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喪事
一
長途大巴一過紙坊即駛上通往南方的高速公路,車速驟然加快,如同一粒出膛的子彈,沿著筆直的彈道迅疾向前。隔著車窗望去,越來越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湖區,湖面廣闊,碧水連天,時而可見星星點點的飄浮物,不知是漁船還是洲渚。湖水在五月的陽光下鏡子般閃著亮光,那亮光直射進心里,暖烘烘、亮堂堂,令我感到些許寬慰。一叢叢魚柵立在湖汊相連的地方,在新漲的湖水中,時隱時現。水域之間是灌上水的稻田,如果不是被縱橫交錯的田埂分割,簡直分不清哪是湖哪是田。田埂上立著成群的白鷺,見農人耖田過來,便“騰”地飛起,跟在后面盤旋歡叫。我下過農村,知道它們是在啄食被耙齒翻出水面的小蟲什么的。這場景使我不由得想起“漠漠水田飛白鷺”的詩句,我既為眼前詩情畫意的景象所陶醉,也為千年不變的中國農業生產方式而惆悵!我的心不禁隨著那些白鷺飛起,產生出一種飄飄忽忽的感覺。更遠處的山坡上,茂密的叢林在天幕下泛著黛青色的光澤,叢林中不時露出灰墻黑瓦的農舍,不用說,那也許是一座存在了幾百年的自然村。高速公路下面的低等級公路不時分出岔道,箭頭似的指向這些千篇一律的村莊,載著貨或者人或者既有貨也有人的農用車在土路上突突駛過,揚起高高的黃塵,向著遙遠的田野滾滾而去。
妻子好象有點暈車,頭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我問:“不要緊吧?”她輕輕搖了搖頭,說:“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到哪兒啦?”我看著窗外逐漸多起來的山丘,大致算了一下,說:“可能快到咸寧了吧。”她扭過頭,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對我說:“紙坊,土地堂,山坡,賀勝橋,橫溝橋,咸寧。咸寧過了就是汀泗橋。一眨眼的功夫,真快呀!”我提醒說:“你說的是鐵路線,高速公路從這些城鎮邊繞過,看不見的。”妻子老家在汀泗橋東二十里外石屋山下,就是當年北伐時葉挺獨立團迂回敵后經過的地方。過去回鄉一趟不容易,先坐火車到汀泗橋,然后沿著小路步行二個多小時,大包小包還有女兒,望著眼前的石屋山,似乎走不到盡頭。后來修了官塘驛鎮通往山里的公路,回家再也不用徒步跋涉了。“過了汀泗橋就是官塘驛,”妻子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略略坐直身子,感慨地說:“文革期間坐火車回家,那是趟慢車,沿途什么站都停,晃晃悠悠,象個搖窩似的,要搖四五個小時呢。”我見她神情有些凝重,試探著問:“你說大姐不會有事吧?”她看了我一眼,憂心忡忡地說:“我們家里人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不是萬不得已,能通知我們?”妻子的話一點兒也不夸張。結婚二十多年,老家親戚雖多,卻是能不麻煩就盡量不麻煩我們。她知道我的臭脾氣,嘴上說鄉下親戚樸實厚道,來勤了,心里就有想法,有時竟會當著客人的面拉長臉孔,是個人,誰受得了!親戚大老遠來武漢辦事也大多是悄悄來,悄悄走。待我知道,問妻子,妻子說,他們自然有他們的想法,幾十口親戚,一人一年來一次,也不得了。何況都知道你平時愛看書寫字,圖的是個清靜,三天二頭人來客往,沒的招人厭討。妻子見我不啃聲,知道話重了,連忙換了個話題:“大姐雖說六十多歲,身體一向很好,怎么說倒下就倒下了呢?。”話語沉重,眼圈早已紅了。我問:“電話里怎么說的,是中風嗎?”“也沒說中風,只說大前天晚上高興多喝了點酒,前天早起跌了一跤,抬到床上已經不能說話,捱到下午看看不行了才打電話給我們。”我不再說什么,妻子和她大姐感情很深,說多了,她也許真會在車上哭起來。
大巴漸漸放慢速度,向左拐入一條弧形岔道,駛下高速公路,在岔道盡頭停下。頭發染成金黃色的售票員尖著嗓子叫:“官塘的乘客下車!”妻子扒著車窗向外張望,疑惑地問:“這是官塘嗎?”“官塘還沒到,”那黃頭發丫頭說:“這車不到官塘,你們下去轉乘去官塘的車。”“你們不到官塘,為什么賣官塘的票?”幾位乘客不滿地質問。“我們是聯運,等一下有車接你們__不用再買票的。”售票員邊解釋邊催促去官塘的乘客下車,都下了,又叫了幾聲:“還有沒有?”見沒有回答,對司機說聲:“走!”司機一打方向盤,大巴掉過頭,重新駛上高度公路,眨眼功夫已經跑得沒了蹤影。
大家便坐在路邊的護欄上等車。很久沒回鄉,眼前四通八達的道路迷宮似的,讓人辨別不出方向。公路兩旁整齊美觀的綠化帶,路邊五花八門的店鋪,店鋪中琳瑯滿目的商品都令我們耳目一新。“這是什么地方?”我問妻子。妻子說:“不知道,變化太大了。”“這里是××,”旁邊一位中年婦女搭話:“剛過汀泗橋,到官塘還有十來里路。”她說的是當地方言,妻子也用方言問道:“你是官塘鎮人?”“不是,我老家在大粟嶺......。”“大粟嶺?”妻子盯著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突然興奮地喊道:“云仙!你是云仙?”那女人幾乎同時叫道:“蓮珍,你是蓮珍?”兩人的手隨即張開,幾乎抱在一起,她們又是笑又是跳,興奮得跟孩子似的。互相噓寒問暖后,迫不及待地打聽對方的情況,倒把我晾在一邊。妻子很早就出來讀書,在武漢工作了幾十年,早已說得一口地道的武漢話。但只要家里來人或者回到鄉下,就一定說方言。鄂南山區的方言不是很好懂,語速稍快更像是聽外語。我做周家女婿二十多年,也只聽懂六七成。妻子介紹說:“這是我愛人。”那女人便微笑著和我點點頭。妻子說:“她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在咸寧教書的云仙,宏禮哥的妹子,小時候我們一起放牛砍柴,是最要好的伙伴。”那女人聽了笑道:“你還都記得。”她高挑個子,身著淺灰色套裝,舉止嫻靜,落落大方,只是臉色顯得蒼白一些。一番客氣后,她們就撇下我自顧用家鄉話聊起來。
“怎么有時間回鄉?”云仙問。也許是多年從事教育工作的原因,她的家鄉話夾雜著相當多的普通話成份,聽起來毫無障礙。“通山二哥打電話說大姐病了,問有沒有時間回鄉去看看。你想,大姐的事,能說沒時間?再忙也要去的。”“病了?怎么會?上星期從泉塘過,還看見她在田里扯秧,和幾個婆婆媳婦有說有笑,見了我,遠遠就招手,還叫過去吃飯。怎么說病就病了呢?得的什么病?厲不厲害?”“不知道。只說大前天摔了一跤,躺倒后一直沒有醒過來。”“我記得大姐是有高血壓的,該不是腦溢血吧?”“看情景倒有幾分像。”“哎呀,那可怎么好!一下子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果真落下半身不遂什么的,一家人可就慘了!”見愛人愁容滿面,一聲不啃,云仙連忙打住,停了一會兒,說道:“腦溢血不及時搶救是很危險的。”“誰說不是呢?也不知積富哥怎么搞的,人現在還躺在家里!”云仙也便不作聲。愛人嘆了口氣,說:“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到泉塘大姐那兒去玩嗎?”“怎么不記得,”云仙興奮起來,說:“那時大姐多年輕啊,剛剛結婚,積富哥在公社工作,她是村里婦女隊長,帶著婦女和男人一樣在地里干活,真是颯爽英姿,意氣風發。”“大姐是最要強的,什么事都不肯落后,年年得獎,獎狀把一面墻都貼滿了。”云仙笑道:“我記得大姐還挺時髦的,去公社開會總是穿一套時興的干部裝,頭發梳得整齊光亮,有一次還特地燙了個飛機頭,你記不記得?”“記得,怎么不記得。每次去玩,大姐總要煮湯圓我們吃,有一回吃得太多,膩住了,以后見了湯圓就想吐!”