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精神令我印象深刻。去過的人都會為之感動。
——寒春
人民解放軍完全包圍北平城后,局勢已然明朗,國民黨已經走投無路。于是雙方坐到了談判桌前。當權的國民黨將領傅作義已經無路可退,但仍需進步年輕女兒的敦促,才下定決心談判接受和平投降。
和平投降使得北平城避免毀于戰火。但對寒春來說,北平城并沒有真的“被解放”的感覺。一個重要原因是,和平解放使得北平城內所有的國民黨官員都被允許留任。
投降談判結束時,寒春已經和她老家的朋友格特小姐,在北平郊外的燕京大學呆了一個多月。她去陜西解放區的愿望一直未能實現,因為北平城周圍的情況太復雜了,好像把生活在大學校園內眾多外國人中的一個外國人找到,并撤離出來,這并非易事。因此,當北平城打開大門歡迎解放軍進駐時,她便又把睡袋、計算尺和打字機馱在自行車上,和他們一起進城了。
解放軍進城來到西直門1時,我就在他們中間。整個城市都興奮不已。大門敞開,解放軍向里開進,我和隊伍一起行進。路兩邊的人們向解放軍的隊伍撒碎紙花,每個人都鼓掌歡呼,我就這樣從解放區被迎進了北平城。
沙理博和鳳子仍然和他們的私人廚師住在傳教士的院子里,寒春同他們一起去開會時,遇見了文化團體的一位領導。在會議上,他把寒春拉到一邊,悄悄地告訴她,已經安排妥當,讓她乘坐一輛運送重型機械的卡車去延安。
寒春收拾好她的小提箱,等候解放軍的車來接她出發。她與朋友們一一道別。士兵們發現她也會開車,寒春便向他們炫耀了一番車技。之后車子開到一座人民解放軍駐扎的空蕩大樓,她在那里呆了一晚,等候其他貨物裝上卡車。兩名解放軍司機負責護送寒春。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南下之旅。這是一輛老式道奇卡車,寒春高興地站在車斗里,前方是遠景,后面是裹著防水布的設備。在普特尼上學的日子里,她迷上了大卡車上的顛簸旅程,風兒拂過臉龐,四下無人,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放聲高唱。
第一站是石家莊,一個位于北平西南部的小城市2。他們在那里停留了兩周,等候司機處理完事情。等待期間,一位干部找到了寒春,問她是否愿意乘火車去附近一個叫衡水3的小鎮,那里住著兩名外國人,其中一個在拖拉機學校教書,那人正是寒春的哥哥韓丁。
寒春發現韓丁全心投入于講課之中,他正全神貫注地向第一班認真的學員講授拖拉機機械的細節——這也是邁向農業機械化的最初起步。兄妹重逢,他們都非常高興。他們拆開機器,試圖搞清楚工作原理,韓丁不斷追問著寒春,不放過她可能掌握的任何關于機械的知識。寒春終于在這里趕上了未能與她乘坐渡輪過洋,但在寒春之前很久就到達解放區的史克。史克在美國接受過護士培訓,可以在任何需要的地方以護士的身份開展工作。
返回石家莊時,寒春向當地的干部保證,她可以自己坐火車回去,不用麻煩任何人送她;每個人都在忙著工作,回去的路很容易。他們同意了。
這很有趣,因為每個人都說,外國人在解放區不能自由出行,因為政府擔心外國人會看到一些不應該看到的東西。他們總是說做每件事都受到嚴密監控。整個西方報道都是如此。“但在當時,一切都是那么簡單。”如此地自然、簡單和容易。沒有人擔心這個外國人;他們不是那樣想的。他們只是理所當然地認為你是他們中的一員,這就是一切。
