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葡萄牙的衰落

文/呂偉明

    當明廷銷毀鄭和下西洋的全部檔案，禁止海外貿(mào)易的時候，在遙遠的葡萄牙，亨利王子于1419年派出了第一支僅有一艘橫帆船的探險隊，向南尋找?guī)變葋啠涣洗伙L吹向了西方，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了馬德拉群島。1427年，葡萄牙人又發(fā)現(xiàn)了亞速爾群島，1444年，葡萄牙人繞過佛得角，在西非帶回235名奴隸，肇始了延續(xù)400年的歐洲奴隸貿(mào)易。與妄自尊大、自我封閉的中國不同，葡萄牙在四十年的時間里，成了歐洲的航海中心，他們建立起了世界上第一流的船隊，擁有第一流的造船技術，葡萄牙人成為第一批遠征未知世界的探險者。

    正是這種無畏的探險，才直接促成了歐洲人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驟然變得狹小，原本那些出產(chǎn)茶葉和絲綢的東方神話國度也變得越來越近，可以平視了。1494年，葡萄牙與緊隨其后的西班牙第一次瓜分了世界，《托爾德西拉斯條約》規(guī)定，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的地方從北極到南極畫一條線，以東屬于葡萄牙，以西屬于西班牙，葡萄牙由此控制了環(huán)非洲海路，西班牙控制了大西洋和新大陸，但是巴西歸葡萄牙所有。那時，麥哲倫還沒有環(huán)游地球，全世界的人都無法證明地球是圓的。人口不及中國一個省的葡萄牙竟然能夠瓜分世界，說到底還是一個占據(jù)歷史先機而造就的奇跡。

    在達·伽馬船隊到達印度，帶回相當于遠征總花費60倍價值的胡椒和肉桂的時候，葡萄牙從此傾全國之力開辟商業(yè)海路，他們進入馬六甲、占有香料群島、租借澳門、殖民巴西。在16世紀，他們已經(jīng)控制了跨越半個地球的商業(yè)航線，打破了阿拉伯人和意大利商人對印度洋的傳統(tǒng)壟斷，從15世紀末到16世紀上半葉，他們運走了亞洲香料總產(chǎn)量的十分之一。不足200萬人口的葡萄牙，成為壟斷世界香料、食糖、黑奴貿(mào)易的世界性商業(yè)帝國，與西班牙同時成為歐洲的權力中心。

    在四百年后的今天，所有強國都信奉一條基本原則：誰要想控制世界，就必須先要控制海洋。如果中國在鄭和下西洋的時代繼續(xù)維持在海外的軍事存在，用幾百年的時間經(jīng)營海上優(yōu)勢，那么中國今天就不會受制于第一島鏈之前。可是，葡萄牙明明是一個海洋強國，為什么會慢慢衰落了呢？在《大國崛起》里，曾經(jīng)列舉了幾個原因：第一，人口過少。1610年，葡萄牙在全球范圍內只有6000名海員，以至于根本無法駕馭全部船只，農(nóng)民大量進入城市和參加遠洋，使得農(nóng)村逐漸凋敝；第二，財富大量流失，香料貿(mào)易的豐厚利潤吸引了法國、英國、德國的商人參與競爭，好望角航線漸漸向地中海航線轉移，葡萄牙人的收益因此減少；第三，國內享樂之風盛行，國民思想頹廢，缺乏追求，當香料貿(mào)易利潤衰竭，財富會與國力同時衰微；第四，國王平庸，當1578年葡萄牙國王戰(zhàn)死于摩洛哥之后，西班牙國王菲利浦二世依靠血緣關系被選為葡萄牙國王，雖然葡萄牙在1640年擺脫了西班牙的統(tǒng)治，但世界局勢已經(jīng)完全改變，葡萄牙的東方殖民帝國早已被全面瓦解，只剩下澳門、果阿幾個據(jù)點，從此不再具有強國地位。

