。比如西域傳來的蠶豆叫“胡豆”、在這仁義禮智信的好地方瞎說叫“理扯火”也叫“胡說”、海上傳來的火柴叫“洋火”、橡皮筋叫“松緊”、明朝傳來的土豆叫“洋芋”……這些都沒有辦法改過來啦,另外一些就好些,符合全國人民的潮流了,比如“胡桃”叫回了本名核桃、“洋馬兒”也叫回了自行車、“洋油”也早改回叫煤油了。  

這樣可以總結一點規律啦,雖然《禮記》說〖名子者不以國,不以日月,不以隱疾,不以山川〗,但對小事物還是可以按長相按〖隱疾〗取名字的,比如蟾蜍運氣就不好,長得實在有點那個,攤上“癩疙苞”這么個不優雅的名字,而青蛙的名字本來是很不錯的,青色的也的確叫青蛙,可是顏色不是青色的,比如有種長得棱角分明顏色明褐色的,就叫“石棒”,其余中小型的就統統叫“麻怪--乖”了。“麻怪”很倒霉啊,個頭比青蛙小,被吃的機會本來就多,又因為這么個有深意的名字,被認為有治療雞的作用,雞們要是“焉瓜了”就內服“麻怪”,要是斷腳了就外敷“麻怪”,唉。  

夏初的野地里有美味的桑葚,有個奶味兒的名字叫“松泡兒--pér”,其實“泡泡”就叫“泡兒泡兒--pěr pēr”。只要跟“泡泡”特性差不多的,都叫某某“pér”,上面的桑葚是一個,跟草莓差不多的另外一種草果子,就叫“蛇竄泡兒--pér”。這個邏輯用起來感覺很好,所以有種汁液像奶的草叫“奶漿苗兒--mér”,做野菜粥的蒲公英,就叫“軟漿苗兒--mér”了。兔子不光喜歡“奶漿苗兒--mér”,還有莖中空而多汁的“空籠苗兒--mér”。小孩子除了喜歡“松泡兒--mér”,叫“自鬼兒--guér”的荸薺、水生的葉似荷葉而多刺的“竄石”、坡地的“自李子”都是非常好的東西。  

尤其討人喜歡的,是農歷六月六成熟形似無花果味似獼猴桃而香飄遐邇的“地瓜”,叫“六--月六、地瓜熟”。穿著那“的確良”的紅背心松緊中褲、蹬著那自毛主席時代發明來就沒有變過的質量上好的“經事”涼鞋,河沿山坡有地瓜香味的地方都是要摸到的,最煩人的是沾背心的“毛針針”,最討厭的是吃了最好地瓜的“螞--yér”,最刺激的是刨著刨著見了條也被嚇得不輕的蛇,最倒霉的是瘋了一天回去就發痧中暑,最高興的是刨到了那么一大捧味道比什么都好的地瓜。這個傳統已經失傳了罷。那是多么快樂的日子。  

火悶耗子就更好了。把老鼠剝皮去內臟洗干凈,放點鹽腌一下,用新鮮南瓜葉子包了,埋到剛煮完飯的柴火灰里,等灰溫了才刨出來,南瓜葉剛好烤酥,鼠肉剛好特香,連兔子肉都比不上。那會兒就沒有幾個小孩子吃過,現在就更沒有幾個人吃過啦,比叫化雞好遠了去了。  

有些東西似乎是專門給小孩子用的,便于他們形象地認識世界。比如兔子叫“嘟嘟”,豬叫“溜溜”,羊叫“咩咩”,米飯叫“芒芒”,肉叫“咖咖”,蛋叫“卜卜”,臟東西就統稱“芭芭”了;交換叫“佐”或“調--tiao”,滾圓叫“圓奐”比如“卜卜蛋、圓圓奐”,延伸形容熟練,也叫“圓奐”。巨大說成“好太矣”,巨小說成“咪絲桿兒--gér”,大量說成“喃悶多”,微量說成“點干兒--gér、滴干兒--gér和滴--gér點兒”,又細又硬的纖維叫“扦扦”,又細又軟的纖維就叫“絲絲”了,比如有“竹扦扦”“木扦扦”“麻絲絲”什么的。耍在丘陵地區說成“耍會兒--hér”、而在山區說成“還一 會兒--hāi hér”----跟今天到處的青年過癮玩叫“high”一個讀法。  

