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艱難生存的終極撫慰
——簡論王庭德《這個世界無須仰視》及其它
仵埂(西安音樂學院教授、陜西文藝評論家)
一個人,生來只有不足1.2米,且他的腿還畸形,不能正常行走。他的手,在成年之后,還是如“一雙蠶蛹似的”小,且“綿軟而毫無力量”。以至于后來學習打字,指頭短到無法伸展開來按鍵盤。這還不算,他的父親是一個“瘋瘋癲癲的殘障人”,母親“智力低下且視力不清”。家里唯一可以支撐依托的人是爺爺,卻在他五六歲時就辭世。這樣一個無依無靠且身體殘疾的人,我們能想見他可能的命運遭際。上天如同開玩笑似的捉弄他,卻讓他擁有了一顆健全且清醒的頭腦。我用“不幸”來表達這一巨大的反差,是因為,在我閱讀作者的這部自傳體作品時,深深為傳主的這一境遇難過。我知道,明晰的頭腦和殘損的肢體之間的巨大反差,就是他的痛苦之源。一個有強大的精神驅動力的健康人,尚且常常跟自己的軀體產生沖突。很多時候,人對精神或者事業的無限追尋,便以超常的無節制無限度的透支身體為代價,最終而要了宿主的性命,這樣的事例身邊并不鮮見。假如傳主的身體殘疾同時大腦也不夠強旺,那他就會在無知無識中,平靜地與命運達成交易而隨其擺布,也就不會有這么多痛苦了。但他強旺清醒的頭腦,敏銳地感知著世間的一切,指揮著這個殘損無能的肢體,去完成在常人看來都會望而卻步的事情。讀者的心靈怎能不震撼!所以,閱讀王庭德的這部流淌著自己生命血淚寫成的自傳體作品《這個世界無須仰視》,我從心底為他的苦難境遇而難過,情不自禁眼熱心痛。你能感受到這顆靈魂的掙扎和吶喊,能感到一顆強旺清醒的大腦,在他不幸的人生路上劃下的深深苦難印痕。作品的敘事真實而殘酷,殘酷中生長著人的尊嚴的光輝,在此境中升騰出溫暖動人的力量,這是我讀這部作品的強烈感受。
我同時也閱讀了王庭德新出版的詩集《心靈的燈盞》。這部詩集,從詩歌所散發出的獨特氣息而言,它也是以作者的自我境遇作為思考的觸點,化悲酸屈辱為詩,是開放在血口上的明麗花朵。殘疾矮小就是那一道永難愈合的傷口,隨時在滴著血,作者就是想以詩的歌吟撫平這道傷口。矮小成了詩人的宿命和言說不盡的心語,他說:“我太矮/我沒法再矮了/矮的可以讓你得意地高不可攀/以至你從上面看我的目光太長/長到重得讓我負擔不起/這讓我很介意/我張大了嘴拼命呼吸著空氣……”《我太矮》。作者寫壓抑的情緒,用“張大嘴拼命呼吸著空氣”來表達內心感受,道出這一巨大的心理陰影,這一“讓我心緒難寧”的巨大陰影,使“我不停地喊出自己的姓名”。這種矮小殘疾,壓迫主人公達到神經錯亂的地步,作者選擇了這樣一個獨特的意向來表達。我們可以想見一個肢體殘損者多么艱難和絕望的心路歷程,簡直可說是九死一生。這不是形容,這是傳主的真實遭遇。
因為“身體的殘疾和家境的貧寒”,上學便成為傳主“遙不可及的奢望”。“每每看到同齡的伙伴背著書包去上學,我的眼神里總是透露出無限的渴望”。于是,我們可愛的傳主便“在村小學教室外的窗臺下偷偷地聽老師講課”,這一舉動,一經開始,竟然堅持了兩年,一直到他1991年9月正式被免除學費而上學。這兩年期間,他遭遇了種種磨難。被小同學發現恥笑,被老師呵斥等等。還因一場雷雨大風而“一頭栽倒到公路邊的爛泥溝里,右額的眉宇間被碰了一個大口子,血流不止。”在雷雨交加中就這樣爬回去,“幾乎不省人事了。嬸嬸死死按住我流血的傷口,叔父等雨稍微小了就到處拔草藥為我止血治傷”。還因為寒冬雪天,長久站在窗外而“腿凍僵了,走起路來不聽使喚。一不小心從山坡上‘撲撲通通’滾了下去”,風寒加上摔傷,“徹底地病倒了,一連兩個星期里,上吐下瀉”。但他心里關心遺憾的是“不能去聽課了”,而不是自身的病痛。他多次哀求他的嬸嬸,到她嫂子家,“把他們家何玉英用的書本借來給我學習,還有她用過的本子也要一些回來,我在反面寫字,好不好?我真的好想讀書、寫字??!”這是多么強烈的一種渴望,一種內在力量?是什么在支撐傳主,讓他這樣不屈不撓向著讀書這一個方向狂奔?在他生活的周遭環境里,我們看不到任何支撐他學習的力量。村民看見他爬在板凳上學寫字,會說:“像你這樣的人,還上什么學?”所有一切反對性的意見,帶給他的卻是相反方向的力量,人的心理矢量,真是世間最為神秘之物。
