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民”是怎樣煉成的
馮老師氣憤地進入辦公室,對著其它同事說:“以后學校再搞積分,你們一定要親自去看看。”李老師問:“怎么了?”馮老師聲音比平時提得高:“他們居然少給我積了十六分。”祖老師:“咋回事?”馮老師:“他們說縣級優質課不算數。我專門到教育局問了一下,人家說‘咋不算數?’只這一項就少給我積十分。還有我的優秀輔導教師獎,他們也沒給我算,這又是六分。”李老師,“你沒給他們說?”“說了,”馮老師臉色更壞了,“人家說名單已經定下了,不能再改了。其實前兩天我看了名單就去問他們,想看看積分情況。他們就是不讓看,還左推右推,把積分表一會兒推桌子角上,一會兒塞抽屜里,就是不讓看。后來還是宋書林(馮老師老公)去了,強著要看,才發現給我少積了十六分。我看了,第一名是呂進軍,積分才五十四,我要再加上十六分,也是五十四。我想到教育局再問問,給校長說,他不讓我去問,說那會讓他沒面子。還說這次學校工作有失誤,下次改正就行,不要弄得那么大。”辦公室的同事都不吭聲了。學校辦事短是司空見慣的事,每個老師都為此受過氣,見別人受氣,想想自己受的氣,也算有點心理平衡,所以大伙都沉默了。辦公室氣氛多少有點壓抑。馮老師突然又說了一句:“以后再積分,你們一定要親自去看看。”
我的辦公桌和馮老師相鄰,我小聲問:“積啥分?”她說:“市骨干教師。”我一下想起,今年又是教育局應聘教師的年份,其中一項規定是:市骨干教師直接上崗,不需要參加應聘。這條規定還是相當有誘惑力的。因為,現在的學校領導總是用下崗來要挾教師,好讓教師聽話;另外,近幾年,學生人數越來越少。——我們學校的招生也不樂觀,像今年,領導們計劃招收八百人,可是新學期已經開學,只招了三百人。——從教育局的領導到學校領導就更把下崗當作對付教師最有力的武器,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不好好干,下崗的就是你。”《勞動合同法》雖然規定工作滿十五年就不會再失業,但從切身經驗上,教師們都明白,法律算不算數,還是由領導的好惡決定。所以,今天,馮老師為自己受到不公正對待而生氣,也在情理之中。
表面上我依然平靜地坐在辦公桌前看書,但心情還是被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攪擾了一番。事實上每次聽到同事們談論評職稱了、評什么先進了,我心里都會亂上一陣兒。因為我什么也沒有。
我們辦公室已經有兩位骨干教師。一位是祖老師。她今年有四十歲過半,寫了很多論文,還搞了一些什么教研成果。這些東西附上相應的評審費交到相關部門。這些部門擁有評審權和發放獲獎證書的權力。然后,祖老師就得了許多獲獎證書。這些證書是評職稱的必備條件。這樣,祖老師就成了中級教師。中級教師是評骨干教師的必備條件之一。然后,祖老師繼續寫論文,搞什么教研成果,并附上評審費交給相關部門,相關部門又給她發了許多證書。單單有這些證書自然還不夠,還必須具備其它條件,比如還必須在教師節評上過市級優秀教師。一方面祖老師多年教授畢業班課程,是有功的;更重要的是祖老師的老公是學校的教導主任,也就是屬于領導階層,和普通教師在學校享有的權力和義務都是不同的,所以,夫貴妻榮,祖老師就評上了市級優秀教師,然后又評上了市骨干教師。祖老師那么多的論文和教育成果到底寫了什么內容,祖老師自己一點不記得了。她只記得每一次交的評審費是多少。我們學校有位教師家屬在教育系統工作,多年參加論文的評審,祖老師的論文有幾篇也經過了他的法眼,祖老師的論文寫了什么,他也沒有一點印象,他說:“那么多論文,哪能記得。”不過,祖老師的論文寫的什么內容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因為他和祖老師熟識,不管祖老師的論文是什么內容,都一定是要評上獎了,他豪爽又謙虛地說:“咱作了評委,自己人能評不上?這點權力還是有的。”于是,學校的教師都說他這人人情味濃,對他的為人評價頗高。不像有的人,有點權勢就鼻子仰得高高的,不認識人了,也一點不辦事。祖老師目前雖然是骨干教師了,但她還只是中級職稱,還有一個高級職稱在誘惑著她。于是,祖老師今天還在不斷地寫論文,搞什么教研成果。不過,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網上有很多論文可資參考,比過去悶著頭子自己寫省事多了。但讓祖老師不滿的是,評審費卻是越來越高。但祖老師很想得開,只要評上高級職稱,那些花費很快就能賺回來。寫吧,人家說需要啥咱就準備啥,人家讓咱干啥咱就干啥。