    《大國崛起》依據(jù)當時的國際局勢總結出的四個原因非常有說服力，但是我認為，要想了解一個國家的興衰演變，除了考察當時的外在環(huán)境之外，還應該考察它自己國內各種勢力的消長和變遷。從歷史記載來判斷，葡萄牙衰落的起源應該更早，應該在15世紀末就開始了。1492年，西班牙下令：本國的猶太人必須皈依基督教，否則就離開西班牙。因此大批猶太人到反猶太情緒較弱的葡萄牙避難。1497年，羅馬教廷和西班牙向葡萄牙施壓，迫使葡萄牙放棄對異教徒的容忍，大約7萬猶太人被迫接受了形式上的洗禮。1506年，在教廷的強大壓力下，葡萄牙進行了第一次血腥大屠殺，有2000名已“皈依基督教”的猶太人喪生。從此以后，葡萄牙的精神生活和科技事業(yè)停滯不前，陷入盲從、狂熱和講究血統(tǒng)純凈的境地。

    自此以后，隱蔽的猶太教徒，包括一大批第一流的天文學家紛紛逃離葡萄牙，他們帶走的不僅是金錢、技能、貿(mào)易網(wǎng)絡和知識，更重要的是那些在思想上起催化作用的兩個主導因素：好奇心和敢于持有異議。宗教迫害造成的惡果延誤了幾代人的進取，到1513年，葡萄牙已缺乏天文學家，十年之后，科學界的帶頭人都出走了。葡萄牙曾試圖建立新的、基督教的天文學和數(shù)學系統(tǒng)，但是都失敗了。因為好的天文學家都被懷疑是猶太教徒。整個葡萄牙的教育與生活都在教會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下，全部課程都注重于語法、修辭和經(jīng)院哲學，沒有人敢冒險講授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頓的學說，葡萄牙人竭盡全力將自己與外界的和被視為異端的影響隔離開來。從此不再有學生出國留學，甚至在1624年，宗教裁判所列出一個龐大的禁書清單，當然這有一個神圣的理由：都是為了更好地拯救葡萄牙人的靈魂。在這種環(huán)境下，科學研究和學術探討陷入衰退，就不足為奇了。

    國內思想的漸趨封閉，自然與一個海洋強國不相稱，而且葡萄牙已經(jīng)建立起一個世界性的殖民帝國，也根本不可能與世隔絕。海外歸來的外交官們帶回一種信息，即世界各地在前進，葡萄牙卻陷入停滯。可惜這些人被視為“異化分子”，被人們嚴重質疑。經(jīng)過漫長的自我封閉以后，葡萄牙人一直領先的那些領域都開始落后了，到17世紀末，荷蘭人有了更精確的航海圖，當國王約翰五世下令更新數(shù)學、軍事工程學和天文學的教學內容時，所需的儀表器械不得不采用外國貨。到1700年，葡萄牙已經(jīng)成為一個落后的弱國，當一個國家不再有敢持異議的人，整個國家就如同在黑夜之中摸索前進；當國民失去了好奇心和獨立思考的精神，國家的未來便如同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越來越脆弱。

    其實，說到底，時間還是決定一切的標準。時間與冰川接吻，消融的是冰川；與熔巖沐浴，冷卻的是熔巖。時間，決定著一切。而一個世紀的時間，可以讓一個弱國奮發(fā)圖強，躋身強國之林，也可以讓一個強國銷聲匿跡，化為歷史塵埃。當一個國家的斗志都歸攏于一個神龕，那么就會失去生命力，當一個國家不再允許存在異議，那么就會萬馬齊喑。現(xiàn)代化的都市里，每個十字路口都有紅綠燈，誰愿意永遠都是紅燈？或者，誰愿意永遠都是綠燈？還是紅綠相間的好，不然整個國家都會在十字路口失去方向感，而且在每一個十字路口都可能發(fā)生致命傷。

                                                         2008年9月21日23點5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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