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這里之前,我和很多作家在法國參加書展,看到很多中國文學作品在法國出版,估計有一兩百種之多。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數量,完全可以與法國文學在中國的翻譯量相比。這已經是一個驚人的現實。以前在法國書店的角落里,可能有一個小小的亞洲書柜。在這個書柜里有個更小的角落,可能放置了一些中國書,很邊緣。但現在出現了變化。這次書展足以證明,中國文學已開始引起世界矚目。
所謂中國文學,就是用中國文字寫成的文學。中國文學在法國以及在西方的影響,也是中國文字在世界范圍內重新確立重要地位的過程。漢語,在這里指的是漢文、華文或者中文,是中國最主要的文字。
環視中國的四周,像日本、韓國、越南,以前都大量借用漢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構成了漢語文化圈的一部分,更準確地說,是漢字文化圈的一部分。但后來隨著現代化運動的推進,隨著民族國家的獨立浪潮,他們都覺得漢語不方便,甚至很落后,紛紛走上了歐化或半歐化的道路。這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嗎?當然不是。其實,我們中國人自己不久以前對漢語也是充滿懷疑的,甚至完全喪失了自信心。早在民國時期,國民黨政府就成立了文字改革委員會,提出了拼音化與拉丁化的改革方向。到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國家也堅持文字改革的方向。只是沒有做成而已。
漢語到底應不應該拼音化和拉丁化?這是一個問題。我們這里先不要下結論,還是先看一看具體的事實。
大家知道,英語的詞匯量相當大,把全世界各種英語的單詞加起來,大約五十萬。考TOEFL,考GRE,也就是兩三萬單詞吧?《紐約時報》統計,最近每年都有一到兩萬英語新單詞出現。相比之下,漢語的用字非常儉省。中國掃盲標準是認一千五百個字。一個中學生掌握兩千多字,讀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不成問題。像我這樣的作家寫了十幾本書,也就是掌握三千多字。但一個人若是不記住三萬英語單詞,《時代》周刊就讀不順,更不要說去讀文學作品了。漢語的長處是可以以字組詞,創造一個新概念,一般不用創造新字。英語當然也能以舊組新,但是比較而言,漢語以舊字組新詞的能力非常強,構成了一種獨特優勢。
第二點,說說輸入的速度。因特網剛出現的時候,有人說漢語的末日來臨,因為漢語的鍵盤輸入速度比不上英語。在更早的電報時代,否定漢語的一個重要理由,也是說西語字母比較適合電報機的編碼,而漢語這么多字,要先轉換成數字編碼,再轉換成機器的語言,實在是太麻煩。當時,很多人認為:現代化就是機器化,一切不能機器化的東西,都應該淘汰掉。我們即便接受這個邏輯前提,也不需要急著給漢語判死刑。不久前,很多軟件公司,包括美國的微軟,做各種語言鍵盤輸入速度的測試,最后發現漢語輸入不但不比英語輸入慢,反而更快。
第三點,說說理解的方便。西語基本上都是表音文字,但漢語至今是另走一路。這種表意文字的好處,是人們不一定一見就能開口,但一見就能明白。所謂“望文生義”,如果不作貶義的解釋,很多時候不是什么壞事。有日本朋友同我說,日語中“電腦”有兩個詞,一個是漢字“電腦”,另一個是片假名,是英語computer的音譯。他們現在越來越愿意用“電腦”,因為“電腦”一望便知。在美國,你要一般老百姓說出“四環素”、“變阻器”、“碳酸鈣”、“高血壓”、“腎結石”、“七邊形”,更是強人所難。奇怪嗎?不奇怪。表音文字就是容易讀但不容易理解,不理解也就不容易記住,日子長了,一些專業用詞就出現生僻化和神秘化的趨向。西方人為什么最崇拜專家?不光是因為專家有知識,而且很多詞語只有專家能說。
