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背后的東亞史
“漢字是目前世界上使用人數最多、歷史最悠久的文字。”
暑假出差回到清華園,發現信箱里有一本阿辻哲次的《圖說漢字的歷史》。大32開,封面設計得很潔凈。翻開書來,開篇就是這一句話。對于一個研究文字學或語言學的人,這句話很可能只是在陳述一個即存的知識。但做為一個研究日本歷史的人,從一位日本學者的著書中讀到這句話,一瞬間卻勾起許多關于漢字的回憶,由不得不讓人感慨萬千。
這本書8年前我就讀過。當時讀的是日文版。
1995年,我考入京都大學讀博士課程。我立刻就喜歡上這所老大學,因為它有一個圖書資料極為豐富的圖書館。長期以來,我學習的壞習慣之一就是亂讀書。有時進圖書館時心中只是有一個大概的閱讀方向,鉆進書庫后找一本相關的書就開始讀,讀到某個地方有時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于是換個地方找本書接著讀。我稱這種讀書方法為“流浪式”。和流浪式不同的,還有一種“漂泊式”。漫無目的走進書庫,覺得書架上哪一本書有趣,便拿起來讀。之所以說這是“亂”讀書,是因為那時候讀書缺乏效率觀念,只是信馬由韁,讀一上午有時連一行筆記都不做。亂讀間不知不覺忘記了自己遠來是客,忘記了這個異國的大學圖書館有一天對自己會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那惡果是到今天寫論文時,經常一下想起一條資料來,頭腦中馬上反映的是記載這資料的書在那個大圖書館的第幾層樓第幾個書架的哪一個位置上。可頭腦中原本伸手可及的那本書,此刻就是踩著梯子拿著竹竿也已經夠不著了。
書歸正傳。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對津田左右吉產生了興趣,開始光顧書庫中一本一本津田寫的和寫津田的書來。于是某一天,我在書庫一個不經眼的地方看到了幾本書,和津田左右吉有了一次意外的接觸。那些書用日文的假名寫著津田的名字,滿是灰塵地立在那里,明顯很長時間沒人翻動過。打開來看,我發現一個特殊的現象,那就是全書通篇假名,沒一個漢字。只用日文平假名和片假名書寫的文件此前我也讀到過。比如甲午戰爭時期的日文電報文檔。難讀是難讀,但那些文件和一本書比起來畢竟很短,咬咬牙也就讀下去了。正如一條沒人深的河總看得見對岸,憋上一口氣你總能游過去。可如果是一望無際的海,望一眼后你就只有放下書來興嘆的份兒了。津田的書怎么印成這個樣子?下一次上課時免不了就此向日本教授請教,于是知道日本語發展史上有過一段頗想廢除漢字的歷史。
原來明治維新后有一個階段,日本人也象我們近現代一樣,開始拼命尋找自己為什么比西洋落后的原因。有些人象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寫的那樣,把目光放到洋人吃什么、喝什么上面,還有人則把目光放到了語言上。漢字的命運在日本由是進入了前途多舛的歷史時期。說來在日本對漢字文化產生懷疑,可以追溯到德川幕府時代。在德川時代,西洋的文化借助荷蘭人經由長崎進入日本,稱為“蘭學”。蘭學家們發現,和荷蘭語相比,漢字實在過于復雜。復雜歸復雜,他們翻譯蘭學著作時還是不能不使用漢字。受西洋傳教士的影響,幕府末期的1866年,日本郵政事業的創始人前島密提交過“漢字御廢止之議”,要求廢除漢字。明治維新后主張廢除漢字的人慢慢多起來,在明治初期就成了點氣候。1883年,主張只用假名的勢力聚合到日本皇族有棲川宮威仁親王之下,成立了有棲川宮威仁親王任會長的“假名會”。“假名會”有5000名會員,出版《假名向導》雜志,還編撰了只用假名的字典。及至甲午一戰,打敗了大清朝,日本人的自我意識一下子上來了。日本祖宗發明的假名成了至寶。再看一行行文字中,嵌于假名中那些戰敗者的祖先發明的漢字自然更成了落后的、極不科學的、極不合理的東西,成了很多日本人的眼中釘。一場凈化日本語的運動轟轟烈烈展開來,津田左右吉的那幾本書,一如文革紅衛兵的小報,就是運動的產物。
