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國大戲
一九O二年,清光緒二十八年,農歷正月初。
淅淅瀝瀝下了幾場初春的雨,湘鄉大平坳連綿起伏的山脈朗潤起來了,溪溝里的水漲起來了。落了葉的樹枝正吸吮著初春的雨水,攢足勁長芽苞發花蕾;四季常綠的樹和草還有小麥蔬菜等莊稼,仿佛在咕咚咕咚喝著雨水,越發滋潤得油光碧綠。大平坳四處洋溢著新春的喜氣,大人小孩個個臉上漾著笑,穿著簇新的土織布衣褲,有的走親串友做客,有的呆在家里玩耍,扯談打講啦,和麻將打骨牌啦,一到吃飯時分吃著大塊的肉,喝著大碗的五谷雜糧酒,這樣的舒心好日子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天;田壟里,山野上,青壯男丁組成一串長長的隊伍,敲鑼打鼓吹嗩吶,日里耍龍,夜里舞獅,挨家挨戶給人拜年,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迎來送往,遇上富有大方和做喜事的人家還要端著茶盤討喜錢呢。
特別是棠佳閣七十五六歲的賀老太太一錘定音,包下一個走村串戶的木偶戲班子,把棠佳閣附近的人都喜飽了,樂癲了,沒得幾戶人家不關門閉戶去看熱鬧的。春節里唱這樣的木偶戲,東家除為圖熱鬧助個興外,更重要的是祈求神靈驅災降福,保佑新的一年更加風調雨順,人興財旺。一鄉一俗,大凡親朋戚友是要備包封辦禮物,響爆竹去做賀的。賀老太太的戲從正月初二開場,來棠佳閣看戲做賀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賀老太太生育兩子三女,長子文玉瑞,次子文玉欽,大女嫁給鐘家,二女嫁給王家,滿女七妹嫁給韶山土地沖毛家。俗話講:‘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團坊’。正月初一,文玉瑞文玉欽兩個兒子清早就率領全家大小,歡天喜地向母親拜年;正月初二鐘家和王家兩個郎婿就早早地帶著家里人,各自挑來了滿滿的一擔禮物,向丈母娘拜年,為唱戲做賀。三郎婿毛順生倒是遲遲沒來,惹得賀老太太撅起老長的嘴巴,喋喋不休埋怨個不停,“石三伢子,今日是初三噠,你爺老倌還冒來,你到門前的塘墈上去打望一下,好啵?”
“外婆,我打望好幾回啦,總冒看見爹來,我懶得去噠。”石三伢子在外婆懷里撒著嬌說。
“三伢子,你在行點,莫偷懶,快去。”外婆從大襟衫的衣兜里摸出幾顆晶瑩剔透的冰糖來,放在了石三伢子的手心里。
石三伢子高高興興接了,放一顆冰糖到嘴里吮吸著,甜蜜蜜的,一個鷂子翻身,喜滋滋地離開外婆的懷里,飛也似地走出門外,打望了一陣,又箭一樣射進屋里,晃著小腦袋對外婆說:“何解(怎么)搞的啰?我爹還冒來。”
外婆陰沉著臉沒做半點聲。
吃過晨飯,只聽得堂屋里鑼鼓“咚咚嗆嗆”一陣響,第二天的戲又開場了。戲臺正搭在堂屋里,過年前這里是賀老太太二兒子文玉欽教書授徒的蒙館,如今把課桌凳子騰空,在堂屋上頭用藍底印花布圍了個人多高的戲臺子,臺下擺著幾排凳子椅子,自然是來文家走親串友的人坐前排飽眼福。
外婆牽著石三伢子,從茶堂房里出來走到了堂屋里,坐在前頭的太師椅上。
一陣掃臺鑼鼓響過,嗩吶笛子一齊奏起,只見印花圍布上,生旦凈末丑輪番出場,吹拉彈唱耍樣樣俱全,小小木偶人時而對打殺聲震天動地,時而掩面而泣傾訴衷腸……三尺戲臺風云變幻,道不盡的人間滄桑,把“三國”大大小小的人物演繹得惟妙惟肖,活靈活現,激起臺下一陣又一陣的掌聲。
親朋戚友如此開心,看戲的賀老太太自然是喜在眉頭樂在心,滿臉的皺紋笑成了菊花瓣,她愛的就是這個熱鬧勁。
石三伢子不安分地掙脫開外婆抱著他的手,滑出了外婆的懷里,在人堆里擠眉弄眼呼朋引伴,招來了弟弟潤蓮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小表兄弟,象一條條泥鰍,在戲場子里穿來鉆去。他們一會穿到左,左邊看戲的人就喊:“三伢子,莫吵啰。”一會鉆到右,右邊就有人喝:“三伢子,帶他們到外頭去耍啰。”
“三伢子,到外婆咯(這)里來,莫吵。你看戲臺子上面在做么子?”賀老太太一把拉過石三伢子,他就勢一頭滾在外婆的懷里撒起嬌來。
這時,戲臺上喊殺聲驚天動地,劉備和曹操兩軍對壘,殺得天昏地暗難解難分。石三伢子瞪圓了眼,看得如醉如癡,發出呵呵的笑聲。兩軍殺過一陣后,戲臺上又是依依呀呀一陣唱,他覺得沒什么看頭,便從外婆的懷里溜了出來,依舊在戲場子里竄來走去。
這時,一位三十四五歲的婦女,穿一身簇新的藍底白花的土織布大襟衫,梳著高高的發髻,微胖的臉盤上漾著新春的喜悅,一會提著水壺,給看戲的人倒茶續水,一會端來幾盤炒得噴噴香的南瓜子,葵瓜子,落花生,紅薯片子,招呼得大家熨熨帖帖。她就是賀老太太的滿女七妹子,自過門嫁給韶山沖毛家生下石三伢子后,就帶著石三伢子和后來生的潤蓮住在娘家,一住就是七八年。
客人們吃得滿嘴飄香,看戲看得津津有味。
“三伢子,”七妹一把逮住石三伢子的胳膊說,“莫吵莫吵,好好看戲。
“娘,”潤芝回過頭甜甜地叫了一聲,撲閃著一雙黑亮黑亮特別機靈的眼睛,好奇地問,“咯些戲菩薩何解能跑,能唱,能殺架唷?”
“三伢子,莫吵,”七妹笑吟吟地輕聲說,“你傳神看,就曉得噠。”
娘的話定住了兒子,石三伢子剛安寧了片刻,便帶著小表兄弟們走到了戲臺后面,一齊趴在后臺上,撩開印花布單,好奇地朝里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塊印花布里圍了五個演戲的人,一人打鑼擊鼓,一人敲鈸撞木樂,一人拉二胡吹嗩吶和笛子,一個五十多歲的戲班頭和另外一個人兩手不停地操縱著三尺多高的木偶人,依依呀呀唱戲文,五個人忙得不亦樂乎,有意思極了。石三伢子滴溜溜的大眼睛瞄準了盛木偶人的戲箱子,覺得許多有趣的故事和人物都是從這里鉆出來的,這真是個百寶箱吔!
一出戲演完,七妹招呼戲子們去吃中飯。他們便把行頭放在戲箱里,“嘭”的一聲合上箱蓋,沒經意上鎖,就往茶堂房吃飯去了。
石三伢子看得真真切切,他嘴巴挨著十一二歲的表兄文南松的耳朵,小聲說:“二十哥,咯些戲菩薩他們耍起來幾多帶勁唷。你看,它們統統睡在戲箱子里咧,我們……”他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文南松眨巴著眼點了點頭,“三伢子,你是想去……偷?萬一有人捉住我們噠……我怕打吔。”最后他瞪大了眼,搖了搖頭。
“哎呀呀,怕死鬼!你打望,我來拿,我走后門,向屋背后山上走,你們跟著我來就是,”石三伢子把握十足地對小表哥說,“走,去吃了飯,等下子看我的!
接著,他們從戲臺的地上爬起身來,象山雀子一般朝在廚房里忙上忙下的七妹蹦去,鬧著也要跟大人們一起坐位子吃飯。
七妹搬來一張小方桌幾條小凳子,笑說著:“我的小祖宗,好好坐噠,筷子莫到大人桌子上的菜碗里去戳,守點規矩噢,虧不了你們咯些細伢子。”她便端來幾樣雞魚肉的好菜,招呼著,“三伢子,你們慢慢吃。”
這些表兄表弟一坐上去,哪里顧得上什么斯文,幾雙筷子在菜碗里一頓亂夾,三下五除二,碗里的菜夾了個精精光光。賀老太太看著他們吃搶食的樣子,笑得合不攏嘴。飯還含在嘴里,石三伢子便急急往外走。
在旁的七妹不解地問:“三伢子,你飯還冒吃好,往哪里跑?”
“娘,我吃飽噠,耍去。”石三伢子回頭一說,不見了人影。
五十多歲的戲班頭酒醉飯飽之后,到戲臺里打了個轉身,慌慌張張走到賀老太太跟前,小心謹慎地說:“東家,我們唱戲的幾件行頭找不到啦,等下子我們唱《三顧茅廬》,恐怕唱不成,改另一出戲行不行?”
“何解要得啰?你們剛剛還唱得好好的,何解就變卦噠?我跟客人定好的,點的就是咯出戲,莫改了。要改的話,不怠慢了客人?”老太太的口氣象是鐵板上釘釘。
戲班頭期期艾艾說:“硬要唱,就得辛苦東家幫忙問一問,找一找……”他鼓起了勇氣,終于說出了緣由,“好象我的戲箱子有人動過,劉備、諸葛亮、曹操的行頭不見噠。”
“何解啰?何解啰?”賀老太太耳朵一時背,沒聽清戲班頭的話。
戲班頭只得把手卷成筒放在嘴巴邊當喇叭,靠近老太太的耳朵,重述了好幾遍。
老太太費了好大勁總算聽清了戲班頭的話,她睜圓了眼睛瞪著戲班頭,不高興地說:“你講我家出了賊,是啵?光天白日,你千萬莫講胡話。新年大吉,誰要你那幾個木腦殼?”
“東家,不敢不敢,你千萬莫咯樣講,我們擔待不起的。你們是四世同堂的大富大貴人家。”戲班頭是個老江湖,見陣勢不對趕緊改口說,“只怪我們冒收撿的好,丟噠丟噠,就算啦,今后回家再置辦幾個。只是煩請東家改唱一出戲為好。”
七舅趕忙跑到賀老太太跟前耳語了一陣。
七舅的話,賀老太太倒聽得真真切切。她臉色一沉,換了語氣,“師傅,行頭的事,你莫性急。我替你找找試試看,要是萬一被我幾個戳得天下的孫子和外孫子拿去耍噠,包管你冒事。”
棠佳閣的一個山坡上,石三伢子雙手抱來三個木偶人,把“曹操”分發給表兄文南松,把“諸葛亮”分發給自己的弟弟潤蓮,把“劉備”留給自己,他們好奇地把玩著,還有一大群小伙伴跟著看稀奇。他們總是玩不得法,石三伢子索然寡味地撂下了“劉備”。
九哥王季范也跟父親王文生,在新年里走親戚來到了外婆家。這時節,他正隨著三伢子上了坡來看熱鬧,見表弟們不得要領,童心大發,笑著對石三伢子說:“潤芝,我來試試看。”
九哥操起“劉備”的行頭,玩起來,起先也玩不得路,后來一琢磨,他用左手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掌握木偶人的主桿,操作木偶人的軀干;又用拇指和食指捻動左側桿操作木偶人的左臂;右手掌握右側桿,操作木偶人的右手,慢慢地玩上了路,便又手把手把竅門教給了表弟們,“看事容易做事難。摸出了門道,就容易多了。”
“九哥,你真行!”石三伢子便按著九哥教的方法,擺弄起木偶人的機關,慢慢動作自如了。潤蓮和文南松兩人也跟著慢慢學會了。
“我們學唱戲師傅的,來開仗,好啵?”石三伢子雙手叉腰說。
一群小伙伴一說起“開仗”,都來了精神,“劉備”和“曹操”各自招兵買馬起來,“劉備”和“諸葛亮”一起率了一路“人馬”——五六個小伙伴,“曹操”也帶了一路“人馬”——四五個小伙伴,兵對兵,將對將,刀劍相交,勝負難分,不一會功夫,雙方都有人受了點皮肉之傷,沒一個哭鼻子叫苦,都從自己嘴里吐了一口唾沫敷在傷口處,又繼續頑強地投入戰斗。大戰幾個回合,十幾個“開仗”的細伢子好象水中撈出來一樣汗水淋漓,濕漉漉的頭發上冒著團團熱氣。
石三伢子年紀雖小,但開仗是最勇猛的一個,他一馬當先便把“曹操”打得落花流水,“曹操”的戲衣“嗤”的一聲就撕開了一條大口子。
石三伢子得意地笑起來,高興得在草坡上一連栽了幾個筋斗。
九哥在旁觀戰,大戰方休,他便擺起譜來:“潤芝,木腦殼戲又叫么子戲?”
石三伢子頭搖得象撥浪鼓,“不曉得,九哥,你講講看。”
九哥畢竟是省城湖南優級師范學堂的洋學生,講話捏腔拿調慢條斯理的:“木腦殼戲又叫傀儡戲,它們之所以象人一樣能動,就是我們人在下面操作。今后,我們為人做事,可不能當傀儡受人擺布,做行尸走肉,凡事要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見,要多動點腦子。”
“九哥,我不想當咯樣的傀儡。”石三伢子眨巴著眼睛說。說話間他眼睛好尖,看見從外婆家屋后的山坡上急匆匆爬上來一個人。“七舅來了,快跑。”三伢子小手一揮,小伙伴們撂下木偶人飛快地走開。
“別跑,絆斷了腳手不得了。”七舅連忙喊。
他們躲進了土坡上一些雜草叢生的荊棘蓬里不出來。
七舅走到近前,一邊收撿丟在地上的木偶人,一邊笑罵著:“我在家里猜想就是你們咯幫細伢子搗的鬼,三天不抽,你們身上的皮子就發癢,咯樣子無法無天,下不得地哦!”
石三伢子和伙伴們在荊棘蓬里暗暗發笑。
七舅一回到家里,把三套行頭交給了戲班頭,難為情地摩挲著手,嘿嘿笑著。
老頭一見已撕了條口子的“曹操”行頭,一臉不高興,戲總是拖著不開場,臺下看戲的人干坐著難受。
七妹上前道歉說:“師傅,戲你還是接著唱,莫掃了大家的興……我三伢子弄壞你的行頭,由我來賠你就是了。你講個準數,要賠多少?”
戲班頭搓著手,嘿嘿笑著,不吱聲。
“一塊花邊夠不夠?”七妹帶著一臉真誠的神色說。
戲班頭仍舊搓著手,嘿嘿笑個不停。
“兩塊總夠了吧?”七妹忙從大襟衫的兜里摸出塊折好的小手帕,把手帕打開,把兩塊光洋遞給了戲班頭。
“難為你咯樣好,我何解好意思收你少奶奶的錢。”戲班頭一邊嘿嘿笑著,一邊伸出手來趕緊把錢接了去,“新年大吉,大發大發,打發打發,就算你打發我們的掛紅錢吧。”
石三伢子和小伙伴正象一群麋鹿麂子一樣,縱身躍下一條又一條高高的黃土墈,飛快地下了山坡。
這山坡是綿延起伏的龍頭山延伸的一段小支脈,活象一條躍躍欲飛的蒼龍腹下伸出的一個鱗爪,外婆家四合院的青瓦房正好落在這鱗爪上,屋門前有一方碧水悠悠的池塘,池塘邊左側是一個小山丘,上面長滿一片如傘如蓋的大樹,從塘墈向小山丘腳下伸過一條路,這便是棠佳閣人的出進之道。石三伢子和他的小表兄弟常常在這個土丘上,捉迷藏啦,比賽爬樹啦,掏鳥窩啦,雙手叉腰指揮開“仗”啦,還從牛欄豬圈樓上拿些稻草織很多草辮子,掛在彎脖子樟樹和楓樹上蕩秋千呢。一到夏天更有意思啦,石三伢子率領一群小表兄弟在外婆家門口的池塘里打浮泅,驚得塘里的魚“哧溜溜”往水面上跳,他小手托起一個打豬草的竹籃在池塘里當船使,魚一旦跳入竹籃里,自然是他當天有眼珠子的下飯菜。
這時,石三伢子生怕挨打,不敢進外婆家屋門,領著伙伴們來到了小山丘上,只見好幾條草辮子還掛在樹上,便一個縱身躍上去揪住草辮子,蕩起秋千來。他膽子天大,秋千蕩得比外婆家的青瓦屋脊還要高,在旁看熱鬧的九哥,嚇得睜圓了眼,舌子都吐出來。
“九哥,快來玩噢,你長沙城里的學堂哪有咯號把戲耍啰!”石三伢子格格地笑著。
站在秋千下的九哥,臉皮白白凈凈的,戴著副瓶底一樣的眼鏡,斯斯文文地直擺手,“潤芝,小心。絆斷了腳手就不好耍。”
“九哥,你放心,冒事的。你真是個怕死鬼。”石三伢子一使勁,秋千蕩得更高,笑得更開心了。
“三伢子,你天不怕地不怕,要把娘嚇死唷?快下來,你!”七妹冷不防從樹下鉆了出來,朝石三伢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娘在家里一聽石三伢子在外頭又闖了禍,付了戲班頭的“掛紅錢”,連忙丟下手邊招呼客人的活計,挪著一雙纏得象粽子似的小腳,一步高一步低繞著棠佳閣兜圈子尋找他,“三伢子,三伢子!”喉嚨快喊啞了,就是不見三伢子應一聲,一雙小腳走得麻辣辣地痛。石三伢子他們玩得正歡呢,象齊天大圣孫悟空率著一群小毛猴回到了花果山,她看在眼里,氣在心里,嘴唇發紫,臉色發青。
小伙伴們見了石三伢子他娘,一個個從秋千上蹦了下來,四散而逃。
“三伢子,過來,你們兩個!”七妹秀秀氣氣的臉龐上平添了幾許威嚴。
石三伢子朝潤蓮吐了一下舌頭,做了個鬼臉,他雙手抓住草辮子,凌空翻了一個筋斗,躍下了地。潤蓮也跟著跳下了地。兄弟倆便低著頭,老老實實走到娘跟前,訥訥地說:“娘,何解啦?”
