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武術(shù)套路 程圖
年青時,曾在不懂武術(shù)的朋友面前表演一套拳腳功夫,他們除禮貌性叫好之外,好自然問,打得嗎?我往往啼笑皆非,不知怎的回答。自入門拜師以來,渡過了沉悶枯燥的扎馬和扯拳階段后,習套路從來沒有間斷,無論是拳腳以至任何兵器,都是套路式學習,并牢記其連貫性,一招式緊接一招式,程序是不能絲毫混亂,另方面,習套路的過程中,馬步、拳法、腳法、身法以及眼部的要求都是嚴格的,不能偏差,稍不合乎要求,就被吾師叱罵,若不能打,豈不是虛耗光陰和心血。然而,我見過耍套路很好的人,一旦面對自由搏擊,竟然不知所措,手、腳和軀體都亂作一通,比盲拳亂打的人更不濟。
截拳道之言
李小龍在截拳道一書,認為學習套路于搏擊不利,他說,“形式套路只是無謂的重覆罷了,使自己自以為是地避開面對真實的敵人的自我探討。”“我們難道只要那些拳套形式,一味模仿傳統(tǒng)的防御攻擊?我是深深地受著它的拘朿啊!”他甚至進一步,認為研習套路是有害無益,浪費時間和精神。
無獨有偶,明代抗倭大將戚繼光在記效新書也提出類似的說法,雖然沒有明確是采用套路名詞,相信是指這方面的,他不是從單打獨斗的自由搏擊出發(fā),而是從統(tǒng)兵陣法實戰(zhàn)看之,“拳法似無預于大戰(zhàn)之技,然活動手足,慣勤肢體,此為初學入藝之門也。”并提出,“如轉(zhuǎn)身跳打之類,皆是花法,不惟無益,且學熟誤人第一。”“今之閱者,看武藝但要周旋左右,滿片花草....武藝之病也。”
搏擊為用
六十年代末,空手道和跆拳道相繼傳入香港,它帶來自由搏擊并升段級的玩意,習三個月就要搏擊升段,這種學習的方法強烈沖擊國術(shù)界。首先,無入門先后的師兄弟之別,只有段級高低之分,段級之高低在于能否搏擊,而升段搏擊有裁判以定輸贏,因而是認真的,拚命式的,而我們只是“講手”而已,搏擊的輸贏氣氛不濃,因而認真的程度不高,離真實的搏擊的意義不大。
我有很多學武的朋友都轉(zhuǎn)習之,有不少師兄弟瞞著師父去學習,有些甚至不跟師父而轉(zhuǎn)習空手道。凡習此者都不約而同說,人家學了數(shù)月就有夠膽對打,而學了國術(shù)數(shù)年,竟然怯于搏擊,不僅不能發(fā)揮自身門派的獨特功夫,甚至簡單的拳擊之法也不能運用;學習套路是沒有用的,難道打架時將套路搬出來就可以應付嗎,搏擊是千變?nèi)f化,不是你一拳這樣打來,我就這樣拆招應對,而套路的對拆也是沒有用的,必須在實戰(zhàn)中磨練。
然而,對于老一輩教頭來說,套路的技擊作用從來沒有懷疑,因為他們是這樣走出來,并這樣傳教徒弟,反而認為這些外來的拳擊學習方法是不對的,因為尚未明白拳理,馬步未穩(wěn),身法呆滯,立即搏擊,容易損害身體。吾師說,他醫(yī)了很多因習空手道和跆拳道而被打至瘀傷的年輕人,嚴重的,甚至骨折,又說,這是誤人子弟的教法,猶如士兵尚未有足夠的訓練就上戰(zhàn)場。我曾在七十年代觀看過空手道的公開比賽,有兩人不經(jīng)意遭到對手擊倒,頗嚴重,其中一人倒地超過一分鐘,工作人員急急抬離比賽現(xiàn)場。當聽到場館外傳來救傷車的嗚嗚聲時,我作為觀眾,內(nèi)心是很不舒服。
套路是根基
