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漢語的魅力值得一生體味
舒婷
閱讀和思索只能讓我更加熱愛,更加執著,無以復加地迷戀文學。時常因為一個字一個詞的雷擊,而顫抖而狂喜而渴望奔走相告于同好。
每個人都有他的致命弱點。身為一個作家,我所接受的正規教育十分有限,這就是我的命門。“文化大革命”爆發,我正上初二。停課鬧革命時,我都在“趁火打劫”,即:與朋友迅速、秘密地交換那些從國家圖書館流落到民間的書籍。瘋狂地徹夜地閱讀,現在回想起來都很恐怖。仿佛讀了今天沒有明天,讀了這本沒有下一本似的。
接著,就和所有同代人一起去插隊,三年后回城,當了八年多工人。時間之漫長,按照現在的學制看,如果我夠聰明夠努力,剛好讀完博士學位。
“文革”后恢復高考,朋友們都躍躍欲試,周圍一片讀書聲。我也借了復習材料,在上大夜班的途中,在工間休息的焊燈下,我顛三倒四背誦著:《共產黨宣言》寫于18?年,辛亥革命發生在19?年,背了又忘,忘了又背。因為書桌上攤不開復習材料,回家以后就趴在床沿邊做數學題,興奮、緊張、期待,結果是無限的沮喪。如果一個人的數學程度勉強只會解出一元一次方程(這還是強化復習的結果,平時一超過三位數我就記不得了),他又怎么有希望有資格跨進神圣的高等學府呢?
更沮喪的是,白白交了五角錢的報名費。
過了好些年,接北京電話,說要保送我到武漢大學中文系,插班三年級。并許諾不影響出國訪問,不影響寫作時間,等等。中國作協的一番好意很明白,就是幫我混個學歷罷。那時我年輕氣盛,不假思索,就以幼兒繞膝為理由謝絕了。
放棄這一最后機會,從此我若是混跡到這個那個大學校園里,多半是找人,而且自覺地夾著尾巴。雖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大學,誠邀我去做講座或兼職教授,我從不敢濫竽充數貿然答應。
兒子上了高中就宣稱:我們家就我媽的文化程度最低。
這么淺薄的一點文化,怎么就敢來編選數千年古國文化的精髓與結晶呢?而且還胡亂評說!承擔這一項巨大工程,耗費整整一生的心血也許都不夠,我的時間卻十分局促。應承下來對我是多大的冒險,心中完全明白,便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常常在半夜里,忽然悟起什么地方出了紕漏,趕緊披衣起床打開電腦改正或補充,拍拍胸脯又喜又怕。慶幸的是現在發現還來得及;后怕的是,那些不及發現和校正的定時炸彈是肯定要爆炸的,而我已經沒有機會排雷了。
于是,找來好幾條理由,怕是不能說服別人,卻能給自己壯壯膽——
1986年,由王蒙牽頭,在上海金山舉辦一場國際漢學會議。當時,所謂“朦朧詩”(一頂約定俗成的帽子),正全面進駐詩壇,國外翻譯者如云。我僥幸得很,先有一本德譯詩集在慕尼黑出版。參觀圖片展覽之際,英國著名漢學家詹納森主動和我談起詩歌翻譯。他說:“我可以翻譯其他男詩人的作品,但卻不能翻譯你的。因為你的語言受中國古典文化的影響很深,那種氣氛和內涵外國人是無法傳遞的。”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難以置信。接著他隨口舉一些句子做比較,來證明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由得我不信。
在這之前,我在國內受到最大的抨擊,便是“全盤歐化”“崇洋媚外”這些個“數典忘祖”的罪名。所謂晦澀難懂、陰暗低沉,種種指摘均栽贓為西方文化思想的毒害與模仿。弄得我都有點“屈打成招”了。讓一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學者,來告訴“離經叛道”的我:你太“中國化”太傳統了!這對我不啻當頭棒喝啊。
我開始給自己驗血,做文化脈絡的DNA鑒定。
古典詩詞或者民歌,往往是我們汲取傳統文化的第一口母乳。本書開篇所選杜牧的《清明》,是我的第一首啟蒙兒歌;李白的《靜夜思》則成了我的幼年識字課本;寫第一首五言詩時我只是個初中新生,除了押韻還搞不清平仄,此“假冒偽劣”產品居然發表在校刊《萬山紅》上。
插隊當知青那幾年,經一位年長朋友的提示和引導,我自覺補習古典文學。李白、杜牧、李清照、蘇軾、柳永,紛沓而來。他們寬袖長袍仙風道骨長吟短誦,召之即來卻揮之不去。清晨,踩著農婦的腳跟去拔秧,看到的是“人跡板橋霜”;收工后到河邊搓鋤板洗籮筐,不覺出聲“春江水暖鴨先知”;夜里啊,夜里有多少“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就有多少款“不諳離恨苦”的明月姿態,多少回“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的嘆息?
閱讀和思索只能讓我更加熱愛,更加執著,無以復加地迷戀文學。時常因為一個字一個詞的雷擊,而顫抖而狂喜而渴望奔走相告于同好。魅力漢語對我們的征服,有時是五臟俱焚的痛,有時是透心徹骨的寒,更多的是酣暢淋漓的洗滌和“我欲乘風歸去”的快感。
面對汗牛充棟的選本,如何盡量避開熟門熟路,另辟一條通幽曲徑?定位在兩個支點——
首先,是“影響我一生”的200首古典詩詞。舉凡與我個人有關系的(大至人生歷練,小至一句話或兩三詞匯)悉數收進。自然就帶有某種主觀偏頗,某種“私密”性質,接近于旁門斜道。偏頗與私密,可能會在“幕后”染上個人的經歷與體驗,哪怕再細微再謹慎。本意卻是希望能與其他資深選家區分開來。他們的常規做法向來是,把自己關在資料室,守著一把嚴格標尺和一架精微天平。
其二,歷代詩話詞話、賞析解讀,眉批旁注,應有盡有,幾乎再無插足之地。即使寫得再規范再揉搓,剔骨去皮,終是難免拾人牙慧。正面強攻必吃力不討好,只好到人家收成后的田里去拾麥穗。擇取某一亮點,某一偶得,某一斷想,做三言兩語的“狗尾續貂”。撇開那些宏大博深的評議,敲幾下零星鼓點,吆喝幾句“多余的話”,扮一個不會唱大戲的角兒。算是偷懶,也可以說是有自知之明啊。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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