“你們兩個做了么子好事,自己還不曉得?還何解何解來問我,回去好好叫你們吃一頓棍子肉!”七妹忽覺心窩一陣發悶,隱隱作痛,她左手用力按住心窩子,右手拿著細小的楠竹枝,把石三伢子兄弟倆趕回家。
“娘,你哪里不好受?”一路上,石三伢子看著娘一臉難受憔悴的樣子,焦急地問。
七妹一聲不吭不答不理。
石三伢子兄弟倆畏畏縮縮進了外婆的家門,低著頭進了娘的臥室。隨著娘有氣無力一聲喊:“跪下!”他們順從地雙膝跪在地上,把小手乖乖地平伸出來,娘氣哼哼地揮著楠竹枝抽打著他們嬌嫩的手心,數說著:“一下,兩下,三下……你們好樣不學,去做賊,做賊偷瓜起,癆病牽花起,看我不打斷你們的手把子和腳管子!”
兩個細伢子的小手掌心起了道道血痕。娘看著兩個兒子既不哭,也不討饒,便更來氣,氣得差不多要哭起來,“你們兩個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賀老太太顫巍巍挪動一雙小腳走來了,“七妹子,你打人不看時候,正月初頭,莫打人……”連忙心痛地護住兩個外甥孫子,“你們兩個今后千萬莫咯樣吵,莫跪噠,起來算了,外婆替你們討個保。”
“娘,你莫討保,不打他,屋上頭的瓦片子都會戳光去。”七妹氣嘟嘟說。
跪在地上的兩個外甥孫子擁在外婆懷里,外婆剛一扶起他兄弟倆的身子,三伢子一個鷂子翻身,腳板象抹了油走出門去。
“娘,石三伢子已滿八歲吃九歲的飯了,一直在你咯里帶,你把他看成是你的心肝尖子,你太慣肆他了,下不得地。我看呀,還是把他送回韶山沖去讀書算噠,要他爹和先生才降服得他了。”七妹對賀老太太說。
“養女服家娘,養崽服學堂,讀書要得,干脆,石三伢子就到他八舅課館里去讀,好啵?”要石三伢子兄弟倆離開棠佳閣,賀老太太心里象針扎了一下,十二分的不樂意。
“他成天吵吵鬧鬧的,八舅是個有名的糯米團子,好好先生,何解管得住他?等他爹一來,還是把他接走,回韶山沖好……”七妹一見賀老太太的臉色忽地沉了下來,才舌子打卷停了話。
石三伢子身子挨在窗口下,用小手指頭舔了點唾沫,在窗戶的亮皮紙上摳了幾個小圓洞,睜大著一雙眼睛朝里望,尖著耳朵聽外婆和娘說話。娘一個勁地說要帶他回韶山,他心里竹筒打水七上八下,來到門前的塘沿邊逗游,信馬由韁走到了小山丘上,雙手抓住草鞭子縱身一躍,屁股坐在了秋千的座板上,可沒半點心思蕩秋千,卻又順勢跳下來,倚著一棵彎脖子駝背大楓樹,仰著頭看著楓樹光禿禿正發芽胞的枝頭想心事,枝頭上有一個黃蜂窠,他老早就尋思著要把它捅下來。平日里,只要有人發現了田墈或溪溝的棘蓬里有黃蜂窠,三五個小伙伴就會邀集起來,攥著根小竹棍,畏畏縮縮去捅,練練膽,看誰不怕黃蜂螫,一旦捅下來了,驚得滿窠的黃蜂嗡嗡亂飛,追著抱頭鼠竄的小伙伴螫,三伢子從不亂跑,就勢匍匐在地,黃蜂螫不到他,有的細伢子螫得鼻青臉腫,還一個勁嘻嘻哈哈笑著,直往頭上的腫包抹唾液。捅黃蜂窠數三伢子最里手,有時用“火攻”,撿來一捆干柴放在黃蜂窠邊,冷不防點火燒死這些黃蜂,有時用“水攻”,脫下身上的衣褂子,輕悄悄地包住黃蜂窠,往水里一撂,浸泡一陣憋死這些萬惡的黃蜂。在外婆家捅黃蜂窠是一件多開心多刺激多來勁的事啊,可現在再沒時間和機會捅這個黃蜂窠了,他要隨娘回韶山沖了。這時,他晶瑩的淚水在眼窩里打轉,象不斷線的珠子吧嗒吧嗒掉下來。
“潤芝!你娘打了你,冒傷著你吧?”九哥踩著高蹺,冷不防來到了石三伢子身旁,關切地問。
后面跟著踩高蹺的十六哥文運昌,他是大平坳踩高蹺的高手,任何陡峭窄小的山路都能踩著高蹺過去,他十七八歲的樣子,臉上透著農家孩子的純樸和機靈,是八舅的二兒子,平日里對石三伢子最好了,他要是在池塘里,水田里,溪溝里,捉個魚呀蝦的,摸個田螺和蚌殼的,自然是石三伢子的下飯菜,石三伢子成天跟著十六哥玩,“十六哥,十六哥”叫得比蜜糖還甜。
“著么子急,到曬谷坪里打地雷公去。”十六哥踩著高蹺笑嘻嘻安慰說,他脖子上掛了幾個苧麻繩子拴著的“地雷公”(陀螺),衣領口上插了幾桿抽“地雷公”的鞭子,活象戲臺上的將帥后背身上插的令旗。
“何解不急啰?我娘要趕我回韶山沖。”石三伢子撅著嘴巴說。
“咯戲班頭心眼也太歪了,那幾個戲菩薩,我們石三伢子也只是好個奇,拿來玩耍一下,搞爛噠,修補一下不就冒事了?他嘴巴上講得真好聽不要賠,可他一心只想著要錢,害得細姨出了兩塊光洋不算,還害得我石三伢子挨打賺罵。對,我們也想個法子,治治咯幫臭戲子。”十六哥心直口快說。
“我來耍他們個把戲,嚇他們一跳,好啵?要他們演戲不成。”石三伢子轉憂為喜,眨巴著聰慧的眼,想出了個惡作劇的鬼主意。
“有么子好主意?你講講看,”九哥急不可耐地問,“咯幫臭戲子,嚇嚇也好,害得我也賺了我爺老倌的罵。”
“嗯嘍,咯株大楓樹的樹杈上面,你們看,有個么子?……是個大黃蜂窠,我老早就想把他戳下來了,十六哥,你快去拿個大布袋來。”潤芝抬頭指了指楓樹上的大蜂窠,狡黠地一笑。
大家會意地笑了,“好主意好主意!”十六哥連忙到家里拿來了大布袋,石三伢子象猴子一樣三五幾下爬了上去,輕手輕腳拿布袋包住了黃蜂窠,順手摘了下來。在袋里的黃蜂被驚醒,從蜂窠里爬出來,在布袋里嗡嗡飛。
“咯回有比木腦殼戲更好看的戲了。”石三伢子提著這個布袋偷偷溜到了戲臺里,十六哥和九哥幫著望風,趁戲班子的人不注意,輕手輕腳把布袋塞進了戲箱里。
當戲班頭換行頭的時候,他一掀開戲箱蓋子,一群黃蜂飛了出來,“我的娘啊!”戲班頭來不及躲開,臉上被黃蜂螫了幾口,一會就腫起了幾個大包。堂屋里群蜂亂舞,看戲的人抱著頭四處躲竄。
石三伢子和九哥、十六哥還有其他小伙伴們在屋對面的塘墈上看得真真切切,咧開嘴滿足地笑起來。
戲再也唱不下去了,停了一兩個時辰,等蜂散盡了,戲才重新開場。
賀老太太一看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亂子,連忙把大兒子文玉瑞二兒子文玉欽和鐘家大郎婿、王家二郎婿召到身邊。順生沒來,這時也只得把七妹喊了來。
氣得七竅生煙的賀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發了話:“咯些細伢子吵得上天了,你們硬要把咯做孽的頭頭抓出來,好好教訓他一頓,拿根小小的楠竹棍子抽抽他的屁股,長點記性。”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眼睛齊刷刷望著七妹咪咪笑,當著老太太的臉,咬住嘴唇不好笑出聲音來,彼此都明白石三伢子是老太太臠心窩里的肉,要教訓他一頓,不過是老太太嘴邊一句氣頭話,千萬不能當真。
七妹渾身不自在,“你們猜著又是我石三伢子搗的鬼嘍?……不會吧?我剛剛罵他一頓出去的。”
七舅說:“咯樣的鬼主意只有他想得出來,三伢子,人太聰明了,何解肚里盡是咯樣的歪主意?……不過,我不怕細伢子吵,就怕細伢子蠢,細伢子要吵鬧才聰明,規規矩矩的不吵不鬧象個豬,今后有么子出息嘍!”盡管石三伢子愛惹點禍出點麻煩,七舅打心眼里還是很喜歡他這個干兒子。
“我看,只要他進了學堂門,就會諳事不吵鬧噠。”賀老太太對二兒子文玉欽說,“玉欽,石三伢子在你手里當了好久的旁聽生,幾多聽話,最聰明噠,依我看,你今天就當著大家的面,正式收他為徒吧。”
“娘,我不是不想正式收三伢子為徒,怕的就是自己家里的師公子冒人撿卦,我冒得威信管住他,我主張把他放到一個厲害點的先生那里去讀書更好些。把他關在學堂里,看他還到哪里吵去?”八舅文玉欽抬了抬眼鏡斯斯文文說。
“看來你們硬是要把我們兩公孫分開,才心甘啰。”賀老太太不滿地說。
“娘,你愛外甥孫也別過了頭,莫耽誤了石三伢子的前程,他也八歲了,該發蒙讀書了。還是回他韶山沖讀書為好,他爺老倌平日里兇得象個閻羅王,管得住他;他家隔壁南岸私塾的鄒先生,也是個出了名的惡先生,再調皮的細伢子壓得煞住。”七舅文玉瑞開導娘說。
“你八舅就壓煞不住?”賀老太太反問道,“盡講人家的威風,滅自己的志氣。自家屋里的先生放著自家的細伢子不教,還要去教哪個家的細伢子啰?你們冒鬼碰了腦殼,想不清白吧?”
八舅文玉欽的臉紅紅的,難為情地嘿嘿笑著。
賀老太太那雙混濁的眼睛紅了,木雕人一樣,再也沒說半句話。大家低著頭不好做聲。
石三伢子在曬谷坪里和十六哥、九哥還有其他小伙伴抽打著“地雷公”。十幾個“地雷公”在地上“嗡嗡”旋轉,相互碰撞拼殺,誰的“地雷公”碰撞之后還在旋轉的,就算贏了,不旋轉的就是“死”了輸了,輸的人要向贏的人鞠一躬,喊聲“師傅”。
石三伢子的“地雷公”和九哥的“地雷公”斗架比輸贏,石三伢子的“死”過好幾回,向九哥鞠了好幾個躬,喊了九哥好幾聲師傅。
興高采烈的九哥笑嘻嘻收起了“地雷公”,對三伢子說:“你比我不贏,不比了。我難當你咯多師傅。”
“九哥,來,我們再比,還要比不贏,我不到世上為人!”石三伢子纏著九哥,氣嗷嗷地發誓說。
九哥和石三伢子抽打著各自的“地雷公”,鞭子“叭叭”脆響,又斗了幾個回合,石三伢子的“地雷公”還是不爭氣“死”了,他雙手捂著雙眼睛,嗚嗚哭起來,躬也不鞠了,師傅也不喊了……
“來呀,哭么子,還象不象個男子漢你?”九哥抽打著“地雷公”,在曬谷坪里慢慢悠悠地來來回回劃大圓圈。
石三伢子從捂著眼睛的手指間的縫隙中,看到了九哥放松了警覺,他悄悄地擦了眼淚,輕手輕腳把“地雷公”重新旋轉起來,漫不經心地抽打著,靠近了九哥的“地雷公”,狠狠地朝自己的“地雷公”抽了幾把,最后使足了全身的力氣再抽一把,他的“地雷公”象離弦的箭,朝九哥的“地雷公”撞去,“嘭”的一聲響,九哥的“地雷公”被撞到了曬谷坪的外圍里,象麻花一樣在地上亂轉,不一會就“死”了,可石三伢子的“地雷公”還穩穩當當在“嗡嗡”旋轉。
九哥向石三伢子鞠了一躬,喊了聲師傅。年齡大的人向年齡小的人行禮節多沒面子,九哥紅著一張臉。
“贏噠!贏噠!”石三伢子高興地舉起雙手,得意地哈哈大笑,撿起“地雷公”鳴金收兵。
“何解不比了?”九哥問。
“最后我贏噠,你輸噠,嘿嘿。”石三伢子朝九哥做了個鬼臉,玉石般的小牙齒咬著小手指,咧開嘴一個勁地笑著。
“你贏噠,就不比啦?”九哥笑著問。
“嗯嘍。”石三伢子狡黠地眨著一雙清澈的眼睛,點著頭。
“你真鬼。”十六哥說,“三伢子,你要回家了,我們要么子時候才一起打地雷公斗架哦?”
“我不回去,我要在外婆家里跟八舅讀書。”石三伢子說。
第二章別了,棠佳閣
韶山沖上屋場,坐落著一棟格局象一擔柴似的低矮的茅草房。三十歲剛出頭壯壯實實的毛順生,和將近六十歲的父親毛恩普一起坐在茶堂房的灶塘邊烤著柴蔸火,兩人默不做聲,美滋滋地吧吸著旱煙,矮小的茅房里彌漫著濃烈而嗆人的煙霧。順生吸煙用的是尺把長的旱煙桿,吸完了,把銅煙勺往自己坐著的凳腳一磕,磕干凈焦結的煙灰,又裝上一撮黃燦燦的煙絲,一個勁地抽;父親毛恩普佝僂著背,微微閉著一雙老眼,松樹皮一樣粗糙的手端著把亮光光的水煙壺有滋有味地吧嗒著,他兩邊的腮幫子各鼓起一個一起一伏圓圓的小鼓,銅水煙壺里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身旁的大黃狗蜷縮在灶塘灰里,閉著眼睛也烤著火。
順生跟爹從年頭到年尾死做功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難得正月里有空閑耍幾天。他堂客七妹子在十幾里外的棠佳閣帶著兩個細伢子打住,一年難得回幾趟婆家,他兩個妹妹相繼嫁出了家門,一年到頭也難得到娘家熱鬧一兩回,毛恩普和順生爺崽倆日子也過得怪冷清。
“順生,今日是初三了,你何解還不去棠佳閣?我看你老是打噴嚏,肯定是丈母娘在望你咧。你兩個妹夫子昨日都來了,歇了一宿,今日一大早趕回去了,你也冒么子牽掛噠,你就去吧。”毛恩普吧嗒著水煙壺說。
“爹,不是我不想去。爹你還不明白?丈母娘年關里早就發信過來,她正月初二家里要唱木腦殼戲。丈母娘辦咯號喜事,按理我做郎婿的禮性得去重一點,可眼下家里實在冒么子好東西送給她。我們兩爺崽過個年,也只吃了半邊豬腦殼肉。”順生難為情地說。
“順生,人到情意到,你丈母娘最看重的是情意,她最曉得你家底貧薄點,是不會見外的。七妹三娘崽一直住在娘家,也多虧你丈母娘啊!”毛恩普一個勁地催促著順生說,“趕緊去,趕緊去。初三了,你還不去,你丈母娘就要罵我們夫家不通情理噠。”
“爹,丈母娘是最通情達理的,我禮性輕點倒是不見外,怕的就是鐘家王家兩個郎婿家底厚,新年里去拜年,他們都是滿滿的一擔。三郎婿到一坨,我太寒酸噠,面子實在是不好過。爺老倌,我慢點去為好。”
毛恩普臉色一沉,吧嗒著水煙壺,尋思著兒子是個性子犟得象條牛又是個死愛面子的角色,可馬瘦毛長人窮氣短噢。他安慰兒子說:“你也不用愁噠,舊年子總算還清了賬,今年子你輕身快馬好生努把力,日子會紅火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我不信你爭不回咯口氣。”
“爹,你講的對,我就動身去!到棠佳閣打個轉身,立馬就回來。”不知順生心里怎么一下子想通了,他敲干盡煙勺里的煙灰,把旱煙桿別在腰帶上,搬來架木樓梯,從樓頂上取下唯一的一塊腰排臘肉放到小竹籃里,又把幾樣早備好的土貨也一一放進去,便提起小竹籃出了門。他心里在想:娘賣乖,今年子賺了錢,也好好到她娘家去大方一回,風光風光!