小孩子的專用語當然很有趣,他們玩的游戲,也是很有意思的。男孩子摔交叫“舞腰股子”,深刻揭示了摔交用力的真諦,聚眾混戰的“獨腳戰”、“跳拱”、被禁止的“火--yó槍”、水灌“推屎耙”都很受歡迎,男孩子偏好的“滾鐵環”、“--chān牛兒”、“放風箏--hōng dēng”,把上學期的課本折成紙飛機,捏泥巴做手槍也人人都感興趣;女孩子就玩她們的“抓子牙兒--yér”、“跳橡筋”、“踢子牙兒--yér”、“踢毽兒”也就是踢毽子;當然,還有大家一起玩的游戲諸如 “打板眼球”、“挑簽簽”、“打碑”、“大官報”、“砍國”、“釣魚”、“跳繩”、“蕩搖搖秋”也就是秋千、打乒乓球。游戲所需要的所有玩具都是自己動手做的;所有的游戲其實大家都可以一起玩的,只是女孩兒老是玩大多時候只有男孩兒玩的,或反過來,要遭到一些小肚雞腸的小朋友的恥笑。自打偉大的改革開放重視起教育以來,似乎就剩下踢踺子、“跳繩”、“蕩搖搖秋”、打乒乓球什么的了。那些只能自己就地取材動手做玩具培養人熟悉鄉土和心靈手巧、規則復雜訓練人守制和啟智、二十人上下才能玩轉促進人競爭團結和協作、模仿戰爭和朝廷政治教人認識大千世界等等的游戲,就大都失傳啦。今天的小孩子只能玩那些越來越簡單、越來越昂貴、越來越個人化、玩具越來越現成、越來越跟大千世界沒有關系的笨蛋游戲啦,唉,真是“好造孽”----極其可憐----啊!  

對了,既然這些有趣的游戲就要失傳,我就把那些現在基本上沒有了的,并且能記住的部分細細描繪一下,權作剩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吧:  

“獨腳戰”基本上是男孩子的專利,左手抬著右腳貼到左“殼膝面兒--mér”,右手扶著右大腿,就可以一跳一跳單挑或參加混戰啦。  

“跳拱”跟今天的跳馬差不多,不過這個“馬”是人罷了。跳過去了再一級級直起腰,最后幾乎沒有人能從脖子上跳過去啦。要是當“馬”的捉弄過人家,該人家當“馬”了,哼哼……反過來也一樣啦。人跟人之間怎么打交道,這就是第一課嘛。  

“火--yó槍” 也基本上是男孩子的專利,把廢棄的自行車鏈條卸下來,幾個鏈扣用鋼絲彎的手槍穿好并用廢自行車輪胎剪的橡皮筋纏結實,另外一排孔用鋼絲做的“槍栓”穿起來,孔里灌些火柴頭上面的火藥,一扣扳機,橡皮筋帶著的“槍栓”一撞擊,就是“--pà”大響。  

“滾鐵環”是秋冬的盛事。有個自己的鐵環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可以用鋼絲彎一個,廢棄木桶的鋼箍兒更好些,最好的當然是手指粗的鋼筋焊一個啦,但要找這么根鋼筋來焊,是非常不容易的。再做個“u”形頭的長勾,推著鐵環就可以走了。熟練“滾鐵環”走小路過障礙物比跑得快所需要的技術,那不是現在的小孩子一兩天能掌握的。要是有最好的鐵環的小子老是舍不得把鐵環借給伙伴玩玩,那就叫“嗇家子”,是要被大家唾棄的。  