愛人說著,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轉問道:“你呢,家里都還好吧?”“你是說咸寧的家呢還鄉下的老家?”“先說說咸寧的家。”“也沒什么好不好,就那樣過唄。兩個窮教書匠,餓不死,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女兒呢?讀幾年級?成績一定很好吧。”“讀高二,長得比我還高。成績嘛,一般。”通常比較嚴謹的女人談到自己兒女的成績,如果說“一般”,就應該理解為“很好。”事實也是如此,她女兒后來考上了武漢一所重點大學,——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你離家近,可以常回去看看,宏禮哥一家都還好吧?”“都好。這些年村里青年人像當年紅衛兵串連似的,成群結隊往城里跑,家里就剩下老人和孩子,每年種幾畝水稻油菜,不過收點糧食打幾斤菜油自家吃罷了。說來不信,我哥哥兩口子五十多歲的人還到廣州打了一年工呢。”“宏禮哥和秋蓉嫂也出去打工嗎?”“是啊。可惜年齡太大,工作不好找,又回來了。雖然沒賺到錢,眼界卻開闊了不少。最近傳說政府要取消農業稅,如果是真的,在家看房子種地倒也實惠。”又問妻子:“還記得小紅梅嗎?”“怎么不記得。宏禮哥的心肝寶貝,全村長得最漂亮的女孩。怕有十七八歲了吧。”“二十了!前年談的對象,小伙子是鎮上稅務所的,定下八號結婚。這不,我就是接到請帖趕去參加婚禮的。”我也知道這個紅梅,每次回鄉總會在天井里見到一個長得十分秀氣的小女孩,躲在門后瞪著烏黑的眼睛向著我們這邊張望。一張臉白里透紅,宛如一只熟透的紅富士蘋果,見我看她,便滿臉通紅低下頭跑進屋里去了。想不到小丫頭一晃竟到了結婚的年齡!云仙問:“你們船廠效益怎么樣?”“現在造船行業競爭激烈,廠里已經開始裁員。所有員工__領導干部除外,一律提前五年下崗,叫做“離崗休養”,期間只發給生活費,我們也做不了多久了。教育系統要好一些吧?”“好什么呢?小地方的學校,三五間歪歪倒倒的教室,七八個面黃肌瘦的老師,工資少不說,有時還拖欠。去年拖欠的工資到現在還沒有補發給我們。”嘆了口氣又道:“人情事故又多,今天一張請柬,明天一張喜帖,我們那幾個寒錢過日子都艱難,哪里應付得了這些事。親戚自不必說,應該的。最怕同事鄰居芝麻大點事也興師動眾,請你還是看得起你,你好意思不去捧場?”正說著,一輛中巴開過來,“嘎吱__”地停在馬路對面。車門打開,從靠近車門的窗口探出一個女人腦袋,拖長聲音沖著我們這邊喊道:“到官塘、蒲圻的乘客請上車__!”等車的人聞聲一窩蜂向中巴涌去。我緊跑幾步,上車后用手里的提包占了前面兩個空座,留給慢吞吞走在最后的兩位女士。
兩位女士上車后仍然不停地說著話,久別重逢的喜悅分明寫在兩個兒時伙伴的臉上。她們從當年放牛砍柴過家家談到各自的工作學習,談到各自的家庭,又談到親朋好友的近況。我雖然不能完全聽得懂,但從她們爽朗開心的笑聲里,感覺出其中對于生活的信心和對未來的向往。被她們的情緒所感染,一顆心在車窗外陽光的照耀下似乎年輕了許多。這時上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司機沒等他站穩就發動車子,老者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我連忙站起身,將他扶到我的座位上。他連聲道謝,周圍的人都投過來贊許的目光,妻子回過頭,微微一笑,我像一個受到老師表揚的學生,真的開心極了。
車到官塘鎮,云仙轉乘去大粟嶺的農用車。她們倆就在路邊依依惜別,互道珍重。看著那輛破舊不堪的“三馬”尾部冒著一嘟嚕一嘟嚕濃濃的黑煙搖搖晃晃越去越遠直到消失在公路盡頭,我和愛人才轉身向鎮上侄兒開的家具店走去。誰知這一別竟是永訣呢!半年后,咸寧二姐打來電話,說云仙上課時,教室屋頂突然坍塌,一根斷裂的大梁重重擊在她的頭上,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死時剛滿五十歲。那天正好是她生日,婆婆早早做了一大桌子菜還買了葡萄酒,眼看放學很久了還不回來,顫顫巍巍跑去學校,誰知竟出了這樣的事!
二
自強侄兒的門市部位于官塘鎮最繁華的地段,三進三間。什么叫三進三間?就是并排三間門面,往里各有二個套間,前面營業,后面制造兼屯貨,寬敞明亮,很是氣派。門楣上懸著大幅通欄工藝招牌,招牌邊緣裝飾著成串的彩色燈泡,中間是五個鎦金藝術字:自強家俬城。“家俬”應是改革開放后新造的詞,相當于“家什”也就是家具的意思。“俬”,則純粹是生造字,《辭海》、《康熙字典》里都沒有。我很納悶:既然有“家具”一詞,何以又要生造出“家俬”一詞代之呢?據說是由南邊傳過來的,很有一陣子,南邊的話,南邊的歌,南邊的人,南邊的事都顯得洋氣,都是好的,都要學習。比如說媽媽不叫“媽媽”,一定要叫“媽咪”,爸爸 不叫“爸爸”,一定要叫“爹地”,那么,以“家俬”代替“家具”也就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一個小小鄉鎮與時俱進的意識居然如此強烈!官塘鎮的變化委實不小:十多年前僅有的一條穿鎮而過,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變成了六車道高等級公路。幾條新修的村級柏油路從公路兩側向田野里蜿蜒伸展,直到消失在遠處大山后面。街道兩旁低矮破舊的房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樓房。當街的房屋都開辟出來做門面,裝修一家比一家氣派。什么五金水暖店、時尚內衣店、美容美發店、桑拿足療店等等,甚至還有網吧和超市。鎮上居民告別了十多年前單調的衣著,或者西裝革履或者牛仔T恤,女人們描眉畫目,染發美甲的也很多。特別讓人感到驚訝的是,面對大城市來的人,他們眼睛里不再帶有小地方人的自卑和畏葸,而是直視對方,友好而且自信。如果不是那一口濃重的鄉音,你還以為走在漢口的某一條街道上呢。遺憾的是,街面仍然腌臟,痰跡、污水、雜物到處都是,行人來來往往,不時發出“咳、啪!”之聲,隨即狠狠吐出一口淡綠色濃痰,嚇人一跳,以為是在沖你發狠,這也極像漢口的情景。倍感親切的卻是遍布大街小巷的“搓麻”大軍,“一筒”,“二條”,“胡了!”的叫喊聲和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居然到處一樣動人心弦。
柜臺后面站著一位穿水紅上衣、胖乎乎的青年婦女,正招呼門外一個同樣胖乎乎的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捏著張鈔票正要橫穿馬路,婦女叫道:“回來!回來!”見小男孩不理,又喊道:“你要敢過去,看我不告訴你爸打你!”小男孩聽了,就站下不動,猶豫片刻,突然拔腿往街對面跑去。我一個箭步上前,將那孩子抓住,只聽“呼”的一聲,一輛黑色奧迪和我們擦身而過,好險!婦女跑出店來,揪住后領,照屁股上拍了二掌,拍得那孩子嘰哇亂叫。抬頭對我說:“謝謝!謝謝!”妻子問:“這是周自強的家具店嗎?”那婦女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們一番,驚喜地叫道:“你是蓮珍五爺?”(妻子排行老五,當地晚輩對長輩不分男女一律以爺稱之)。“你是?”“我是彩云哪!”彩云是自強的媳婦,小男孩自然是他們的兒子了。彩云道:“他叫周剛。”又推那孩子:“快叫爺爺奶奶!”男孩不肯,直往娘身后躲。彩云笑道:“這孩子,平時無法無天,這會子又怕起人來。”大家來到店里坐下,彩云取出兩聽飲料,孩子也要,又取出一聽給他。彩云道:“正說呢,你們就來了。”妻子問:“你泉塘細伯爺究竟怎么啦?有沒有危險?怎么不送醫院?”“是啊,我們也著急呢。早起還通過電話,說不吃不喝,一直昏睡不醒。送醫院?唉,這年頭農民誰敢上醫院!先別說治不治得好,醫院收費那么高,大伯爺就是傾家蕩產也是看不起的。”大姐的丈夫叫王積富,聽說這些年家境一直不很樂觀。彩云又嘆道:“他夫妻倆一把年紀,全靠養子種幾畝責任田過活。現在種田你是知道的,種子、化肥、農藥一年一個價,稅費又多,躬著屁股做一年,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養子是四川人,因老家窮才跑出來,誰知湖北比四川也強不到哪里去。每日起早貪黑忙里忙外吃苦受累不說,好容易娶上媳婦又成了傻子。兩個孩子都半大了,正是讀書吃飯的年齡,加上兩個老人,一年做到頭還欠人家一屁股債!別說治大病,頭疼腦熱也看不起呀!唉,和城里有醫保的人比起來,農村人只好聽天由命,自生自滅。——誰叫攤了條賤命呢!”我很驚訝,從旁道:“腦溢血是可以搶救的,怎么也不能躺在家里等死呀!”妻子和彩云都裝沒聽見,自顧家長里短說個沒完,彩云起身道:“你們先坐著,我叫自強去。”又叫那孩子:“小剛,跟爺爺奶奶玩。”小剛不肯,像只小狗似的擺動著兩條短腿跟在他娘后頭走了。