順生在去棠佳閣的山路上,嘴巴一直念念有詞:“咯次到文家,硬要扮黑個臉巴子,把七妹仨娘崽接回來。女人唷,只曉得圖安逸,不探屋里的背。我和爺老倌做死的搞,一天到晚累得腰駝背直,連個縫補漿洗、燒飯送水的人都冒得。嘿……”他嘆了口氣,“石三伢子有八九歲了唄,也要接回來讀書算噠,今后他為人處事,總要知書識禮才行。養崽不讀書,猶如養條豬。三伢子要是當個光眼瞎子何解得了哦。”順生想起這事,心里惱火得火星子四濺。
順生是個苦水里泡大的人。他剛八歲時,祖父毛祖人借債買下了土地沖上屋場本家毛正光靠西邊的五間半茅草房,樹大開杈,人大分家,父親毛恩普和伯父毛恩農兩兄弟吃了分伙飯。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作田人,成天沒有幾句話講,在分伙飯上,他一副石磨子都沒榨出一個響屁來,悶頭悶腦依了哥哥的話,哥哥便順順當當得了祖居地東茅塘的家產,自己只得揀了土地沖上屋場五間半茅草房和十五畝屙屎不起蛆的劣等田,扛起分給他名下的一屁股債,從東茅塘遷來上屋場過日子,祖父也跟來上屋場安了身。欠債好比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一家老小日子越過越艱難,父親只好把幾畝薄田典當了出去。順生剛讀了兩年私塾,也不得不輟了學下地勞作,到十歲時就和棠佳閣十三歲的七妹子訂了婚,十四歲時眼淚汪汪喪了母,十五歲時與十八歲的七妹子圓了房,就當家理事了。
正當生計無望之際,順生趁著堂客七妹子回娘家打住,便跑到湘軍里頭,腦殼掛在腰帶上當了幾年兵,俗話講“當兵吃糧”,好不容易積攢了幾個少得可憐的兵餉回了家;爺崽倆克勤克儉,又從牙縫里省出幾粒剩谷余糧挑到銀田寺糶了,才把欠債一步一步還清,把典出去的幾畝田贖回來。
“嗨唷,總算熬出頭了,欠的債全部一清,幾畝典當出去的田也兔子回了原窠,共有六十擔谷的田產了,要是七妹仨娘崽一回來,今年子一家人還吃不完三十五擔谷,還有二十五擔的積余,要是把咯二十五擔谷,碓成米賣出去做本錢,再把鄉親們的谷販進來,再碓成米賣出去,既賺差價又賺工錢,何愁不發財?今年子,除做好田里土里的功夫外,把米生意和豬生意做得更大些,還到七妹娘家借點錢回來做本錢,就錦上添花,好上加好噠!”
順生扳起手指頭算來算去,豪氣頓生,全身勁鼓鼓的,快步如風,對七妹三娘崽的火氣拋到了九霄云外,“七妹娘家家大業大,人丁興旺,借錢的事還得靠七妹在丈母娘面前多多美言幾句,才借得到手呢。”這時,愛發脾氣的順生警告自己:在丈母娘家里千萬動不得半點氣。
韶山沖與棠佳閣之間隔著一座大山,叫云盤山,有十幾里山路,順生用不了一個時辰,腳步風快就翻過去了,他從大老遠就看到了棠佳閣丈母娘家一棟土磚青瓦的四合院房子。他不由加快了步子,離棠佳閣還有半里地,就聽到了棠佳閣鑼鼓嗩吶笛子二胡合奏的聲音,還有戲子們捏腔拿調哼唱的戲文,嘖嘖,好聽死噠。
一走近丈母娘家屋門口對面的塘墈上,他看到了滿堂屋看戲的人,確實熱鬧非凡。坐在太師椅上看戲的丈母娘,被旁邊一個眼尖的人扯了一下大襟衫衣角提了個醒,便回轉頭,一眼望見塘墈上順生的身影,立馬站起身來,挪著一雙小腳走到大門口,滿心歡喜把他引進了茶堂房。
七妹見了丈夫歡喜不過,連忙張羅著倒茶水端點心,對家里的事問這問那。
順生打心眼里佩服丈母娘持家有方,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紅紅火火。文玉瑞和文玉欽兩位阿舅過來遞煙敬茶,他倆都是些知書識禮的人,家煩事扯了幾句,便談今博古。只有順生書讀得少,插不上嘴,只顧嗑瓜子吃點心。
石三伢子和潤蓮兄弟倆騎著楠竹枝作的竹馬,飛也似地跑回家來,見了爹,兄弟倆笑嘻嘻向他請安問好。父子好久不見,特別親熱。一屋子人談笑風生,好不熱鬧。
順生喜孜孜摸著三伢子的頭,“你在外婆家好玩啵?你外婆待你好啵?”
“外婆家最好玩噠,外婆對我最好噠。”石三伢子一說完,一頭撲在眉開眼笑的外婆懷里。
“回去算噠,好啵?”順生心直口快冒冒失失說。
站在一旁的賀老太太一聽順生要把石三伢子接回去,滿是笑意的臉唰地拉了下來。
石三伢子頑皮地說:“爹,我不回去!咯里天天有好戲看。”
外婆一下笑了起來,笑得合不攏嘴,夸起他來:“三伢子最聰明,最聽話噠,在他八舅學堂里讀得好書,字也認得蠻多了,背得《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還背得《神童詩》。人只咯么大,就講大人話,有大人格,一到八舅的學堂里就斯斯文文,不吵不鬧只讀書。”說著,外婆一把抱住石三伢子,在他臉上打了幾個濕濕的響啵,“三伢子,你背個《神童詩》給你爹聽聽,好啵?”
石三伢子依在外婆的懷里一字一頓背著:
少小須勤學,
文章可立身。
滿朝朱紫貴,
盡是讀書人。
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都夸他聰明過人。
“娘,你帶石三伢子也費了七八年累,一泡屎一泡尿把他帶大,吃苦吃累不少,我們何解報答得了你的大恩大德嘍。”順生真誠地說。
“咦?”外婆眼里立馬露出了不滿的神色,“順生你三十多歲噠,盡講外邊人話,變蠢噠,三伢子是我的外甥孫,七妹子是我的貼身棉襖,你是我郎婿,我七老八十歲噠,要你們報答么子?我看著你們毛家近年來慢慢人興財旺,我打心眼里高興……石三伢子放我咯里帶,好不過噠。”老太太邊說著,鼻子一酸,眼里冒出淚花來。
順生點頭應答著,“娘,你待我們最好啦,如今石三伢子也大了,自然最要緊的還是回家讀書。”
七妹慢聲細氣安慰起娘來,“娘,你圖的是三伢子放在你咯里好帶些,才要我們娘崽倆住過來的,如今三伢子根基穩噠,自然是要回去的。你傷么子心嘍?”
賀老太太趕緊擦了眼角邊掛的淚花,破涕為笑,“七妹子,順生,娘高興,高興不過噠,石三伢子長大啦,我也放心,死也閉眼噠。”
順生跟親戚們吃了酒飯,打著飽嗝就要起身告辭,“回去還有好多的事要做,莫耍噠。”
“新年里,耍下子冒要緊嘍。順生,七妹搭不上你的背,你和你爺老倌一年忙到頭,也夠難為你們了。”賀老太太說著。
順生聽著岳母娘的貼心話,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心里特別快活,可臉上卻擺出副愁苦不堪的樣子說:“娘,男子無妻財無主,女子無夫身無靠。我冒得個堂客們在身邊,日子也真是凄苦難熬啊。娘,我今日一是來向你老人家拜年,二是特意來和娘老子商量,接他們仨娘崽回去住的。”
賀老太太眼睛又紅了,眼窩里溢滿了混濁的淚水,躊躇良久,嘴巴囁嚅了一陣才緩緩地說:“順生,我也曉得你的犟脾氣留你不住,我也不留你了。我老糊涂了,剛才我一下子就想通噠。七妹子,你也回去,好好替順生盤家過日子;石三伢子也回去,好好在家讀書;潤蓮伢子也回去。你們四個我都不留噠。”
“娘,咯就太感謝你噠。”順生高興得眼冒淚花,“吃不窮,用不窮,人無算計一世窮,哪個會盤算,哪個就能過好日子;不會盤算的人,你給他金山銀山也是空的。咯幾年托娘的洪福還清了帳,把典出去的田贖回來噠。咯谷米的小生意我想做大些,只是手頭緊巴巴的,還望娘幫襯一把才好。”
賀老太太打心眼里喜歡這位三十歲出頭的三女婿,他壯實如牛,長年累月在外奔波,曬得一身黝黑。雖然他家里經濟貧薄點,比不上二女婿王家這樣的殷實大戶,但他舍得花力氣,盤家劃算過日子是把好手。只是他脾氣暴躁點,七妹在他面前沒少受氣,也算噠,男子漢大丈夫,哪個冒得壞脾氣?
“順生,剛才七妹子替你跟我講了,我做娘的早就想幫襯你們一把,就借兩百塊大洋給你們做本錢,好啵?”賀老太太說著從錢箱里拿出個小布兜來,鄭重地把它放在順生手里,轉身對七妹說,“七妹子,你們小倆口回家齊心合力持好家,順生在外頭呢,是把抓錢好手,你七妹在家里呢,是個好聚寶盆。”
順生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顫抖著手接過錢兜,“多謝娘老子的一番深情厚意,你放心,有了娘的咯包銀花邊,我做生意就靠得穩噠。”
“順生,生意難做屎難吃,生意場里的錢難賺。我大崽玉瑞他阿舅趙蕊香家里,你要常去走走。俗話講得好:‘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趙蕊香是我們大坪坳有名的大老板,開了好幾間大鋪子,”賀老太太拗著手指頭數落起來,“中藥鋪,屠桌鋪,南雜百貨鋪,樣樣都有,生意紅火得不得了。你做米生意和豬生意可以找他幫點忙,他人最好噠。”
“娘的話,小婿記在心里,我只等生意一開張就要去拜訪他。”
“記住了就好。順生,你們四爺崽一路回去,記得路過龍潭坨,叫石三伢子好好拜拜他的石干娘,燒柱香,咯是預辦的香燭紙錢。”賀老太太便把香燭紙錢放在順生提來的竹籃里,把他提來的拜節禮稍微做了點調換,差不多讓他原封不動提了回去。
“娘,你也莫嫌小婿的意,我冒好的孝敬你,你可要接受,不要退給我。”順生十二分真誠地推讓著。
“順生,我也冒好的東西打發你,情意好來水也甜,做娘的心領噠。你日子還緊吧得很,我也心疼你,等你們發了財,日子康裕噠,你一擔擔地擔來,做娘的韓信點兵嫌少不怕多,都要收下,到時候你莫后悔莫心痛哦!”賀老太太滿臉春風蕩漾,象個老頑童開著玩笑說。
“娘,咯是哪門子話?吃崽吃孫,吃了胡子兩邊分,咯是天經地義的事。”
“順生,你真是我的孝順郎婿,有你咯句話,我就知足噠,”賀老太太笑成菊花似的皺紋里,洋溢著甜蜜滿足的情意,“你爺老倌身子骨還健旺吧?”
“托你老人家的洪福,他身子骨還算健旺。”順生謙恭地說。
“健旺就好,咯是我給你爺老倌的一點心意,玉瑞他阿舅子趙蕊香開藥鋪子,特意為我送來一點西洋參和一點天麻,都是地道貨,我也搞點給你爺老倌好好補補身子。你回家可要代為我向你爺老倌問好哦。”賀老太太當著女婿的面,把一小包藥材放在竹籃里。
“咯么貴重的東西,何解擔當得起,小婿替我爺老倌感謝你噠。”順生眼里冒出了感激的淚花。
“親家親家,是一家嘛!”賀老太太滿臉笑意說。
八舅和八舅母趕過來,八舅把幾冊線裝書《康熙字典》用印花布包裹了,放在順生的竹籃里,一把抱過石三伢子說:“三伢子,咯字典是我的心愛之物,送給你。你有了咯部字典,就能認得蠻多字;認得蠻多字,就能讀得蠻多書;讀得蠻多書,就能懂得蠻多道理。”
八舅母把煮熟的幾個雞蛋和花生瓜子塞到兩個外甥兜里。
“謝謝八舅和八舅母。”石三伢子撲在八舅懷里淚流滿面說。
七舅和七舅母也來了,七舅舉了石三伢子一個“高高”,“干爹盼你快長大,前些日子搞點火焙魚崽子,你最喜歡吃噠,拿給你,帶回去下飯,你吃飽噠,快點長大長高噢!”
七舅母遞過一包火焙魚崽子,七妹客氣一番接受了。
順生牽拉著哇哇直哭的石三伢子就要告辭了,七妹和潤蓮跟在后頭走。
“外婆,我不,我不回家嘛,我要在外婆家里,跟八舅讀書。”石三伢子哭著滾在外婆的懷里不肯走。
“乖孫子,聽爹的話,你回家讀書,到了學堂里就要發狠,再莫吵事了,你八舅講了:把你關到學堂里,看你到哪里吵去?”外婆緊緊抱住石三伢子,那雙老眼里溢滿了渾濁的淚水,在石三伢子臉上打了一個響啵,笑著說,“等你放假噠,就來外婆家里耍,乖。”
“外婆,學堂里真的關人啵?”石三伢子眨巴著一雙淚水汪汪的眼睛問。
“何解不關啰?關!你八舅就只關最鬧事最調皮的細伢子。聽你爹講,你家隔壁南岸私塾的鄒先生,是最喜歡關不聽話的細伢子的。”外婆半真半假笑說著。
“咯樣惡的先生,我不到那里去讀,換個好點的地方讀,行啵?”