--chān牛兒”就是用繩子抽陀螺啦,這個動作最像犁田的農民伯伯用鞭子“邀”牛了,所以叫“--chān牛兒”。這個 “砍牛兒”也就是削制陀螺,那一般得見過諸多“砍牛兒”場面并動手多次的兄長和老爸才能干得了的活計啦。砍好后在尖尖處釘顆鐵滾珠,就可以了。  

“放風箏--hōng dēng”的風箏都是自己動手削四根竹蔑,綁成“王”字形,最下面的那一橫要段些,并離上面的遠些。再用上學期萬惡的家庭作業本裱糊起來,粘上自己喜歡樣式的“耳朵”和“尾巴”,就可以在春天的野地里放啦。  

“抓子牙兒--yér”的“子牙兒--yér”是女孩子撿的石子或瓦片磨制的,手心手背規矩技巧繁多,從一顆開始,把剩下的撿起來,最后得到最多的就算贏啦。  

“跳橡筋”是女孩子玩的啦,諸多跳法的諸多邊跳邊念的指導性故事性詞兒,我是沒有玩過,當然記得的就不多。其中一句“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這個是沒有疑問的,記得很清楚,后面的“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杜魯門他媽,是個大傻瓜…”就不知道對不對了----或者是“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打屁就是他”?至于其它的詞兒就更是什么印象都沒有啦。  

“踢子牙兒--yér”的“子牙兒--yér”是把五號電池的塑料蓋敲下來串成的。在用電池里的石墨棒畫成的十六格里按一個對角加間格的順序——中間有雙腳休息的格——把“子牙兒--yér”在十六格里過一遍,最后必須在雙腳落地的同時踢出最后一格,最先完成的就算贏啦。過程表就列一下罷:  

11雙腳  

4單腳  

12單腳  

6雙腳  

3單腳  

10單腳  

5單腳  

13單腳  

9單腳  

2單腳  

14單腳  

7單腳  

1單腳  

15單腳  

8單腳  

雙腳落地踢出  

 “打板球”的“板眼兒球”是用雞或鴨或鵝的翅羽剪好,插在削好的竹節里,竹節用廢自行車輪胎剪的橡皮筋纏結實,找兩塊木板就可以像打羽毛球那樣打啦。哎,羽毛球是個奢侈品,我小時候都沒有玩過呢。不過“打板眼球”需要的技術,比打羽毛球就高多啦。  

“挑簽簽”是削一大把細竹簽、也就是用來做超過指頭數目的加減法的細竹簽,捏一捏在地上豎好,一放手散開來。這會兒就憑手去取啦,一次取一根,不許碰動任何剩下的,一碰了就該對手上場了。最后就比誰得的簽多誰贏啦。  

“打碑”就是豎立一排的石頭,基本按縣衙的官職取好名字,個頭最大、立得最穩最結實的就是“縣官”。大家七手八腳撿石頭打倒它們,誰打倒的什么就先記著。最后打倒了全部的“碑”,就由打倒“縣官”的人帶領大家找到最彰顯各自武功、權力最大的那個官僚的“碑”豎起來,大家都撅著屁股在自己的戰利品頭上坐一下,作為農民起義成功的嘉獎。什么“碑”都沒有打倒的人,就沒有這份榮耀啦。  

“大官報”是用縣衙的官位和游戲的人數削竹片,寫好“大官報”“小字打”——別的職名我忘光了,咳咳——全部竹片往天上一扔,大家齊去搶,誰要是撿到“大官報”,就可以說出懲罰的法子,比如刮鼻子、打手、摸臉什么的,命令“小字打”去教訓撿到職位最小——好像是老百姓罷——的那幾個人。當然啦,“大官報”要是說的懲罰太惡毒,或者執行的某個人要是下手狠,那么到他倒霉撿到挨揍職位的時候,就要當心人家整回來啦。整個就是農民起義官逼民反、或官民和諧、或官商勾結、或黨同伐異的邏輯,直到總有幾個人互相包庇或互相掐,甚至“過孽”起來打成群架,大家都覺得這樣下去沒有意思了才罷手不玩。這個特別適合今天的獨生子女玩玩嘛。  

