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先是被二舅刷屏,后是被周劼刷屏。
二舅在農村。
一次醫療事故的受害人。
殘疾證沒辦下來,靠做點零工過日子。
先是給生產隊做板凳,每天做兩個,每個一毛錢(一個月4-6塊的收入),可以養活自己。
生產隊解散,二舅游走在各個村子給人做木工。
北漂了一段,二舅又回到家鄉。(當時剛改革開放,各企業普遍漲工資,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從重工業積累推動經濟,向生活需求拉動經濟轉型,市場上生活資料短缺,許多人購置家具,買不起正式家具廠家具的,就自己弄點木料打家具,二舅的手藝估計在北京掙了一些錢。但是,那個時候,物價也開始迅速上漲,長安居大不易。所以,很快二舅的兜里就沒剩幾個錢了。)
期間,二舅的堂弟在北京當兵,二舅去投靠他,給部隊做了很多家具。(二舅的堂弟應該是營級以上干部,可以家屬隨軍。二舅給部隊做家具,錢怎么算的,收沒收錢,作者沒提。就算二舅不要錢,部隊也不會不給錢。二舅做家具,木料肯定需要錢,或者部隊提供,或者二舅代購,不論哪種方式,部隊都會有一筆開支。與之對應,也必然有木工費的開支。)
二舅在澡堂遇到首長,首長給他搓背,被他堂弟看見。不久,二舅就回家鄉了。(這里的故事,值得玩味。一是當年官兵平等,木匠可以和首長在一起洗澡,首長還給木匠搓背。二是二舅回家鄉以后,說北京人搓背真好。)
北京消費升級,二舅手工制造的家具不能滿足北京人的需求。部隊經費增加,也不必再使用二舅手工打造的家具。
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末,二舅的手藝在當地農村還是有用的。許多人傾盡儲蓄蓋了新房,買不起成套的家具,只好買二舅的作品。二舅在北京待了那一段,學會了不少新樣式。所以,回家可以做時髦的家具。
二舅30歲出頭的時候,正是全國消費升級的時候,當時二舅的收入應該不錯,給二舅說媒的人很多。但是,二舅婉拒了,他這輩子只能顧得住自己,顧不住別人。(二舅很清楚自己的收入并不是穩定的收入,對自己能給對方提供穩定的經濟基礎,沒有信心。)
二舅后來和一個有夫之婦曖昧。(估計那時二舅應該40+,時間應該是1990年代中后期。)
那個有夫之婦,后來和她丈夫一起煤氣中毒死在工棚里。(房地產和外向型經濟那時已經開始起步了,大批農村勞動力進城打工。主要兩個方向,建筑工地和血汗工廠。那對夫婦大概率是去了建筑工地)
三駕馬車中的兩架,出口和房地產,在那個時代開始成形。隨著勞動力密集型農業轉為石油農業,基層生產組織解體,大批受過初等教育的廉價勞動力,被從土地上解放出來。
境外生產資料和國內勞動力相結合,生產力大幅上升。兩個發動機地區初具雛形。
2000年開始,農村家具也開始升級,二舅做家具的空間也受到擠壓。
這時,大學開始擴招。當時,農民工一年的工作在萬元以內,許多農民拼命打工,想讓自己的孩子擺脫和自己一樣的命運。表面上看,獲得大學文憑更容易了。農民工沒想到的是,都有文憑等于都沒有文憑。他們的子女獲得了大學文憑,還是要從事和他們一樣類似的工作,當然,隨著機械的普及,他們的不用再耗盡體力背負沉重的建材,而是在格子間的996,甚至997中耗盡精力。
一些野雞大學的文憑,只是專門給一些特定的人更低的門檻。這些人,都不是外人。
這些特定人才,混個野雞大學的文憑,再讀個省委黨校研究生,雖然連看書都要用拼音標注,但是不妨礙他們大展宏圖。
這時,房地產也開始起步了。有預售制,只要很少的資金就能撬動巨大的杠桿。當然,不是誰都有機會撬杠桿的。許多人投身房地產行業,但是,其中顯然沒有二舅那樣的人的機會。
寬松的貨幣政策、農村勞動力進城,推動城市房地產價格飛漲。許多人獲得了天量財富。當然,這些財富對應的是另一些人為了能在城市落腳要掏光六個錢包。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四萬億,家電下鄉。