“你要好好聽話,發狠讀書,先生就待你不惡噠。”外婆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在場的人也跟著笑了。
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的眼睛里,滿含著戀戀不舍的神情望著石三伢子,二十哥文南松還哭了鼻子,石三伢子還是被他爹強拽著胳膊走了。
十六哥踩著高蹺而來,把他自己斗架最狠的一個“地雷公”送給了石三伢子。石三伢子雙手把“地雷公”捧在手心里,爹要他放到竹籃里去,他就是不肯松手。
九哥挽著石三伢子的手,說:“潤芝,你要用心讀書,把書讀好了,跟我到長沙城里去讀洋學堂,長沙城可是個大口岸,好地方。”
“最好噠,最好噠。九哥,長沙城是個么子樣的大口岸好地方唷?離我們咯里遠不遠啊?”石三伢子睜大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問。
“長沙城里可大吶,可好吶!好多好多的街道里好多好多的人,比外婆家里過年還熱鬧;店鋪里好多好多的貨,用船裝、用車拖都運不完;還有洋學堂,比外婆家和韶山沖所有的學堂高級得多,好多有學問的先生在那里教書……”
“九哥九哥,你們長沙城里的先生拿竹篾片打讀書的細伢子啵?還關細伢子啵?”沒等九哥的話說完,石三伢子連忙插嘴道。
“洋學堂哪里還興咯號名堂。我們高等優級師范學堂的讀書人不拜孔夫子,先生也從來不亂打人亂罵人,先生和學生都斯斯文文,彬彬有禮。”
“哦──”石三伢子驚奇地叫起來,“咯號學堂真要得,比八舅的學堂好多噠。”
“那當然,咯還用講?”九哥不無得意地說。
“長沙城里真是最好噠,我也要去,跟九哥一起到長沙城里讀書,爹,你答應送我去嗎?”石三伢子望著爹說。
順生黑著一張包公臉不做聲。
“莫性急,你先在家里發好蒙,好生把家里的書讀好,再到長沙城里來考咯號洋學堂。假若你家里的書冒讀好,考不上,心里想讀也還是空的噢……我拿給你幾個銀毫子,你好去買筆墨紙硯。”九哥說著從兜里摸出幾個銀錢來。
石三伢子高興地接了,“謝謝九哥。”
“三伢子,九哥對你咯樣好,你要傳神記住九哥的話,千萬莫把九哥的話從左邊耳朵里聽進去,右邊的耳朵里弄出來。”順生感激地說。
“季范,運昌,你們三表兄弟最合得來,你們兩個以后要多多開導他讀書為好。”七妹滿含期盼地說。
“好的,細姨,潤芝進了學堂,認得字噠,我會常向他寫信的。”九哥應承著說。
九哥和十六哥送了他們四人好遠好遠……
他們來到龍潭坨山腳下一塊大石頭前,停了下來,這石頭象一尊觀音菩薩屹立著,高兩丈八,寬一丈多,頂上有一座小小的“雨龍廟”,內塑雨龍菩薩,石頭下一股清泉四季常流。這地方石三伢子不知來過多少次,是娘和外婆帶著他來燒香跪拜的。
“三伢子,咯就是你干娘,好好拜拜。”七妹一把拉過兒子在石頭下一起跪下來,石三伢子順從地跟著娘懵懵懂懂磕頭做揖。
“娘,咯是塊大石頭,何解是我干娘唷?我有你做娘,還有七舅母做干娘,還要咯石頭干娘做么子嘛?”石三伢子慢吞吞地一字一句一本正經問。
“蠢寶吔,咯塊石頭好有靈氣的唷!咯一帶地方好久好久以前出了一個妖怪,到處興風作浪,每晚要捉一個細伢子到山洞里吃,害苦了黎民百姓,后來來了一個神仙為民除害,用咯塊大石頭把咯妖怪壓在下面呢。咯石頭做你的干娘實在是最好不過噠,能保佑你一生一世逢兇化吉,平平安安的。”
“娘,是當真的嗎?”石三伢子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問。
“是當真的呢,你剛生下來病病懨懨的,全靠了外婆抱你到咯里,拜它為干娘,它才保佑你,你才根基穩固呢。”
“娘,妖怪還在里頭嗎?”
“那當然還在。神仙用鎖鏈子把他捆住了,又用咯塊石頭壓住他,使他一萬年都動彈不得呢。”
“娘,我長大后,也要當神仙,專門捉害人的妖怪。”
“哥,我也要象你一樣,也要當神仙捉妖怪。”在旁的潤蓮附和著哥哥說。
石三伢子格格笑了,潤蓮和娘也跟著笑了。
對求神拜佛素來看不順眼的順生,遠遠地蹲在路邊不理也不睬,只顧吸著旱煙,這時也跟著他們嘿嘿笑起來,贊賞地說:“好,我們家里有兩個兒子要當神仙,捉妖怪。”
七妹笑過一陣之后,一股酸楚不知不覺涌上心來,她長跪不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里噙滿了淚水,“唉……”嘆了聲氣,要不是她祖母活到八十八歲無病而終,娘家人看中了十幾里山路外的韶山沖龍眼塘那塊“風水寶地”,花大價錢買下葬了祖母,每年清明節去掃墓想在當地結門親戚做個歇腳的地方,她會嫁到韶山沖這個山旮旯來嗎?七妹在文家當姑娘時,雖不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但也生活安逸,衣食無憂,只做點輕微活,從來沒有下地勞作,可一嫁到毛家,里里外外什么活都要做,天天要伺候老祖父和公婆,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妹妹。老祖父毛祖人一死,婆婆也病故,家里更是冷冷清清的。當姑娘時和兄弟姐妹是幾多熱熱鬧鬧,她好多次跑回娘家訴苦流淚,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得認命啊!七妹常自己安慰自己。最不幸的是她先后生下兩個男孩也沒有養活,她更是怨恨自己罪孽深重,到她二十六歲、順生二十三歲時才生下了三伢子,她就從那時起鐵了心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三伢子一生平安,保佑毛家再添后代。
多虧了外婆呢,在石三伢子的曾太公毛祖人駕鶴歸西五十多天后,七妹生下了石三伢子,外婆那高興勁啊!帶了好多雞呀蛋啦、衣服鞋帽來打三周。順生也認為生了個帶‘把’的,喜飽了,樂癲了,被人涂了個包公一樣的大黑臉,大擺筵席宴請親朋,還請來了個飽學的先生給兒子取了個響亮的名字:名“澤東”,字“潤芝”。剛滿月,外婆就催七妹抱回娘家帶,娘家妯娌多,可以幫她帶孩子;再加上毛家人氣不旺,文家卻是四世同堂,人丁旺盛福氣大,外婆希望一生下來就病病懨懨的潤芝能夠托他們的福,借他們的光,平平安安養大。一天,外婆請來了個算命先生,他給潤芝掐指一算,一頓胡謅,外婆和七妹聽得臉色都發白了,自此以后,外婆更加把這個根基不穩的外甥孫看成她的心肝寶貝,依了算命先生的說法,她和七妹一起抱了潤芝來到龍潭坨,拜了這塊石頭為石干娘;外婆還叫潤芝另認七舅父七舅母為干爹干媽,按文家子侄的排行為二十三子,潤蓮排為二十四子。
七妹低頭跪拜了好久,心里一直在默念著:“石觀音啊,你可要好生保佑我崽伢子一生一世不得病痛,平平安安的啊!我們毛家永世不忘你的大恩大德的……”她慢慢站起身來,身邊不見了石三伢子,趕緊大聲地喊叫著:“三伢子,三伢子!往哪里去噠?”
不見石三伢子半個人影半點回音,七妹嗓音里帶著哭聲。
順生一時懵了神,他也沒注意兒子呀。
“爹,哥又跑回外婆家去噠。”潤蓮急聲急氣對爹說。
“蠢寶,你剛才何解不告訴爹?”順生埋怨潤蓮說。
“哥要跑時,朝我揚著手,叫我莫做聲。”潤蓮和盤托出了哥走時的情形。
“三伢子他爹,茄子不開虛花,細伢子不講假話,你快去追。”七妹慌慌張張說。
順生打起飛腳往回走。
一點沒錯。在不遠處的山道上,看到了往外婆家方向走的正是自己的兒子。“三伢子,我的崽!”順生從后面一把逮著石三伢子的肩膀。
石三伢子哭起來了,“爹,我要到外婆家去。外婆比你對我好些。我怕學堂里的先生打我,關我。”
“你細伢子咯樣調皮,先生打打你的手板心,關一關你也好!三伢子,我的崽吔,不管你外婆好,還是我好,你要讀書才行唷,你要成了個睜眼瞎子,會害你一世的。”順生左哄右勸把石三伢子牽回了往韶山沖的路。
他們翻過云盤山,走到了上屋場。家里的大黃狗從老遠的地方搖頭擺尾歡跳過來,在潤芝和潤蓮的褲腳邊不停地“汪汪汪”叫著撒著嬌,潤芝笑嘻嘻一把抱住狗的頭。
剛一進屋,毛恩普高興得眉開眼笑,抱住兩個孫子不停地親,眼里閃著異常憐愛的光。七妹便把娘給的西洋參和天麻遞給了他,他滿心歡喜接過來,“親家母意思真是太好噠,何解頂當得起哦!”
文七妹仨娘崽一回來,為上屋場平添了不少熱鬧的氣氛。
夜里全家人圍著灶塘里的柴蔸火,烤得全身暖烘烘的,老人邊捧著水煙壺抽旱煙,邊翻古講故事,《封神榜》啦,《西游記》啦,《三國演義》啦,《水滸傳》啦……阿公肚里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石三伢子兄弟倆一到晚上就纏著阿公講,他們似懂非懂,聽得津津有味。
一袋煙抽完,一個故事也就講完了,石三伢子將水煙壺接過來,抽出那根裝煙的活動空心銅桿,一雙小手靈泛地將銅嘴子里的煙灰倒去,用竹簽子剔干凈,將一口黃燦燦的細煙絲搓成一粒煙丸子裝在銅嘴里,遞給阿公,小嘴對著正在燜燒著的紙媒子吹了吹,燃起明火來,給阿公的水煙壺點上火,阿公一手端著水煙壺吧嗒著,一手摩挲著石三伢子的頭,接著講另一個故事:“從前,孫大圣和唐僧、豬八戒、沙和尚到西天取經,來到火焰山……”
“咯個故事你講了好幾遍,聽得耳朵起繭噠,講下一個吧。”潤芝腦袋搖得象撥郎鼓。
“好,講下一個。阿公冒讀書,全憑腦殼記,腦殼里的故事全講完噠,石三伢子,你要發狠讀書,認得蠻多字噠,你就能看好多書,看了好多書就比阿公更會講故事。”
“阿公,我會發狠讀書的,以后比你更會講故事。”石三伢子天真地說。
“三伢子,你讀了書,不光曉得講故事,還懂好多好多道理,會干好多好多大事,賺好多好多錢呢。”老人笑瞇瞇說,“你東茅塘的堂伯伯毛麓鐘,讀了好多書,考了個府學秀才,在外頭做官干大事,幾多體面威風啊。”
“阿公,堂伯伯是那一個唷?”石三伢子天真地問。
“明天,要你爺老倌帶你去東茅塘一趟,認認堂伯伯。”阿公轉身對順生說,“麓鐘那里你去拜訪冒?要是還冒去,你就把三伢子帶了去,讓他在發蒙前,見識見識堂伯伯也好。”
“爺老倌,我還冒去呢。”順生每年最想去拜訪的是五服之內共一個高祖的堂兄毛麓鐘。每逢年關,在官衙做幕僚謀士的毛麓鐘便會衣錦回鄉。
第二天早上,毛順生便按爹的吩咐,帶著石三伢子到了門庭張燈結彩的毛麓鐘家,潤芝躲在爹身后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這位身穿長袍馬褂,頗有威儀的伯父。
毛麓鐘喜不自禁,雙手把潤芝舉到半空中,“發蒙了嗎?好好讀書。伯伯拿給你壓歲錢,買筆墨紙硯。”毛麓鐘掏出了一個紅包給潤芝。
“三伢子,快謝謝伯伯,”順生笑嘻嘻說,“麓鐘哥,我打算今年子過了元宵就送他到南岸私塾去讀。”
石三伢子接了紅包,嘴巴甜蜜蜜說:“謝謝伯伯。”
“三伢子,好好學你伯伯的樣,要讀書就要象你伯伯一樣讀出個名堂,你伯伯是韶山沖毛家的府學秀才。”
“哪里哪里哦,我們潤芝長大噠,肯定比我強。你看潤芝那長相不同一般,定有出息的。”毛麓鐘仔細端詳石三伢子聰穎靈秀的臉說。
元宵節一過,毛順生和毛恩普清早起來就架勢開場,在碓屋里抬谷過秤,碾谷舂米。真是吃了元宵酒,功夫就上手。老人眼睛不好,辛勞一世背也駝了,吭哧吭哧喘粗氣,只得幫順生打下手。
“爹,你去歇歇吧。”七妹勸慰著父親。
“冒事,我做咯點事還吃得消。你去好生招呼三伢子,今天他要去拜先生呢。”
石三伢子吃了早飯,七妹給他換上了一套土織布新衣褲,并把他腦袋前半部分剃得干干凈凈,后腦勺的小辮子梳得油光水滑。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咯俗話一點不假,三伢子是個好標致的讀書郎。”七妹在兒子的衣褲上這里抻抻,那里扯扯,一個勁地夸兒子。
在旁的潤蓮一個食指頭含在嘴里吮吸著,看著一臉歡笑的哥哥穿著嶄新的衣褲要上學去,眼熱死了,撒著嬌說:“爹,娘,我也要跟哥哥讀書去。”
“蓮伢子,乖,哥哥比你大,先去讀,你莫性急,書,明年有你讀。”娘哄著潤蓮說。
順生在提籃里放了一塊臘肉、幾個雞蛋和幾串銅錢,另外把幾本線裝書和筆墨紙硯放入一個紅漆小書箱里,準備停當之后,順生提了提籃,石三伢子提了小書箱開始出門了。
順生軟中帶硬說:“三伢子,你今天到南岸私塾去拜鄒先生。以后讀書噠,千萬莫調皮,莫鬧事。你要是不聽話,小心我楠竹棍子不認人,抽你的屁股。”
“阿公,鄒先生在學堂里是最喜歡關細伢子啵?”石三伢子仰著臉天真地問,在阿公的臉上找答案。
“你小小年紀,何解咯多名堂!”順生不耐煩地罵道。
“聽外婆講的,他惡死噠。”潤芝說。
“你要是發狠讀書,他就會喜歡你。三伢子,讀書須用意,一字值千金。你要好好讀哦,阿公每夜為你講一個好聽的故事。”毛恩普愛憐地摸著他的頭。
這時,太陽從韶山沖連綿起伏的群山里露出了半邊臉,萬道霞光給山脊鑲上了一道金邊,七妹牽著五歲的潤蓮倚在門檻邊,目送著順生和潤芝父子倆去南岸私塾的身影。
大黃狗也來湊熱鬧,甩著尾巴跟在他們身后……
第三章難不倒的讀書郎
從上屋場到南岸私塾,中間只隔幾塊菜地和幾小丘田,還不到抽一筒旱煙的功夫,父子倆就到了。
南岸私塾是一棟青磚青瓦白灰粉墻的古建筑,屋角上高高的風火垛子,很有氣派,大門前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邊的土墈上長著一排枝繁葉茂如巨傘一般的參天大樹。土墈下便是一上一下兩口春水蕩漾的池塘,上面的一口正好在上屋場腳下,栽種著蓮藕,正是初春時節還沒長出嫩綠的荷葉來,水面上漂浮著殘敗干枯的荷葉;下面的一口比上一口水面要寬闊多了,正好在私塾草坪的土墈下,塘沿邊的垂柳長出了鵝黃的嫩芽,在池水里飄拂著。
潤芝跟在父親身后,進了大門,是兩進廳屋,中間一個長方形的天井,經過昏暗的走道,便上了一個咯吱咯吱作響的木樓梯,他們來到了二樓課堂門邊。
一位五十多歲的先生端坐在方桌上方,他左手翻看著一本線裝書,右手捏著一柄兩指寬、兩尺長的竹篾片,身穿一件打了好幾個補丁已褪色的藍粗布長衫,鼻子尖架副銅框老花眼鏡,眼鏡的一只腳也沒有了,用一根細細的黑黑的油漬漬的繩子系好繞到腦后,頭上戴頂黑不溜秋的滿是油污的臟兮兮的瓜皮帽,后腦勺拖著一條灰白的大辮子,兩撇麻灰色的八字胡在先生一板一眼念書的嘴皮上一起一伏,更增添了先生的迂腐和尊嚴。
課堂里,有些學童咿咿呀呀念書,懶洋洋地描紅練字,也有見了他們父子倆交頭接耳看新鮮的。
先生見順生父子倆進來,忙起身迎上來,順生便把竹籃里的拜師禮物恭敬地遞過去,先生一一接了,他便引潤芝來到樓下東墻“大成至圣文宣王先師孔子之位”的神龕邊,“咯是孔圣人的牌位,從今往后,你每天早晨一進學堂門,就要對神龕上的孔圣人叩拜,保管你日后文思發達,連中三元。”
孔子的神位上掛了一副彩繪的孔子畫像,兩邊還掛了副木刻墨底金字對聯:
學而不思則罔,
思而不學則殆。
潤芝看著先生一臉虔誠嚴肅的表情,聽著這似懂非懂的話,心里記起在八舅家的蒙館里,跟著表兄表弟旁聽時,也見他們天天早晨跪跪拜拜呢。
潤芝把紅漆書箱放下,對著孔夫子的神位鄭重地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先生雙手扶起了潤芝。
潤芝又要向先生下跪時,先生連忙扶住他,笑嘻嘻說:“好噠,好噠,鞠一躬就行噠。”
潤芝便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
先生會心地一笑,對順生說:“令郎才資聰穎過人,有朝一日會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
順生聽了老先生的奉承話,心里好比吃了蜜糖,嘴里卻謙虛地說:“鄒先生,種田人家的崽,不求功名利祿,只要算得幾筆數,記得幾筆帳,寫得來往信札,就要得噠。鄒先生,我崽伢子要是在你手里調皮鬧事,你就幫我放肆管,管嚴些,只要不打斷腳管子和手把子,你的戒尺只管放肆打就是,我還要好好謝謝你,請你到我屋里呷燒酒……”
“你只管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管教好貴子,‘教不嚴,師之惰’也,‘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古人韓昌黎先生講得好。”先生一個勁搖頭晃腦,酸溜溜地咬文嚼字。
“先生,對不起,我家里有點事要做,少陪你噠。”順生性子急,生怕先生要“之夫者也”講一通耽擱手邊的功夫,就趕緊“噔噔噔”下樓,快步如風往上屋場走。他算計好了時間,還要到湘鄉大坪坳去購進一批谷子。有了七妹娘家的幫襯,順生做生意的底氣比以前足多了。原來只是把余糧剩米挑到銀田寺去賣,用碾碎的米糠喂架子豬出售,現在他成批地購進稻谷,做起了大買賣。
潤芝在課堂里撿了個空位置坐下來,尋思著爹講的“只管放肆打”的話,心里就著慌發麻。
剛落坐不久,只見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的中年漢子牽著兒子牛伢子進來了。這中年漢子就是鐵匠毛恩春,黑黑的四方臉,濃眉大眼,墩墩實實的個子,他提了塊棕葉串起來的臘肉,牛伢子提了只八面威風的大公雞,走到先生跟前。
先生沒起身,冷冷地說:“你來噠?”