店里陳列的家具或者說“家俬”還真齊全:小到板凳,大到壁柜,什么電腦桌,麻將桌,西式餐桌,單人床,雙人床,加大床等等應有盡有,墻角席夢思一直摞到天花板。后面不時傳來電鋸解剖木料的噪聲同時混合著刺鼻的油漆氣味。前店后廠,正是小城鎮典型的經營模式。我說到后頭看看吧。妻子說,店里沒有人怎么行?要不你去,我在這兒守著?我見她不去,也懶怠去。這時來了一位顧客,問家具的價錢,妻子說,老板不在,等下再來吧。正說著,門外響起洪亮的招呼聲:“五爺來了!”妻子連忙站起身,笑道:“是自強吧。”看了一回又道:“喲,幾年不見,都變得認不出來了——這么高,總有一米八吧。”我和他握了握手,感覺滿手老繭,又粗又硬,宛如銼刀一般。他穿一套藏青色西服,沒系領帶。一只褲腿挽起,皮鞋上沾了不少黃泥。小剛還是有些認生,兩手緊緊抱著爸爸的腿,怯生生地望著我們,彩云自去招呼那位顧客。自強寒暄了幾句,說:“去泉塘的路不好走,坐‘三馬’你們受不了,還是叫輛小車吧。”妻子怪道:“不是修了柏油路嗎?怎么會不好走?”自強說:“這二年山里開了幾座煤礦,沒日沒夜往外拉煤,煤車嚴重超載,把路都壓壞了。”自強侄兒三十出頭,在六兄弟中排行老四。黑里透紅的臉棠,高高的顴骨,寬寬的鼻翼,厚厚的嘴唇,這些都極像他父親。妻子的三哥前后生了六個孩子,他原本也不愿生這么多,只是三嫂想要個女孩,每次懷孕,請人看時都說一定是女孩,懷的時候也特別喜歡吃辣的東西(酸兒辣女嘛),生下來卻總是男孩。到得第六個男孩出世,夫妻倆才算徹底死心,家里也早罰得只剩下四堵墻壁!土改時分的還有結婚時新打的家具都叫村頭老地主家娶不上媳婦的幾個兒子抬走了,地主崽子們掙的工分多,隊里沒有現錢支付就以超支戶的家具抵扣。有一年除夕,三哥殺年豬,擱在板凳上還沒來得及開膛,隊長不知怎么曉得了,帶著地主家三個光棍漢一條繩子捆了抬去,全家人整整哭了一個晚上。幾年后,政策變了,公社、大隊、小隊三級所有制被鄉鎮、行政村、村民小組代替,土地以及生產資料都分到個人,積極性如火山噴發般調動起來,人多田少的矛盾日益突出,勞動力一下子富裕了許多。三哥六個兒子,如果都在家種田,恐怕連媳婦也難得說上。多虧三哥腦瓜靈活,與時俱進,幾個兒子紛紛另謀出路:老大應征入伍,干上了武警;老二高中畢業在村小學教書;老三學了一年電器修理,背個工具箱走村串鄉為人修電視;老四__也就是自強,在鎮上一家家具廠當學徒,由于勤奮好學,頭腦靈活,三年后就開了自己的家具廠,老五老六還有村里幾個青年給他打工。又過了三年,就有了現在的規模。六兄弟中他最憨厚,沒想到也最能干。六兄弟先后娶了媳婦,全家除了老大退伍在家務農,都搬進自強在鎮上新蓋的三層樓房里,兒孫滿堂,其樂融融。
自強叫車去了。妻子和彩云用家鄉話交談,我聽得吃力,起身踱到后面車間里,只見電鋸飛轉,粉塵彌漫,二名工人毫無保護地在電鋸上工作,另有二名工人戴著紙帽子給幾件家具刷油漆,濃烈的油漆味,嗆得喉嚨發緊,刺得眼睛生疼。越走近,那氣味越重,只呆了一小會兒,感覺像要窒息過去,連忙退了出來。自強果然叫來小車,是一輛半新的黑色桑塔那。說:“你們先過去,我們要到下午才過去呢。”我們一邊說“叫什么小車呢!”一邊躬身坐了進去,卻見自強俯身到駕駛室里,對司機說:“回頭給你錢。”
轎車在大街上行駛了沒多久就拐入去鄉下的公路,果然是柏油路面,不寬,兩輛卡車剛好對開。開始還行,越往前路況越差,到處坑坑洼洼不說,還有一灘灘稀泥,和起過藕的荷塘差不多!顛簸實在太厲害,為了防止嘔吐,我只得緊緊抓住車門上的把手,透過駕駛室的擋風玻璃努力向前方看。路邊的白楊樹又高又大,鮮嫩的葉子在太陽照耀下閃著油光,輕柔的楊花蒸氣般噴涌而出,漫天飛舞,不時飄進車內,落到頭上或身上。田野上到處是綠色植物呈現的勃勃生機,公路兩旁新插的稻田水波瀲滟,遠處連綿起伏的竹海秀色可餐,鄂南的春天就是這樣美,妻子的家鄉就是這樣美!雖然我很多次地看見過她,感受過她,卻像一個深陷愛河的男人面對心儀的女郎,總也看個不夠。車子受驚似的猛地彈跳起來,將我們狠狠地摔在坐位上,方才飄飄然的詩意也跟著結結實實地摔得無影無蹤。“這是什么路啊!”妻子抱怨道。我也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迸。司機扭過頭,抱嫌地說:“一個大坑,沒避過......,”突然一打方向盤,將車緊靠著一棵白楊樹停下。正疑惑呢,只見迎面駛來一座喘著粗氣的龐然大物,加長加高的車廂里煤堆得小山一樣,在崎嶇不平的公路上東倒西歪,跌跌撞撞,活像個醉漢。經過我們旁邊時,我恐懼地望著那黑呼呼的車體,真怕一不留神傾覆過來,那可就是滅頂之災啊。“路就是被他們壓壞的!”重新上路后,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憤憤不平地說。
三
走完柏油路又走了一段土路,土路從高高低低的小山坡上經過,比柏油路平坦多了。土坡上長滿了各種樹林和灌木,草叢中開著五顏六色的野花,到處是鳥兒宛轉的叫聲,越往山里走,空氣越清新,心情也越愉快。最后,桑塔那停在土路的盡頭。司機說:“前面全是小路,過不去,只能開到這里。”妻子說:“謝謝。我認得路,你回去吧。”于是桑塔那在土丘中間艱難地掉過頭,帶著一身泥土開回鎮上去了。
這一帶并不是真正的山區,嚴格說來,應該稱之為“畈”,即大山邊緣相對平坦的地方。這些地方一般土地肥沃,灌溉便利,多數被墾為水田,也非常適宜種植經濟作物。所謂經濟作物主要指油菜和綠茶。水稻一般種兩季,用的是袁隆平的雜交新品種,產量很高。油菜早已采用移栽新技術,一畝地要多收十好幾斤。這里的氣候非常適宜種植茶葉,特別是山腳一帶土岡上,常年云霧彌漫,水汽充沛,加上環保意識越來越強,用的都是農家肥,不打農藥,茶的味道非常純正,很受市場歡迎。此外就是竹子,具體說是楠竹或稱毛竹。這一帶屬于幕阜山脈邊緣,漫山遍野,屋前屋后全是竹子,有鄂南竹海之稱。春天挖筍子,夏天賣竹子,秋冬編條帚,做跳板,制作竹子工藝品。聽說近來還引進竹炭制造工藝,原本不值錢的竹子陡然身價百倍!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一片竹林就是一座銀行,在打工潮興起前,鄉親們的日常開銷幾乎全從這里出息。
