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師都喜歡講傳承的故事。
王家衛在《一代宗師》里用明線講了傳承,姜文在《太陽照常升起》里用暗線講了傳承。
電影開場的時間點是76年,但梳理完故事線就知道,這是姜文用的障眼法,電影真正的開場時間被他放到最后,即58年。
1958年,周韻和孔維扮演的兩個女人,都在邊疆地區找丈夫,走著走著便走到了岔路口,一條寫著盡頭,一條寫著非盡頭。
裝扮西式洋氣的孔維,毫不猶豫的走向盡頭路,穿著土氣的周韻則堅定的走向非盡頭路。
走盡頭路的孔維終于找到姜文演的唐雨林,他們結婚了,孔維也成了唐妻,他們在鐵道邊搞了一場大狂歡,喝不完的酒、唱不完的歌、跳不玩的舞,狂歡猶如無邊無際的夜空。
走非盡頭路的周韻只得到一些丈夫的“遺物”,之所以加引號,是因為丈夫未必真的死了,周韻也不相信丈夫死了。
而這些“遺物”里,有一只印著最可愛的人的茶缸,一本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說明她“死去”的丈夫是革命者。
革命者死去是犧牲,如果沒有死去卻留下遺物,那是叛變、腐化、墮落。
聯系到隔壁的大狂歡,寓意已經呼之欲出。
盡頭路可以是革命走到盡頭不需要繼續向前了,也可以是福山的歷史終結論,非盡頭路是前面還有路要繼續向前走。
在58年那個特殊的年份,社會主義大家庭向哪里走、革命者向哪里走、人類歷史向哪里走,其實已經埋下伏筆。
2
周韻帶著丈夫的“遺物”回家,此后的形象便是瘋媽。
瘋媽始終不相信丈夫已經離她而去,還想帶著丈夫曾經的信念繼續向前走,這一刻,瘋媽和離開鵝城的張麻子重疊起來——兩人都是孤獨的繼續前行者。
要繼續前行就必須有繼承人。
張麻子離開鵝城以后,只有一匹白馬相隨,孤獨的重回大山,而和瘋媽一起回家的,是她和丈夫生的遺腹子李東方。
生于58年的李東方,代表了新中國最朝氣蓬勃的年代出生的一代新人,意味著以李東方為代表的這一代新人,就是張麻子和瘋媽的繼承者。
瘋媽對李東方寄予厚望,說世界是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你們的,你們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太陽照常升起的第一層寓意便出來了:你們就是將來的太陽,我走后,你們照常升起。
事實上,瘋媽沒有徹底瘋的時候,母子二人的關系不錯。
比如瘋媽從課堂上接回李東方,母子二人在路上有說有笑,顯然是日常相處融洽,兒子親近并崇拜母親,母親也疼愛兒子。
直到有一天,瘋媽做了一個夢。
瘋媽夢到一雙鞋子,而這雙鞋子便是58年李東方出生時,她在鐵路上找孩子見到的那雙鞋。
鞋子代表了曾經的信念、來時的路。
于是瘋媽去買鞋。
回家的路上,她把鞋子掛在樹上,但被只會說“我知道”的鸚鵡給叼走了,從此以后瘋媽就徹底“瘋”了。
因為曾經的信念和路,被人篡改剝奪,瘋媽失去信念和道路的解釋權,會說“我知道”的鸚鵡開始替瘋媽說話。
鞋還是那雙鞋,但是穿的人不一樣,走的路也不一樣。
李東方為了安撫母親,重新買了一雙新鞋,放在床頭騙她鞋找回來了,但瘋媽卻不屑一顧:
“不是我的鞋,我不穿,不是我的路,我不走。你們想修改我的鞋篡改我的路,我是不認的。”
經此一事,瘋媽發現更大的問題,村口大樹底下都是滾圓的頑石,導致大樹長歪了,以后還會越來越歪。
于是她決定把這些頑石挖出來,洗一洗曬一曬,期待沒有頑石的干擾,樹姿能重新調整過來。
瘋媽是一片好心,但沒人理解。
村民不理解,到處跟著起哄。兒子李東方不理解,跳進壕溝大發脾氣。曾經的戰友李從喜不理解,和李東方說“你媽不該是這樣。”
所有人都不理解瘋媽,都認為瘋媽徹底瘋了。
李從喜這個角色,還要另外一重意思。
他去邊疆工作十幾年,混了四個口袋衣錦還鄉,意味著提干升官,而瘋媽給李東方講父親的時候,說他從長槍變成手槍,也意味著提干升官。
從長槍變成手槍的人拋棄了瘋媽,從布衣變成四個口袋的李從喜不理解瘋媽,即老一輩人都站在瘋媽的對立面。