“多謝先生,你昨日答應我的,我把崽伢子的學費東挪西借,湊得差不多噠。”毛鐵匠訥訥地說。
先生數了數錢,瞪了毛鐵匠一眼,“何解還差咯多?”
毛鐵匠不好意思地抱歉說:“先生,少咯一點子你能不能通融一下?開個恩吧,寬限我半個月,我人窮志不短,保證替你送來好啵?”
先生顯出一副很不耐煩要生氣的樣子,懶洋洋地問:“細伢子叫么子名字?”
“先生,我叫牛伢子。”牛伢子嘴巴好快插言道。
“何解?牛伢子就是你名字?”先生眼睛的視線始終沒離開翻卷的線裝書,冷冷地說,“我咯里是讀書授徒的地方,大家都牛伢子豬伢子狗伢子地大呼小叫,豈不斯文掃地,學堂成了看牛伢子的草坪?”
“鄒先生,窮人家的崽伢子命賤,還冒取名字,勞煩您先生賜個名吧。”毛恩春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那就取名為毛富貴吧,既然家里窮,讀書總得有個盼頭,讀好了書圖以后富貴。”鄒先生似乎不經意有點揶揄地說。
“先生,好名字,謝謝鄒先生。”父子倆鞠了一躬說。
“莫謝噠,”先生懶洋洋地揚著手,對毛恩春說,“好,好,你崽伢子毛富貴暫時去坐噠。半個月的期限,你可要講話算數!”
“謝謝了,先生,我崽伢子要不要去拜拜孔夫子?”毛鐵匠用征詢的口氣結結巴巴說。
“算噠,算噠,就免噠。”鄒先生不耐煩地搖著手。
牛伢子就坐在了潤芝旁的空座位上。潤芝和牛伢子交換了一個友好的眼色。
自此以后,白天,潤芝除了讀書,還要在早晨上學前和下午放學后看牛、打柴,幫助父親下地做農活,晚上也沒半點空閑,他剛認幾個字,順生便要他在光如豆大的油燈下幫助父親記賬。
韶峰剛露出晨曦,群山還沉浸在乳白色的濃霧里。順生走到了潤芝和潤蓮同睡的床前,見他們還在呼呼大睡,順生狠狠抓了他們一把鼻子,掀開他們蓋的被子,大叫:“三伢子,快起床,帶你弟弟一起去看牛,再回來讀書。”
“哎喲!”兄弟倆痛叫了一聲,摸了摸疼痛的鼻梁,睡眼惺忪起了床,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懶腰,匆匆跑進茅廁撒了泡早尿,來到牛欄邊,把一頭膘肥體壯的大水牛牽出來,和其他看牛的孩子會合在一起。豬伢子、牛伢子、亨二哥等十幾個小伙伴個個騎著自家的牛,順著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山,有的嘴邊還橫吹著小竹笛,韶山土地沖的山谷里便響起了斷斷續續、嗚嗚咽咽的笛聲。
家里的大黃狗也領著一群狗在山野里竄東走西。
潤芝坐在一棵大樅樹下,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本線裝書《水滸傳》。潤蓮和豬伢子、牛伢子等伙伴像猴子一樣在樹上摘野果子。
“石三伢子,你在學堂里要是讀咯號耍書子,被我爹碰上了,保準你要挨頓飽罵,你怕嗎?”亨二哥湊上來對潤芝說。他是鄒先生的兒子,跟潤芝是同學,他家就住在南岸私塾后邊的一棟青磚瓦房里。
“我怕么子,罵就罵唄,你爺老倌又不是個老蟲(老虎),”潤芝抬起頭說,“他點的書再多我也背得,他奈我不何。”
“你咯樣會讀書,我好羨慕你,”亨二哥討好地塞給潤芝一塊干鹽姜,附在他耳邊說,“石三伢子,為我們講個好聽的故事吧?”
“嗯啰,好吃,真的好吃,”潤芝吃著鹽姜,咂吧著嘴笑說著,“亨二哥,講故事倒是我的拿手好戲,不過,我每講一個故事可要換你一塊鹽姜,行啵?”
“我手里頭也恰好一塊,我都舍不得吃,剛才給你了,我現在哪里還有啊?冒得鹽姜噠,你也講個嘛。”亨二哥雙手一攤,顯出一副空空如也難為情的樣子。
“你到自家屋里去拿嘛。”潤芝把那塊鹽姜撕成指甲大小的小片,分給在旁的小伙伴,“來,嘗個味,個人吃了爛嘴窩,大家吃了噴噴香。”
小伙伴咂吧著嘴,說:“真好吃,石三哥真好。”
“哎喲,石三伢子,我娭毑做了好多好多最好吃的鹽姜,她就是怕我偷,把一大盤箕鹽姜搭個樓梯曬到屋頂上。我哪里還偷得到手哦。真是氣死我噠,氣死我噠!我今早晨好不容易背著我娭毑偷了兩塊,一塊我自己吃了,一塊給你吃。”
“亨二哥,你也算得上梁山泊里的好漢,好講義氣。行!故事我馬上開講,你們可要傳神聽啰。”潤芝清了清嗓子,架勢講起故事來。
伙伴們趕緊在潤芝身旁圍成一個小圈子,個個顯出副饒有興趣的樣子,眼巴巴地望著潤芝準備聽故事。大黃狗和其他一些狗也圍攏來,尖起耳朵蹲立在一旁,仿佛也要聽故事。
忽地,亨二哥眼睛一亮,打斷潤芝的話頭,急急地說:“哎,石三伢子,我們約定哪天中午放了學,去偷我娭毑的鹽姜吃,好啵?”
“你娭毑跟你爹一樣好惡的,我們去偷,她要曉得了,不打我們個半死?”潤芝津津有味吃著鹽姜笑著說。
“你想個法子嘛,你腦殼跟孫悟空一樣,有七十二變化。只要我娭毑不曉得,冒事的。我就是要偷光娭毑的鹽姜,氣死她,她不給我吃,我偏要偷了吃。”
“當真的嗎?”潤芝和伙伴們嘻嘻哈哈笑起來。
“嗯。”亨二哥點著頭,憨厚地一笑,“伙計要得緊,你們愛吃,我何解舍不得呢?”
笑過一陣之后,潤芝正式開講《水滸傳》里“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的故事,那曲折動人的情節,潤芝繪聲繪色栩栩如生地講了出來,伙伴們聽得眼睛里發出奪目的光芒。
漸漸地,太陽出來了。霧淡了,淡得象一層輕紗;晶瑩的露珠在草尖上滾動,在太陽的映照下,象珍珠般閃爍。牛吃飽了,不時抬起頭“哞,哞——”引頸長鳴。
潤芝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伙伴們趕著牛回了家。
潤芝吃了早飯來到了課堂。
鄒先生挨個對每位學童點書。
潤芝恭恭敬敬地坐在桌子上,雙手捂著耳朵,一句一句默念著。其他同學嘰哩哇啦扯起喉管讀書,那震天的聲音仿佛要把課堂上空屋頂的瓦片掀翻。
鄒先生來到了潤芝身旁,準備給潤芝點書。
“阿公,你老人家不用點我的書噠。”潤芝說。
“潤芝,你花錢到我咯里特意來讀書,我不點書何理要得呢?你爹不怪我先生偷懶不用心教書嗎?”先生不解地問。
“你老人家只要我們死記硬背,又不解書,你莫費呱嗒(了)空力。”潤芝斯斯文文說。
“潤芝,你你你……何解咯樣冒禮貌?先生為你點書你都不愛聽。”先生沉下臉來責備道。
在潤芝上桌的亨二哥回過頭,快嘴地插言:“爹,石三伢子他八舅送給他一套《康熙字典》,他曉得查,不認得的字,不曉得的意思,他就翻字典。”
“蠢崽子,你少多嘴,莫打岔!潤芝咯樣聰明,冒看見你學他的樣,把自己的書念好。你讀書拿錘子都捶不進。”鄒先生瞪了亨二哥一眼,對潤芝說,“潤芝,今天要背的書,你背得?”
“背得,我只要用字典把意思搞懂噠,默讀兩遍就背得啦。”
“你咯樣狠?”鄒先生擺出一副將信將疑的神態,“那好,今日就石板上考瓷壇,試試你的鋼火看。”
潤芝滔滔不絕地把今天先生要點的書提前背了出來。
“哦,哦……”鄒先生不住地點頭,驚奇地睜大著眼睛發呆,嘴巴也合不攏,心里感喟不已:“順生咯崽伢子,真鬼精鬼怪,真聰明啊!你看他那長相多特別,多象他娘啊,額上的天庭幾多高,手掌厚厚的一團肉,軟綿綿的,十根指頭尖尖細細象蔥一樣,多象一雙女人的手,平時講話慢聲細氣,嗓音尖細得也象個女人,男人女相,主大貴啊。要是好生調教,今后定有出息,必成大器。”
先生又轉念一想:“自己教了一世的書,被一個細伢子如此造次,而又無可奈何,倘若今后一旦傳出去,自己的臉面往哪里擱,往后教書還教得成器?”他忽地覺得額上的青筋有點發脹,脖根有些發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喉嚨口象吃了個綠頭蒼蠅一樣怪難受,但又不好發作。
“唉……”他步履沉重地踱回了方桌旁坐下,根本沒心思把手里的線裝書看下去。不過人到老年容易疲乏,不一會兒,不知不覺打起瞌睡,發出陣陣的鼾聲。
課堂里秩序大亂,有人折紙菩薩,有人擲紙團,有人交頭接耳,有人畫王八,畫完后貼到坐在前面的學童后背上。
潤芝規規矩矩坐著寫字,他不習慣描紅,喜歡信手寫,但寫好的字卻跟印版一樣,寫過一陣,他細心地套好筆筒,把寫好的毛邊紙整齊地疊放在桌子角上,從抽屜里翻出本《西游記》放在桌子上,上頭壓一本“正經書”《論語》,神情專注地看了起來。
旁邊的牛伢子沒錢買筆墨紙硯,看著后頭坐著的田少爺寫字直發呆。這個細皮嫩肉的田少爺是韶山沖族長毛鴻財的相公,綽號叫“田螺”,他從小嬌生慣養,平日里穿羅著緞,愛惹是非。這時,他腦袋一晃一晃,身子一搖一搖,狹長的眼皮夾著兩粒小綠豆似的眼珠一眨一眨,寫出的字像雞婆爪子扒出來的一樣東倒西歪,嘴里顛三倒四地哼著:“人之初,捉泥鰍,性本善,捉黃鱔,性相近,習相遠……三圈子,有光洋,有鎖匙,有姑娘……”
課堂里一陣哄堂大笑,先生被驚醒過來,火冒三丈操起竹篾片在桌子上“噼噼啪啪”猛抽了幾下,全堂一片肅靜,所有的學童眼睜睜盯著先生。
“你咯個豬變的!圣賢之書和捉泥鰍黃鱔混到一起,當謠歌子唱,你讀的么子鬼書,亂七八糟的。”先生手指著田少爺聲色俱厲說,又指了指潤芝,“潤芝,你背背看,《三字經》是何解寫的?。
“先生,頭前兩句隨便么子人都曉得,我不背噠,后幾句是‘三傳者,有《公羊》,有《左氏》,有《谷梁》’。”潤芝一點不笑,認真地作答。
課堂里笑聲更大了,田少爺一點也不臉紅,還洋洋得意地晃腦袋。要是換了別人,先生是絕對要用竹篾皮打手板心的,因為他是族長的兒子就只好作罷,先生唾沫星子四濺,只得臭罵他一頓了事。
下課了,田少爺雙手插腰,兩腿叉開,站在門檻上,擋住潤芝和牛伢子的去路。
“你要做么子?你是個讀書不成器只曉得捉泥鰍黃鱔的蠢寶!”潤芝厲聲呵斥。
“你比我聰明?嘿嘿,我來出道題給你做,你答不上來,你們兩個都只得從我胯下過。”田少爺挑釁著把左腿搭在門框上,想挽回剛才上課失去的面子。
“要是答上來了呢?你從我胯下過啵?”潤芝毫不示弱。
“要得。一言為定。”田少爺心里底氣分明不足,卻硬充好漢。
“好,爽快,可不許反悔。反悔的不是人養的!你出題吧!哪個怕哪個!”潤芝答應得好爽快。
“《百家姓》里‘趙錢孫李’分開何理解,合起來何理解?”田少爺洋洋得意地搖晃著腦殼說。
“咯樣的題目,有么子難?”潤芝眼球在眼窩里打了個轉,脫口說道,“咯四個字分開來講是趙匡胤的‘趙’,有錢無錢的‘錢’,龜孫子的‘孫’,有理無理的‘理’(李),合起來講就是:大宋皇帝趙匡胤講過噠,有錢的龜孫子不講理。”
田少爺被潤芝罵了個狗血淋頭,窘了半天沒做聲,只得乖乖地讓開道,狡辯說:“有理無理的‘理’字與‘李’同音不同字,不算你贏。”
“龜孫子,有錢不講理的龜孫子,你又蠢又耍賴皮!”同學們笑罵著,一哄而散。
休息一陣,先生搖著鈴鐺又要上課了,學童們魚貫走入課堂,先生吩咐他們仍舊習字,學童們“哎”地嘆聲氣,不約而同地說:“先生,還要寫字啊!”
先生眼睛一瞪,手里的竹篾片一拍,嘴唇上麻灰色的胡子一翹,氣呼呼一吼:“哪個鬼崽子不聽話敢斗霸!不習字,你們來讀書做么子?”
課堂里頓時靜得鴉雀無聲,有的學童吐著舌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互做鬼臉,只得硬著頭皮枯燥乏味寫起字來。先生看著學童們乖乖地動了筆,嘴里的氣也慢慢勻了,坐了下來,戴上斷了一只腳的老花眼鏡,手里卷起一本線裝書,對著窗戶射過來的光線看起書來,慢慢地來了興致,便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讀出聲音來,像唱歌一般,惹得學童們隱隱發笑。
先生不免有點發火,“笑么子笑!古人云: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你們往后讀書就要像我一樣。”
學童們只得咬著嘴巴止住笑,埋著頭寫字。
不知什么時候,先生的頭無力地耷拉在椅子靠背上,手里的線裝書也落在桌子上,嘴里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田少爺一見,膽子大了起來,停下了手中的筆,折起了紙菩薩。
“田少爺,田少爺……”牛伢子眼巴巴望著他的筆,意思是求田少爺借給他寫一寫。
田少爺眼珠一橫,綢緞袖子一捋,露出雞腿般的胳膊,綠豆大的眼珠一眨,冷森森笑了兩聲,拿起筆在硯池里飽醮了一筆墨,在牛伢子臉上亂涂。
牛伢子氣得要哭,用手背擦著臉,反弄得臉更黑了,伸手奪田少爺的筆,田少爺左躲右閃,總搶不著。
“田螺,你咯個龜孫子!”潤芝回轉頭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田少爺怪笑了兩聲,“哼哼,關你屁事!”