大姐家掩映在一大片竹林之中,灰墻青瓦,遠遠看去,透著古樸而又陰森的氣息。正門進去,是高大的堂屋和天井,堂屋兩邊是廂房、廚房和豬圈。解放前,這里住著村里唯一一戶地主。土改時,老地主有血債被政府鎮壓,浮財被貧農團沒收,房子的主要部分分給村里最窮,土改最積極的王積富一家,上面兩間廂房分給以乞討為生的瞎子夫妻。房子正前方是一大片池塘和濕地,池塘里常年開了鍋似的冒著氣泡,伸手試試,熱的!妻子說,那是地下冒出的溫泉,灣里人都用它治皮膚病,效果很好。濕地上生長著茂密的菖蒲和水蓼,看似干干的,不注意走進去,能一下子陷到膝蓋。水渠從村子一側經過,那是黃沙水庫下來的水,清泠泠地,六月天也涼徹肌骨。十年前我和妻子帶著孩子看望大姐,那時大姐境況還不錯,早先抱養的孩子跑回湖南老家后,兩口子傷心了好一陣子,感情的失落卻帶來經濟的寬裕,二年里,翻修了房子,添置了家具,身上的衣服也光鮮了許多。在我的記憶中,大姐兩頰紅撲撲地,顯得年輕、精神,盡管沒有子嗣的憂慮一直像冤魂一樣纏繞著他們。
如今大姐家卻幾乎破敗了!大門兩旁的隔墻已經坍塌,路人可以直接望見里面的廂房。門豁了一扇,幾堵歪斜的墻壁用很粗的樹干撐著,搖搖欲墜,看得人心驚肉跳。門里門外長滿了雜草,冷不丁躥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望著我們“汪汪”亂叫。靠門豬圈邊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一個衣衫襤褸,蓬頭散發的女人,頭上嘴里都是稻草,一邊咀嚼一邊望著人傻笑。先到一腳的荷珍小妹和咸寧的二姐寶珍迎出來,大家臉色一律凝重,并無多話,徑直領我們來到大姐的臥房。房間里很暗,屋梁上懸著一盞昏暗的電燈,燈光搖曳,弄得烏黑的蚊帳上影影幢幢,有些瘆人。墻上正中貼著一張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畫像,畫像下面糊墻紙似的貼著十多張獎狀和喜報,由于時間太久,紙質已經泛黃,卻擦拭得干干凈凈,纖塵不染。大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頭枕得很高,兩眼緊閉,半張著嘴,喉嚨不停地抽動,發出很響的呼嚕聲。天已漸漸轉熱,一股難聞的氣味充斥在房間里。妻子含淚問道:“好好的,怎么就這樣了?”荷珍說:“向前天吃晚飯時,財旺說,鎮上都在傳可能要取消農業稅。大姐聽了,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酒,前天早起跌了一跤再也沒有爬起來。兩天了,一直就這樣昏睡不醒。”“吃了什么沒有?”“哪里還能吃東西。灌幾口糖水都吐了出來。”我當年下鄉時做過幾天赤腳醫生,忙擠到床前坐下,握住她干柴一樣的手,診了診脈,脈雖然很弱,但還能拿得到,急忙說:“還可以搶救,趕緊送醫院啊!”周圍的人似乎沒有聽見我在說什么,木然地望著床上的大姐,荷珍和二姐進進出出,里外張羅。“這些人是怎么啦?竟然眼睜睜地看著親人等死而不采取任何措施!”我有些激動地提高聲音說:“雖然耽誤了,還可以搶救,為什么不送醫院?”妻子用腳輕輕踢了踢我,轉身走了出去。我忙起身,跟著來到塘邊柳樹下,我問:“怎么啦?積富哥為什么不送大姐去醫院?”妻子捻著垂到眼前的一根柳條,只管望著塘里翻騰的泉水發呆,眼里溢滿了淚水。
“小時候,”妻子低低地說:“這塘里魚可多了,每年暑假在武漢讀大學的二哥就會帶著我到塘邊釣魚。二哥很會釣魚,一條接一條,半天就能釣上來好幾斤。到了吃晚飯時,大姐就會端上一大碗香噴噴的紅燒魚,嗬,煎得金黃焦脆的魚皮,淋上殷紅透亮的湯汁,別說吃,看著就讓人直流口水。那時候,最盼望的就是大姐回娘家。只要門前木梓樹上喜鵲喳喳歡叫,我就會跑到路口等候。娘說,你怎么知道大姐要來,興許是別人家的客呢?我說我知道。我家門前有兩棵樹,兩個喜鵲窩。東邊一棵是木梓樹,西邊一棵是老榆樹,大姐家在東邊,木梓樹上喜鵲叫當然是大姐回來了。后來考上縣城中學,大姐專程到官塘買了搪瓷臉盆、茶缸、牙刷、牙膏、筆記本,都裝在一個新網兜里,連夜送過來。她捧著我的入學通知書,雖然一個字也不認識,卻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不住嘴夸我:有出息。我明白妻子的意思,我又何嘗不感激大姐對我們的幫助呢?那年妻子產后體虛,是大姐丟下家里一大堆事來到武漢,四口人擠住在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悉心照料了整整二個月!大姐對她,對所有的弟妹付出的愛是他們無論如何也報答不了的。現在大姐在死亡線上掙扎,誰能比他們更痛苦?可是他們拿什么去救她?對老百姓特別是農民來說,城里的醫院都像是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救死扶傷不是他們的宗旨,榨干病人錢財才是唯一目的。退一步說,即使傾家蕩產能挽救回大姐的生命,誰又能保證不留下后遺癥?如果出現那種情況,不僅大姐將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度過余生,這個本來已經非常貧困的家庭還將陷入更加絕望的境地。這正是大姐最不愿意看到的啊!
傻女人手里捏著半塊黑乎乎的面餅走到大門邊,邊吃餅邊膽怯地望著我們,見我們也看她,便對我們揚了揚手中的餅,傻傻地笑。從里屋出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一把奪過餅揚手扔進豬圈里,叱道:“回屋去!”隨又抱歉地沖我們笑笑,露出一口黑黃的牙齒,帶著濃重的四川口音說道:“簡慢,簡慢。堂屋泡得有茶,進去喝口茶吧。”話音未落,有人大聲叫道:“財旺,碗和碟子都借來了,你過來點點數。”被稱作財旺的人連忙跑了過去。我問:“他是誰?”妻子道:“就是大姐和積富哥的養子啊。”“那女人呢?”沒等妻子回答,二姐走過來,接過話道:“她是財旺的老婆,瘋子。”“財旺怎么會跟一個瘋子結婚呢?”“開始是不瘋的。”二姐說:“她也是四川人,剛嫁過來倒也干干凈凈一個小媳婦。自打生下第二個孩子后,就一天比一天糊涂,開始還曉得怕丑,后來厲害了,到處撿東西吃,拉屎拉尿也不避人,成天破衣爛衫,敞了懷亂跑。為了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扯了一屁股債,病情卻不見好轉。有時鬧得實在不像,財旺也下死手打過幾回,誰知越打越厲害,只好由她去。所幸除了自己齷齪外并不禍害別人。唉,只當養只小狗小貓吧。”妻子道:“寶珍姐你發現沒有,這個村子里傻子特別多。有的生來就傻,有的好好嫁過來,不久也傻了。是不是水有什么問題?”二姐道:“是啊,我也奇怪。慧珍姐(大姐)先是要過繼通山二哥小兒子的,二哥沒答應。又要過繼三哥的自強,三哥也沒答應。先還以為怕太親了一旦產生矛盾會傷害姐弟間感情,現在想起來,多半還是因為這邊風水有問題。”
我問:“財旺是幾時來的,聽說平安跑了之后又收過一個養子,就是他么?”二姐道:“安平跑回湖南后,村里曾來過一個小伙子,說是崇陽山里的,自幼父母雙亡,因和叔叔鬧矛盾跑了出來,不想回去了,就認大姐和積富哥做干娘干爺。那孩子我見過,好英俊的相貌,性格也好,又有孝心,就是不會做農活。一年多后,鎮派出所來了兩個警察,跟鄉民打聽小伙子的情況。警察走后,村里就傳說小伙子是通輯犯,殺了人逃出來的。一個月后,那兩個警察又來了。小伙子當時正在地里栽油菜,遠遠望見,嚇得魂不附體,掉頭往水庫方向跑,哪曉得會跌進水庫淹死呢!聽警察說,小伙子打的那個人沒有死,只是昏了過去,住了半年醫院便好了。他們來找小伙子是要核實情況,了結這樁案子的,沒想到會淹死在水庫。跑什么呢?真真一個法盲!財旺一年后才來,大姐和積富哥不曉得是怎么想的,認一個二十多歲的外地人做養子,再要跑了怎么辦?”妻子說:“大姐太剛烈,因為沒有孩子,總覺得對不起王家。又怕老了病了床前沒個端茶倒水的人,所以寧肯吃苦受累,也要收養子,為養子娶媳婦,為養子帶孩子,無怨無悔。”二姐說:“大姐的心思我曉得,她最怕的還是死后沒有孝子送她上山。其實這些擔心都是多余的,你看,她這一病,牽動多少人?不光我們兄弟姊妹,本村鄰村來看望的這幾天就沒斷過。那些有兒有女的未必有她這般福氣呢!”
