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景 堯
由于自幼體素贏弱的緣故,我很早就與中藥結下了難解之緣。幼童的我,很難吞咽下那苦澀的藥湯,于是,父母親便給我不斷講述神農嘗百草的故事。這故事,或許就成了我今天寫下這篇短文的遠因。
中藥命名,取象比類,直觸感悟,如以顏色命名的黃連、白芨、紫蘇;因味得名的甘草、苦參、五味子;系于人名的徐長卿、劉寄奴、紅娘子;冠以產地的川貝母、云茯苓、懷山藥;內含功效的益母草、伸筋骨、骨碎補;以植物部位直接命名的桑葉、蘆根、葦莖、菊花、杏仁、玉米須……
藥名文學起于何時?這已無法考究了。南梁蕭繹即已首創藥名詩,作為雜詩的一種行于世。而就現有資料來看,古往今來最擅長藥名文學的,當推宋人陳亞。陳亞,揚州人,官至太常少卿,年七十卒。其人頗幽默,被人目之為“滑稽之雄”。他曾寫過一百多首藥名詩,“風月前湖近,軒窗半夏涼”、“無雨若還過半夏,和師曬作葫蘆 ”等詩句膾炙人口,傳誦一時。又有《生查子•閏情》三首,深沉婉約。其一:“相思意已深,白紙書難是。字字苦參商,故要檳郎讀。分明記得約當歸,遠至櫻桃熟。何事菊花時?猶未回鄉曲。”其二:“小院雨余涼,石竹生風砌。羅扇盡從容,半下紗櫥睡;起來閑坐北亭中,滴盡真珠淚。為念婿辛勤,去折蟾宮桂。”其三:“浪蕩去未來,躑躅花頻換。可惜石榴裙,蘭麝香銷半。琵琶閉抱理相思,必拔朱弦斷。擬續斷朱弦,待這冤家看。”陳亞嘗自謂:“藥名用于詩,無所不可,而斡運曲折,使各中理,在人之智思耳。”(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一)
陳亞之外,北宋詩人黃庭堅(蘇門四學士之一)以前胡、半夏、蘭夏、杜衡四藥諧音入詩,云:“前胡后湖水,初夏半夏涼;夜闌香夢破,一雁度衡陽。”意境幽遠,文趣綿長。而南宋詞人辛棄疾則填有《定風波》,曰:“山路風來草木香,雨余涼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以甚,多病,提陰風月廢篇章。 孤負尋常山簡醉,獨自,故應知子草玄忙。胡海早知身汗漫,誰伴?只甘松竹共凄涼。”內中共嵌入木香、石膏、防風、常山、甘松等味中藥,天衣無縫,識力超群,令人嘆詠。
馮夢龍《掛枝兒》“想部”三卷錄有三首明代流行的藥名民歌。其一:“紅娘子,嘆一聲,受盡了檳郎的氣。你有遠志,做了隨風子,不想當歸是何時?續斷再得甜如蜜,金銀花都費盡了,相思病沒藥醫。待他有日的茴薌也,我就把玄胡索兒纏住了你。”其二:“想人生最是別離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因此黃連心苦苦里為伊擔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莫作負思人。你果是半夏的當歸也,我情愿對著天南星徹夜的等。”其三:“你說我負了心,無甚枳實,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對威靈仙發下盟誓。細辛將奴想,厚樸你自知。莫把我情書也,當作破故紙。”馮夢龍評這三首民歌道:“頗稱能品!”
常言道:人間最苦是相思,此病難用藥石醫。明清之際的周清源在《西湖二集》卷十二中卻偏偏用幾十味中藥名描寫一位小姐幾乎病入膏肓的相思病,妙趣橫生,令讀者忍俊不禁。節錄于此:“這小姐生得面如紅花,眉如青黛,并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傅面,黑蔟蔟的云鬢何首烏,狹窄窄的金蓮香白芷,輕盈盈的一捻三棱腰。頭上戴幾朵顫巍巍的金銀花,衣上系一條大黃紫菀的鴛鴦 。滑石作肌,沉香作體,上有那豆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歲當歸之年。怎奈得這一位使君子,聰明的遠志,隔窗詩句酬和,撥動了一點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來……怎知這秀才心性芡實,便就一味麥門冬,急切里做了王不留性,過了百部……看了那寫詩句的藁本,心心念念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體,全蝎附身。總之,醫相思沒藥,誰人肯傳與檳郎?……”真是妙趣橫生,令人忍俊不禁。
又,明代酒令中,有以《四書》句配藥名為令,堪稱奇絕,如謂:“三宿而出畫”,王不留行;“管仲不死”,獨活;“曾皙死”,苦參;“天之高也”,空清;“吾黨之小人狂簡”,當歸;“出三日”,肉從容;“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天南星;“七八月之間旱”,半夏;“小人之德草”,隨風子;“舟車所至”,木通;“孩提之童”,乳香;“興滅國,繼絕世”,續斷;“若絕江河”,澤瀉;“亡之命矣夫”,沒藥;“有寒疾”,防風;“胸中正”,決明子;“桃之夭夭”,紅花;“夫人幼而學之”,遠志;“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蟬蛻。如此等等,見之于馮夢龍《掛枝兒》“想部”卷三。
組藥成文,最見功夫。元代名醫朱震亨曾撰藥名短章,清代禇人獲更以一百一十種藥名連綴成《桑寄生傳》,讀后均使人有工巧之極的贊嘆。而今人亦仍有精于此道者,記得《上海中醫藥報》曾載安徽潛山縣汪濟老先生《致在臺老人書》,內含六十余種中藥名,通篇幽默風趣,堪稱佳作。不過,環顧文化界,精通中藥名者日少,能以之做詩填詞譜曲撰文者則更屈指可數了。
嗚呼哀哉!藥名文學或將成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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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寒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