明治以來,還有一些日本人比他們還要聰明。他們經過計算,發現西洋字母只有26個,而日本的假名卻有50之多。他們覺得已經多出的20幾個假名再加上從中國搬來的筆劃繁復的漢字,日本語當然變成了笨重之極的語言。使用如此笨重語言的日本人,怎么能不落后于西洋?“漢與洋同,皆為他邦”,既然漢字和西洋羅馬字都是外來文字,而前者繁雜,后者簡易,何妨去繁就簡,干脆使用羅馬字,把漢字和日語假名統統廢掉。這意見最初由土佐的南部義籌提出,馬上得到著名知識人西周、植物學家矢田部良吉等的呼應。1884年,主修哲學的外山正一和矢田部良吉等組成“羅馬字會”,推行羅馬字標識的日本語。這場運動不慍不火持續了很久,在地球物理學和度量衡統一方面貢獻極大的田中館愛橘和弟子田丸卓郎都投身于普及羅馬字日語的事業中。1928年1月,日本羅馬字社出版了《ROMAZI NO NIPPON》創刊號。只用假名的出版物,已經讓大多數日本人頭疼不已,全是羅馬字的日語出版物,讀起來大概更拮屈鰲牙。在日本前后近十年,我讀到的書可謂不少,但還沒有體驗過閱讀全是由羅馬字標識的日語出版物這份“幸福”。其流傳不廣,可想而知。
但是,漢字是歷史文化長期積累的產物,每個字都有音、型、義,不僅詞義豐富,而且表達精練,書寫優美。并且每個漢字都可以獨立使用,同音字也可以借助字型加以區別。沒有漢字的日本語,假名多,占了不少紙面,造成浪費,表意上也損失了準確性,更少了東方文字特有的那份神韻。這場運動的結局不用細表。今天巖波書店重印津田左右吉的書時,不得不重新加進了“笨重”漢字,就是最好的說明。
一場運動下來,并非毫無斬獲。日本語自身最終發生了一系列的變化。書寫方面,傳統上本是和老中國一樣是由上到下,由右到左,現在主流變成由左而右的橫向書寫。當然,這方面中國也同樣發生了變化。另一個斬獲是漢字的簡化。明治時期的大思想家福澤諭吉本是主張廢除漢字的,但同時認為完全廢除為時尚早,所以應當從常用漢字中精選一部分用于教學中。為此他準備了一份文獻《文字之教》。從以福澤諭吉的《文字之教》為基礎作成的《‘文字之教’新出漢字表》到郵便報知新聞社發行的《三千字字引》(1888年),再到文部省頒布的《關于小學校令施行規則中教授用漢字的規定》(1901年)、臨時國語調查委員會頒布的《常用漢字表》(1904年)、一直到國語審定會審定的《標準漢字表》,后來日本政府的漢字教育走的基本是福澤的路數。1946年10月,日本國語審議會推出了《當用漢字表》,漢字被簡化、使用的數量被減少。現在日本人使用的《常用漢字表》就是這一路線延伸到今天的產物。
歷史發展到了20世紀80年代,日本經濟騰飛,開始嘗試向美國說“NO”。亞洲幾條小龍也紛紛起飛,中國也進入改革開放的加速時期,東亞形勢一片看好。日本經濟學家們開始熱心地討論以日本為頭雁的“雁行理論”。日本研究思想史的學者們開始重視韋伯的著作,關注起儒教倫理與東亞各國經濟發展的關系。這當口漢字同樣成了重新審視的話題。1986年5月,日本召開了“漢字文化的歷史與未來——在信息化社會中創造漢字新文化”的國際研討會。具有象征性的是參加這次會議的學者,即有發明漢字的中國人,也有曾經使用過漢字的越南人和韓國人。在我看來,這個80年代的“漢字文化圈”成了關鍵詞的國際研討盛會,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東京召開,同樣也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圖說漢字的歷史》這本書的寫作緣起,就是這次國際討論會。