“呸!你欺侮冒得的,就關我的事!”潤芝順手端起田少爺那口盛滿墨汁的硯池朝他臉上潑去,“來,牛伢子,我借給你。”順手把自己的紙和筆遞到牛伢子桌子上。
田少爺一臉烏黑,哇哇直叫,牙齒舌尖全是墨汁,鼻孔里搡出兩條象黑蚯蚓的長鼻涕。
“呸,呷了墨汁,黑了心肝。”潤芝啐道。
課堂里一片嗤嗤的笑聲。膽小的同學嚇得直吐舌頭。亨二哥敬佩地望著潤芝,朝他豎起大拇指,朝田少爺伸小指頭。鄒先生聽見笑聲和哭聲被驚醒了,聳了聳鼻梁上的銅邊眼鏡,張望了一陣,才發現了兩張黑臉,立馬兇神惡煞般攥起竹篾片走下講臺。
“嗚,嗚……石三伢子打我,嗚嗚……先生,他在看孫猴子的書,嗚嗚……”田少爺嚎啕大哭直告狀。
牛伢子急著想分辨,潤芝使了他個眼色。
“么子書啊?……哪里有么子孫猴子的書?……潤芝,你有嗎?”鄒先生如墜入五里云霧中,鏡片后那雙混濁的眼威嚴地逼住潤芝,他一眼瞟見了潤芝桌上的一本《西游記》,冷不防拿起書,在田少爺面前揚了揚,“是咯本雜書子嗎?”
田少爺淚眼婆娑,哽咽著點了點頭。
“黑豬!蠢豬!害得我半天都冒明白過來,咯是《西游記》,寫孫悟空、唐僧、豬八戒和沙和尚去西天佛國取經的書!”鄒先生對田少爺一陣訓斥。
潤芝噗嗤一聲笑起來,其他學童也跟著一陣哈哈大笑。
“笑么子!”鄒先生強忍住笑,厲聲說,“潤芝,你呀,
看咯號雜書子,還打人!阿公要好好教訓教訓你!”他高高揚起竹篾片朝潤芝頭頂上抽去,但沒落下,停在半空中。
“先生,你莫打我,是他先惹禍打了牛伢子,”潤芝語氣平和地說,“我才來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好一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你在我學堂里鬧事,你還一本正經有理?!潤芝呀潤芝,你小小年紀,調皮搗蛋戳得天下,我一生教書教了幾十年,教過的細伢子不少噠,才碰到你咯號斗霸角色。”鄒先生的竹篾片最終還是息事寧人收在他的腋下,嘩啦啦翻了幾下《西游記》,露出一臉不屑的神色,“潤芝,咯號雜書子,你喜歡讀?……要想當圣賢之徒,就得讀圣賢之書,不要讀咯號雜書子!”
“先生,咯號孫猴子的書比你的正經書有味得多呢。”潤芝揚起一張怪模怪樣的臉,滑稽地一笑。
“你還回嘴斗霸?!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先生罵潤芝是絕對不罵豬啊狗的,他畢竟對聰明過人的潤芝有些許喜歡,“潤芝,你要想省了阿公咯餐打,我出個對子給你對對,試試你的鋼火,要是對不出啊,就別怪我阿公的竹篾片打手心。”
“那我試試看。”潤芝狡黠地一笑。
“你傳神聽噠,”先生清了清嗓子,捏腔拿調說,“出邊是:‘濯——足’。”
潤芝聰慧的眼珠一閉,默了默神,睜開眼,脫口而出:“對邊是:修——身。”
先生古板的臉沒有半點認可的神色,刁鉆地另說了一個出邊,“牛——皮——菜。”
“……”潤芝沉思著,不停地摸著腦殼。
“潤芝,你想不出來了吧?”先生擺出一副嘲弄的神態。
同學們的眼一會看著潤芝,一會看著先生,田少爺抽泣了一陣后也幸災樂禍傻笑了一聲。
潤芝清澈的大眼睛忽閃了兩下,想起了韶山沖象牛伢子一樣的窮人家里用來充饑填肚的一種野菜,脫口而出:“對邊是:馬——屎——莧。”
“好!”課堂里一陣掌聲,是牛伢子起先鼓的掌。
先生鐵青的臉還是沒半點贊許的神色,“好是好,潤芝,你今天讀的書背得?”
“先生,大家背書是今日背昨日的書,明日背今日的書,咯是你先生定的規矩,只有我不相同些,要提早背是啵?……不過,我今日的書還是今日能背。”
“背得就好,背得就好。……潤芝,上來背。”
“先生,背倒可以,”潤芝頑皮地說,“我要坐著背。”
“放肆!”先生的臉陡地嚴厲了幾分,“大家背書都是到我桌子邊,背對著我規規矩矩站著背的,咯是孔圣人留下的規矩,你何解不站著背呢?你發狠斗霸就是!”
“先生,你何解不站著聽呢?你坐得我也坐得,我冒斗霸!”
先生的臉氣成了豬肝色,額上條條青筋蚯蚓般暴起,他盡量克制著,盤算著為自己找臺階,“好,算你狠,咯回只要……只要你背得也……也破個例……嗯,嗯,好,好,你背吧。”
潤芝背誦如流,先生鏡片后渾濁的眼睛看到的是潤芝一張翕動迅疾的嘴,還有田少爺一張氣歪了的臉。
“潤芝,今日你背書背得好,阿公就放你一馬,原諒你算噠,今后再莫鬧事噠!”先生說著,走到自己的臥房里,取了塊羅布手巾,打了盆清水,洗了田少爺和牛伢子兩張黑臉,先生又罵開了,“你們兩個豬變的,想當黑面雷公啊!”
到了午飯時分,南岸私塾附近的學童一窩峰擁擠著下樓往家跑,離家遠的學童紛紛把早晨上學時帶的飯菜端上課桌來就餐。
田少爺家的丫鬟在放中午學之前,早早地提來了飯菜,在課堂外邊逗游,直惹得田少爺毫無心思讀書,綠豆大的眼珠老是往門外丫鬟身上滴溜溜過不停。一等先生宣布放中飯學,他朝潤芝、牛伢子撇撇嘴,挑釁地揚了揚拳頭,從丫鬟手里接過了飯籃子。
潤芝輕蔑地瞟了他一眼,右手也揚了揚拳頭,露出一副比試比試的神態,左手拉牛伢子離開課桌。
“石三哥,你走吧。”牛伢子蒼白的臉虛汗淋漓,伏在桌子上不動。
潤芝關切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牛伢子,你何解啦?是病了啵?”
“冒呢,冒呢。”牛伢子伏在桌子上晃腦殼。
“牛伢子,回家吃飯呀你。”潤芝一臉疑惑的神色,關切地說。
“他屋里冒飯吃,餓暈噠。”旁邊一位同學快嘴地插言。
“是嗎?”潤芝身子一震,鼻子一酸,轉身慢慢離開了課堂。
第四章飯籃里的秘密
潤芝悶悶不樂回到了家里,阿公正躬著腰吃力地推著碾子碾谷,汗水濕透了全身,衣衫沒一根干紗,一見潤芝回來了,老遠就打招呼,“我的孫崽子回來噠,哎唷,你何解不高興嘍?”
潤芝始終不開笑臉,皺著眉毛說:“阿公,咯世道何解窮的咯么窮,飯都冒得吃;富的咯么富,餐魚餐肉,要人抬扶,還要欺侮冒得的?”
“三伢子,你看見哪個冒飯吃?”
“牛伢子唄。”
“哦,”阿公又問,“你在哪里看見的?”
“他家里冒飯吃,屋里三天冒開火噠,餓著肚子來讀書,在課堂里餓暈啦,出冷汗,阿公,他好造孽啊。”
“哦,”阿公略一沉吟,“哪個又是餐魚餐肉要人抬扶,還要欺侮冒得的?”
“是族長的崽,田少爺唄。”
“哦……你還小,莫去管咯號閑事。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一個人來到世上有吃冒得吃,有穿冒得穿,都是命中注定的。”
“當真的嗎?阿公,我不信。”潤芝搖了搖頭。
“你不信算噠,反正阿公信,阿公就是個勞碌命,象牛一樣背了一世的犁,吃了一世的苦,冒過幾天舒心日子。”阿公愁苦地說,“來,阿公有個好東西,你要猜得出來,我就給你吃。”阿公笑著,攥著拳頭在潤芝面前揚了揚。
“是桔子?”
阿公搖搖頭。
“是梨子?”
阿公仍舊搖搖頭。
“是糖。”
“是么子糖?……猜不出來了吧?”阿公神秘兮兮說。
潤芝搔著腦袋,搖了搖頭。
“三伢子,你呀也猜對了一半,咯是湘潭街上中路鋪做的藥糕糖,好有名氣的,”阿公拳頭一松,手心里真有塊藥糕糖,“你也算半個神仙了。”他笑嘻嘻把一塊藥糕糖塞到了潤芝口袋里,“你姑媽回來看我噠,是她送給我的糖包公,我舍不得吃,給你吃。”
“阿公,還是你自己留著吃吧。”潤芝從口袋里把藥糕糖掏出來,望著這糖直吞口水,只用嘴巴舔了舔糖,就把糖直往阿公嘴里塞,“阿公,爹跟我講,細伢子有吃在后呢。”
“三伢子,人看從小,馬看蹄走,阿公料定你今后硬有大出息。嘖嘖,你真是疼阿公的孝順孫子。我最喜歡你噠。”
“阿公你莫亂夸我,丑死個人。湘潭街上是個么子地方唷?”潤芝好奇地眨巴著眼睛問。
“那可是個好地方,大地方唷!我一生一世都只去過兩回,你爺佬倌做米生意倒是經常去,那里有幾條好長好大的街呀,貨物堆積如山,應有盡有,好多做官的,有錢的,有學問的,有本事的人都在那里住。三伢子,你發狠讀書,等你有學問有本事噠,離開韶山沖,就到湘潭城里去辦大事,賺大錢。”
“阿公,那我要去!”潤芝眼里閃著神往的光來,“我長大后,到湘潭城里做大事了,我可要接阿公去快快活活享清福,賺好多好多錢給阿公用。”
阿公露出幾粒稀疏的被旱煙熏得墨黑的牙齒,嘿兒嘿兒笑著,“阿公就百歲不死,長生不老,等著享你三伢子的清福噢……餓了啵,你?快去吃飯,你媽在堂屋里敬菩薩。”
這天正是陰歷十五,七妹正對著神龕上的觀音佛祖菩薩及列祖列宗神位雙膝跪著,虔誠地念念有詞。
“娘,吃飯噠,我要吃飯噠。”潤芝一進堂屋門就喊。
“石三伢子,乖,菩薩先吃了,我們再吃。來,跟潤蓮一起拜拜年,菩薩慈悲,保佑你們兄弟倆讀書文思發達,一生無病無災平平安安。”
潤芝跟著母親和弟弟一起作揖磕頭。
三個面黃肌瘦的婦女正坐在茶堂房里,纏著順生要借兩升米,其中一位是順生的堂弟毛菊生的堂客。順生正陰沉著臉抽旱煙,很不耐煩地有一句沒一句扯東拉西打講,極想打發她們走,三個堂客們好象屁股挨著板凳粘了膠,就是賴著不走。順生心里叫苦不迭,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在茶堂房來來回回打轉轉。
“順生大阿公,你就行行好,每人借給兩升米吧。”年紀大的婦女說。
“順生哥,我家里三四天揭不開鍋噠,大人餓肚子還不打緊,就是幾個細伢子實在餓得直哭,你行行好,借點米給我,我回家拌點菜葉子熬鍋粥,給他們喝喝……”說著,菊生堂弟媳嚶嚶哭泣起來。
順生緊吧了口旱煙,噴出股嗆人的煙霧,心里惱恨地罵著這堂弟媳:蠢豬婆,真不爭氣,自己要借不上算,還要帶別人來借;借米也不看場合,早不借,遲不借,偏偏吃飯時候來借;一人借兩升要六升,哪能借咯多?
“我又不是不曉得,災荒歲月的,只要我有,我做么子舍不得?”順生甕聲甕氣對菊生堂弟媳說,“聽你菊生講,你家的七畝田是要賣啵?咯是祖人公在世時留下的祖業,上等的好田,你屋里菊生要賣,先還是要問問自家屋里的親房親戚哪個愿意買,我是祖人公嫡親的孫子,要先問過我。回去告訴菊生好啵?”
菊生的堂客一張苦瓜臉淚水漣漣,哭喪似地說:“我和菊生哪個舍得賣?去年他大病一場,為診他的病,借了毛鴻財利滾利的印子錢,他逼得我們差點吐血,要是還不上的話,就要喊菊生去縣衙里吃官司,坐班房。實在是冒得辦法啊,餓急了吃五毒!順生哥,我們要賣田時,我一定先向你透個準信,問問你要不要買,好啵?”
“要得,要得。”順生動身向堂屋走去,怒氣沖沖對七妹喊,“三伢子他娘,敬么子鬼菩薩!”
“老倌子,你千萬莫咯樣亂講,你一心只想做生意發財,菩薩不保佑,發得財起啵?”七妹見順生在菩薩面前粗言亂語,驚慌得直發抖,趕緊跪拜在神佛面前,“菩薩慈悲,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莫記心上。”
“行時不要菩薩保,菩薩不保背時人!”順生越發粗脖子紅臉大喊大叫。
“爹,你也太對菩薩不禮貌噠。”潤芝責備著說。
七妹傷心得流出眼淚來,“你老倌子平時一不燒香,二不拜佛,要吃點虧才曉得細舅是外婆的崽,看得真功夫出。”
七妹和潤芝兄弟倆把敬神的酒菜收拾好,端進茶堂房放在桌子上,七妹對借米的婦女說:“你們幾個吃了飯冒?”
“吃噠,吃噠。”三個婦女實在是餓得直發慌,肚子咕嚕咕嚕響,真想從喉嚨里伸出只手來抓飯吃。
“冒吃吧?來,吃碗冒菜飯。”七妹到灶臺邊,準備給她們每人裝碗飯。
順生狠狠地斜了她一眼,七妹不得不收斂,放下了端飯的碗。
“爹!”潤芝狠狠地挖了父親一眼。
“石三她娘,你就去看一下米桶,看還有米冒?”順生招呼妻子,狠狠地對借米的婦女說,“借給你們每人一升,到扮禾時節你們得還給我,免得我不客氣!”
順生領著長工長命叔,還有一個短工來到飯桌前坐下。順生接過七妹敬完神端來的四個鹽蛋,分發給長工和短工一人一個,給父親毛恩普一個,自己留一個放在旁邊的一個空碗里。順生便盛了三碗白米飯,擺在父親、長命叔和短工三個人的桌子跟前,長命叔和短工小心翼翼地剝開蛋殼吃起鹽蛋來下飯。順生他自己呢,便到另一口飯鍋里盛了碗拌了紅薯米的雜糧飯,他的鹽蛋卻一直沒有動手去剝開吃。父親毛恩普的鹽蛋也沒去動,擱在碗里的一邊做風景。
潤芝和潤蓮眼巴巴望著長命叔和短工吃鹽蛋,直吞口水。
這時七妹領著潤芝和潤蓮到煮雜糧飯的鍋邊,給兩個兒子每人盛了一碗雜糧飯,夾了點蔬菜在他們碗里,并叫他們到另一個屋子吃。
毛恩普躬著腰來到兩個孫子身旁,把鹽蛋小心翼翼地剝了殼,用筷子鑿開做兩瓣,一一給潤芝和潤蓮每人碗里夾一瓣。潤芝和潤蓮搖著腦袋象撥浪鼓,都推開了阿公夾來的半邊鹽蛋。
潤芝說:“阿公,我不吃。”
“阿公拿給你吃的,何解不吃?你只管放肆吃。”阿公笑瞇瞇說。
順生在隔壁房里聽著潤芝的話,半開玩笑地說:“好崽,真懂事,細伢子有吃在后。”
七妹端著裝雜糧飯的飯碗,領著三個借米的婦女去了米倉房,潤芝和潤蓮放下飯碗尾隨其后。
“娘賣乖,做事也不看場合,到吃飯時節來借米,哼!”順生惡聲惡氣朝他們離去的背影罵。
七妹滿滿地給她們每人一個打滿補丁的布兜里倒了四升米。她們呆滯的臉上立馬有了點活色,眼里閃著異常感激的淚花。
“唉,真造孽啊!”七妹也在旁陪著流眼淚,嘆著氣,輕聲叮囑她們說,“另外我給的三升米,你們千萬莫跟三伢子他爹講噠,我也不記你們的帳噠。”
七妹朝潤芝努了努嘴,潤芝會意地開了側門,機警地朝四周望了一望,看爹是不是躲在暗處防著他們仨娘崽,見四周無人,便躡手躡腳領著她們從側門小道往曬谷坪方向走了。
潤芝回到米倉房來,七妹對潤芝柔聲細氣地說道:“三伢子,為人在世,就要多替人家做好事,不做惡事;做惡事的人,菩薩容不得的,把惡事記在帳簿上,要算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冒到。你們兩個記住了嗎?”
潤芝兄弟倆懂事地點了點頭。
潤芝不解地問,“娘,菩薩管得天下咯么多人的事啵?”