荷珍妹妹過來,說:“姐,別盡顧著說話,過來幫幫忙。蓮珍姐跟我去榨房打油,寶珍姐把壽衣壽鞋找出來,看看還少些什么。不要到時忙亂。”我說:“我呢?我做點什么?”“哪能讓你做事。通山二哥來了,你陪他喝茶去。”妻子幾姊妹中荷珍最小也最能干,當年在汀泗橋鎮工作的二姐,要給她介紹鎮上吃商品糧的職工,她硬是不肯,說,我一個農村戶口,嫁到城里還不受人欺侮!她模樣俊俏,遠近聞名,四鄉八里做媒的把門檻都踏破了,她連面也不愿見,偏偏相中了河西泉洪嶺的袁牯子。袁牯子高大英俊,上下卻有七個姐妹,人稱七仙女,家大口闊,日子艱難自不必說。荷珍過去后,里里外外,勤扒苦做,又在路邊開了家商店,人來人往,生意很是不錯。袁牯子腦瓜靈活,做跳板,扎條帚,殺豬賣肉還跑運輸,不光自家日子越過越紅火,還幫著父母把幾個妹妹風風光光嫁了出去。因此兩家姐妹都服她,遇有大事小事,心甘情愿聽她差遣。
我走進房間,里面新燃了好幾盤不知是用來驅除異味還是安魂定神的蚊香,農村土制蚊香的氣味聞起來總感覺怪怪的,讓人自然而然地想起腐爛和死亡。通山二哥坐在床邊為大姐輕輕地搖著扇子,他的脊背明顯有些佝僂,微禿的頭垂得低低的——也是六十歲的人啦!見我進來,沖我點點頭。燈光雖然昏暗,卻清晰地照出他臉上的淚痕。聽妻子說,小時候,二哥是在大姐背上長大的,姐弟倆感情非常深。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時期,駐扎在蒲圻縣城的鬼子隔三岔五下鄉騷擾、搶糧,鄉親們只好沒日沒夜上山跑反,大姐幾次從危險中把他救出來。解放后,過上了安寧的日子,姐弟感情更加深厚。不久,大姐嫁到泉塘,仍然竭盡全力資助弟弟讀到高中畢業。58年二哥以優異成績考入華中師范學院,獲得學校全額助學金,大姐才松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此刻二哥是一種什么心情,守在重病的姐姐身邊,眼睜睜地看著死神一步步逼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沒有辦法,因為他沒有錢,沒有錢并不是他沒用。在大學時,無論學習成績還是工作能力都是同學中的佼佼者。當年的同學,現在幾乎全是大學教授或者各級黨政機關領導干部。獨有他,因受妻子家庭問題的影響,畢業后分配到通山縣城教書,一干就是幾十年!微薄的收入既要為妻子治病,又要撫養三個孩子,甚至還要按月給在漢口讀書的蓮珍妹妹寄生活費。在我的印象中,他從未穿過一件象樣的衣服,從未吸過一盒好煙,從未喝過一瓶好酒。永遠是一雙打補丁的陸軍鞋,一個破舊不堪人造革提包。看看前后左右,他也曾想不通,也曾委屈得不行,經過幾十年風風雨雨,想不通的想通了,曾經委屈的也不委屈了,盡管一貧如洗兩袖清風影子似的伴隨一生!他當然知道如果送醫院搶救,大姐也許還會活上五年,十年甚至更多年。但他沒有能力,親戚們也沒有能力。自強雖然賺了點錢,但那是他的血汗錢,何況家大口闊,兩位老人五個兄弟都需要照顧,平日里緊緊巴巴并不敢亂花一個錢。他父親左眼患肌無力癥,整天海盜似的用一根橡皮筋箍在頭上扯住眼皮才能視物,當老板的兒子卻舍不得花一千塊錢帶父親到漢口協和醫院做一個小手術!再說隔著幾層,也沒個傾囊相助的理!蓮珍和玉明兩口子在船廠工作,都是普通干部,經濟狀況和自己差不多,指望不上。想到這些,二哥內心深深的痛苦連嬉笑打鬧的孩子都能看出,這些小家伙偶爾走近床邊,竟也悄悄地來,靜靜地去,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昏迷中的大姐,仍在頑強地喘息,胸腔不時劇烈地收縮和擴張,發出“呼,呼”的響聲。我知道,那是一條生命在人間作最后的掙扎。到了中午時分,氣息漸漸弱了下來。二哥始終坐在床前,握著姐姐的手,同時用一根藥棉簽醮了些糖水不住地抹在她干枯的嘴唇上,淚水漣漣,不時順著臉頰流下,滴落在兩只干枯的手上,——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這些。我想通了,如果連我都出不起錢為大姐治病,那就別唱高調,不然只會增加親戚們的感傷和不安。
二姐已將大姐早先準備好的壽衣壽鞋找了出來,嶄新的黑色面料,上面還帶著清晰的折痕,透著一股樟腦氣味。二姐家里也很拮據:丈夫臥病多年,四個子女全部下崗,自己將近花甲之年還要每日挑了擔子上街修鞋。如果說在大姐的事情上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她只能選擇后者。一個侄兒正在將棺材里的秕谷騰到一個大木桶里,那口棺材還是白坯,許多地方已經開裂。聽妻子說過,大姐在文革前曾給自己和積富哥準備了二口上等杉板的壽器。破四舊時身為婦女隊長的她,說服丈夫帶頭一把火燒了。文革后待要再做,一是沒有了當年的經濟實力,二是再難得找到上好的杉木,只好將就做了一副。大姐說,現在時興火葬,用不用得上還說不定,何必花那些冤枉錢。幾個村民已將祭棚扯起,挽聯也央人寫好,隨時可以貼上去。二姐這才放下心來,長長出了口氣說,總算都已準備妥當。聽了這話,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似的好疼。我知道,現在只欠大姐一死了。
黃昏時分,財旺的小兒子虎子頭戴一頂紙冠跑到天井里來,拉著積福哥的手說:“大爹大爹,細爹睡著了。”積福哥一把攬過,止不住眼淚直淌下來。虎子還要說:“大爹,細爹不打鼾了,細爹的手冷了。”邊說邊拉了爺爺往里屋去。不久,里屋便傳出積福哥猛烈的哭聲,大家一擁而進,頓時哭聲大作,聲震屋宇。早有人在床邊支起靈床:二只條凳加一塊木板,鋪了一條簇新的臥單。二姐掇來一大盆熱水,命男人們回避,三個妹妹哭著為大姐擦身換衣,抬到木板床上躺下。大姐身穿玄色壽衣壽鞋,臉上搭著一塊白布,身體略有些不自然地扭著。靠頭放著一只方凳,凳子上擱著幾樣水果點心,一盅白酒,還有一炷燃著的盤香。妻子在大姐遺體前呆呆站立了很久,清瘦的臉上寫滿悲傷和哀痛,雖然沒有放聲大哭,越是聲哽氣咽,越發憋得臉白身顫。她身體本來不好,又經過一天奔波,我生怕她傷心過度,舊疾復發,忙扶了出來。經過房門口時,見財旺的傻媳婦正站在對面廂房門檻上張著嘴流淚,頭上沾著的稻草以及破爛的衣衫被穿堂風吹得飄拂起來,在恍惚的電燈光中,活像敦煌壁畫中飛天的仙女。她的臉不知什么時候洗過,看上去無論是膚色還是眉眼都很到位:她其實是美的。
四
得到大姐去世的消息,人們紛紛前來的吊唁,大姐遺體前人流不斷,哭聲不絕。堂屋里的靈堂很快布置好了,二面墻下,擺滿了送來的花圈。本村以及附近村子認識大姐或者受過大姐恩惠的村民排了隊到遺體前默哀,特別是一些中老年婦女,一邊哭一邊叫著大姐的名字:“慧珍哪,你怎么就丟下我們走了呢?”我在一旁看著,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大姐的兄弟姐妹全都行動起來,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收拾器皿的收拾器皿,安排酒席的安排酒席,忙得不亦樂乎。袁牯子財旺二個不知什么時候馱來一匹整豬和一編織袋鮮魚,交給二個廚子,借了鄰居家的廚房忙碌起來。二哥是知識分子,寫挽聯的任務當仁不讓地落在他頭上。幾十個花圈就有幾十副挽聯,若是現編現寫無論如何來不及。二哥是學數學的,辦事一向嚴謹,來的時候特意帶了本《挽聯大全》以備萬一,誰知真還派上了用場。墨和筆都不是很好,嚴格地說是很不好,毛筆禿了頭,墨汁也已發臭,那些紙更是被揉得皺巴巴的,壓都壓不平。二哥硬是用那支禿筆和那瓶臭墨寫出一幅幅漂亮的挽聯,不得不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咸寧和官塘鎮的侄兒們約好一起來,年輕人就是不一樣,八輛摩托浩浩蕩蕩一直開到門口,整整齊齊排在路邊,讓村民們大飽了一回眼福。棺材被抬到堂屋中間,自強侄兒親自動手打漆。先上一遍底漆,然后是二道正漆。涂上烏黑閃亮的油漆后,壽器方才顯示出神秘、幽森的氣氛。當地村民的壽器多數在三、四十歲時就已經準備好了。每年打一道桐油,有的多達三、四十遍,里里外外通明透亮,滴水不進,入殮前再上三道上等黑漆。再窮的人家,對死后的事也決不敢馬虎。比較起來,大姐這具壽器只能算是粗制濫造。