離開石家莊的路沒有之前那么順利了,一路泥濘,道路也被國民黨的轟炸破壞得千瘡百孔,車子就在這樣的路上艱難行進。由于大部分橋梁和道路被毀,他們的行程非常緩慢,經常得停下來,用繩子把老道奇卡車從陷入的淤泥里拉出來。每天晚上,他們都會在小村莊停歇。休息時,兩名解放軍司機總是保護著他們的貨物,他們也會睡在寒春的兩旁,以防萬一。進入太行山時,要穿過一片地區,當地農民從沒見過外國人,所到之處,消息人盡皆知。好幾百人擠來擠去,拼命想看一眼這位黃頭發的外國人,寒春的解放軍護衛必須得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給她找飯吃,又不至于在餐館引起擁擠。
終于,經過幾天的艱難跋涉,他們來到了一個鐵路邊的小鎮,倆司機把寒春委托給當地的組織,這樣他們可以繼續完成余下的任務。當地干部不知道該怎么招待這位客人,就給她安排了一個房間,詢問她要不要吃元宵;他們聽說外國人喜歡吃甜食。發現寒春確實喜歡元宵后,他們便為她一天三頓都準備元宵,直到寒春說服干部,他們吃什么就給她吃什么。
在等待解放軍司機回來接她時,寒春感到有些孤獨,便詢問干部是否可以參加他們的日常政治學習。他們大聲朗讀報紙,然后討論所讀的內容。雖然中文不是很好,也不理解他們討論的大部分內容,但她感覺自己現在是作為一個更大集體的一部分,而不是孤立在自己的房間里整天吃甜食,這讓寒春倍感欣慰。
解放軍司機的任務之一是從卡車上卸下重型設備,然后再把設備裝進火車。他們接上寒春,下一站來到了老軍閥閻錫山的窄軌鐵路。有一部分鐵軌還沒有被扒掉,他們登上了一列舊的燃煤蒸汽機驅動的火車。寒春和其他乘客坐在敞開的棚車門前,雙腳懸垂在車廂外,專心地聽著旅伴們繪聲繪色地講述當地游擊隊的故事。棚車哐哐地往前跑,他們又會指給她看在哪兒和國民黨部隊,還有閻錫山的部隊發生過戰斗。
火車抵達時,他們見到了另一輛卡車,他們要同卡車一同渡過黃河,然后繼續驅車前行。水流太過湍急,為了橫渡,他們不得不把木筏或小船拖到上游幾百英尺的地方,然后再把卡車裝上去,嘗試將它送過河去。他們把整輛卡車開到一條小船上,雖然寒春是個游泳健將,但她并不喜歡急流裹挾小船的搖晃翻攪感。總算安全到達了對岸,寒春仰望著著名的綏德古城,臺階從河邊一路修到山頂的城上。他們把卡車停在山下,步行爬上去吃飯過夜。
然而,整座城似乎都聽說來了個外國人,聚集在村子的小客棧里想看上一眼。一大群人擠在一起,后面的人還想努力往前擠。兩名解放軍司機拼盡全力勸阻人群,但也只有前面的人能聽見;后面聽不見的人則繼續推搡,直到整棟屋子似乎在顫抖,薄薄的墻壁快要倒塌了。司機們有點慌,決定迅速撤離,他們把寒春從后門帶了出去,奔下臺階,又回到卡車上。
幾天后,在1949年3月中旬的一天4,他們的卡車隆隆地駛入延安,日本轟炸了每座建筑、橋梁和道路,這里幾乎什么東西也沒有留下。卡車駛上了整個地方唯一的一條小路,這條小路兩旁仍然稀罕地矗立著幾座小木屋。延安坐落在三個主要峽谷的褶皺中,由兩條大河——延河和汾川河5——在城鎮中心附近匯合而成。山谷中隆起的黃土丘陵上布滿了洞穴,人們從細土中挖鑿出一個個小房間,由于巧妙的拱形曲線,這些小房間能夠承受上層的土重。地面沒有留下還挺立的建筑物,從醫院到學校再到通訊社,所有的組織都在窯洞中工作。
倆司機直接驅車前往邊區政府的辦公室,辦公室位于一排窯洞中間,后面還有一排用于居住。康迪,一個會說英語的年輕人,還有其他官員一起迎接了寒春(當時,解放軍解放西安后,本應到西安工作的干部都在延安等候)。寒春和兩位沿路護送她的解放軍司機熱情道別;他們也向這位不尋常的旅伴告別。就這樣,寒春又被轉交給了另一個組織。