凡學習技藝,都有根基的,根基不好,難于向上,如同樹之根一樣,根向下走實了,枝葉才繁盛,這道理是顯淺的,習武也不例外。什么是根基?外家拳眾多,拳理不一,括言之,四平馬、子午馬,是一般的要求。對馬步嚴格要求,發(fā)拳要運用腰馬力,這是中華武術(shù)異于外國的拳擊之道。我小時候,流傳一個故事,話說少林寺有一石凳,由于有一和尚在石凳上練習四平馬,長年累月的情況下,石凳留下兩足印,可見練習的苦功。四平馬及子午馬除了耐力之外,還要看是否扎實,吾師喜將一人坐在習四平馬的人之大腿上,其人凌空,雙腳扭繞習四平馬的人的雙腳的小腿,而子午馬在曲腿上放一人,拉直的后腳的膝后又放一人,看看能否支撐,并支撐多久。當然,不同的拳種對個別馬步的要求有程度之別,如四平馬對于洪拳而言是絕對重要的,相反迷蹤拳較松,因以吊馬為主,詠春拳以鉗陽馬為重,無論怎樣,對四平馬的要求是基本的。
拳法方面,于迷蹤派而言,穿錘和拋錘,是基本的。吾師每晚要求上武館的初習者甚至習了數(shù)年,每次都要打一百次穿錘,一百次拋錘,五十次連環(huán)穿錘。而套路方面,入門的羅漢拳,是基本的,是屬于迷蹤派的概論,隨后的拳術(shù)各套路只是羅漢拳的化裁和補充。而羅漢拳和迷蹤一路拳,這兩套路必須扎實,打好了,才可以學習其他。所謂打好,就是發(fā)拳力度、馬步、身法、眼睛等,合乎要求,稍一不好,都不能學習新的套路。我記得學習這兩套拳,在勤奮練習的情況下,也學了一年之久,吾師才肯教其他。但是,相對于我的老師兄,即最早期跟吾師的,他們說,非常羨慕一年學習兩套拳,當年一年學一套路是視若平常,有時候還不足一套路,每一招式學不好都不能學新的。
有了套路的根基,是否能在自由搏擊大顯身手,不是的,這是另一層次的學習。吾師在徒弟熟習套路后,就教導每招式應變之道,并說對手每擊一拳每踢一腳,務必有七種應變之法。明了招式之變,進而練習對打。對打,雖不是真正意義的自由搏擊,卻是另一種訓練,不僅要消化套路的攻防招式,也要練習直接的攻擊和防御之法。
另方面,在不同情況下的對打,也需要不同的訓練。我記得有一師兄弟,曾獨自與四個飛仔在街頭對打,毫無懼色,打得精彩,但他參加中國國術(shù)總會主辦的擂臺戰(zhàn),一踏上臺不足半分鐘就被人打倒,事后他說,眼望眾多觀眾,耳聽嘈吵聲,人不其然膽怯起來,雙腳不斷震。這說明即使是一個打得的人,上擂臺搏擊,也要專門訓練,不能一本通書看到老的。戚繼光說,“平日十分武藝,臨時如用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天下無敵,未有臨陣用盡平日十分本事,而能從容活潑者也。”然而,若果根基不扎實,想打得漂亮,如同魯提轄三拳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是不可能,但很多習武者不明白套路是根基這個道理,以為學了就懂得打架。
套路內(nèi)涵
中華文化歷史悠久,地域廣,一處鄉(xiāng)村一處例。武術(shù)流派眾多,相信窮一生精力也不能盡曉。每門派各有其特點,其特點如何知道,往往從套路可窺見之,如龍形拳之一手掌一手拳,蔡李佛拳之插錘等。每門派必然按其特點,依據(jù)自身的拳理去創(chuàng)拳,將每招式整合起來,創(chuàng)立不同的套路,所以,拳理是寓于套路之中。習之者要循序漸進,相信每門派的套路都是從簡單的拳腳組合入手,隨后才逐漸復雜。學習者依從一個一個套路去練習,從套路練習中,訓練出本門派所要求的特點,并從套路的練習中體會拳理,如俗語說,拳打千遍,其理自明,當然有師父指點更好。