“砍國”就最熱鬧了。總數不限,找兩塊石頭當“國”,雙方數量對等地占據好。一方先派個人越過中線去挑釁,對方馬上派一個人來捉,己方趕緊又派人去捉對方出來的人。后出的人只要捉到對方任何一個先“出國”的人,那人就下場;先“出國”的看到人家追近了并且估摸著挑釁夠了,才跑回“國”粘一下,算是補充了糧草返身去捉對方。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粘一下對方的“國”就贏啦。一般是大家都齊心協力,能戰斗到只剩一個人,這時候人多的那方就想方設法出動去占領對方的“國”,這一個人就負隅頑抗,誰輸誰贏那就看誰反應快跑得快又運氣好啦。咳,這個游戲也特別適合今天的獨生子女玩嘛,比老鷹捉小雞精彩多了。  

“擠油”也是非常鬧熱的,專門用在教室里玩的。大家排成一排使勁往墻角擠,受不了的就掙扎出來跑到隊伍后面擠,為剛才的被擠出口惡氣。掙扎不出來被擠哭的了話就沒有意思了,下回大家就都不歡迎他來擠。  

啰嗦了這么多游戲,再哀嘆一下精彩的游戲不傳于今世,繼續講跟小孩子有關的。  

女孩兒要是邋遢不愛干凈,就叫“抹--mā污婆”,男孩子要是不愛干凈有時候也這么叫,讓他很沒面子,好趕緊改正。粗心叫“恍兮忽兮的”或“恍得很”,要是自己的兒子女兒這么沒出息或別的調皮搗蛋,女孩兒還可以叫“媽崽崽”、男孩兒叫“嫩爺爺”、男孩女孩還可以都叫“先人板板”——這個是極其古老的流行語啦,就是《詩經·板》的開頭〖上帝板板,下民卒憚。出話不然,行猶不遠〗。男孩女孩要是特別拖沓,那就叫“拖神”;要是特別懶惰,就叫“懶王種”。  

女孩兒要是衣著鮮艷又張揚,那么這個女孩兒就叫很“妖艷兒--yěr”;男孩兒要是到處“磨皮擦癢”特別調皮搗蛋,就叫“扯經”,就是把大好規矩的“經”都“扯”了,爹媽常常要罵著“扯棒”,名副其實地“扯”根棍子教訓教訓才能奏效,“篁荊條子出好人”的意思,而要是這家伙學古惑仔,連棍子揍都不管用了,就只好叫“超哥哦--gō子”啦——當然了,要是某些“超哥哦--gō子” 沒大沒小,搬弄是非,你又敢怒不敢打,就只能罵“奇頭鬼兒--guér”了。要是女孩男孩自以為自己了不起,就叫“贊林子”“揚花婆”或“張揚”,而要是確實了不起又確實很張揚,那就叫“好拽”。要是羨慕或嫉妒“好拽”的人家而又學不到人家的本事,感嘆“哦喲”就可以了;而要是學“好拽”學了個功敗垂成,就只好感嘆“哦呵--ho”了;如果看起來傻乎乎的家伙老是比你運氣好占的便宜比你多,那很可能是人家“祖墳山埋端正”啦,得到的保佑比你多,并不見得他人就比你“拽”。如果你還是不服氣,那么一定不要光嫉妒,要臥薪嘗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學真本事超過他。什么?沒有信心沒有恒心咯?“人沒得心,恨個心;磨子沒得心,斗個心”嘛,也就是“窮要窮得硬走”,沒本事也要有骨氣,一定能成事的。要是你已經“好拽”了,就可以鄙視那些丟三落四品位低下逆來順受低眉順眼沒有出息的人“好慫--sǒng哦”,要是你拽得不知天高地厚,還可以歧視“好song”的人說他“撰--zhuàn死你都…”,非常有氣勢。要是“好拽”和有禮有利有節處理得文質彬彬,那就叫“好夯勢”了。  