四萬億的主角是鐵公基。一些省份紛紛試用各種政府平臺,比如某省高速之類,靠貸款大干快上。一些不法分子在貸款的時候,吃回扣撈一把。在施工的時候,層層轉包,偷工減料,再撈一把。建成以后,盈利了,就提高自己待遇,虧損了,就向財政伸手。據說,有些實權的科級位置,給個副廳長都不換。其中有多大偷手,大家自己想。
第三架馬車啟動了。
物價和房價進一步上漲,二舅當年每天兩毛錢的收入養活自己簡直是笑話。快速上漲的還有房價。二舅的工錢也上漲了,每天大約4元。
2012年,二舅為養女在縣城安家,掏了十幾萬。不知道他怎么攢出來的。
當然,賺錢不止開發商,也有那些利用手中權力獲得外快并大量購置房產的人。開發商吃第一杯羹,他們吃第二杯。隨著農村勞動力進城,這些人只要收租就可以過得很安逸。
甭管六套還是七套,每天工錢4元的二舅顯然不會有這么多房產,他給養女在縣城買一套房,已經傾家蕩產了。
所以,他和姥姥一直住在那套比美國歷史還悠久的老屋里。那套老屋估計還是解放的時候,土改,分房子分給二舅家的。
隨著私有制下的工業化進程,城市與農村的差距不斷擴大,人口不斷流失,農村日益凋敝。
隨著城市不斷吸收農村勞動力,農村勞動力成本也越來越高。但是,由于農村人口外流,要賺錢就必須在更大的范圍內找工作的機會。
姥姥年紀大了,生活不能自理。二舅要照顧姥姥,就很難離開姥姥去賺錢。二舅為了養女買房掏光了積蓄,自己的養老錢從哪里來?二舅沒有養老錢,估計姥姥也沒有。
姥姥為了不拖累二舅,自己想自殺。估計被二舅及時制止了,避免了現代中國農村版的《楢山節考》。
隨著家電下鄉和人口流失,二舅木匠生意必然越來越少。另一方面,為了防止姥姥自殺,二舅出門做工都帶上姥姥,必然不能在更廣大的范圍內尋覓工作的機會。為了增加收入,至少維持現有的收入,二舅開始搞多種經營。
修插線板、修電燈、修洗衣機、修玩具車、修燃氣灶、修農具、修水龍頭、修鎖。
由于看不到出路,生活壓力大,許多人焦慮和不安,精神內耗,二舅所在的農村,宗教事業又開始復蘇。二舅給寺廟干活,自己也給人算卦。
工業化、城市化,在迅速擠壓二舅的經濟來源。過幾年,隨著鐵公基的進一步發達,老人逐漸離世,農村的人口會更少。那時,不知二舅怎么謀生?是去縣城找養女嗎?
那時縣城還能維持的下去嗎?二舅的養女會不會要進一線城市打工?像視頻的作者一樣?雖然讀了大學,還是成了社畜。不同的是,當年老一輩去的是工地和血汗工廠,新一代讀了大學,去的是996的格子間。
那種連認字都困難的炫富蠢貨的工作崗位,顯然不是給他們預備的,他們也進不去。
二舅老家的房產是不能帶進城的,他們只能用預售制從開發商那里買新房,或者從有六七套房產的人那里買二手房,或者租房。不論怎么解決,都會耗光他們一生的積蓄,就像二舅給養女買房耗光積蓄一樣。
二舅、他養女和作者,以及他們的后代必須負重前行。
修鐵公基,貸款有偷手,施工有偷手。建成以后特許經營,盈利可以給自己開資,賠錢可以向財政要補貼。債務償還不上,有財政兜著。將來化債,還有偷手。
財政的錢怎么來?稅收、賣地、借債、拋售國有資產或者印鈔。
加稅也好,房價上漲也好,物價上漲也好,羊毛出在二舅他們身上。借債,有偷手。拋售國有資產,肥水不流外人田。
偷手、穩賺不賠和肥水,讓有些人歲月靜好。
這些享受歲月靜好的人,是真正的粉紅,發自內心感恩。
很佩服二舅那種頑強的生命力和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那種生活態度如同革命年代的革命樂觀主義。
二舅他們這些人啊,本不應該這么落魄才對。
二舅是聰明的人,他能說什么呢?
從生產隊解散他就能預感到自己的未來。所以他要去北京,去紀念堂看看他。
二舅只能說,改革開放好,他也好,他公平。
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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