于門派而言,套路無所謂好壞之別,套路只有簡單與復雜之分,是按照學習者的拳術(shù)進度而論,也按照個人的喜愛及體質(zhì)的限制,有人玩某些套路好看,有人總是很吃力。以迷蹤派來說,學了兩年左右必學習以滾地為主的飛鶴拳,可以說,不懂滾地功夫,不能算是懂迷蹤拳,然而,對于身栽健碩或略胖的人來說,滾地是令人怕怕的,也不易學得好。
套路既是一門派的的代表,也蘊含表演性質(zhì),既是表演,所以也需要美感,舉一例,吾師教醉拳,在醉步有一動作,男女是有別的,男的是叉開大腿轉(zhuǎn)身,女的是踢腳。吾師的解釋是,女子叉開大腿是不雅。另一例,是迷蹤二路拳,要踏一步才跳起雙飛踢腳,若是面對搏擊,這不是很愚笨的做法嗎,踏一步就慢了,慢了就要吃虧。吾師說,套路過于剛猛,要柔一點,歇一下,還可以回一氣。所以,如果習套路不明白這個含有美感表演的道理,易被套路所害,以為搏擊也是這樣的。但是,如果套路過度重視美感,易演變?yōu)榛ㄈC腿,中看不中用,如戚繼光說“武藝之病也”。現(xiàn)今香港流行劃一化的套路比賽,是內(nèi)地的傳入,我的觀感是花巧過多,以跳躍翻騰為重點,玩舞臺四邊,這些套路的傾向是將武術(shù)舞臺化,老實說,如果是舞臺化,又怎及懂跳舞的人好看。
一門派的創(chuàng)拳者將零星的攻防技術(shù)整合,以套路形式流傳,當學習者熟習套路后,以此為基礎(chǔ),將套路分拆,按自己的興趣和身體特點而集中練習單一的攻防戰(zhàn),并與師兄弟對練。其實,傳統(tǒng)的武術(shù)的訓練,既整體的,即套路;又個別的,即簡單招式。不個別的練習,無從在對打中得益;不整體練習,不能在對打中淋漓盡至發(fā)揮個別的招式。兩者是辯證關(guān)系。尤其是對打的簡單招式,一定要苦練。我年青時曾看過日本黑澤明的電影,七俠四義,印象殊深,并認為是唯一合乎對打之道的電影,其中一俠士是快刀手,經(jīng)常耍弄一招式,就是拔刀向上拉,即使雨中也不斷練習。這是很枯燥的,很乏味的,卻是必須的,是實用的,作為習武者,我看此境像,聯(lián)想我周圍的習武朋友,有多少人肯如此苦練,包括自己在內(nèi)。
武術(shù)之源
搏擊之術(shù),各民族都有。閱一書,陳怡舟著拳擊健身,說拳擊起源于公元前四千年非洲之伊索匹亞地區(qū),通過尼羅河傳到古埃及,再傳至二千年前古希臘之克里特島,公元前六一六年及以后的四百多年,古代奧運會將青少年組的拳擊賽列入為比賽項目。
與西洋拳擊以及世界各地的拳術(shù)相比,中華武術(shù)呈現(xiàn)多采多姿,流派眾多,內(nèi)外家兼顧,此現(xiàn)象怎樣發(fā)生?如何孕育之?眾說紛紜,找有關(guān)書籍看,有數(shù)種說法,一是洪荒時代,先民為生存,與野獸搏斗,與周遭的人搏斗,從而積累搏斗技術(shù);一是軍隊之用;一是巫術(shù)儺戲之演變;一是商業(yè)表演之用;一是村落械斗之需要。無可否認,這些因素或多或少起了一定的作用,相輔相成,然而,若把這些因素放在其他民族,難道他們不是同樣擁有。古希臘的陶器已有徒手搏擊以及軍隊作戰(zhàn)的描繪,古羅馬的角斗士是人所皆知,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戲劇中,兩大家族積怨并經(jīng)常發(fā)生流血械斗事,茱麗葉的堂兄被羅密歐所殺,從而影響一段珍貴的愛情。即是說,有關(guān)的論述只說明一般的起源,并沒有說明中華武術(shù)異于其他民族的特殊點。