對了,說謊騙人就是“哄哦--hó”人,這個一定要弄明白了,至少免得被騙嘛。  

外婆稱“家家”,外公自然就稱“家公”了。“走家家”就是“過家家”也就是去外婆家了,就是外婆老是有花不完的溺愛,總留著好吃的好玩的,比如“走家家,吃雞把把”,也就是吃雞腿。所以“走家家”是個很有吸引力的事兒。要是外婆家養母豬了,還可以看小豬打架,就是各退幾步,再沖上去用腦袋撞對方,要是剛好撞個正著,那就是悶的“嘭”一聲,兩只小豬都得撞暈了,站著搖尾巴,半天不會動----也許豬們就是這么撞愚蠢的罷!而“雞公”也就是公雞,扯長脖子叫“共工ǒng”三聲,你看到它叫出第一聲,即便是拍它腦袋想要打斷它,它也堅持要把后面兩聲叫完舒服了才逃跑的。  

廚房的重要生產工具菜板叫“簦板”,切的叫菜刀,砍的刀雖然直,卻是叫“彎刀”。去菜地挖胡蘿卜,要用細長的“鎬鋤”,而挖竹--“省”,就非得用寬重的“月鋤”不可。那腳踏打谷機發明前川蜀人家呵哧呵哧掄著谷把在上面脫粒的四四方方的“拌桶”,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桶”了。脫粒后的稻草體積大而輕,這會兒要搬運它們,就得用比“扁挑”也就是扁擔長得多的“芊擔”了。那生風吹秕的“--hōng車”,不知道跟精通空氣動力學而作孔明燈的 諸葛 先生有瓜葛沒有。川蜀少牛馬,從產牛地來的諸葛孔明不得已發明了木牛流馬,今天那個快絕跡的木制獨輪 “雞公車”估計就是剩下的吧——說起絕跡,那冬天取暖的“烘籠”是真的沒有了,會飛的“健鴨”、自己孵蛋的土雞、雍容華貴的大白鵝、八條棱而味美的絲瓜、扁扁的長得像蟠桃的南瓜、藤蔓能蓋住整個院子的“鳧兒瓜”也就是“八月瓜”、在田埂邊戳個小圓洞下種些黃豆的戳頭用鐵片打成的箍兒的“橇”……也都快要絕跡啦,也許另外一種全木的、帶肥厚舌頭狀的戳頭以用來栽紅苕的“橇”和川蜀人家跟月宮搗藥玉兔同用的那個“兌窩”,是不會隨歲月流逝而消失的罷。  

紅白喜事的大餐叫“九斗碗”,就是用九個斗大的碗盛飲食招待客人,是最高規格的待客之道了。客人們圍著八仙桌按輩分長幼坐好,吃一筷子放一下,就是“講禮行”。“九斗碗”中有個大菜,切九片肉,一人一片,客人一定不能把碗底那片吃了,不然顯得主人太小氣了,弄得客人餓得“連碗勾子都舔--liǎ了”,而客人也沒有好臉面,“餓癆餓蝦”的。幸好因為肉多了起來,這個規矩自然而然廢掉了。  

乞丐叫“討口子”,要是“討口子”討到村口了,大家連忙口口相傳,不愿意打賞的人家在“討口子”討到自家門之前趕緊把門關了,裝作沒人在家,大家都不傷臉面,這敦厚的古風也還存著點罷。  

