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UnHerd網站刊發了該網站執行主編弗雷迪·賽耶斯（Freddie Sayers）對著名國際關系理論家、芝加哥大學教授米爾斯海默的專訪。我們編譯了該文，以饗讀者。本文有所刪節，觀點僅供參考。

　　在烏克蘭危機之前，米爾斯海默教授在學術界主要以 "現實主義"外交政策學派的主要學者而聞名。也就是說，他不帶感情色彩地將國際事務理解為大國之間為爭奪地區霸權而進行的強力競爭。

　　但隨著2014年烏克蘭的“邁丹革命”以及今年2月的俄烏沖突，他成為全世界數百萬人的偶像，這些人對西方在烏克蘭的行動是否明智持有疑慮。他在2015年發表的一篇題為 "為什么烏克蘭是西方的一個錯誤 "的演講在YouTube上被觀看了2800萬余次，令人震驚。

　　米爾斯海默的核心論點是，通過北約東擴并邀請烏克蘭加入該集團，西方（尤其是美國）為普京創造了一個不可容忍的局面，這將不可避免地導致俄羅斯采取行動 "破壞 "烏克蘭。這樣的觀點顯然不符合當下的政治正確。他的批評者譴責他是普京的辯護人；而他的支持者則認為，俄羅斯采取的行動證明他一直都是正確的。

　　當我見到米爾斯海默時，我熱衷于關注自二月以來我們所學到的東西。我想知道，他怎么還能堅持認為沒有 "證據 "證明俄羅斯有征服烏克蘭的野心？否則我們該如何解釋那個令人震驚的時刻，即俄羅斯人從該國的北部、南部和東部全面出兵？

　　米爾斯海默的回答是："俄羅斯人最多只是動用了19萬軍隊。他們沒有努力去征服整個烏克蘭。他們不可能只用19萬軍隊征服烏克蘭。而且他們后備兵力來做這件事。當德國人在1939年入侵波蘭時，他們使用了150萬軍隊。這就是你需要征服像烏克蘭這樣的國家，占領它，然后把它并入俄羅斯的軍隊規模。你需要一支龐大的軍隊。因此俄羅斯持有的是一個有限的目標戰略。"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有限的目標是什么？

　　"俄羅斯人從一開始就說他們想要的是一個中立的烏克蘭。如果他們不能得到一個中立的烏克蘭，他們要做的是制造一個功能失調的廢墟國家......他們已經在東部占領了大片領土，他們已經將部分領土并入俄羅斯。與此同時，他們正在破壞烏克蘭的基礎設施。他們正在破壞烏克蘭的經濟。"

　　這種對當地局勢的評估與我們每天聽到的關于烏克蘭成功和俄羅斯撤退的報告截然不同。從大多數人的角度來看，這個處于劣勢的國家在對抗外敵的過程中表現得令人吃驚。

　　米爾斯海默承認，他對俄羅斯人的表現如此之差感到驚訝，但這似乎并沒有影響他對現實政治的評估。我向他提出，俄烏沖突迄今為止的進展可以被視為對他的 "現實主義 "理論的否定。小國的表現優于大國，部分原因是其人民捍衛祖國的純粹道德信念——這正是他冷酷的"現實主義"世界觀中缺少的無形的道德元素。

　　"這里的關鍵詞是民族主義"，他回應說。"毫無疑問，當俄烏沖突爆發時，民族主義競相涌現，烏克蘭的民族主義是一個力量倍增器。毫無疑問，民族主義也不是我的現實主義國際政治理論的一部分，但民族主義與現實主義是一致的。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能夠接合在一起。但你要記住的一點是，民族主義在俄羅斯方面也在發揮作用。時間越長，俄羅斯人越覺得西方把槍口對準了俄羅斯，不僅想打敗俄羅斯，而且想把俄羅斯擠出大國行列，俄羅斯的民族主義就會越發膨脹。你要非常小心，不要在這個特定時刻判斷這場戰爭的結果。這場戰爭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將以很難預測的方式進行。但我認為，最后可能俄國人將有一個取得勝利的很好機會。"