二哥把我們幾個叫到一起,說鎮里正在用強制手段推行火葬,有敢頂風土葬的,嚴懲不貸。大姐生前沒有囑咐死后一定得土葬,只是積富哥咬定非土葬不可,怎么做工作也不聽,只得依他。今天算一天,明天是第二天,后天早一點上山,不要聲張,悄悄埋了完事。只要村里人不說出去,鎮里是不會曉得的。
暮色降臨,村里的電工早已在打谷場上扯起十數盞電燈,照得上上下下通明瓦亮。幾十張桌子擺得滿滿地,全是雞鴨魚肉,一桌一個五升的塑料壺,盛滿土法釀造的糧食酒。財旺和幾個婦女招呼大家入席,每席安排一個年輕的本家親威為席長,斟酒布菜,道乏致謝。開始還有些沉悶或者說拘謹,三杯酒下肚,場面便活躍起來,人們開懷暢飲,很有些忘乎所以。坐在上席的老年人慢條斯理地談天說地,中年男人則粗聲大氣地譴責化肥農藥漲價,婦女們低聲傳播著道聽途說的緋聞逸事,掛著鼻涕的孩子乘機爬上桌子伸手在碗里撈肉丸子吃。幾個年輕人學著電影電視里的情景,口中嚷著“五魁首哇、八匹馬呀”劃起拳來。農村的規矩,老人去世,喪事當作喜事辦,巴不得客人們鬧,特別是巴不得年輕人鬧,那樣才顯得熱鬧。
我最怕吃喪酒,面對滿桌子酒菜,面對主人熱情的款待,眼前浮現的卻是死者僵硬的遺體,縈繞的是混有死亡氣息的異味,腸胃便不由自主地翻騰起來,哪里還有什么胃口!隨便吃了點,離席來到大姐屋里,妻子和二哥都在。他們坐在大姐跟前,偶爾小聲交談幾句,臉上并沒有太多的悲傷,卻有一種讓人看了心碎的滄桑。大姐臉上仍然蓋著那塊白布,壽衣被理得整整齊齊,腳上的布鞋新得有些不自然,整個人看上去比平時瘦小了許多。見我進來,二哥問:“吃好了?”我說:“吃不下。你們沒去吃?”妻子說:“我們也吃不下。還不如陪大姐坐坐。入殮了,以后想看也看不到。”說著,眼淚又撲漱漱滾落下來。二哥安慰道:“大姐這一生還算值得。從互助組算起,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哪一時期不是積極分子?大躍進、四清、修水庫、交公糧,從來都是走在別人前面,還入了黨。你們看”,用手一指墻上的獎狀:“四鄉八里誰不知道大姐是縣里有名的勞動模范!積富哥雖說有些毛病如抹牌賭博,做事浮躁,愛說大話等等,性格卻是出奇地好,對大姐也很關心。特別對大姐娘家人,說得上是全心全意。”二哥的話說得我臉上一陣陣發燒。妻子怕我難堪,忙道:“關心是相互的。沒有大姐,積富哥也沒有今天。”我問:“這話怎么講?”妻子說:“當年辦合作社,積富哥是土改根子,當了社里會計。你想想,積富哥才念過三年小學,如何勝任得了!不久,鄉里來查賬,發現有五百元錢對不上,那時五百元可是個大數目。積富哥說來說去怎么也說不清來龍去脈,被當作貪污犯抓到縣里,判了三年。大姐死也不相信積富哥會貪污公款,不顧有孕在身,四處奔走投訴。一次走夜路從很高的坎子上摔下去,摔掉了孩子。在大姐的努力下,總算老天有眼,公安部門最終查明那筆錢是被社長挪用了。積富哥出獄那天,在監獄門口“撲通”一聲跪在大姐面前,痛哭流涕,發誓要一生對大姐好。”二哥說:“第一個孩子小產后再未懷上,后來經人介紹,收養了在豹子沖做篾匠的湖南人的兒子安平,從三歲養到十五歲,心肝寶貝似的,到頭來招呼不打一個就跑了。財旺人太老實,媳婦又那樣,老兩口竟沒有過上一天省心的日子。”妻子說:“就是。積富哥脾氣雖然好,卻是個八敗命,滿腦子都是些不著邊際的想法。想在牌桌上贏錢,卻總是輸得精赤溜光。想中大獎買彩票,大把的錢扔進了無底洞,響兒也沒聽見一聲。與人合伙做生意,被人騙了還幫人家數錢。大姐這些年省吃儉用,辛辛苦苦攢幾個錢,都給他還了債!”這時,積富哥拄著根竹杖進來,大家停住不說。見我們都在,問:“吃了?”我們忙說吃過了。積富哥臉色很難看,眼睛混濁無神,走路說話十分遲鈍,呆呆地站在大姐遺體前,一副孤獨無助的樣子。我不禁可憐起這個老人來。
夜深了,一輪爛銀般月亮升在半空,照得小小的山村一片雪亮。守靈的親戚們都坐在門前的空地上,年齡大的在拉家常,年輕人在打撲克,沒有人大呼小叫,只有竊竊低語和“啪、啪”摔牌的聲音,連村里的狗也都小心翼翼地吠著,他們是怕驚動屋里的大姐呢?還是怕吵醒熟睡的山村呢?山鄉的夜晚美麗得像一首動人的抒情詩,天清似水,星明如眸,月影滿地,樹影婆娑。一天下來,我感到身心都有些疲憊,便拿出毛巾獨自沿著田埂走到水渠邊。月光下,一塊踏腳的青石板半截淹沒在水里,水渠里長滿長長的水草,在渠水的沖刷下如同女孩飄動的長發。水渠兩旁草叢里閃爍著星星點點的螢光,晚風中,像一只只飄忽不定的美麗眼睛。那塊青石板是村里婦女用來洗衣服的,天長日久,光滑得如同抹了油,在天光水色的映襯下泛著玉一般柔和的光。
我蹲在石板上,把毛巾浸入水里,喲,好涼!渾身上下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五月天氣,山村夜晚寒意紛紛,月光撒在水面,我看見那清澈的蕩漾,聽見那汩汩的流逝,突然激動起來,便趴在石板上,將臉浸入水中,渠水剎那間似乎凝結成一塊晶瑩的寒冰,將我火熱的臉頰還有跳動的心臟一齊凍住,透過那塊晶瑩剔透的寒玉,渠水深處竟然現出大姐那張永遠慈祥的笑臉!我慌忙抬起頭,仰望星空,水從臉上滴落下來,像是殘留在上面的寒冰正一點點融化。洗完臉,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沿著田埂往回走,四周黑魆魆的,隱約可以看見石屋山巨大而模糊的輪廓。附近樹叢中不時傳來鳥兒夢幻般的囈語,渠水叮咚敲出悅耳的節奏,稻田和灌木叢中散發著嫩芽和花兒的幽香。螢火蟲在身邊飛來飛去,幾乎撞到臉上,我想抓住它們,又不忍心。大姐家的燈光在這萬籟俱寂的夜里,如同一個略帶憂傷的童話,若即若離,令人神往,令人惆悵。
水渠那邊是鄰村一片墓地,墳塋累累,夜幕中恍如一屜出籠的窩頭。里面埋葬的都是些什么人呢?那一隴隴黃土下面又埋有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呢?我當然知道,那里埋葬的都是些極其普通、極其平凡的人,他們就像田埂上的小草,一茬復一茬,春榮秋謝,自生自滅。他們的故事也一定極其普通,極其平凡,就像波瀾不驚的池水、家長里短的閑言。他們和傍晚的炊煙一樣,裊裊升起,在風中四下飄散,無影無蹤。遠處有手電筒的光在晃動,“玉明哥!”是荷珍的聲音,她和妻子正深一腳、淺一腳向我走來。我也快步向她們走去,不留神一腳踏空,踩到水田里,待拔出腳來,已經沾了一腿泥水。妻子問:“不要緊吧?”我說:“不要緊,踩到水田里去了。”荷珍說:“鍋里有熱水,洗洗換雙干凈的鞋。”又想起什么似的嘆了口氣。妻子問:“你怎么啦?”荷珍說:“我想起了大姐。我前年生云兒時大出血,送到鎮上搶救。大姐不知怎么得到消息,連夜燉了雞湯趕到鎮衛生院,衛生院的門衛不讓進,因為她身上腿上全是泥。那天夜里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她不知多少次跌進水田里,人跌暈了,手里的雞湯卻沒有灑出一滴!”