然而,唯一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的是,在這之前的一年多以來,她一直依靠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依靠自己的能力克服一切困難。與康迪的第一次談話內容是關于1947年的事情,特別是關于陽早如何通過延安撤退時的一次重要考驗。康迪講述了陽早和張耕野如何在他們以為敵人正在他們身后的山上行進的情況下,仍然留下來挽救掉入河中的裝備。康迪向寒春傳達了她在新組織中的第一個任務:向陽早學習。至少可以說,寒春對這個任務有著復雜的感情。她是一個獨立的人,一個與費米合寫過一篇文章的原子物理學家,一個可以參加奧運會的勇敢的滑雪者,一個可以把任何對手摔倒在地的令人生畏的摔跤手。在這里,她突然發現自己的主要身份是陽早的未婚妻,并被告知要在思想和行動上學習和模仿他。
寒春也盡力使自己接受這一現實。畢竟,如果陽早沒有通過那次考驗,要走到今天這種局面就要困難得多。經過努力,她有意識地克服了自己的“傲慢”情緒,因為她已經做出了來到解放區的選擇,而作為一名核物理研究者、世界級滑雪運動員或令人敬畏的摔跤手,都不大能融入這里。
康迪告訴她,陽早在兩天路程之外的一家鐵廠工作,并已知道她來到延安的消息,一周內就會過來。康迪也領她來到一間為她準備的窯洞,隨后她便搬了進來。
我把我的小提箱搬進了窯洞里……我的全部家當就是打字機、計算尺、睡袋和幾件衣服。原本我以為東西并不多。但是當我進去的時候,他們說這一提箱的東西實在是不一般的多。我開始對我提箱里的東西感到越來越尷尬。當人們進來談論我有多少東西時,它似乎變得越來越大。后來陽早告訴我,在延安大撤退的時候,當時每個人的家當就是背上拔腿就走的那些。
這是寒春第一次在窯洞里生活,她喜歡窯洞的實用性。厚厚的黃土墻起到了冬暖夏涼的隔熱作用。一個缺點是光線不足。前門是唯一的窗戶,上面覆蓋著宣紙;當地人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剪紙這一民間藝術形式,他們把復雜的圖案貼在窗戶上,從屋里面可以看到窗花影子。
整個延安城只有一臺小型發電機,到了晚上就只能勉強點亮小盞飄忽不定的電燈。城市的大多地方使用小煤油燈,人的手掌在燈下顯得格外的大,昏黃的燈光散射出約莫兩英尺長的昏暗光線。正因如此,當太陽一下山,人們就上床了。
白天,寒春被延安的生活精神所感染。組織水平和目標感就像汗水一樣自然地從人們的毛孔中滲出。寒春很快就融入了這個社會,她給自己量了衣服的尺寸。衣服都是定量供應的,每個人冬天會收到一套棉布衣服,夏天會收到兩套結實輕便的衣服。吃飯都是在食堂。由于她是外國人,他們讓她和陽早初來時一樣,與老人和身體較差的人一起吃較好的食物。但她認為自己屬于更年輕的人群,而不是“老家伙”,于是設法說服了他們,很快便轉到了普通食堂。
當然了,每個人每天都會學習。事實上,不僅僅是每個人在繁忙的日子里抽出時間來學習:學習,思考他們周圍和世界上的政治和社會問題,已經滲透到了人們的整個社會生活中。生活條件對于來自大城市的干部已經比較艱苦,更不用說來自帝國主義國家的外國人了。但寒春從小就睡過干草堆,已經習慣了因陋就簡地生活。此外,成為比她自己更偉大的事物的一部分的感覺,使她在洛斯阿拉莫斯的經歷也相形見絀。在這里,人們談論的是重建一個全新的社會,解放全中國,為一個全新的世界而努力。
每個人都在為同一件事而奮斗,我突然感到,我已經成為了一項非常非常宏大的事業的一份子。這給了我一種異常強烈的感覺,我將作為全世界人民的一份子,參與一個共同事業,這感覺非常舒服;感覺好極了。