一路回顧漢字在近代日本的遭遇,頭腦中自然時時想起19-20世紀漢字多災多難的命運。自戰國時代起,漢字逐漸傳播到境外。歷史上朝鮮半島、日本、越南和東南亞部分地區,都曾經普遍使用漢字。據說直到今天,越南語約90%的詞匯來源于漢語,韓語詞匯約70%來自漢語,但在越南和朝鮮半島,漢字均已經先后被取代。漢字20世紀在中國的遭遇同樣一波三折。當年錢玄同曾有廢除漢字的主張,報紙上曾有過“漢字不廢,中國不興”的口號。漢字福大命大,躲過了徹底被廢除的桀運。但是,簡化漢字一直是中國文字改革的主流。1935年國民政府公布《第一批簡體字表》,次年廢除。1955年中國文改會公布《簡化漢字方案草案》,次年審議通過。兩年后發表《簡化漢字表》構成了今天大陸書寫漢字的基礎。1977年又公布了《第二批漢字簡化方案》,其時我正讀初中,反復練習過那些缺胳膊少腿難看至極的“簡體字”。所幸這批簡體字后來因為字型過于簡單被廢除了。到今天,進一步簡化漢字的聲音已經很弱了,輿論中甚至有了恢復繁體字的呼聲。
上世紀90年代起,中國經濟起飛已成定局,中國成了牽引世界經濟發展的火車頭。中韓建交后,兩國關系近年來急速進展,大量的韓國學生開始學習漢語。許多韓國學者也開始重新考慮廢除漢字的得失,認為拋棄漢字使韓國社會出現了知識、哲學和思想的貧困。99年《人民日報》海外版曾報道說韓國政府決定,在公務文件和交通標志等領域,將恢復使用已經消失多年的漢字和漢字標記,以適應世界化的時代潮流。從這則報道中,我們依稀看得見在朝鮮半島出現韓、漢兩種文字同時并用的一線曙光。漢字的命運,似乎又面臨了從收縮到擴張的轉機。21世紀漢字向何處去?成了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
我第一次讀《圖說漢字的歷史》,大概就緣于和津田意外接觸所引起的對漢字的興趣。同時閱讀的,還有沈國威先生關于現代漢語中收入的日語詞匯的博士論文。那同樣是一本關于漢語引人深思的著作。閱讀那本書后我第一次了解,我們今天使用的現代漢語中,涵括了那樣多來自日本的單詞。漢語在近代民族面臨危機的形勢下曾經具有如此富有彈性的變化,這是引人深思的。仍就漢字而論,90年代死于任上的日本前首相小渕惠三的名字在中國媒體上,一直被誤寫成“小淵惠三”。前經濟企劃廳長官堺屋太一的名字,經常被誤寫為“界屋太一”。今天的世界上,日本是除了中國外唯一大量使用漢字的大國。但日語中數量不多的日本漢字,卻一直被拒之于中國漢字體系之外。象辻、堺、渕這樣的日文漢字數量并不多,在國際化的21世紀,我們是否應當考慮打開漢字的大門,讓這些來自異域的漢字伙伴入伙,讓它們在中國也有一個正式的立足之地呢?
令人感動的是早在80年代,很多象阿辻哲次這樣的日本人就非常關注漢字的未來。他們擔心,伴隨信息化時代的到來,人們越來越習慣于用微機處理、記錄語言。那么,將來的漢字怎么辦?阿辻哲次寫作《圖說漢字的歷史》,立意也在于想準確地把握漢字的功過是非,通過回顧漢字走過的歷程,由此預見它的未來。他指出,“漢字在東亞的廣大地區使用了數千年,而且直到今天還被使用著。無論是以使用的人口,還是以誕生的時間、覆蓋的地域判斷,漢字都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龐大的文字體系。”他希望東亞的人們重新認識到漢字是人類共同的寶貴文化遺產,因為“漢字的未來在歷史的延長線上”。
在歷史的延長線上,漢字的東亞史將要寫下的,會是怎樣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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