1993年暑假,傳主想自己掙點錢買本子鋼筆之類文具,然后扒野豬麻去買,結果“不小心扳了野蜂窩,被土蜂蜇了十多下,”多虧附近鄉鄰聽見哭喊聲,將他救起,背回家中。這一次被群峰襲擊,“眼瞼疼痛的寢食難安,眼睛瞇成一條縫,看東西模糊一片,吃飯時嘴僵得難以張開,連呼吸都感覺很困難,晚上睡覺時頭也不敢挨枕頭,只能爬在凳子上,半邊身子都麻木了,痛得我心煩意亂,精神恍惚。”心想,“這次我恐怕是活不過來了。”村支書來看他,又同情又責怪:“你這是何必,要是到車站去要錢,也不會弄成這樣,指望你上學將來還能當官呀!”書記這幾句言語,幾乎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乞討是他的唯一出路。但傳主執拗地一次又一次拒絕這條最易走的路。心里盤踞著一個更為強大的執念:尊嚴。但這是多么難以堅守的東西呀?!能這樣艱難地活下來,已經算是奇跡了,人們對他還能有什么要求呢?他對自己還能有什么超出生存限度之上的要求呢?
讀完這部自傳體作品,我明白了作者為什么要取這樣一個書名,里面飽含他的血淚,他艱難的生存歷程。在作者王庭德看來,或者說在他自覺不自覺的感知里,這個世界一直是他仰視的,這不僅因為他的身高只有1.16米,處于仰視他人的位置,還因為他的精神,因為身體所遭受的歧視,似乎所有人都具有俯視他的權力。他“從各種各樣的眼光里看到自己。”他曾經的生活環境,曾經的被侮辱與被損害,使他敏感到人世間的不平不公,覺得自己是“女媧用她殘剩的濕泥,和余下的力氣在最后捏成”。這讓讀者明白了那些任意加在他身上的不平不公和羞辱,以及由此帶來的更大痛苦:無奈無力無法去抵抗。有一件事,殘忍地表現出傳主這種絕望的情緒。在爺爺去世前兩月,幫他捉到一只八哥。他對這只八哥愛極了,經常是自己寧肯餓著,也要將那半碗分給八哥吃。這只八哥也實在精靈古怪,開始關在籠子里,后來放開也不飛走,只有他一叫,八哥就會從樹上飛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就這樣跟著他,不離左右。它成為爺爺死后唯一與他相依為命的活物。小伙伴們非常羨慕,有一個叫波兒的孩子,騙他說,“你把八哥喊來讓我摸一下好嗎?我們做個好朋友好不好?”他信以為真,捉住了八哥讓他摸,“沒想到他摸著摸著就一把搶了過去,將我推了個仰八叉”。然后跑回家了。待他拐著扭著趕到孩子家里,看見八哥已被一條麻繩栓在桌子腿上了。他去搶,卻被這個孩子一把推倒,孩子母親來了,將他轟出門,他站在門外不走。黃昏時分,孩子父親回來了,他以為大人會斷明是非,還他八哥。沒想到孩子爹問明原由,說:“沒見過啥的,不就是一個八哥嗎,先讓我們波兒玩幾天再給你。”接著威脅說:“再要是不走,小心我打斷你的腿”。傳主只好流著眼淚委屈地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又上門去討要,結果被告知當天晚上八哥被貓吃掉了。一個陪伴傳主如若生命的唯一慰藉的鳥兒,就這樣眼睜睜被搶奪而自己無能為力,且由之使八哥斷掉性命。對一個幼小的心靈而言,這是何等殘忍的事件。一個身體正常的小伙伴,可以逞心中之義憤,不顧死活,拼命打一架,捍衛自己的權利。可我們的傳主連打架的本錢都沒有,這是多么令人沮喪絕望的現實??梢韵胍?,這個殘缺的身體里,跳動的這顆魂靈該是多么痛苦!