人們總是說,“你受那么多罪,條件那么惡劣。”但我一點也不記得吃了苦,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不記得它是在吃苦受罪。反正我從來都不怎么注重穿著,每天都能穿同樣的衣服對我來說反倒是一種解脫。
剛開始的時候,我記得感覺脖子后面有東西。我把它拎了出來,他們說那只是一只虱子,問我以前沒見過虱子嗎?還教我用指甲擠虱子,從那以后的一年里,我對虱子很熟悉。這地方到處都是虱子。腰帶周圍比較溫暖,虱子喜歡呆在那里,我們開會聊天時,每個人都在摸自己的腰帶。有人會一邊談論邊區政府正在開展的一些重要活動,談論政策是什么,同時每個人都會提起褲子,開始擠虱子。這能帶給你很好的滿足感,當你擠虱子時,你會聽到“卡吧”的爆裂聲,看到一點血跡滲了出來。
與這些有著遠見卓識的人一起工作,我意識到我是一個非常偉大、非常嶄新的事業的一部分,一個全世界人民都應該知道但卻不知道的事業的一部分。我也意識到,雖然我有很多豐富的經歷,但這卻是我從未有過的。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到了家一樣。突然,我來到了這個家庭,人類家庭的一部分。我身邊所有的人都不是單單為了他們自己。他們沒有想到延安,也沒有想到瓦窯堡,他們想到的是整個世界。這是一種國際主義精神;他們正在考慮如何不僅改變中國,而且是改變整個世界,使之成為人人都能幸福生活的地方。
當我有了那種體驗時,我感到非常振奮和自由。我只是覺得,“老天啊,就應該是這樣。”他們沒有把我當作外國人;他們沒有孤立我,他們把我當作同志對待,因為他們認為外國人也是革命的一部分。他們把我看作世界的一部分。
中國解放的曙光以及周圍人們的熱情和精神,通過她與陽早的聯結,使寒春對中國革命的感情煥然升溫。這一事業將要陪伴,而也切實陪伴著她,即使她的后半生將要和作為“陽早的另一半”的這一刻板身份而纏斗。
注釋
1 原文為Xizimen,應為Xizhimen(西直門)之誤,現譯為西直門。第13章也有同樣問題。——譯者注
2 原文有the capital of Hebei Province,河北省省會。此說有誤。石家莊市遲至1968年才成為河北省的省會。此前河北省省會曾在保定和天津之間多次遷移。現刪除省會一說。——譯者注
3 原文為Wenshui,經確認,應為衡水。——譯者注
4 原文為in the middle of April 1949,即1949年4月中旬的一天。經確認,寒春、陽早于1949年4月2日在延安結婚,故寒春到達延安的時間應為3月中旬。現改為3月。——譯者注
5 原文為the Yangtze and the Yellow Rivers,指長江和黃河,此說有誤。延安位于延河和汾川河的交匯處,而不是長江、黃河交匯處。延河和汾川河都是黃河支流。現改為延河和汾川河。——譯者注
本書原名:Silage Choppers and Snake Spirits
中文書名:踏遍青山人未老
作者:[美]周道遠(Dao-Yuan Chou)
本書中文版翻譯已獲作者授權
翻譯:元元
校對:juxieanchao
二校:大鉆風
編輯:三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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