早晚、遲早也就“早--eàn”川外人會知道這些都很有意思,很有生活味兒。上面那些很好玩,但另外一些要是不知道,嫁到川內就顯得腦殼比較方,容易被人洗腦殼了。一定要知道老婆準老婆才叫“老妞兒--niér”,自己老爸別人可以說“你老漢兒--hér”,自己喊“老漢兒--hér”要得到許可證才行,不是鬧著玩兒。至于老媽,倒沒有什么特別的叫法,不過保娘跟閏土脖子上的那個項圈一樣重要,當然就創造了個特別的“童年媽”給她享用,即便你80歲了還是要這么叫人家,某些人的人生中可能還有一個重要的女人,就是“干娘媽”。雖然避諱似乎是傳統文化中比較糟粕的東西,但那應該是過分了才是吧,某些低程度的避諱還是應該的。比如跟某些大爺大娘打交道,一定要用“二五”諱稱鬼魂,不然他們就要非常擔心招惹了它們。又比如借鄰家的鐵錘來敲敲補補,就一定不要說“把你的錘子借我用用吧”,而要說借“丁丁錘”一用,具體原因我就不好意思說啦。另外,豬牛羊狗貓的幼崽當且僅當兩個月大的時候才賣或分欄飼養,叫“滿雙月”;而小孩子出生的第一個大日子是“滿月”,萬萬不可搞混了,千萬不要問人家的新寶貝“滿雙月”沒有。要是老弄不明白這些,這人啊,就顯得有點“哈苞兒--bér”。  

認識了男男女女七七八八,當然就接著談數量詞。川人比較豪爽,數量單位非常少,無非“根”啊“個”啊“顆”啊什么的。橫著跑的活物放的器什,長度超過寬度的東西,一般就是多少“根”;長寬差不多的就是多少“個”--讀“個哦--gǒ”,比“個”小的東西一般就數“顆--kǒ”了。比如扁擔棍子豬狗牛羊魚,統統數成“根”;雞鴨鵝兔鼠蛋水果,統統數成“個”;豌豆胡豆大米小麥,統統數成“顆”。就是人比較特別,本來姚明那么長的人應該叫“好厲害的一根人哦”,實際卻是說“姚明好厲害的一個人哦”,這其實是另外一條規律,就是站著的東西,雖然高度遠遠超過寬度,一般都不數成“根”的,所以人數成“個”不奇怪;樹活著沒砍倒的時候就數“窩”,砍倒橫著了就數成多少“根”了--其實植物活著的時候的單位都是“窩”,至于被人收拾了,樹成了“根”草成了“把”或“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總得區別一下死活嘛。  

其實川人也不是老那么偷懶簡省,把一大堆東西統統用一個單位,有時候還是很仔細區分東西的。比如一棵樹吧--我先造個字,就是“都”加“木”旁,表示植物的根與莖桿結合的那部分,寫成“”,讀還是讀做“dōu”--把一棵樹仔細分一下,就分五部分:樹根根、樹〔〕〔〕、樹桿桿、樹椏椏、樹葉葉,很仔細的啦。  

另外,對水池水庫的區分也是有的。大大的人工水庫跟全國人民一起叫“水庫”,比較大的人工水庫就叫“堰塘”了,更小的人工的也好自然的也好統統叫“凼凼”----可以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小孩子撒的一泡尿,也叫“尿凼凼”。小“堰塘”和大“凼凼”的區別就比較模糊了,根據需要可以變換著叫。比如同一個小人工水庫,由于“堰”這玩意兒是肩挑手扛弄土砌石做起來的,為了彰顯勞動的光榮,就叫“堰塘”,因為“凼凼”包括自然形成的,體現不出創造的艱苦;而要嚇唬不怎么會游水的小孩子偷著下水,就說“那么大個凼凼—ān到了怎么辦?”,這會兒就要說“大凼凼”了,突出“大”所以危險嘛。小河轉彎處常常就形成“凼凼”,要是旁邊正好有棵比較有特點的樹比如“卷子樹”,那就叫“卷子樹凼凼”;而要是鴨子們特別喜歡去,那就叫“鴨兒撲凼凼”了。至于“堰塘”,有時候也這么命名的,比如三十多年前“新”開挖的并且在不會引起小村子誤會的情況下,叫“新堰塘”就可以了,三十多年來就一直這么“新”下來啦。非常有生活氣息的。  