于是,我明白了“仰視”是傳主宿命般的狀態,是他的殘損的肢體帶給他與世界相處的窘境,他無法不仰視這個世界,他的生存和他的存在,限定了他,在他與這個世界交往中,殘酷地將他按在這個位置上,這幅皮囊就是別人俯視、漠視、蔑視的理由。但他強大的內心世界,又驅使他超越這種身體的仰視。假如傳主將環境加于自己的俯視、漠視、蔑視習以為常,并在一次又一次的習得中,使其變為一種生命常態,接受它、習慣它、于是再進一步以麻木、冷漠、仇恨而待之,那么,魔鬼的詭計就實現了,這個詭計的手段就是:我給你以不平,喚起你以仇恨。但是,這樣的作用力竟然在作者身上失效了。它不但沒有喚起仇恨和報復,卻讓生活中的點滴之愛,如黃鐘大呂一般,響徹心扉。他從那些對他有些許幫助的人那里,感受到社會之愛,獲取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他記住了每一個對他有點滴之助者的名字。生命中那么多屈辱和冷漠,仿佛就是為了讓他在感受點滴之恩時,引起他內心的狂喜!這一點簡直太神奇了。
傳主初中畢業后,有一段時間,拼卻全力寫作新聞通訊報道。對常人而言,這也許是一件尋常之事,但是對他而言,卻極不尋常。新聞要求真實,記者必須到現場,山區村與村之間,往往十幾里地,他為一篇稿件,動不動天不亮就起床,整整走一天,有時還趕不上。寫完稿子,還要到鄉政府蓋章,家離鄉政府,一個來回又是幾十里,對他這個一小時走不了二三里地的人來說,該是多么巨大的挑戰。有一次,他到孫家坡采訪水窖發展現場會,距離他家40里地,他凌晨4:00出發,到早晨7:00,才走了5里地,9:00現場會就開了,怎么能走得到,所幸碰見了騎摩托車去開會的村文書,搭了個便車。采訪倒是順利,但會議結束時,天下起了小雨,怕路滑摔倒,沒有人敢捎他了,開會者騎車騎摩托走光了。他一個人開始往回走,走到夜深人靜,才“約莫走了14里路,到易家溝小橋那兒”。他饑腸轆轆,在黑夜的雨中孤獨前行,在“凹凸不平的鄉間石子路上,跌跌撞撞地試探著摸索前行,已經不知摔了多少次跤,渾身疼痛不堪。”他后來已經沒有一絲氣力,“在濕淋淋的路面上躺了很久”。然后又咬緊牙關爬行,爬了兩里地,到了五保老人周運香家門前。這時天已經亮了。他此刻已經虛脫,疼痛的知覺都沒有了,魂也飄起來,“在縹緲的幻象中,我暈厥了過去”。這個與他一般可憐的五保戶老漢,給他蓋上被子,給他翻身烤火,給他喂白菜豆腐湯,照顧他三天三夜,他終于活了過來,他說他永遠記住了老人的恩德。
孟子以舜為例,說圣人與野人一樣,都居于石洞茅棚之下,與野獸同出沒,兩者沒什么區別,所不同則在于:舜能“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一句話,就是圣人能從日常微小的“善言”“善行”中,一下子打通內心強烈而澎湃的情感,感受到那種日月星辰一般的光亮和能量。是呀,王庭德之所以是王庭德,而不同于其他殘疾者,蓋在于他能從他人的點滴善行中,感受到強烈的溫愛的力量,于是,他的身上就像被注入了這種奇特的因素,一種對抗世俗屈辱的反動力,如此倔強,如此強大,如此不顧一切,他要反抗的就是命運加在他身上的限定。因之,他的反抗是奇異的。因為,一般來說,命運教給他的,正像身邊許多好心人的勸誡:“你就賴在民政局不走,他們還能讓你餓死?”或者,“以你這樣的,除了要飯,還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但我們的傳主不同凡響的地方在于,他除了考慮自己的生存外,還為這種生存設定了一個前提:人的尊嚴。這部自傳體作品之所以能夠一版再版,僅第二版就印刷九次,引起讀者如此強烈的反響,是因為作品提供了一種有價值的人生參照,是因為他反抗了自己的命運,這個命運原本給他的是沉淪,他卻用尊嚴來對抗,而尊嚴是他最可能丟失的東西。從生下來到長成人,生活似乎處處暗示他,想將尊嚴這個東西從他身上拿走,讓他沉溺麻木于自己可憐悲慘的命運中,但他卻偏偏不想放棄尊嚴,這個深埋于內心的要做一個被尊重被平等對待的人的尊嚴。失去這個,他可以干許多事情:撒謊、乞討、欺騙、沒臉沒皮等等,但正因為堅守住了這一點,在他走投無路想要自殺之時,也沒有想著放棄自己的尊嚴——去乞討。這一條路多次向他招手,向他打開誘惑之門,便易之門,他總是頑強地執拗地強烈地抵御,從而走向另一條極其艱難卻也極為光彩的一條路。
