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中華武術必然沒落

程圖　　

        如果將太極拳當作拳術，中華武術是興旺的，若在早上到公園走一走，處處見到上了年紀的人耍太極拳，有些是團體主辦，有些是個別的，三三兩兩一組組，尤其是假日，更是熱鬧非凡。在如此普及的情況下，還說沒落，并且必然，確實是睜眼說謊。另方面，君不見西洋人習之嗎？君不見有亞洲武術比賽嗎？君不見要爭取如跆拳道一樣成為奧運會比賽項目嗎？　　

李小龍功績　　

        七十年代末，聽聞一則花邊消息，一海員在非洲西部一小國與當地人發生爭執，他不懂功夫，只是看過李小龍的電影，就模仿李小龍擺架式，數黑人見到，竟然立刻被嚇倒，跟著烏散了。　　

        當空手道及跆拳道傅入香港時，習武者一窩蜂涌去，在搏擊方面，人人對國術失去信心，而當時，有數名國術好手在外地與泰拳或空手道比賽，都是輸的，學習國術的人數不斷減少，但李小龍的電影，重新喚起中華武術的聲威，國術又興旺起來，此情況，我在武館是深刻體會這種變化。中國人是打得的，不是東亞病夫。李小龍的電影動作，確實振奮人心。　　

        在我習武年代，最多人學習的，是洪拳和蔡李佛，詠春拳是沒有多少人注意,李小龍的興起，也帶旺詠春拳，至今風頭仍勁，幾乎蓋過其他拳種。而一些沒有多少腳法的拳種，也加添之，以踢得高為尚。其次，武術歷來是低下層的玩意，由于李小龍瘋魔全球，功夫熱潮席卷世界，有一種無形壓力，使在外國讀書的香港人也要懂一點，不懂好像是一件羞愧事，因為當時鬼恅不懂中國文化，認為凡是中國人都懂得功夫，至今這觀念變動不大，我有兩個朋友的孩子到西方國家作中學生的交流，其寄居的家庭都會問懂不懂功夫。有文化的讀書人，如大學生，留學生也學習，可見熱潮的瘋狂，是當時風氣使然。　　

老舍小說　　

        斷魂槍，老舍的短篇小說，主人翁是威震西北的神槍沙子龍，靠保鏢討生活，由于時代改變，有了火車，快槍，“走鏢已沒有飯吃”，就把自己的鏢局改成客棧，無論徒弟在外招惹什么，甚至有人找上門要領教神槍的威力，并懇請沙子龍傳授，沙子龍都一一退讓，“那條槍和那套槍法都跟我入棺材”，“不傳！不傳”。　　

        吾師在閑談中，忽然說，想教我們用牙咬斷鐵釘。我們很疑惑，牙怎可以咬斷，我記得我是第一個有此強烈反應的，后來吾師沒有教，覺得學來做什么，就這樣帶入棺材。大師兄梁蔭棠有一絕技，我不曾看過，但相信是真的，若票房銷售不好，尤其下鄉演出，演戲之前表演之，很快就賣個滿堂紅，他口噙鐵枝，鐵枝上兩端分別各站兩個人。　　

        我初習武，教者是年長的工友，習蔡李佛。他說，他的大師兄有一絕招，能夠用右手從胸口位置彈一個硬幣，可中目標，如果人多侵襲，這是極好的防身暗器，并說這門功夫沒有什么奧妙，勤練就是，他練過，練至有勁，但尚未準繩，后來停練，也教我，我練過一段日子，最終沒有堅持下去。這門彈硬幣的功夫，使我想起水滸傳人物，綽號沒羽箭張清，他善會飛石打人，百發百中，騎著馬也能夠擊中金槍手徐寧之眉心，百勝將韓滔之鼻凹，何等厲害。　　

        如今回想起來，為什么我后來停練，而教我的人又為什么不繼續下去，由于事隔數十年，原因不大清楚了，最佳推諉理由，就是沒時間，但我相信，是現實沒有迫切需要。吾師常說，你不懂功夫，人家只用拳頭對付，你懂了，人家就用刀子，如果功夫厲害的，人家就用槍，告誡我們不要主動撩是惹非。我記得七十年代中期，隨著李小龍帶起的功夫熱潮，當時香港有兩名詠春名師到美國教拳搵食，當時頗哄動，不知是什么原因，兩人先后中槍而亡。真實情況是否如此，因為沒有新聞報導，只是當年在國術界流傳。　　

吾師一輩　　

        吾師的功夫是很厲害，這好像賣花贊花香，其實，凡師父都是，否則又怎會跟從多年，我也不能幸免。多年前，與一同輩親戚閑話武事，話題轉至當今習武的風氣，連基本四平馬也不肯不苦功練習，功夫又怎會好，對比我們上一代，我們是懶的，但與我們對比，下一代更嚴重。不同年代是造就不同的人，吾一代不及吾師一輩。他頗感嘆地說，其師有一次興致好，露了一手功夫，叫他任意追打，打不到其師，他不信，武館面積有多大，不過四五百尺，怎可能打不到，初時不著意，自恃年青，其師老了，追也追到，后來真的打不到，人就急起來，拚命追打，后來知道打不到，就只想觸點其師，但都不成功。我追問，其師采用什么步法身法，他說不出，因為當時一心要打中其師，沒有留意，其師也沒教。　　