取水這么個重要的事,分得就更清楚啦。去河里或“凼凼”里用桶或盆子“瓦水”,從缸里用瓢或碗“舀水”,用整根竹子做的“井桿”套著水桶從“井眼”里“扯水”,而用鋼筋焊個鼠籠樣子的“絞盤”并配上“絞索”套著水桶就叫“絞水”了。至于用水泵干的活,當然跟全國人民一樣叫“抽水”啦。  

集中育苗叫“并”,比如“并秧苗”“并紅苕”“并南瓜黃瓜”什么的;移苗或分苗到大田就叫“栽”,諸如“栽秧子”“栽紅苕”“栽南瓜黃瓜”什么的;而直接下種的就叫“點”了,比如“點麥子”“點苞谷”“點豌豆胡豆”之類的。  

跟水稻有關的,就特別仔細了。先把稻種浸泡幾天,再下種到很小一個塑料薄膜棚里“并秧苗”;等長到四五公分高了連根帶土鏟起來用“谷厝箕”提到“秧母田”里分插,這個“插秧子”的活計小孩子常常要幫著干的;直到長到二三十公分高了才拔起來用“高厝箕”挑到用“釘耙”清理過麥茬的大田、也就是“秧田”里移栽,這才叫“栽秧子”,然后就等著成熟“打谷子”了。打在“拌桶”里的稻谷總是和著許多碎稻草,用“籮兜”挑到生產隊“保管室”前的“曬壩”里,倒在自家的“曬席”上,用木“耙頭”攤開了,再用“響耙”打幾下把碎稻草里的谷子打出來,最后才用竹“掛耙”把碎稻草掛干凈,等著稻子曬干了才算顆粒歸倉。  

跟大春的水稻相比,種小春的小麥就簡單些。收拾完大春的水稻苞谷紅苕,就下小春的小麥,叫“點麥子”,挖出平行的溝溝,灑下麥種肥料、澆上糞水,就“--ōng麥子”完事。  

農村的面食里除了水煮的面條、稀飯里下的“面疙瘩”,其余都是“饃饃”,少有人費事誤工做包子饅頭----鐵鍋燒熱了直接敷伸開五指巴掌大的饃饃,叫“焮饃饃”;中間是南瓜或“洋芋”邊上是饃饃的,叫“焮鍋邊饃饃”;要是面調得稍微稀點,做大大的一個,就叫“焮鍋蓋饃饃”,意思是饃饃有鍋蓋那么大。這樣一來,冬天主食米夏天主食面的桔鄉飲食方式就架構起來了。糧食中比玉米粗的都叫粗糧,米面叫細糧,其余不能作主食的如豌豆綠豆黃豆一類,就叫雜糧了,粗糧和雜糧有時候是混在一起的,本來嘛,只要能說明那是副業不是主業就可以了。于是粗細結合,就有了紅苕面。  

這個“焮”的延伸,尤其有用。太陽曬熱的石頭地板不能坐,叫“焮得很”,屬于五行之“火”為至陽,人體不能消受的。身體一處的疼痛暈通過經脈影響到另一處,使其發生類似的或重或輕的癥狀,也叫“焮起的”,治療的時候不用管后者,管好最初有毛病的地方就可以了----這實在是深刻的醫學思想。  