所以瘋媽說李從喜抽煙能把火抽進肚子里,還不疼,所以瘋媽說李從喜已經犧牲了,和他說話的時候,必須手握頑石做為防備。
把火抽進肚子里,代表李從喜貪得無厭,做為革命者,貪得無厭便是犧牲了,犧牲在了不貪得無厭的年代。
所有人的質疑,瘋媽都不在乎。
她一邊教育李東方培養新人,一邊爬到樹上找鞋看路,隨時準備跌的粉碎。
3
原本瘋媽還對李東方寄予厚望,隨時都在教育培養他,甚至和李東方在房間里一起摔碗。
不同的是,瘋媽是有選擇的摔,李東方是無意識的摔。
看到李東方的樣子,瘋媽也無意去管,因為瘋媽覺得,這些舊的壇壇罐罐摔就摔了,樹姿要正、村風要新,就必須打碎一些舊的壇壇罐罐。
這樣做的好處,李東方總有一天能明白。
但是瘋媽錯了,李東方不明白。
無意識的摔破壇壇罐罐之后,李東方指著瘋媽的鼻子大罵“瘋子。”
聽聞李東方指責自己,更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干的時候,瘋媽頹然坐地。
故人不理解、村民不理解都沒有關系,瘋媽從來沒有在乎過,寄予厚望的一代新人的反叛,才是擊倒瘋媽的最后一根稻草。
瘋媽明白,不管再做什么,都沒有意義了。
她摸著李東方的臉說:“算起來,打了你上千個耳光吧,不打你了,從今天起我再也不打你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瘋媽穿上了鞋。
穿著李東方送給她的那雙鞋,意味著瘋媽不再強求李東方這一代新人接受自己的選擇,而是為了保護這一代新人,反過來接受了李東方的選擇。
瘋媽的心死了,言也善了。
不打了,即祝你好運,以后你該怎么辦,只有天知道。
就在李東方去接下放的唐雨林夫妻時,瘋媽便消失了,只留下一身衣服在河里飄著,供兩岸的人們瞻仰。
4
李東方做為一代新人是迷茫的。
他聽著未曾謀面的革命者父親的故事長大,很想知道父親到底長什么樣,也想和父親做一樣的事。
但那個光芒萬丈的父親,早已面目模糊,看不出本來的樣子。
而父親的頭像,正是瘋媽剪掉的。
他跟隨母親長大,想學母親過河的本領,卻因為技術不夠,在河里摔的人仰馬翻。
母親那些不可理喻的做為,讓他感到羞恥,連不想上學的原因都是,不想讓同學知道自己有個瘋媽。
這些同學的形象非常模糊,可以是黑頭發,也可以是黃頭發,可以是說本地方言的人,也可以是滿口外語的人。
因為李東方感到羞恥,所以要和瘋媽決裂。
也就是說,李東方這一代新人根本不知來時的路,也不知未來的方向,是迷失的一代新人。
而就在瘋媽消失之后,李東方迅速勾搭上唐雨林的妻子,甚至那個會唱《李鐵梅》的16歲姑娘,都對唐妻的洋氣打扮羨慕不已。
這個女人便是58年走向盡頭路的女人,這對夫妻便是在盡頭路結婚、參與大狂歡的夫妻。
總而言之,他們是瘋媽的對立面。
李東方做為中國隊長,和唐妻這個美麗女人搞在一起,其實是越軌的。
因為李東方是非盡頭路的繼承者,唐妻是盡頭路的實踐者,他們從思想到穿著,從談吐到行為,都是格格不入的。
于是他們之間有一層天鵝絨做的遮羞布。
李東方不知道天鵝絨是什么的時候,還可以勉強活著。
一旦李東方知道天鵝絨是什么以后,說明遮羞布已經揭開了,雙方都沒有退讓的余地了,李東方也成為知道真相但尚未覺醒的人。
為了避免李東方這一代新人真正覺醒,唐雨林為了維護自己的體面,也為了扼殺危機,便用獵槍要了李東方的命。
李東方們只有迷茫茍活的權利,沒有揭示真相的資格。
更年輕的一代新人是六個小孩。
他們的年紀太小,根本沒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要跟著唐雨林上山打獵享樂,便覺得很幸福。
但這種幸福是虛幻的。
他們沒有資格分享獵物,打獵的時候也被唐雨林嚴格管著,不能隨便行動,而唐雨林則是指哪打哪,根本不受約束。
他們只有參與打獵的虛幻幸福,卻沒有享受打獵過程和勝利果實的資格,論地位比李東方們更加不堪。
這意味著李東方之后的一代新人,在沒有辨別能力、沒有覺醒機會的時候,便淪為走盡頭路的唐雨林的跟包。
他們不知道唐雨林是誰,不知道瘋媽是誰,更不知道李東方們有過怎樣的迷茫,只要唐雨林往哪里揮手,他們就往哪里跑。
那唐雨林真的信任他們嗎?