　　不幸的是，米爾斯海默現在認為，和平的機會已經喪失，在烏克蘭不存在有可能達成的現實的交易。俄羅斯不會交出在烏克蘭東部取得的成果，而西方也不能容忍這些土地繼續被占領；同時，一個中立的烏克蘭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唯一能夠保證這種中立的力量是美國，這當然是俄羅斯無法容忍的。正如他所言，簡而言之。"沒有現實的選擇。我們完蛋了。"

　　他認為，升級是可能的，發生核事件的可能性 "非同小可"。他一步一步地闡述了他認為俄羅斯人很可能走上這條道路的理由。

　　"如果俄羅斯人要使用核武器，最可能的情況是他們會在烏克蘭使用這些武器。而烏克蘭沒有自己的核武器。因此，烏克蘭人將無法用自己的核武器對俄羅斯人進行報復。所以這削弱了威懾力。此外，如果俄羅斯人在烏克蘭使用核武器，西方國家，這里我們主要是指美國，是不會用核武器報復俄羅斯的，因為這將導致一場全面的熱核戰爭"。

　　他承認，在這種情況下不能依靠西方的克制，災難性升級的可能性仍然很大，這就是為什么他認為西方領導人目前關于打敗俄羅斯的言論是 "愚蠢的"。

　　根據他的評估，英國人是該政策的 "主要啦啦隊"，推動美國采取更有力的行動。"我認為英國人非常愚蠢，就像我認為波蘭人、波羅的海國家和美國人很愚蠢一樣。"

　　同時，瑞典和芬蘭申請加入北約，只會使局勢更加危險。俄羅斯準備入侵芬蘭或瑞典的想法是 "西方的想象"，它們加入北約只會讓俄羅斯更加感覺到它正被故意包圍著。他認為，他們的申請應該被拒絕，任何人都不應該有加入像北約這樣的集體安全組織的 "權利 "。

　　米爾斯海默的邏輯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如果烏克蘭現在沒有可能達成和平協議，唯一合乎邏輯的結果就是持續的戰斗；持續的戰斗將合乎邏輯地導致升級，特別是如果俄羅斯似乎正在失去；而升級很可能最終采取核形式，到那時，大國核沖突就成為一種真正的可能性。

　　當然，一個比這更積極的最終結果將證偽他的理論，并證明他是錯誤的。我問他，如果烏克蘭沖突的結局不那么糟糕——也許是俄羅斯退出或接受曖昧不明的結果，烏克蘭得到加強，沒有發生核事件——他會承認自己錯了嗎？

　　"當然"，他說。"國際政治在一個我稱之為極端不確定性的世界中運作，很難弄清楚未來是什么樣子，很難作出預測......是否存在俄羅斯人在某個時候屈服的可能性？我認為有一個小的可能性。我還認為有一個不小的可能性，這將導致核戰爭。而當你把核戰爭的后果與這種可能性結合起來時，在我看來，這意味著你應該非常謹慎。讓我用這個比喻來說明。如果我有一把槍，槍管有100個槍膛，我在槍管里放了五顆子彈。我對你說，弗雷迪，我要扣動扳機，把槍口對準你的頭。但別擔心，我只有5%的機會會殺了你......你要問自己的問題是，你會緊張嗎？你會不會被嚇得動不了了？要知道這里的后果涉及核戰爭"。

　　對這一論點的常見批評是，很難看到一個核大國的行為如何能被遏制住。惡霸總是可以利用核災難的威脅來逃脫懲罰。而這種邏輯也會導致災難。那么，米爾斯海默會在哪里劃清界限？他的答案毫不含糊。

　　米爾斯海默毫不猶豫地認為，盡管有風險，但必須保衛現有的北約國家。"波羅的海國家在北約中。波蘭和羅馬尼亞也在北約中。他們受到條約第5條的保證。如果俄羅斯人要攻擊這些國家，我們將不得不來保衛這些國家，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支持這一點。"