五
第二天,吊唁的人越來越多。大姐生前人緣極好,早先擔任生產隊干部,常常傾其所有幫助村里老弱孤寡。住在上屋廂房里的瞎子老倆口,多年來一直得到大姐的照顧,后事也是大姐一手操辦的。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更加樂善好施,大事小事從不與人計較。常以“吃虧是福”為做人的準則,因此獲得大家的尊重和愛戴。致奠的黨員中甚至有人提出應該在遺體上復蓋黨旗以示莊嚴,最終被村支書以“一時難以措辦”和“此前沒有先例”二個理由否決。在大姐房里,那面貼著毛主席像的墻上,有一幅寫有“吃虧是福,冥冥有知”的偈子,聽說是大姐花了十塊錢從石屋山上重建的普渡庵中求來的。普渡庵是一座有年頭的寺廟,廟很小,就二個尼姑,文革中廟被鎮上的紅衛兵毀了。二個尼姑沒了住處,只得回到老家種田。前幾年,一個在南方發了財的蒲圻人衣錦還鄉,登上石屋山頂,放眼四望,只見群山如海,水面如鏡,清風徐來,竹濤陣陣,不禁感慨萬分。正躊躇滿志之時,卻見古廟遺址之上,殘垣斷壁,野草叢生,嘆息再三,決定投資重建廟宇,再塑金身。一年后,一座新的普渡庵出現在石屋山上。當年二個尼姑一個已經去世,另一個抵死不肯再入佛門,萬般無奈,只得請出自己吃齋把素的姐姐權且充當住持。這位齋婆既沒有正式度牒,亦不剃發,稱作“帶發修行”。好在鄉下人不管這些清規戒律,有菩薩便拜,香火竟是一日旺似一日。
吃過午飯,吊唁的人漸漸減少,親戚們得空,有的找地方小憩,有的幫積富哥整理房間,侄兒們騎著摩托車不知去了哪里。我站在門口有些無所事事,突然望見郁郁蔥蔥的石屋山,心想,新建的廟宇是個什么樣子呢?為什么吸引那么多香客上山?那位女住持又是怎樣一個人?獨自一人生活在山上也不寂寞害怕?都到跟前了,不去看看怪可惜的!心里想著,兩腳不由自主地向山上走去。
正午的驕陽十分厲害,炙烤得人燥熱難當。我把浸濕的毛巾搭在頭上,對著山腳下那棵孤零零的杉樹走去。記得先前回鄉,打聽上石屋山的路,村民用手一指:朝著那棵樹走就是。山坡上是收割后的麥田,在太陽的烘烤下散發著泥土和秸桿的香氣。成群的麻雀在田里覓食,見人過來也不飛走。突然,“撲啦啦”一聲,一團五采絢麗的東西騰空而起從眼前閃過,仔細一看,原來是只拖著長長尾巴的山雞。
走到那棵杉樹跟前,那棵樹又高又大,伸出胳膊試了試,恐怕二個人都抱不過來。杉樹正對著上山的小路,說是小路,其實是一條干涸了的山澗。山澗里滿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山泉不斷地從石縫中滲出,積成一汪汪清亮的小池,掬一捧喝在嘴里,又甜又爽。山頂有一條鋪著石子的小路,穿行在茂密的竹林中間,清風陣陣,竹濤低吟,鳥兒們在身邊歡快地歌唱,身心一下子變得爽朗起來。小路走到盡頭,就看見普渡庵的山門了。說是山門,其實只是一排曲字型的平房。既沒有飛檐斗拱,也沒有雕梁畫棟。正殿(如果可以稱為“殿”的話)是一間約百十平米的大廳,正面靠墻筑有一排水泥神座,正中是一尊觀音,兩旁分別供著玉皇、老君、關公、財神、佛祖、孔圣、地藏王甚至還有藥王爺,儒佛道諸般神圣應有盡有。這些神像塑得極其粗糙,除了觀音菩薩還有三分形似外,其他幾位神佛連形似都說不上,不是座前寫著尊號,很難辨別出身份。神座前照例擺放著包著紅袱的功德箱和蒲團,左邊是木魚磬槌,右邊是功德薄。正當我考慮拜還是不拜的時候,廂房里出來一位頭戴僧帽身穿僧袍的老尼,口稱“善哉”,稽首道:“施主光臨寒寺,不勝榮幸。施主是許愿呢還是掣簽?”我說:“我要許愿呢,你這上面什么菩薩都有,我該向哪一位許呢?”老尼笑道:“施主知道上面都有哪些菩薩?”我也笑道:“你這是考我呢。當中是觀音,可惜我既不求子嗣又無災可消。左邊是玉皇、老君、關帝、財神,只是我一不做生意,二不想成仙得道,于我竟沒有什么關系。右邊是佛祖、孔子、地藏王、藥王爺,我不想修什么正果,又沒有子女考大學,更無疾病纏身,你要我許什么愿呢?”老尼見說,現出很驚訝的樣子,半響才說:“想不到施主還是個行家。那,掣支簽吧。”老尼取過簽筒,搖了幾搖,讓我抽。我閉著眼睛胡亂掣出一支,看時,上面寫著一句俗語:“恭喜發財”,另有一行小字:“上上簽”。我說:“我一個快下崗的工人有什么財好發?你這筒子里莫不都是這種上上簽吧!”老尼笑道:“施主真幽默。今年開春以來在我這里掣著上上簽的你是第一個。下崗工人怎么啦?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守著要死不活的國有企業還不如出來憑本事做番事業,我弟弟比你下崗還早,現在怎樣?掙了上千萬家產!這個普渡庵就是他出錢重建的。”見我不吭聲,遂拿過功德薄,將上面的善款一筆筆指給我看:某某,某年某月某日捐人民幣一千元整;某某,某年某月某日捐美元二百元整;某某,某年某月某日捐港幣三千元整……。我居然還看見大姐的名字:周慧珍,某年某月捐人民幣一百元。老尼見我滿臉尬尷,微微一笑,道:“捐不捐,捐多捐少都隨緣,只要心到就行。”我實在拉不下臉來,搜遍全身,只搜出十八塊五毛,胡亂塞進功德箱里,紅著臉說:“沒帶……,太少,不用寫了。”
“姑媽!”門外傳來清脆的叫聲,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她上穿一件帶帽的白色短上裝,下穿一條磨砂牛仔褲,腳上竟然蹬一雙米色高跟鞋!這女孩身材高挑,面容姣好,驟然出現在深山老林、古剎野廟之中,真個叫人眼前一亮,以為是觀音菩薩降臨凡間呢!老尼問:“小蘭你今天怎么有空上山?”名叫小蘭的女孩笑道:“姑媽一個人在山上冷清,來和您做伴啊。”老尼笑道:“你這張嘴抹了蜜的,甜死人!”女孩笑道:“泉塘伯爺過世,我爺帶我來參加葬禮的。”老尼道:“就是慧珍姐呀?難怪早起聽見山下有鞭炮聲。阿彌佗佛!好人呀。上個月還上山看我,送來滿滿一保溫瓶湯圓呢!阿彌佗佛!好人哪!”女孩見我在一旁自顧欣賞那些神像,問姑媽:“這人是誰?”老尼說:“他是慧珍的親戚,從武漢來的。”女孩聽說是武漢來的,有了興趣,主動跟我搭訕,問:“你在武漢做什么?”我說:“做工啊。”“在哪個單位?”“造船廠。”“那是個好單位,我有個表哥也在武漢一家船廠工作。叫某某某,你認不認識?”我笑道:“武漢船廠多啦,不知你表哥是哪家?就是我們船廠吧,有一萬多人呢,哪能都認得。”女孩有些失望,見我還在看那些菩薩,問道:“這些你都認得?”她姑媽忙說:“小蘭,不要這樣跟客人說話,人家怎么會不認識呢。”小蘭不相信,指著右邊最末一個菩薩問道:“你說他是干什么的?”我乘機賣弄學問,笑道:“當然知道。這是藥王爺菩薩,名叫孫思邈,唐朝人,著有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醫書,活了一百多歲。”“哇塞!”那姑娘驚呼一聲,嚇我一跳。“現在知道這些的人可不多,你一定是大學生吧?”“大學生就一定知道?我是大專生。”女孩問:“你信不信這些?”我反問她:“你信不信?”她想了想說:“信,也不信。要說不信吧,為什么有人買一張彩票就能中大獎,有人扔進去上萬的錢連個響兒也沒聽見呢?要說信呢,為什么賺大錢的總是那些無法無天的人,老老實實做事的反到受窮呢?姑媽說,人死了都得下地獄,由閻王管著。生前行善的托生富貴人家,來生享福。生前作惡的托生豬狗,來世受罪。照這樣說,世界上就不會有惡人了,可為什么還有那么多壞人呢?”想不到如此時髦的女孩竟然有這么多奇怪的想法,一時語塞,回答不上。老尼端了茶來,說是石屋山腳下的云霧茶。我呷了一口,果然淳香無比。這時山下傳來一陣陣鞭炮聲,我忙站起身說:“是不是又要舉行什么儀式?我得趕快回去。”又問那女孩:“跟不跟我一起下山?”女孩笑道:“我是特地來陪姑媽的,你自己走吧。”
晚上九點鐘左右開始入殮。堂屋里燈火輝煌,靈堂正中掛著死者遺像,下面是一幅白色的所謂“考妣綢”,上面寫有總結大姐一生事跡的悼詞。弟妹們將大姐抬到靈堂正中一張太師椅上坐下,一邊一個扶著。大姐垂著頭,雙眼緊閉,一綹頭發搭在早已僵硬的臉上,模樣有些恐怖。司儀命:敬——送行酒!平輩以下親人齊刷刷跪下,由二哥領頭,將酒端到大姐面前,上香,致敬,后面的依次上前。輪到妻子,我見她端酒杯的手在顫抖,淚水大滴大滴落到酒中。我想,世上最悲痛的事莫過于與親人永訣吧,那可是骨肉的割裂呀!何況妻子是那樣地看重親情!棺材早已準備好了,棺底撒了厚厚一層石灰,石灰上鋪著厚厚的褥子。大姐被小心翼翼地抬進去,有人在她右手塞了一把梳子,左手塞了一面鏡子,再將一床簇新的緞面夾被蓋在身上。棺蓋抬了上來,親人們立刻放聲大哭,在棺材四周擠來擠去,爭著見大姐最后一面。村民們上前,強行將不顧一切的親人們拉開。棺蓋合上了,榔頭揮動,隨著一聲聲釘棺材的聲音,門外頓時鞭炮齊鳴,哭聲震天。孩子們,包括財旺的小兒子虎子在內,像一群麻雀似的,跟在負責燃放鞭炮的侄兒身后,一會兒大門口,一會兒天井里,四下亂跑。或幫著把鞭炮掛在樹枝上,或搶著拿打火機點燃引線,或趴在地上揀那些沒有炸響的啞鞭,歡笑打鬧,過節似的開心。
唱孝歌的班子也請來了,總共四個人:一個打花鼓,一個打小鑼,一個打鐃鈸,一個吹嗩吶,輪換著唱,從晚上十點一直唱到早晨五點,不得住聲,不得重復。這使得本已昏昏欲睡的我來了精神,便在靈柩前找個凳子坐下,聽聽他們究竟唱些什么,怎么唱法,如果真像人們說的不歇氣唱三天三夜,恐怕離吉尼斯世界記錄也不遠了。
第一個開唱的是打花鼓的老頭。他聲音低沉而不失洪亮,緩緩道來,十分悅耳。可惜是方言,聽尚且困難何況是唱。問妻子,妻子說他在唱大姐一生的經歷或者說事跡哩。正說到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鐵路外的人餓得受不了來到泉塘揀樹上掉下的爛李子吃。大姐見他們餓得可憐,拿根竹篙將樹上的李子全數打下,一分錢不要,白白送給人家。這件事,那老頭足足唱了半個鐘頭!接著是打小鑼的唱,打鐃鈸的唱,到得吹嗩吶的唱時,已是凌晨三點多鐘。那打小鑼的最啰嗦,唱大姐如何勤儉持家,珍愛家里一把破掃帚,從竹筍唱起,唱到最后將爛了的掃帚忍痛塞進灶膛,足足唱了二十分鐘!中途三哥接過來唱了半個鐘頭,唱大姐小時是怎樣關心照顧他和弟妹,唱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每每唱到高潮處,孝子就要出來跪一跪,在靈前磕頭上香。財旺不斷地將兩個熟睡中的兒子打醒,頭戴紙冠,身著孝服,手執哭喪棒,稀里糊涂,點頭磕腦,跪在靈柩前上香敬酒,好幾次,那個叫虎子的孩子竟然跪在地上睡著了!