恐怕未必。
夜晚唐雨林獨自回家,聽到后面有動靜,便悄悄在獵槍里塞了一包子彈,因為他害怕山林里的猛獸,也害怕唯命是從的小跟包們,突然跳出來奪槍。
一旦槍沒了,唐雨林便失去了指揮權。
李東方死后,瘋媽和張麻子失去了繼承者,唐雨林也不敢把更年輕的小跟包們,當成自己的繼承者。
5
“怎么辦”這個問題,在影片中出現很多次。
唐雨林的解決辦法是不停的打獵,用打獵的過程維系小跟包的幸福感,用獵物換取生存的必需品。
瘋媽給出的解決辦法是:“阿廖莎,別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
關鍵點是他一笑天就亮了。
“他”是誰,不知道,可能是來自蘇聯的阿廖莎,可能是沒有犧牲的李從喜們,可能是那雙鞋,也可能是瘋媽自己。
但影片里也反問過:“人死后還能笑嗎?”
人死后當然不能笑了。
所以來自蘇聯的阿廖莎不能笑了,已經犧牲的李從喜們不能笑了,消失的瘋媽也不能笑了,丟了的那雙鞋更不能笑。
“他”們不能笑了,但這片天終究是要亮的。
瘋媽和李從喜都在村里的時候,太陽照常升起,瘋媽消失以后唐雨林來了,太陽照常升起。
這也是太陽照常升起的第二層寓意:
世界運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管瘋媽在不在村子里,別人照樣活,有你沒你一個樣。
但瘋媽下了一盤大棋,她還有后手。
瘋媽用樹底下的頑石,在村外堆起一座白宮,里面擺滿了舊物件,這些舊物件看起來完好無損,實際上都已經破裂,脆弱到經不起一聲噴嚏。
這座擺滿舊物件的白宮,可以看成是瘋媽留下的課堂。
她說過,“這幾個字,媽也能教你。”
瘋媽在這里教的可不止幾個字,而是一種態度、一種價值觀:
已經打碎的東西,拼湊的再完整也沒有實用價值了,以前的日子已經回不去了,你們得繼續向前走,不要再回頭。
這個地方,李東方去過,感悟到一些東西。
唐雨林進去過,并且在門口做了記號,可能以后還會進去。
門口的一代新人也發現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偷偷溜進去看看。
于是,中青少三代人都和瘋媽產生了交集。
瘋媽嘗試過回答“怎么辦”,給出的答案所有人都不滿意,于是她把樹底下的頑石都挖出來,破碎的舊物件都擺出來,明明白白的展示給所有人看,讓看到的人自己回答“怎么辦”的問題。
要是回答不出來,只能說你沒懂,不能說你沒看見。
看的人多了,懂得人就多了,這些人自然會走到影片末尾的岔路口,再次面臨瘋媽和唐妻的選擇:
到底是走向高山之巔萬丈懸崖旁邊的盡頭路,還是經過荒涼但一馬平川的非盡頭路,繼續向前走。
他們會給出自己的答案。
這也是宏觀意義上的,太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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