他終于從這條艱難泥濘的路上走出來,通向了一條光明的大道??吹剿罱K到安康市圖書館去工作,真是為他高興。他以自己一步一步的努力,走向了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們不能不說其中潛藏著某種人生玄機,你向著一個方向不顧一切地狂奔,狂奔到九死一生的地步,你所狂奔的那個方向,定會向你打開一扇門來,似乎上天就是因為你的艱難卓絕而獎賞你一樣,打開門來迎接你。我想,傳主的生命印跡,在九死一生百折不撓之后,還是被他硬生生扳回到以文化和寫作求生存的這條道上,這難道不是一種獎賞?!盡管,最高的存在,我們此刻還無法預知,就如同人類無法了知天地萬物的起點一樣,也同樣無法感知個體生命在精子和卵子碰觸的那個瞬間,感知那個創造我們的至高至上的存在。這些常常讓人心生敬畏,心生謙卑,只有在這樣的感知里,你的生命體驗才會升華。而傳主似乎也微弱地感到了這一點,特別是在他的詩歌里,偶會冒出一些疑惑和追問:既然我也是女媧造出來的人,哪怕她用的材料是“殘剩的”,哪怕她在造我時,只是用了“余下的力氣”,但這仍然“讓我感動萬分”,因為“我想我也必定有這分超凡精神”。是呀,他也是神所造,所以竟能看到自身的“超凡”,這已經將自我的存在反思到了宗教層面。他一直在尋求超越,即使是跟“美麗天使”在一起,“小矮人”也毫不羞赧,“他想他們不是來自凡間,相見所以快樂無比”。他也“夢中走近微笑的繆斯女神”,認定“襤褸衣衫、神形勞頓的饑渴之人/定得到她敞開地哺乳與溫馨”。我想,假如傳主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可能就會升華到史鐵生那個高度,寫出博大宏深的好作品,而不僅僅停留在為殘酷的生存而拼搏的階段。令人欣慰的是,他畢竟已經走出了這最為艱難的階段,開始了新的思考。
人世間的法則,細細想來好生奇怪。比如,它并不因那些權貴者的顯赫而必然留一條光明的通道,讓他們一直這樣順風順水走下去,它也會因某種法則而摧折他們的命數和運氣。對于弱勢者、殘疾者,也并不必然一直讓所有人都陷入困頓,它也會選擇性地開啟一門或一窗,使他們看到人生的盛景。我總以為,那些經歷大磨難的人,才會看到人世的極度景觀。傳主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文字表達里,有他的痛苦呻吟,有他的倔強崢嶸,有他的至誠至性。上天就這樣,借助于藝術而喚醒,喚醒傳主身心美好的感受,而這一切,是在他的磨難之下,就是說,它是傳主傳奇經歷的血口上開出的明艷美麗的花朵。
注:本文引文,見王庭德作品①《這個世界無須仰視》,西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7月第2版,2019年10月第9次印刷。②《心靈的燈盞》,西北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第1版。
2021-8-2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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