“蠢寶。天老爺生著一雙老大的眼睛,盯著世上所有的人呢。”母親和善地笑了,回到了茶堂房。
順生邊扒飯邊追問剛落座的七妹,“嘿!借米不看時辰,搞得我吃飯都吃不成。石三伢子她娘,你借給她們好多米啦?”
“我看著量的,還有多的嗎?每人剛好一升。”潤芝生怕娘露出馬腳,趕緊在旁為娘開脫。
潤蓮撒嬌地一字一頓說,“爹,哥哥看見噠,我也看見噠,恰好每人借一升。”
“要得,要得,家里千萬莫出敗家子就好!”飯吃完了,順生一邊收拾桌上剛用過的碗筷,一邊招呼著潤芝,“石三伢子,你吃完了飯,就趕快把他們借米的賬記到簿子上去。”
順生留著的那只鹽蛋,仍舊完好無損躺在一只飯碗里,他把這個鹽蛋連同那只飯碗輕輕地放回碗柜里,留著下次待客用。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兩天,長工和短工及父親毛恩普均安排有鹽蛋吃,但順生名份下的鹽蛋是不輕易吃的,僅僅作作擺相而已。
“爹,好啰。我去拿簿子來,一定好好把剛才借去的米記噠!”潤芝一邊伶牙俐齒應答著,一邊便按著爹的吩咐去做。
爹歡喜不過了,笑瞇瞇對潤芝說:“細伢子還是要讀書,三伢子剛進了學堂門,就懂事多噠。”
“爹,”潤芝撒著嬌說,“從明天開始,我中午就不回來吃飯噠,我早晨帶飯去吃。”
七妹不解地問:“到學堂咯幾腳路,你帶么子飯?”
潤芝不滿地撅著嘴,“娘,中午帶飯當然好些,一放下碗就讀書寫字,一點也耽誤不了工夫。”
“讀書要咯樣用功就好噠。三伢子他娘,盛碗飯給他帶去。”順生滿意地笑著說,“三伢子,你發狠讀書噢,長大噠,好接我的腳,跟我做生意!”
“娘,爹都愿意我帶飯噠,”潤芝高興得直跳,“爹,做生意好吃苦費累的,我長大后愿不愿意做生意,現在還搞不清白,到時再講吧。”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不吃苦,賺得錢到手?你不發狠讀書,以后有么子出息?”順生那雙生意人狡黠的眼眨巴了兩下,“記著,別和人家比闊氣,不要帶么子好菜,只帶些壇子里的酸菜就是。”
第二天早晨,潤芝提著娘準備好的竹籃向南岸私塾飛快地走去。路邊樹上的鳥雀戲鬧著,嘰嘰喳喳叫。潤芝高興地學著鳥語,心想牛伢子往后就不會餓肚子了。中午時分,潤芝把牛伢子叫來,同坐在一條凳子上,把飯端上桌,一人一口輪流地扒著吃。
田少爺也端著丫環送來的飯,在課堂里東游西蕩,油膩膩的嘴里銜著口大飯,把飯團和大塊肉向空中拋。
潤芝鄙夷地瞟了田少爺一眼,“作踐糧食,雷公老子會打人的。”扒開碗底露出了幾塊油漬漬香噴噴的干魚,他會心地笑了,“娘對我真好。”兩人為干魚互相推讓著,潤芝執拗地夾著魚往牛伢子嘴邊送。
“石三哥,你吃。”牛伢子閉緊嘴。
“唷,牛伢子,你脫了幾顆牙齒?”
牛伢子不知是計,“三個呢。”他張開了嘴給潤芝看,潤芝把一塊干魚塞進了他的嘴里,“呵呵”地笑了。
“多吃點。你回家連蕨根粑粑都吃不上,我嘛,晚上可以補。”潤芝真誠地說。
“莫啰,莫啰。”牛伢子拍拍自己的肚子,“我吃飽噠。”
“不信,你得讓我摸一摸。”
“不行。你的飯給我吃噠,待會,你少了,是要餓肚子的。”牛伢子抱住自己的肚子,不讓摸。
潤芝使勁地把手伸到牛伢子肚皮上,“嘻嘻,肚子還是癟的。”
兩人打鬧著,不住地格格發笑。
晚上,順生一家人在吃飯。七妹盛了碗飯,特意給毛恩普做了點好菜,恭恭敬敬地端到他面前。
順生見桐油燈火苗稍大點,一邊動手把燈挑得豆子般小,一邊說:“盤家過日子,就要處處省儉,粒米聚成籮。”
潤蓮叫嚷著:“爹,墨黑的,我看不見吃飯。”
“蠢崽子,你怕飯塞到鼻頭眼里去?好樣不學,就學當敗家子。”順生惡里惡氣說。
潤芝坐在一個黑角落里悶不作聲,只顧狼吞虎咽,一碗接一碗。
順生不滿意地乜了他幾眼,甕聲甕氣說,“石三伢子,你今日何解吃得咯多?冒得病吧?”
潤芝心一慌,好久沒吱聲,后微微一笑,“爹,我多吃點飯何解就會得病啰?多吃點,快點長大長高,也好早點幫爹象長命叔一樣做事噢。”
一句話把爹給噎住了。長命叔“嘿嘿”地在旁笑。
“順生,細伢子能多吃飯就是件大好事。”毛恩普說。
“哎呀,粒飯也不想讓孩子吃飽,你也太、太……”七妹一連幾個“太”嘮叨著,到灶臺邊給潤芝添了兩勺飯。
一連幾天,潤芝晚上吃飯飯量大增。
七妹一直心里很納悶。
晚上在潤芝的書房兼臥室里,七妹來到兒子身旁,問道:“三伢子,你是不是真的有病?”
“娘,我好好的,何解有病啰。”潤芝格格笑了起來。
“三伢子,你可要跟娘講真話,娘也好幫你啊。”
“娘,你可千萬莫跟爹去講。”潤芝咬著娘的耳朵說,“牛伢子家里冒得飯吃,中午我的飯給他吃了一大半。”
“哦,三伢子……你不該瞞著娘,早該跟娘講噠。”七妹眼里噙著淚花,臉上漾著笑意,“好崽好崽!從明天起,我就替你裝兩碗飯帶去,免得兩個人都吃不飽餓肚子……你可不能讓你爹曉得哦。”母親愛憐地在潤芝的臉上打了個響啵,“三伢子,我的好伢子。”
早晨,七妹早就給潤芝準備好了飯菜,潤芝看完牛一回家,就吃飯去讀書。
順生冷不防揭開了石三伢子蓋飯籃子的罩布,七妹已給兒子準備兩碗飯菜放在里頭,他大惑不解地說:“石三伢子,你中飯何解要帶兩碗飯,吃得了?”
潤芝紅著臉,提起竹籃就走,忙掩飾著回頭格格一笑:“爹,我有兩個肚子呢,每一個肚子裝一碗。”
七妹忙來打著圓場,“三伢子,正是長個頭的年紀,要多吃點。老倌子,你莫疑神疑鬼。”
“我擔心的就是家里出敗家子,他吃不完的飯隨便往地上一撂,作踐噠,”順生陰沉著臉說,“三伢子,你千萬莫作踐爺老倌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糧食。雷公老子會打作踐人的。有首詩你要好好記到腦殼里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爹,咯首詩我早就記住噠,在八舅的蒙館里學的。爹,你放心,我不會作踐糧食的,我的兩個肚子裝得下咯兩碗飯。”潤芝拍著自己的肚皮,頑皮地一笑拎著飯籃走了。
黃狗一時在前一時在后跟著他走。
“三伢子,你又不是條牛,何解有兩個肚子?”阿公也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從碓屋里粘了一身谷糠灰,捧著水煙壺走出來,他一邊吧嗒著水煙壺,一邊望著潤芝遠去的身影,咧開嘴,露出兩顆黑西瓜子似的門牙呵呵地笑了。
第五章南岸風波
一天,臨近中午,鄒先生嚴厲地交待說:“我的一個親戚家里添了個崽,今日抓周,我要去作客喝酒,我也許回來得晏點,你們下午好生在課堂里讀昨日我已點給你們的書,另外還寫兩頁大楷字。昨日點的書,今天個個要過背,背不出的,小心我的板子,你們聽到冒?”
“聽到噠!——”學童們拖長著音調,象唱歌般回答。先生就宣布散中午學了。
潤芝和牛伢子兩人在私塾旁的一塊草地上席地而坐,潤芝從竹籃里端出兩只鮮花碗,遞一碗給牛伢子,白花花的米飯冒了尖。
“石三哥,我不吃咯多。”牛伢子直擺手。
潤芝佯裝惱怒,“講么子客氣!快接噠。”
牛伢子端起碗,淚水從他眼窩里涌出來流到嘴邊,他和著淚水香甜甜地吃呀吃……
潤芝甜甜地笑著,那樣天真,那樣憨厚。
草地上,零星地點綴著些野花,三兩只蝴蝶在翩翩起舞,是那樣歡快。
“石三伢子,我爹去做客噠,天賜良機唷。”亨二哥從家里吃了中飯興沖沖跑過來,在潤芝耳朵邊神秘兮兮地說了幾句。
潤芝和牛伢子風卷殘云般扒光了飯碗,跟著亨二哥朝鄒先生家屋后跑去。先生的家是一擔柴式的低矮小瓦房,屋后邊的房頂上曬著一大盤箕鹽姜,還有一些腌苦瓜干子。他們來到屋后邊,眼巴巴望著盤箕里的東西,咕咕直吞口水。
“石三哥,我們要想個辦法才好。”牛伢子說。
“我回屋去搬架樓梯來試試看,我娭毑就是怕人偷,架個樓梯搞上去的。”亨二哥說。
“噓——輕點聲,不要驚動你娭毑,她在家里做家務事呢,她要曉得噠,不打我們個半死?再加之,你爺老倌的竹篾片不認人,會把我們的手板打腫去。”潤芝急摸著腦殼想主意。
忽地一只蚱蜢在潤芝身旁一躍而起,倏地竄入草叢。
“快捉。”潤芝招呼著他們兩人,躡手躡腳扒開草叢,手猛一撲,“哈,捉住噠。”他用手指頭在蚱蜢長滿小鉤鉤的如鋸齒般的腿上摩挲著,“哈,有噠,錦囊妙計!每人都去捉幾個來。”
亨二哥和牛伢子好生奇怪,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不一會,他們按潤芝的吩咐捉了好幾只蚱蜢來,潤芝用線把蚱蜢拴住,“飛!飛!”他把幾只蚱蜢拋向盤箕,蚱蜢帶著長長的線落在盤箕里,蚱蜢長滿小鉤鉤的腿鉤住了腌苦瓜干和鹽姜,潤芝輕輕一拉,腌苦瓜干和鹽姜紛紛落下。
“石三伢子,你真有辦法。”亨二哥嘖嘖稱贊。
“妙哉妙哉!”潤芝吃著,“亨二哥你娭毑做咯號菜真里手,真好吃,酸甜甜,麻辣辣,香噴噴。”
不一會,盤箕里的東西空了幾小塊,潤芝他們每人裝滿了一口袋腌苦瓜干和鹽姜,“亨二哥,你娭毑要是曉得噠,就講不是我們偷的,是蚱蜢偷的,好啵?”
“石三伢子,你看我家的柚子樹上,有好多又大又黃的紅心柚子呢,想不想吃,你?”
亨二哥一提醒,潤芝一拍腦門,“想,想吃!”地叫著,便和牛伢子隨著亨二哥來到了一棵柚子樹旁。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柚子樹吊滿了又大又黃的柚子,他們抬頭望著這些柚子,嘴里咕咕地直吞口水,“上!”潤芝領著牛伢子和亨二哥猴子一般爬上了樹,每人脫下件汗褂子做成個包袱挽在左手臂上,右手摘著柚子往包袱里裝。“叭”地一聲悶響,牛伢子一失手,一個大柚子掉在了草地上。
這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顫巍巍挪動著一雙小腳,冷不防從屋里鉆出來,揮著一根長竹竿,抹了抹常流淚水愛起眼屎的眼眶,圍著柚子樹打了幾個圈,瞇縫著雙眼才看清了樹上茂密的枝葉間藏著的三個人,“好啊,石三伢子,你不好好讀書,來偷娭毑的柚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亨二你個冒用的敗家子,還帶別個來偷自家的柚子!我要好好告訴你爹,叫你吃頓棍子肉,松松你的皮子!”
潤芝他們三人“嗖”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嘣,嘣,嘣!”接連三聲悶響,三個小身影穩穩地落在黃土墈下,縱身一躍,提起褂子做的包袱,飛快地向南岸私塾跑去。娭毑邁著三寸金蓮跌跌撞撞追來時,他們三把兩把爬上了南岸私塾邊的兩棵大樅樹上,高居樹枝上,笑的笑,喘氣的喘氣,做鬼臉的做鬼臉。
潤芝逗皮地歪著頭,剝開柚子,把幾塊柚子皮故意丟到娭毑的小腳跟前,吧唧吧唧吃著柚子瓤。吃完后,他們炫耀地咂吧咂吧嘴,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說:“嗯嘍——,柚子酸酸甜甜真好吃!娭毑,你上來啊!嗯嘍,我們還有鹽姜和腌苦瓜干子吃呢。”他們接著開心地吃起鹽姜和腌苦瓜干來。
“好啊!你們偷我的柚子還不上算,還偷我的鹽姜和腌苦瓜干子。”娭毑更氣了,揮著根長竹竿,氣急敗壞地打在樅樹的樹干上,拍拍作響。
“娭毑,你咯就要搞清白呢,你莫冤枉好人呢,不是我們偷你的鹽姜和腌苦瓜干子呢。你要不信就去問你的孫子亨二哥。”潤芝對爬在另一棵樅樹上的亨二哥努了一下嘴說。
“亨二你個敗家子,你快講,到底是哪個偷的鹽姜和腌苦瓜干子?不是你們咯幫鬼崽子偷的,就是你一個人偷的。”
亨二哥只顧笑,不知怎樣回答為好。
“娭毑,是蚱蜢子曉得你的鹽姜和腌苦瓜干子最好吃,它們也嘴巴子饞,用爪子幫我們拖下來的。娭毑,你講講看,蚱蜢子是不是賊啊?”潤芝替亨二哥開脫說。
娭毑一頭霧水,不知潤芝的話是真是假,尋思著說:“真是出噠鬼!鹽姜和腌苦瓜干子總不會自己生了腳板從屋頂上走下來吧?”
潤芝噗嗤一聲笑,他們三個人在樹上齊聲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三伢子,你咯鬼崽子,把娭毑當猴耍!”娭毑又氣又惱,上氣不接下氣說,“等我崽回來噠,不打腫你們的手板心才怪呢!”
“小氣鬼!背時婆!”潤芝故意氣她一把說,“你崽是哪一個啊?何解我們不認得?”
“你們不認得?就是你們先生唷。”娭毑驕傲地說。
“先生回來噠,我們也不怕。”潤芝吐出長長的舌頭,做了個鬼臉。
娭毑哭笑不得,氣哼哼地說:“要得,要得啰,我奈你們不何,等先生回來噠,再來收拾你們幾個上得天的鬼崽子。”她拿著長竹竿,無可奈何回家了。田少爺在草坪里遠遠地看著,也一陣傻笑。
一等娭毑走,他們就從大樅樹上趖下來,繞著南岸兜了好幾個圈子,甩脫了一些讀書伢子的視線,最后躡手躡腳來到私塾后邊的草叢里,三人一齊動手,拿棍子戳,用手扒,刨了個黃土凼,把褂子里的柚子全放進去,覆上一層松軟的黃土,再蓋上茅草和枯樹葉。潤芝覺得這樣藏起來萬無一失,開心地笑了,伸出小手指拉了牛伢子和亨二哥的鉤,神秘兮兮地說:“哪個要講出去,他就是我家的大黃狗。過幾天,我們再來平攤分,好啵?”
他們不動聲色地回到了南岸私塾課堂里。
亨二哥在課堂里習大楷字,潤芝默讀了一陣子書,也認真地習起字來,寫了一陣子,手腕子寫得酸酸的,有些倦怠了,他甩了甩手,環顧四周,不見了牛伢子。
忽聽得私塾樓下一陣嘈雜的聲音,潤芝和亨二哥下得樓去,看個究竟,只見私塾大門口圍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心,牛伢子趴在地上,四肢著地,氣喘吁吁地馱著田少爺爬著。田少爺一手緊扯著牛伢子的后腦勺上的小辮子,騎在他背上,一手拍著他的屁股蛋子,“駕!哧——”厲聲呵斥著。田少爺從牛伢子的衣兜里,掏出大把鹽姜和腌苦瓜干來,放在嘴里大嚼著,“好吃好吃真好吃。娘賣乖的,你何解不給老子吃?”綠豆般大小的眼珠不停地眨巴著,朝周圍的人一陣陣傻笑。
人叢里,有人憤怒地撇著嘴,有人無動于衷癡呆呆地看著,有人幸災樂禍地笑著。一個平日愛惹點是非的同學在幫腔:“田少爺,你騎的不是匹好馬,慢吞吞象個烏龜。”
“還嫌他慢,老子給你看看!”田少爺使勁揪著牛伢子亂蓬蓬的頭發,猛地朝地上一砸,“駕!駕!”