另一位骨干教師是馮老師。她今年三十歲過半,和祖老師就是十歲左右的年齡差距。不過說兩人之間有代溝是不為過的。祖老師生于1960年代上半葉,1980年代參加工作,馮老師出生于1970年代上半葉,九十年代參加工作。人生經歷不同,待人處世的方式也有所區別。比如,祖老師的本科文憑是上學得來的,馮老師的本科文憑是花錢買來的,——文憑也是評職稱的必備條件之一;祖老師早期的論文都是自己寫的,目前的論文需要參考網絡,馮老師早期的論文參考各種教學雜志,目前的論文也要參考網絡,——從目前的情況可以看出,為了職稱和所謂的榮譽兩人的代溝消除。兩人還有一點不同,祖老師對職稱了、榮譽了,雖然也追求,但得不到了,只是一時有點失落;而馮老師如果在哪次評比中沒有達到目的,會破口大罵,臉龐被熱血充得紅紅的。現在,為了評高級職稱,馮老師也在不斷地寫論文、搞教育科研,參加各種教育部門要求的培訓什么的,因為這些都會成為評職稱的條件。職稱是什么呢?那就是錢啊!!
我們辦公室還有一位1980年代出生,二十一世紀參加工作的郎老師。前幾天,學校評教師節優秀,她沒有評上,很失落。因為這也是評職稱的條件之一。她說:“和我一塊參加工作的人基本上都評上過,只我沒有。我覺得自己做活兒也不少啊!領導要干什么咱干什么,從來是人家指到哪咱干到哪,就說這個學期讓咱當班主任,孩子那么小,你看咱們學校有小孩的,人家誰當班主任了,可咱一句話不多說就接了過來。唉!”她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也不知道咋回事。我覺得自己得個榮譽咋那么難呢?”郎老師是不錯的一個人,和辦公室的同事相處時,從不斤斤計較,比如學校給辦公室分了什么集體工作,她總是很積極。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我們辦公室多是女同志,有的同志是一點不做對自己無實際利益的事。參加工作幾年后,評職稱成了郎老師的一塊心病,整天向人打聽做什么事可以為評職稱加分。
這些年,評職稱的條件是越來越多了。傳統的也就是寫寫論文,得個先進教師什么的。如今,要接受普通話培訓,計算機培訓,隔幾年一次的教師繼續教育培訓,班主任培訓,教育技術能力培訓,學歷培訓。對教師而言,這些培訓的意義有兩方面:一,不接受培訓就不能評職稱;二、這些培訓都需要向相關部門交錢。對管理部門而言,這些培訓的意義或許只有一個,那就是錢。“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公開地掠奪”,文件上說是提高教師素質,事實上是自欺欺人。但教師們對這些培訓很積極,證件是一定要拿到的,職稱是一定要評的。教師們一邊罵著,一邊參加各種無用的培訓,時間久了,也就不再罵了,只要人家說需要什么培訓,教師們就毫不猶豫地參加,把錢交上去。
目前教師對參加各種培訓基本上已經麻木。但能否評上職稱還有非常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項工作要做,那就是領導的思想工作。評職稱并不是說你條件夠了,就能夠評上了。職稱評定屬于差額評定,比如說一個單位有十個人條件夠了,主管部門卻只給你分五個名額。于是,單位的領導們就制定出各種職稱評定標準,但是,不管是哪一種標準,領導的意見在其中都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這種管理方式多好啊!為什么同志們都那么尊重領導,原來如此。單單尊重往往是不夠的,為了職稱,多少教師不要個人尊嚴地往領導家里跑啊!職稱評定,讓許多教師忘記了什么叫做人的尊嚴。