有小河的地方,常常在村頭或村尾的地方砌了石堰,把水攔起來,在石堰上就可以洗衣洗菜了,這個地方就叫“--堰”或“----kó”。“河腦殼”有時候位置特別好,“秧母田”“秧田”都比它低,這時候就修了水溝,把水引到田里去,叫“放秧水”,放夠了就用泥把溝堵起來。要是小小的“秧母田”比河流或“凼凼”水面低,那就沒有辦法啦,只好用長柄的“瓜當”“拊秧水”了。曇花一現的水車,人在上面踩啊踩的給“秧田”補水,這個“踩水”的活兒要是現在留著,說不定既能讓沒見過世面的城里人幫忙把活干了又還能收門票呢,可惜老早就沒有了。  

對社會治安也要有所認識。打家劫舍的強盜古稱“棒客”、“棒老二”,今天加入了敲詐綁票攔路搶劫黑社會,統稱“二桿子”----雖然現在這些人不全是右手拿槍和左手拿鴉片煙槍的“二桿子”了;而偷雞摸狗的小毛賊叫“掱手”,也叫“三只手”,你看專門為這個事造了個字“掱”嘛,又因為“掱手”本事比“二桿子”差勁,所以有時候也合著一些調戲婦女的色鬼一起叫“二流子”,就是水平末一流的意思。要是“二桿子”和“二流子”是認識的,那長輩一定會教育后輩不許跟他們有任何交往,因為這些人統統屬于“2不掛5的”,就是稍微努力點“2”就可以掛到“5”下面,也就是很容易就可以走正路而不走,那一定就是本性壞了。“2”也是“二桿子”和“二流子”的統稱,諧音為“爾”,“5”是“吾”的諧音,因此是“爾不掛吾的”,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了呵。對“二桿子”和“三只手”,人民群眾采取“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的先進游擊戰術,見到“二桿子”就趕緊躲遠點讓人民警察去收拾,避免無謂的傷亡;見到“三只手”,那就充分發揮“打得贏就打”的革命精神,從后面追毛賊叫“攆到起”,從前面堵毛賊叫“短到起”。  

暈了?暈了的話正好講方位詞:“高頭”和“里頭”。“高頭”指表面前端什么的,比如有顆飯粘在筷子“高頭”,一碗白干飯在桌子“高頭”,但即便是豎立著的平面,也這么說的,比如說一只壁虎爬在墻“高頭”;容易讓外人糊涂的地方在于,不管老鼠在屋檐下還是屋頂上,都說“耗子在房子高頭”。至于“里頭”嘛,包裹起來的東西都叫在“里頭”了。  

這么一來川音就該掌握住啦。至于軟叫“--和”,硬叫“--éng 走”,沒有煮熟的硬叫“eīa粑eīa粑”,沒熟透的肉韌性強嚼不斷故叫“綿扯綿扯”,摔倒叫“滾了一筋斗”,調侃人家叫“洗腦殼”,忽悠叫“假把意思”,趕牛趕豬趕鴨子推自行車叫“邀起走”;要是學川音老學不會笨得很叫“銼得很”、“撇火藥哦--yǒ”,看起來極其可憐顯得“瓜眉瓜眼”,甚至個別過分人的還要嘲笑“哈不銼銼”和“神銼銼”也就是神經兮兮;而要是一學就會就贊一個“毛得很”;而惦記叫“心掛眉掛”、刁難叫“--卡”、討好就叫“--liá試”…如此等等,就慢慢在使用中學習了。  

做一個今文古解“斯文”:“斯”就是“那”的意思,“文”就是周禮,“斯文”就是“那”“文”,也就是“那大周的禮文化”的意思,中國人就靠著這個“文”來“化”天下。而“看你那斯行”就是不依“斯文”,因而差勁的意思,比“出洋相”還不堪呵。  

“飯多傷胃,話多傷心”,我就聽聽這個“老人言”免得“吃虧在眼前”,老是這么“傷心”不長肉、自己的“斯行”也稍微好看點咯。就在這里打住罷。  

我愈外游愈醇的鄉音啊,順便以此懷念我的父老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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