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地 被 敲 掉 的 牙 齒
——為被害的桂林山水而作
莫 雅 平
寫這篇文章時，我的眼中盛著眼淚，一個飽經風霜的男人的眼淚。二十年前，我的老祖父在病危之際，千方百計要找回他丟失的一顆牙齒，說是父母所賜，不能丟失。我當時不理解他的急迫。約一個星期之后，他永遠離開了我。我為他的逝世感到沉痛，但我當時卻不理解他的沉痛。
多年以后，我有一次牙痛。那個難受勁兒，真沒法說，我仿佛感到全世界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到了我的牙根上。那次我突然意識到，自從小時候換了牙之后，現在這口牙將要跟隨我下半輩子。我的這最后一口牙，一旦丟失就永遠不能再生，永遠找不回來了。想到這里，我的心隱隱作痛，我頓時理解了我祖父當年的沉痛。
大學畢業后，我來到風景如畫的桂林。桂林奇特的山水令我著迷。我有一次突發奇想：桂林的那些相鄰排列的山峰，是大地的牙齒！我欣賞它們的美，更明白他們的珍貴。正是在桂林的群山間徜徉時，我寫下了詩句：創傷構成風景，世界不顯得憔悴！我對桂林的山，有著對自己的牙齒一般的感情。
但想不到后來，我的心竟要一次又一次為桂林的山（以及桂林的水）感到沉痛！在桂林附近，一座又一座美麗的石山被炸藥炸開了，變成了殘廢的山或者山的廢墟；一個又一個能讓人長出想象的翅膀的石頭被碎石機粉碎了，變成了腳下的碎石，或者空中的飛塵；一個又一個晶瑩剔透的石鐘被敲下來了，變成了人們案頭的玩物。我感到痛心，為見證一座山被謀害的殘狀，我曾背著相機，騎車將近一個小時到達現場，難受地按下了快門。
這兩天，我的心再度隱痛。在新浪網上，《無極》劇組嚴重破壞香格里拉環境的事情曝光之后，作家沈東子發表舊作再次批評了《印象劉三姐》旅游項目對漓江山水的環境損害。大量讀者支持沈先生的觀點，但也有一些人在匿名謾罵沈先生。以謾罵為雄辯，這令我對某些人的理性缺乏感到難過。而更讓我痛心的是，廣大國人的環境保護意識還沒有蘇醒，他們對開發與保護、目前利益與長遠利益的關系至今還認識不清。
在大是大非面前，沉默就是犯罪。我不能沉默。就像成人壞掉的牙齒不能復生那樣，桂林的山是不可再生的，一旦毀掉，就永遠喪失了。如果沒有了山水，桂林還有什么可自豪呢？我仔細看過一些殘廢的石山，由于裸石上難以附著泥土，加之山石的成分不合適植物生長，那些山一百年內將無望恢復植被。也許有人說：桂林的奇山有的是，怕什么？對此我不想多說，只請大家注意一個常見的現象：有些富翁一旦染上惡習，萬貫家財很快就散盡了。
同樣，桂林的水一旦被毀壞，要恢復決不是一件易事。當年俄國一位科學家蒙冤被殺，一個有良知的作家沉痛地說：“砍掉這顆頭只需一秒鐘，而要再長出一顆來，一百年還不夠！”。大自然歷經幾十、幾百萬年塑造的桂林山水，一旦被毀壞，豈能在短期內恢復！前不久我徒步漓江，在一處風景如畫的河岸，我看到了游客丟棄的大量不可消解的垃圾。我難過地撿走了那些垃圾。有如此沒有環保意識和公德心的游客在，我不能不為桂林的山和水擔憂。
其實，旅游觀光不僅僅是玩，它還是一種怡情養性的審美活動。桂林山水的神奇和不可替代的美，就在于其山與水的完美和諧的融合，這在全世界都是少見的。中國人稱風景畫為“山水畫”，看懂了桂林山水，也就把握住了中國山水畫的精神。在漓江邊，看到別人丟棄的垃圾，能隨手撿走，我們的心靈在不經意間便多了一份潔凈。假如看到對桂林山水的損害卻無動于衷，我們豈不失去了一個自我完善的機會，不可惜嗎？
對大自然的恩賜，當然要好好享用，但是不能濫用。這就存在一個開發與保護兼顧的問題。最基本的原則應是：順應自然。景點建設如果與自然環境不協調，必定影響審美樂趣。旅游的目的是寄情山水，尋找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人與自身的和諧。在一個山被閹割、水被污染的環境，我們怎能獲得完美的和諧呢？只開發而不保護，最終被傷害的除了環境，還有我們自己的利益。假如自然界被建設得和人造的城市沒區別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除了開發和保護兼顧，還應當處理好眼前利益與長遠利益的關系。開發景點固然能帶來一些眼前利益，但假如不注意保護環境，眼前利益不會久長，甚至可能留下巨大后患。當年洞庭湖等地的圍湖造田，的確曾帶來一些利益，但其后遺癥也是眾所周知的：洞庭湖等水系的泄洪自調功能下降，導致洪災不斷泛濫。為眼前利益所迷而肆意開發，忽視長遠利益，無異于殺雞取卵。
凡涉及重大利益，難免會有分歧。《印象劉三姐》項目引發的爭論，說明一定問題。雖說亡羊補牢，也許未晚，但最好是防患于未然。對涉及重大公共利益的事情，要想盡可能地避免后患，政府有關部門應該深入調查研究，嚴格審核把關。但由于官員自身的人性弱點，以及體制的某些弊端，單靠官員把關顯然是不夠的，有眾多豆腐渣工程的出現和貪官的落馬為證。
為更好地實現公共利益，讓大眾知情是十分必要的。公眾的知情權，是民主與法治的當然組成部分。讓公眾知情，就更能了解和體現公眾的心愿，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尤其是涉及重大公共利益的事項，假如能有法定的公眾表決程序，決策就會更加科學、務實，更能興利除弊。歐美發達國家處理此類事務，非常注重民意調查和民眾表決。可惜，對引起爭議的《印象劉三姐》項目，桂林的百姓事先毫無所知。
無數的事實已證明，破壞環境的結果是導致環境的惡化與報復。我曾想象，桂林山洞中的石鐘乳是山神的牙齒。當利欲熏心者把它們敲下來牟利時，山神竟然沒有把牙齒咬下來，夠仁慈啊。大自然的耐心真好。然而，耐心也是有限度。前段時間，北京一日之間落下33頓黃土，那是大自然給中國人的警告。猶太人說：“每個猶太人都對彼此負有責任。”這句話對中國人也理應適用。發生在北京的事情，和桂林人也有關。同樣，發生在桂林的事情，也應該和北京的人有關系。
前不久看桂林才女南溪寫桂林美景的文章，她對桂林的熱愛令我感動。讀后我說：“能生活在一個好地方，是一種前世修來的福。能在桂林這么好的地方生活，說明我們從前世開始就是好人了。下輩子還要作好人，還要生活在好地方。”但一想到桂林那些被破壞的山水，我的內心就隱作隱痛。其實，桂林不僅僅是桂林人的，也是全中國人民的。為了桂林的未來，也為了中國的未來，我沒有權利無動于衷。在太陽升起之前，我為被害的桂林山水祈禱。
2006年5月13日星期六凌晨4點1分于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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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的石山遭到嚴重破壞，其慘狀令人怵目驚心。
若欲了解真相，請看組圖：
http://blog.sina.com.cn/u/109517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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