通過職稱管理,教師們越來越聽話。管理者另外一個對付教師的有力武器,是他們擁有決定教師工作崗位的權力。我在1990年代中期參加工作,剛剛參加工作,就有兩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一件發生在和我同時參加工作的一位女同志身上。她是一位體育教師,按國家規定每年都有服裝費。可是,管理這個費用的學校領導只給兩位男體育教師買了服裝,沒有給她買。她去說了這個事。但這位領導還是沒有給她買。結果兩人就吵了嘴。沒想到,這個學年結束,學校竟然不再聘用她,她只得到別的學校去了。另一件事,是兩位男教師和校領導產生了經濟糾紛,最終,兩位男教師也不得不離開學校到別的學校任教。那個時候,正流行校長負責制,也就是說校長在學校有絕對的權力。目前的二十一世紀,校長的權力依然很大,他仍然可以把不喜歡的教師趕出學校。
于是:在1990年代,市里要新建一所高中,向全市教師每位借貸一千塊錢。任務分到各個學校,校領導傳達時,說一年后歸還,還有五十塊錢的利息。教師把錢交給學校,學校只給教師開了一張收據,沒有鑒定任何協議。一年后,只給教師五十塊錢的利息,本金沒人提。二年后,又給教師了五十塊錢利息。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每年給一個單位分配若干個還款名額。現在,十多年過去了,仍有很多教師沒有拿回本金。在我們學校,近幾年歸還的本金和利息都被校領導挪用。有教師詢問時,領導給出了這樣的解釋:“每次只回來那幾份,發給誰好?給了誰,別人就會有意見。”這是多么好的理由啊!所以,這錢就歸學校,歸領導支配。沒有教師有不同意見。教師們已經失去了向領導提意見的能力。于是:學校要購買一批機器設備,在一次教師大會上,領導說為了學校的發展,為了全體教師的日子越過越紅火,學校決定購買一批機器設備。但學校的資金暫時不湊手,希望向每位教師借貸三千塊錢,兩年后歸還。為了說明學校有能力歸還,后勤主任拿出了一套還款方案,總之,領導的意思就是兩年后還款那是萬無一失。校長又說:“借錢給學校,這也是你愛學校的一個表現。如果你不愛學校,學校還怎么愛你?”為了讓學校愛自己,幾乎所有的教師都借給學校了三千塊。兩年后,學校向教師付了利息,本金?這次,竟然沒有一個教師向領導詢問本金的事。領導也沒有提過。
今天,教師還有一口飯吃。希望這種狀況能保持下去。領導讓他做他的領導,咱們只要有一口飯吃。這就是當前教師的思想狀況。——憤怒仍然存在,但日漸衰微。
教師,在教育管理工作中已經沒有任何權利。管理成了少數人的特權,他們被稱作領導。更為嚴重的是,由于沒有管理權,教師的其它權利也正在被逐步剝奪。國家規定數學老師的課時量是每周十課時到十二課時,可是領導們可以給你安排十四課時,并且沒有任何補助;國家規定教師一周上五天課,領導可以為你安排六天,甚至七天,教師無法拒絕。這就是說,教師的人身自由、生存權事實上也掌握在領導手上。無法否認的是,在領導與被領導者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新型的奴隸制。被領導者成了領導者的家奴,完全被領導掌控。領導說:“某某,我辦公室里沒水了,給我搬桶水上去。”或者直接說:“某某,給我辦公室搬桶水。”有幾個被領導者敢拒絕呢?被領導者們,還有人身自由嗎?
但是,被領導者中間卻很少有人意識到自己已經淪為奴隸。越來越多的人成了“良民”。一只飯碗就能制造一個良民。
溫水煮青蛙,可以把青蛙煮死/溫水煮人,會把人的靈魂煮死/打翻它的鍋,毀了它的柴垛/不再為它架鍋,燃起我們自己的火。
因為,——向敵人妥協,必然陷自己于死地。
人吃飯是為了活著,但活著決不是為了吃飯/做一頭豬或者做一個人,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做一頭豬容易,做一個人要超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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