星星悄然隱沒在越來越明亮的天幕里,晨曦終于占領了東方,新的一天開始了。八名壯漢腰系白布帶,臂纏白毛巾,四條大繩,四根木杠,領頭的一聲吆喝,將棺材穩穩抬起,財旺和兩個孫子披麻帶孝,所有親戚一律白布纏頭,孝帶曳地,都跟在靈柩后面嚎哭前行。山腳下,幾個侄兒放起十來個大炮,聲震山野。再將兩盤一萬頭鞭炮打開堆在空地上,點燃后像一條被打中要害的長蛇,滿地扭曲翻滾,足足響了十幾分鐘!
大姐生前親自選定的這座山,不過是一個長滿青松翠竹的小土包。西面是巍峨的石屋山,東面是一大片畈田。三哥唯一留在鄉下種田的大兒子就住在畈子那邊的山腳下,他和媳桂兒的婚事是大姐做的媒。三哥的大兒子當過兵,干活是一把好手,三哥家境又好,桂兒從心里感激大姐給她介紹了這樣的好人家,平日里沒事就往泉塘跑,而且從沒空過手,跟大姐好得跟母女似的。大姐生前說過,死后要將她埋在這座山包上,腳東頭西,她好看到經過畈上回娘家的桂兒。山上只有一條運竹子的小路,八個人抬口棺材根本上不去。沒辦法,只好一邊伐竹一邊前進,靈柩過處殘枝敗葉一片狼藉。穴是早已挖好的,東西走向,呈長方形,約有一人來深。靈柩停在穴邊,就有一位風水先生手執羅盤,鄭重其事地比劃了一陣,點點頭。八名壯漢就用繩索將棺材緩緩放進穴里,抽出繩索后,風水先生端起一只大瓷盤,將盤中的五谷雜糧撒到棺木上,站在棺蓋上的孫兒輩紛紛用衣襟承接,據說接得多的運氣會更好一些。填土時,親人們又都哭起來,須臾,一座新墳筑成。侄兒們將所有剩余的鞭炮在墳頭盡數燃放,又將數十個花圈和幾個紙人紙馬堆在墳頭燒化。看看煙消火熄,灰燼揚起,人們這才陸續下山。
六
太陽升起老高,遠處山峰晴嵐繚繞,近處竹林青翠欲滴,山鄉的早晨靜宓、清新。鳥兒醒來,在枝頭跳來跳去。山腳下已是扯起牛乳般的薄紗,虛無縹緲之中傳來清脆悅耳的牛鈴聲。村民們都下地干活了,住得遠的客人也紛紛告辭。自強跟積富說好,將他綴學在家的孫子帶到鎮上做學徒,一來省了家里開銷,二來可以學些手藝。積富和財旺自然感激不盡。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父子二人一直送出村口,眼巴巴看著摩托車載著瘦小的孫子消失在遠山后面,這才轉身回去。卻見傻媳婦躲在一棵木梓樹后探頭探腦,見他們過來,掉頭就跑,巴嗒巴嗒的,兩只鞋也跑掉了,露出紅紅的腳丫。積富哥的家變得冷清了:靈堂空空蕩蕩,房前屋后滿地是沒來及打掃的鞭炮紙屑。大姐的臥房仍點著盤香,她生前穿過的衣服,蓋過的被褥都搬到墻邊燒化了。只有那條才蓋過一回的新臥單,被二姐拿去在渠水里反復洗了幾遍,留了下來。
我的提包放在里屋柜子里,想要取幾樣東西,走到門邊,聽見積富和財旺在里面說話。財旺的聲音:“收了多少禮?”“七八千吧。”“究竟多少?”“沒細算。七千七八的樣子。”“開銷多少?算過沒有?”“也沒細算,也是七八千吧。”“這么說,剛剛扯平?”“差不多。”停了一停,財旺說:“禮金少了一千塊,是不是你拿了?”“沒有……,我哪會……。”積富哥可憐巴巴地說。“這一千塊錢是買化肥農藥的,你拿了去,今年還吃不吃飯!我知道你欠了人家賭債,以后想辦法慢慢還。這筆錢不能動!”見我進來,二人便不說那些事,積富哥說:“玉明這些天吃虧受累了。”財旺說:“五爺不歇會兒?”我見他父子幾天下來,都已疲憊不堪,財旺臉黑黑的,積富哥越發顯得蒼老,心里很不是個滋味。
我們幾個也要走了。村里沒有小車可坐,也不想從老路回到鎮上,那樣太受罪。我們決定翻過前面那道山梁,到公路上等縣城的班車。積富哥,財旺,虎子還有畏畏縮縮跟在后面的傻媳婦一起送出來。妻子走到傻媳婦跟前,理了理她頭上的亂發,不管她聽不聽得懂,囑咐道:“好好帶虎子,不要淘氣。”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一把牛角梳塞在她手里,我也取出雙色圓珠筆送給虎子。傻媳婦張著嘴只管怔怔地望著妻子笑,混濁的眸子里隱約射出些許依戀的光芒。虎子則翻來覆去把玩那支筆,高興得合不攏嘴。可惜這支筆終究未能派上用場,不久他也綴學了:家里實在太困難,供不起。
在路邊等了約摸半個小時,一輛乳白色中巴開了過來。上車后,都爭著買票,在蒲圻紡織廠工作的侄子手快,早已把錢遞了過去。我推開座位旁的車窗,向窗外望去。中巴繞著石屋山打轉,經過那條上山的小路時,看見叫小蘭的女孩正一蹦一跳地從山上下來,長發飄逸,動作敏捷,正有無限活力。汽車行駛到那片畈子上,遠遠望去,大姐安息的那座小山包正沐浴在三春的陽光之中。我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山包上今天新壘了一座薄薄的墳塋,成為一個生命永恒的歸宿。這個生命原本還可以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世界再生存十年甚至二十年,現在的醫學科學完全能夠做到,但它卻聽由這個生命早早地逝去。一番惆悵之后,我又想,人總是要死的,生與死相互依存,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莊子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生命來自自然,終究回歸自然。和永恒的死比起來,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長點短點又有什么區別呢?如果我們能充分利用這寶貴的一瞬,為社會,為他人做點有益的事,這一生也就沒有空過!想通了,悲傷的情緒不覺一掃而光,暮春的山野變得更加嫵媚,蔚藍的天空變得更加明凈,頭上的太陽變得更加光芒萬丈,——讓我們珍惜這寶貴的一瞬間吧!我在心里喊道。
新無褲漢作于2006-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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