牛伢子頓覺眼前一片昏黑,眼睛使勁睜也睜不開,費了好一陣力才把眼睛睜開,卻見眼前的天空一片血紅,金星直冒,他灰糊糊的鼻子和嘴巴鮮血淋漓,鮮血和灰塵摻和在一起,抹成一張慘不忍睹的臉。
“松開!”潤芝拔開人叢,一個縱步躍到田少爺跟前。
“好啊!你專門和我作對,今天你想來討死!”田少爺身子一躍而起,松開了牛伢子,攥著拳頭氣勢洶洶朝潤芝撲來。
“來啊,來,來……”潤芝嘲笑著,伸出食指和中指朝田少爺勾了三四下,自己卻連連后退了幾步。田少爺見潤芝后退,越發地放肆,向潤芝連連進攻,直朝潤芝當胸就是一拳。潤芝側身一閃,田少爺拳頭撲了空,潤芝冷不防抓住田少爺的胳膊,猛力一搡,同時飛起一腳來了一個掃堂腿,田少爺摔出一丈多遠,象狗啃屎一樣倒翻在地,身子動彈不得,爬也爬不起。
“喔嗬!喔嗬!”亨二哥帶頭使勁鼓起掌來。
人叢里一陣哈哈大笑。
田少爺掙扎著爬起來,嘴巴和鼻子流著血,象一只斗敗的公雞,朝潤芝張牙舞爪撲來,潤芝迎頭一擊,他仰面八叉倒地。潤芝走上前去,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一扯,他殺豬般痛叫著站立起來。
“向他跪下!”潤芝一聲怒喝,象晴天一聲霹靂,嚇得田少爺身子象篩糠,顫抖個不停。
田少爺不想跪,掙扎著挺直身子,潤芝將他的耳朵一卷,一扯,朝他的腳彎子一踩,痛得他嗷嗷直叫:“我的娘呀,我跪,我跪……”
“我何解是你的娘呀!發么子寶氣你,快向他磕頭!”潤芝嘲弄地說。
田少爺不得不遲遲疑疑地低下頭去,服服貼貼地磕著地.
“磕響點!”潤芝又是一厲聲呵斥,把田少爺的頭使勁一按,“嘭”的一聲響,田少爺眼前金星直冒,額上腫起了一個大包。接著,田少爺不得不如搗蒜般接二連三磕下去。
潤芝飛起一腳,又把田少爺打翻在地,“牛伢子,你也騎上去,讓他也嘗嘗為你做牛做馬的滋味。”
牛伢子不敢坐上去,在旁搓著手,樣子好尷尬。
“牛伢子,石三伢子要你騎,你就騎吧,田螺做初一,你做不得十五?有么子怕的。”亨二哥揮著拳頭慫恿說。
“對,怕么子!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理所當然!”潤芝把牛伢子拽了過來,讓他騎在了田少爺穿著綢緞衣褂的身上。
田少爺象一只癩皮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嚎啕大哭。
這時,亨二哥開懷大笑起來,又帶頭鼓起掌來,周圍也有人附和著拍起了手掌。
潤芝發出了解恨的笑,挽著牛伢子的胳膊,來到了私塾下面的池塘邊。兩人蹲在塘沿邊,潤芝用水洗去了牛伢子臉上的血跡和泥土,說:“牛伢子,咯狗崽子何解要打你?”
“石三哥,田少爺看見我袋里有鹽姜和腌苦瓜干,我不拿給他吃,他就追著打我,霸蠻要搶我的吃,我們就打起架來噠。”牛伢子淚水婆娑說。
“哦,你也生了雙手,何解不還手打他呢?你不打我,我不打你;你若打我,我硬要打你!逢惡就莫怕,逢善就莫欺啊!”潤芝理直氣壯說。
“他是族長的崽,我怕……”牛伢子驚慌地說。
“嗨喲,你真是個木木公(呆頭呆腦)!人善逗人欺,馬善逗人騎。以后你千萬莫怕他。咯號欺善怕惡的狗崽子就是要好好捶他一頓!我替你撐腰就是!”潤芝攥著拳頭說。
牛伢子眼里閃著感激的淚光,咬著下嘴唇不住地點頭。
已過中午,天氣悶熱得很,灼人的太陽光透過伸手可及的瓦縫射進課堂里,課堂熱得像個蒸籠,汗水像一條條小蟲子,順著潤芝的脊背往下爬,把他的白粗布短衫濕透了。先生還沒有回到課堂里來,課堂里的秩序亂糟糟的。
田少爺座位是空著的,潤芝已打聽他哭哭啼啼回家搬救兵去了,心里雖有些忐忑不安,但仍然鎮靜自若。
“今日,我爹出去了,大家到山里捉斑鳩子去,好啵?”亨二哥提議說。
“斑鳩子很難捉到手,我看不如到田里摸泥鰍,到河溝里去翻螃蟹,捉小魚小蝦,準備今日的夜飯菜,幾多帶勁。”有人立馬反對。
“今天熱得人死,大家冒得心思讀書,干脆到池塘里去洗個冷水澡,涼快涼快,再來讀書,好不好啊?”潤芝站起來說。
“好!好!”“潤芝咯主意最好噠!”大家嘰里呱啦叫喊起來,走出了私塾的大門,來到了私塾旁的一口池塘邊。
綠綢般的池水被陣陣微風吹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塘邊的楊柳,隨風依依飄拂,蘸吻著水面,煞是賞心悅目。
他們趕緊把衣服脫了,“撲通撲通”,赤條條地跳到了池水里,把先生的吩咐丟到了九霄云外。會水性的人一會打著浮泅,一會吸足一口氣一個汆子扎進水底,在池塘的另一頭鉆出來,露出濕漉漉的小腦袋;不會水性的人雙手扯著塘岸邊的茅草、柳條,或在淺水灘扳住水里的石頭,學著打浮泅。他們像一群歡樂的小鴨子,擊起一簇簇水花,驚嚇得池塘里的魚紛紛“嗤溜溜”躍出水面,有的魚還跳到了塘墈邊的草地里。
有兩個細伢子捉住了兩條魚,潤芝忙不迭制止道:“快放生,千萬莫把魚捂死噠!”
他們只得戀戀不舍地把魚放回了水里。
潤芝的水性最好,在池塘里游了幾圈后,小小身子一會仰睡在水面上一動不動,一會在水中“坐凳子”。
亨二哥嘖嘖贊嘆:“石三伢子,咯套本事真了不得,也教我們兩手啊!”
“好啊!來啊!”潤芝大聲回答著。
小伙伴圍住了潤芝,潤芝手把手教“仰臥”和“坐凳子”這兩套看家本事。
“先生回來噠!快,快出來!”牛伢子眼尖,大聲喊叫起來,原來是他看見不遠處的關公橋上鄒先生搖著一把油紙扇,帶著幾分醉意,搖搖晃晃飄飄蕩蕩往南岸私塾這邊走過來了。
小伙伴一個個從水里鉆出來,抱起塘沿上放著的衣衫褲子,光著身子往課堂里走。潤芝左手摟著衣褲,右手捂著胯里的小雞雞,跑得象射箭一般飛快。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喃——”先生看著這番光景,抬了抬銅邊眼鏡,醉意全消,氣不打一處來,“讀么子圣賢之書,當么子圣賢之徒!我不好好教訓他們幾個鬼崽子,我不是人!‘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也。”
先生急匆匆走進課堂,見到一個個濕漉漉的直往下滴水的小腦袋和來不及穿短褂子的光溜溜的上身,氣得兩眼噴火,七竊生煙,“今天洗澡是哪個帶的頭?”
個個面面相覷,不敢吱聲。
“是哪個,快講!”先生把竹篾片在桌子上狠狠抽了兩下,幾聲脆響,驚得讀書的細伢子目瞪口呆。
“咦,冒人認賬哦?咯個洗冷水澡的頭子,還是老實站出來為好!我要是把他抓出來噠,我就要加倍處罰的。”先生一個勁講著狠話。
“先生,洗冷水澡是我帶的頭,你要打人,就先打我吧!”潤芝神情自若,伸出手板說。
“潤芝,好啊!十處干塘九次在場,又是你啊,你咯樣斗霸,當得么子圣賢之徒!”先生一把竹篾片朝潤芝手板揮下去,潤芝手一閃,竹篾片撲空了,打在桌子上,震得先生的手心發麻。
“先生,孔夫子都贊成他的弟子下河洗澡,你何解反對我們洗澡呢?”潤芝理直氣壯慢條斯理說。
“是嗎?”先生疑惑不解。
“先生,你不信嗎?”
“那你就把那孔夫子贊成洗冷水澡的話,背出來試試看。”
“要我背倒可以。不過,要是背出來噠,你可要免我一頓打,莫打我的手板心,好啵?”潤芝漲紅著臉說。
“少啰嗦,快背,我教了一世書,才碰到你咯號斗霸角色。你真要背出來噠,鄒阿公不會扯談,免就是。”
“那要得,你上次點讀的《先進篇》里,就有孔夫子贊成洗冷水澡的話。”
“《先進篇》里就有孔夫子贊成洗冷水澡的話?”老先生一時懵了頭,真記不清《先進篇》里有番這樣的話,他睜大眼睛問,“么子話?快背出來!你小小年紀,就學會油嘴滑舌,話到口中留半句,到鄒阿公面前賣關子耍滑頭?”
“不敢不敢,”潤芝學講著老先生平日里表示謙恭的口頭禪,擺出副文縐縐的樣子,清了清嗓子說:“孔夫子有一天,叫了四個弟子來談自己的抱負,一個叫曾點的弟子講:‘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先生,咯最后一句話不就是孔夫子很贊成曾點洗冷水澡嗎?”
“哦……”先生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色,漲得脖根發粗,囁嚅了一陣,“你,你,你……真會抓理啊,石三伢子,我還請你解解咯段話的意思。”
“先生,你教書從來不解,只叫我們死記硬背,何解要我來解咯段話的意思啰?”潤芝反問道。
“潤芝,上次不是亨二在講你會翻康熙字典啵?既然會翻,何解不曉得解咯段話呢?快講,我倒要特意試試你的鋼火,你讀書到底有多大本事?”先生擺出一副較真的神態。
“好呢,我就來解解,意思是暮春三月的時節,曾點穿上春天的衣服,帶著五六個成年人,還有六七個細伢子,在沂水河里洗冷水澡,在舞雩臺上吹吹風,唱著歌走回來,孔子很贊賞他。”潤芝不慌不忙說。
先生摸著灰白的胡須不住地點頭,“潤芝,今日阿公講話就兌現,不打你噠,不過以后你千萬莫帶頭下塘洗澡。塘里有水獺子,還有落水鬼,我們大人子都怕,你個細伢子就不怕?碰上了水獺子,就下不得地,它死勁咬住洗冷水澡人的腳管子往深水里拖,等到人咕嚕咕嚕被水嗆死,它就在水底里有滋有味吮人的血;要是碰到落水鬼更不得了,逮住伢子要他去做男人,逮住妹子要她去做堂客。”先生心里暗暗發笑,是有意嚇唬弟子們禁住他們下塘洗冷水澡的。
有些細伢子嚇得睜圓了眼,不住地吐舌頭。
“鄒阿公,你碰到過水獺子和落水鬼嗎?”潤芝好奇地問。
“我碰是冒碰到過,倒擔心的就是你們咯號戳得天下的細伢子,萬一碰上了不好耍。”
“鄒阿公,你莫嚇我們。你碰不到,我們更碰不到。”潤芝格格笑起來,“我們天不怕,地不怕,還怕水獺子和落水鬼咬雞巴!”
大家噗嗤一聲笑起來。
鄒先生撇過臉去,也忍俊不禁一個勁地笑。
這時,亨二哥的娭毑顫巍巍挪著一雙小腳,來到課堂門外,鄒先生到門外跟娘打了一聲招呼,“娘,有么子事啰?你一把咯大的年紀,費咯大的勁,爬到樓上來,小心別絆倒。”
娭毑氣呼呼地把石三伢子、亨二哥和牛伢子偷吃柚子和鹽姜腌苦瓜干子的事向鄒先生一五一十數說了一通,想不到先生臉上卻顯出了寬容平和的笑意,勸慰娘說:“娘,咯幾樣開口物,細伢子嘴巴子饞,愛嘗個新鮮,你也就算噠,算噠,娘,你也莫舍命去追細伢子,絆斷了腳手,圓不得場。”
娭毑見兒子說這番息事寧人的話,不免有些氣餒,一邊挪著一雙小腳往回走,一邊悻悻地嘟囔著:“你不好好教訓他們幾個細伢子,只怕家里的幾個柚子都會戳光去。”
潤芝不禁“噗嗤”一聲笑了。
“石三伢子,柚子還冒熟,你莫去偷,等柚子成熟噠,我來請你們幾個到娭毑家去做客,讓你們幾個人吃個飽,好啵?”
鄒先生的話講得在理,潤芝臉上象潑了一盆血,緋紅的。
忽地,門哐啷一聲踢開了,進來了毛鴻財族長的太太和田少爺。這婦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手叉腰,一手用香絹擦抹著粉臉上的汗珠,手指戳到了先生的鼻尖,“老娘白拿給你幾石谷子!”
先生賠著笑臉,咬文嚼字迭聲說:“有何貴事,有勞尊駕,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學童們看著先生謙卑迂腐的樣子,不禁咬住嘴唇暗暗發笑。
“你教么子鬼書?!我的崽伢子,被順生胡子咯崽打成咯個樣子,你看看……”這婦人扯著可憐的先生,查看著兒子青腫的臉,嚎啕大哭,雨打桃花淚紛紛。
潤芝憎惡地瞪了一眼這婦人和田少爺,火上澆油說:“賺打呢!”
“咯細伢子在講么子!?”這婦人柳眉倒豎,手指戳著先生的鼻梁問。
“太太,我也聽不懂他講的話,你莫性急,歇口氣,等氣順了再講。”先生心里一陣哆嗦顫抖著聲音說。
“好啊,你裝糊涂做假懵子!”這婦人橫蠻地把先生一搡,指著潤芝,“你不當著我老娘的面,教訓了他,我老爺叫你小心點。”
先生弱不禁風,一個趔趄身子撞著了方桌,“啪”的一聲,那副斷了一只腳的眼鏡落了地。他象瞎子一樣在地上亂摸著。
婦人用腳尖把眼鏡踢到了先生的手邊,先生如獲至寶,摸起眼鏡架到鼻梁上,迭聲說:“是,是,愚人沒教好書,貴子受驚,受驚……”轉身對潤芝兇神惡煞地說,“你,你,你,‘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說完,“噔噔噔”地下樓,慌慌張張地沖到順生家里,上氣不接下氣戰戰兢兢說:“你細伢子潤芝……”
“三伢子何解噠?”順生在碓屋里用碾子碾糙米,他忙放下手中的碾把子,睜圓了眼,耐心地等待著先生把話說完。
七妹一頭霧水,遞給先生一杯茶,“莫性急,先生你慢慢講。”
先生“咕咚咕咚”急急喝了一口茶,擦了一下汗淋淋的額頭,喘氣說:“你三伢子……我教不下地噠!”
“么子教不下地?你教得好好的。”順生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帶頭下塘洗澡,還用孔夫子的話來回敬我,咯還不上算,捶了族長的兒子一頓!”
“么子?他捶了族長的兒子一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菩薩慈悲。”七妹嚇得臉如土色。
“咯還了得,咯還了得!”順生眼珠一鼓,八字胡一翹,一同先生走出了家門,順便在路邊撿了根楠竹枝條,往南岸私塾走。
私塾大門口,潤芝迎面走了出來,順生揚起楠竹枝,一頓亂抽。
潤芝奪門而逃。
順生緊追不舍……
天上的云象小馬駒飛走,九曲十八彎的韶水象小鹿歡快跳躍。
順生停下步來喘氣,潤芝也停下步來頑皮地朝順生扮鬼臉;順生追,潤芝也跑。
順生被石頭絆了一下,撲地一跤,好不容易直起身來,撩開褲腿,膝蓋鮮血直流,“你走,看你走到哪里去,除非你一世莫回來!”
不遠處的草地上,潤芝心癢癢地感到一種滿足,嗤嗤地笑。
順生側過臉狠狠瞪了他一眼。
潤芝更樂了,在地上打滾,栽筋斗……
茫茫曠野,潤芝身影漸漸遠去,變成黑點,最后連黑點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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