　　米爾斯海默主義并不像他的追隨者或詆毀者可能認為的那樣。它不是一種反戰學說（他的 "進攻性現實主義"特別將侵略視為大國生存的一個必要部分）；也不是從根本上懷疑美國的力量。他支持美國為其利益而投射力量，但認為俄烏沖突分散了對真正威脅的注意力，而真正的威脅是另一個國家，更糟糕的是，當把俄羅斯和那個國家分開才符合美國的利益時，現在的政策正是會把俄羅斯推向那個國家的懷抱。

　　在我們見面的一周前，《紐約客》發表了對米爾斯海默的電話采訪記錄。它表面上是關于烏克蘭的，但采訪者催促米爾斯海默談談他最近與歐爾班的會面。米爾斯海默拒絕了。這就造成了一種是暗示米爾斯海默在試圖掩蓋他與歐洲不自由（和同情俄羅斯）的邊緣地區的陰暗友誼。

　　米爾斯海默告訴我，他拒絕在電話中告訴采訪者，他在匈牙利宣傳他的新書《大失敗》的譯本，總理和總統通過出版商要求見面。他說他抓住了這個機會，并最終與歐爾班進行了三個小時的談話。

　　"我對與他交談非常感興趣，原因有二。第一，我有興趣聽到他對烏克蘭的看法，以及他的觀點與其他歐洲領導人的觀點相比如何，以及他對這一切走向的看法。但我也很想和他談談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這兩種主義之間的關系，這是我書中的核心主題之一。我和歐爾班的共同點是他認為民族主義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力量，顯然，我同意他的觀點。但我不同意他的地方是，我認為自由主義是一種非常強大的力量，而且都是為了做好事。而他厭惡自由主義，所以他認為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是截然相反的，他贊成民族主義，并想粉碎自由主義。而我則認為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是兩種意識形態，它們在重要方面存在差異，但還是可以共存的。"

　　米爾斯海默是否擔心，通過舉行這類會議，無論具體內容如何，他將開始被視為一個有政治議程的活動家，而不是一個觀察者和分析家？

　　米爾斯海默的回答是，"我不是一個活動家，我是一個學者。而這是我研究的一部分。我的目標是了解歐洲正在發生的事情......我不是在寬恕歐爾班的政策，也不是在譴責他們，我只是在與他交談，以了解他心中所想，以及匈牙利正在發生的事情和歐洲更普遍發生的事情......人們因為我與歐爾班交談而試圖抹黑我，這在我們現在的環境中并不奇怪，因為現在的人對談論事實和邏輯真的不那么感興趣。他們更愿意做的是抹黑那些他們不同意的人"。

　　米爾斯海默的冷酷現實主義品牌在我們這個日益多極化、競爭激烈的世界中變得流行，也許并不令人驚訝。但它有一種無動于衷的、觀察性的品質，在進步人士聽來是消極的，甚至是憤世嫉俗的。我問他，這個不確定的多極世界是否會繼續存在，如果是的話，這是不是一件好事？

　　"我認為它肯定會繼續存在。而且我認為它比冷戰時期更危險。我在冷戰時期出生和長大，在那個時候世界是兩極化的......在冷戰時期，我們有美國和蘇聯。在單極時刻，你只有唯一的一極，即美國。而今天，有三個大國，美國、中國和俄羅斯。現在，在單極世界中不可能有大國政治，因為只有一個大國。我們今天的情況是，中美在東亞的競爭，以及美俄的競爭，主要是在烏克蘭問題上的競爭，是兩個各自獨立的沖突態勢。不僅在數量上現在有兩對而不是一對沖突，并且質量上這兩對沖突各自都比冷戰時期的沖突關系更危險。所以我認為，我們今天生活在比冷戰時期更危險的時代，當然也比單極時刻更危險。而且我認為，這種情況只會變得更糟。"

　　我真的希望你是錯的，我說。"我也希望我是錯的，"他回答說。

　　原文題目：John Mearsheimer: We’re playing Russian roulette

　　原文出處：https://unherd.com/2022/11/john-mearsheimer-were-playing-russian-roulette/

　　編譯：藍景林（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特聘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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