        一個偶然機會，在快餐店下午茶時段，碰到一位年近百歲的老者，他抗日時中槍兩次，隨孫立人將軍去緬甸擊日軍救英軍，曾被困野人谷，幾乎沒命回來。他身體硬朗，雙眼有神，沒有半點龍鐘老態，他說，早上六時半練太極拳，晚上六時半又練一次，他的師父是一百一十六歲才去世的，他所習的太極拳是閉氣，當時部隊長時間駐守遼寧，就跟師父認真學習，他的師婆更厲害，當時有很多人上門挑戰，她七十五歲了，大聲說，過她這一關才可以踏進大門，無人能及。他幼時曾拜顧汝章為師，傳聞他的鐵沙掌很厲害，我只是從文字上獲知，真實是否如此？老者說，是真實的，因為顧汝章是老者的父親的世交，當年老者曾在地上跪頭九次，要求顧汝章收他為徒，但顧洝章不肯，說老者太頑皮，會惹事，老者述說當時情景，臉容仍激動，眼眶濕潤，后來他可能發泄心中的氣，以鳳眼錘隨意擊打臺面，臺是用螺絲固定于墻壁，我感受到強烈震動。　　

        與老者一席話后，我是這樣想，和平后來香港的，匯聚國內懷有不同凡響的武技人材。由于時移勢易，失去昔日發展的條件，變成臥虎藏龍的人物。我記得六十年代末，在我工作的地方，有一老人衣衫雖襤褸，也算整齊潔凈，不是乞丐那種令人難以親近的形態，他常斜臥在郵政局近小巷的位置，衣袋永遠放上一樽酒，而身邊又有一樽，街坊為他冠上綽號“大醉俠”，我初不為意，后見街坊常給錢，又見一燒獵鋪的伙記常給他飯吃，頗好奇，后來才知道他在五、六十年代，以功夫維護周圍的街坊及商鋪的平安，他雙腳是非常厲害，聽老街坊說，好像無形的。他有一個習慣，每晚渡海返回住處，必定將身上的錢擲入維多利亞海，翌日又空無一文錢返回來，日日如此。是神經病還是什么，不知道，但熟識的街坊都知道他的脾氣，從來不會多給錢。　　

        吾師一輩是厲害的，因為他們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走出來，是經歷過或多或少的公開考驗，能夠在國術界站得住腳，并贏得名聲，少一點功力也不行，現實環境，生存的掙扎，迫使他們要苦練一兩招絕技，不像我們在和平后成長的一代。　　

        俠以武犯禁。吾師的功夫學自其母，相信吾師學習一年等于我們十年，然而，無論吾師的功夫怎樣了得，如果不是處于動蕩時代，社會秩序混亂，就失去廣闊的空間讓他施展，武技的升華就受到一定的制肘。當年李小龍與一些名拳師對打，都是私下的，公開是犯法。　　

錯誤原因　　

        冷兵器時代結朿，習兵器已失去實用的價值，至于武術界常說，拳腳是功夫的根基，棍是兵器的根基，我認為，前者是絕對正確，后者有保留，如刀，如劍，如鞭，如扒，等等，絕不是棍法可以替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即是說棍法無論耍得怎樣出神入化，于刀劍鞭就不可能對號入座，槍還可以。　　

        然而，即使在冷兵器時代，如果失去經常切磋的機會，失去真實的面對生死搏斗的環境，武術容易流于形式化，花巧化，以致陷進閉門造車的情況中。程大力在《中國武術──歷史與文化》一書述說一事，明代俞大猷《正氣堂集》中《新建十方禪院禪》說：他早就聽說過“河南少林寺，有神傳長劍技”。嘉靖辛巳年間，他奉命南征，路過少林寺。少林僧自負“其技之精者”，皆出來作了表演，但俞大猷不滿意，對住持小山上人說：“此寺以劍技名天下，仍傳久而訛，真訣皆失矣”。小山上人于是懇請道：“劍訣失傳，示以真訣，是有望于名公”。　　

        當社會秩序正常化，是容不得挑戰法律，若有人上武館找麻煩，武館的教一立即報警解決,如果不報警，可能會惹來一身麻煩。所以，當今武術教頭毋須隨時隨地面對公開的挑戰，時刻經受什么考驗。我見到一些不應該犯的錯誤，拳腳不可論，因為各派各法，兵器不同，如劍，開式時，如刀一樣放在肘內，不明白劍是兩邊峰利，單刀是可以，劍是不可能，同樣，在刺劍時，食指勾劍柄外，有一個教一更過份，以虎口位握劍柄外；玩大扒時，收式竟然握大扒的叉。犯這些基本錯誤的，都是當今一門一派的代表，并以海報方式公開宣揚之。　　

        面對這些常識的錯誤，我是這樣想，如果在冷兵器時代，他們接觸的，必然是真劍，真扒，又豈有此錯誤發生。　　

        也見單刀的刀法，用左手配合推刀背，雖不是犯錯，卻是很差的刀法；也見以雙手按地教徒弟滾地功夫，起身也用雙手按地，雖不是犯錯，但如果雙手握刀，又怎樣滾地。　　

        凡一事一物的興旺，必須以現實的需要為前提，失去客觀條件，無論怎樣吹噓，都是于事無補的。我在國術界數十年，對比上一代，冷眼現今一代，如果在提升中華武術方面而言，總體方面，我是看不到有什么興旺之處，當然，中華大地遼闊，人數眾多，自有能人于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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