如同中藥起源一樣,人人都說是神農(nóng)氏嘗百草,難道古希臘的醫(yī)藥,美洲印第安人的草藥,不是以“神農(nóng)氏的方式”發(fā)展出來嗎,因而并沒有說明中藥的多樣性為什么異于其他民族的。其實,我們的祖先是偉大的,已脫離經(jīng)驗之基礎(chǔ),并以經(jīng)驗為基,以易的陰陽之理抽象之,理論之,具體為氣味以區(qū)分藥物的效能,這特殊性才是中藥真正的起源,因而泛談各民族共有的普遍性要素,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同樣,我們必必須找出中華武術(shù)的特殊性,這才是武術(shù)的真正起源。
譬如太極拳的出現(xiàn)一樣,如果沒有易經(jīng)之陰陽,以及老子的至柔思想,無論如何是不能孕育之。為什么太極拳的發(fā)明相傳出自道士張三豐,因為老子是道教的教主,是絕對尊崇,易經(jīng)是鎮(zhèn)教之寶,就是這么簡單。當我們必須從中華武術(shù)異于其他民族的角度出發(fā),明顯看到:套路,這是特殊性要素,其他民族的武術(shù)是沒有的。環(huán)顧其他民族的武術(shù),只有個別的攻防對打,而沒有將個別的攻防對打整合為套路形式。
古人凡事喜概括之,烏瞰之,如同治病一樣,醫(yī)家將各類證候歸結(jié)為陰陽,同樣地,武術(shù)家將簡單的攻防對打技術(shù)一組組以套路方式整合之。如果說,簡單的攻防對打喻為實踐,套路的意義就是理論;如果說,攻防對打是個體,套路就是整體。武術(shù)的核心是打架,如果套路離開拳擊攻防戰(zhàn)的價值,我相信各門派也不會使套路流傳至今,也不會呈現(xiàn)多姿多采之態(tài)。
能打與習套路多少無關(guān)
在我習武的年代,有一想法頗流行,就是套路學多了,以為功夫就了不起,在本門派地位超然。如果每套拳腳都是苦練的,都是扎實的,可以劃上等號,但我所見的,只是追求數(shù)量上的多,是重量不重質(zhì)。我的老師兄,即早期跟從吾師的,學的套路不多,都是兩三套,原因是師父年青時教拳極嚴格,不易多授,但個個都是實實在在打得,而我們學套路多了,所謂能打,只是說說而已。師父曾說一老師兄,只學了一套羅漢拳,在鄉(xiāng)下將數(shù)個對手打得落花流水,鄉(xiāng)下人要他留下來教拳,但他學得不多,就經(jīng)常返廣州找?guī)煾笇W習,以便充實,然后返鄉(xiāng)下又再教。當然,我們和老師兄的時代背景不同,當時社會動蕩,不苦練,不掌握一兩下散手,生活吃虧,更由于學套路不多,必然專注將所學的單一套路下苦功,并要淋漓盡致挖掘,將套路的內(nèi)容化裁之。而我們學多了,易混亂,除非如師父一樣,一生與拳術(shù)為伍,又另一回事。
吾師常說,搏擊來來去去都是幾下的,集中苦練之,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磨練身法和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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