第四點,說說語種的規模。我曾到過蒙古,在他們的書店里,要找一本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要找一本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難。在一個只有兩百萬人的語種市場,他們的文學書架上最多的是詩歌,詩歌中最多的又是兒歌,因為兒歌是一個少有的做得上去的市場。你要是出版《追憶似水年華》,賣個幾十本幾百本,出版者不虧死了?這里就有語種規模對文化生產和文化積累的嚴重制約。我還到過一個更小的國家冰島,三十多萬人口。他們有很強的語言自尊,不但有冰島語,而且拒絕任何外來詞。bank是“銀行”,差不多是個國際通用符號了,但冰島人就是頂住不用,要造出一個冰島詞來取而代之。我們必須尊重他們對自己語言的熱愛。但想一想,在這樣一個小語種里,怎么寫作?怎么出版?絕大多數冰島作家都得接受國家補貼,不是他們不改革,是實在沒有辦法。相比之下,我們身處漢語世界應該感到幸福和幸運。世界上大語種本來就不多,而漢語至少有十三億人使用。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讀書,也是個天文數字。再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讀好書,也是天文數字。這個出版條件不是每一個國家都有的。
從上述四方面來看,漢語至少不是一無是處,漢語是很有潛力甚至很有優勢的語言。我記得西方有一個語言學家說過,衡量一個語種的地位和能量有三個量的指標:首先是人口,即使用這種語言的人口數量。在這一點上,我們中國比較牛,至少有十多億。第二個指標是典籍,即使用這種語言所產生的典籍數量。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漢語也還不錯。第三個指標:經濟實力,即這種語言使用者的物質財富數量。正是從這三個指標綜合來看,漢語正由弱到強。我們對漢語最喪失自信心的一天已經過去了,提倡拼音化和拉丁化的改革,作為一次盲目的文化自卑和自虐,應該打上句號了。
二、來自文言的漢語
我們常常說,現代漢語是白話文。其實,這樣說是不夠準確的。要說白話文,要說平白如話或者以話為文,世界上最大的白話文是西文,比如說英文。英文是語言中心主義,文字跟著語言走,書寫跟著讀音走,那才夠得上所謂“以話為文”的標準定義。從這一點看,現代漢語頂多是半個白話文。
我們的老祖宗是文字中心主義:語言跟著文字走。那時候四川人、廣東人、山東人等等各說各的方言,互相聽不懂,怎么辦?只好寫字,以字為主要交流工具。秦始皇搞了個“書同文”,沒有搞“話同音”。一個字的發音可能五花八門,但字是穩定的,統一的,起主導作用的。
古代漢語叫“文言文”,“文”在“言”之前,主從關系表達得很清楚。從全世界看,這種以文字為中心的特點并不多見。我猜想,這與中國的造紙有關系。一般的說法是,公元一百零五年,東漢的蔡倫發明造紙。現在有敦煌等地的出土文物,證明西漢初期就有了紙的運用,比蔡倫還早了幾百年。有了紙,就可以寫字。寫字多了,字就成了信息活動的中心。歐洲直到十三世紀,經過阿拉伯人的傳播,才學到中國的造紙技術。在那以前,他們也有紙,但主要是羊皮紙。我們現在到他們的博物館去看看,看他們的圣經,他們的希臘哲學和幾何學,都寫在羊皮紙上,翻動起來很困難,也過于昂貴。據說下埃及人發明過一種紙草,以草葉為紙,也傳到過歐洲,但為什么沒有傳播開來,為什么沒有后續的技術改進,至今還是一個謎。
如果沒有紙,如果文字在生活中不能方便地運用,那些古代歐洲的游牧民族,怎么可能保證文字的穩定、統一和主導性呢?在這種情況下,歐洲的語言大多只能隨嘴而變:這可能就是語言中心主義產生的背景,也是他們語言大分裂的重要原因。
國學大師錢穆在談到中國為何沒有像歐洲那樣分裂的時候,談了很多原因,文字就是重要的一條。在他看來,正因為有了“書同文”的漢語,中央王朝和各地之間才有了穩定的信息網絡,才保證了政治、軍事以及經濟的聯系,盡管幅員廣闊交通不便,但國土統一可以用文字來予以維系。
漢語不但有利于共同體的統一,還有利于文化的歷史傳承。我們現在讀先秦和兩漢的作品,沒有太大障礙,靠的就是文字幾千年不變。一個“吃”字,上古音讀qia,中古音讀qi,現代音讀chi,讀音多次變化,但文字沒有變化。如果我們換上一種表音文字,就不會有幾千年不變的“吃”。莎士比亞時代的英語,喬叟時代的英語,現在的英美人都讀不懂,說是古英語,其實不過是十六世紀和十四世紀的事。這更不要說作為英語前身的那些蓋爾語,凱爾特語,威爾士語等等,今天的廣大英美人就更沒法懂了。
當然,中國人不能永遠生活在農業文明的歷史里。隨著生活的變化,尤其是隨著十八世紀以后的現代工業文明浪潮的到來,漢語也表現出僵化、殘缺、不夠用的一面。以文字為中心的語言,可能有利于繼承,但可能不利于創新和追新;可能有利于掌握文字的貴族階層,但一定不利于疏遠文字的大眾,不利于這個社會中下層釋放出文化創造的能量。這樣,從晚清到五四運動,一些中國知識分子正是痛感文言文的弊端,發出了改革的呼聲。
當時很多西方的事物傳到了中國,同時也就帶來了很多外來語,這些外來語不合適用文言文來表達。文言文的詞,一般是單音節或者雙音節。但外來語常常是三音節、四音節乃至更多音節。“拿破侖”,“馬克思”,你還可勉強壓縮成“拿氏”和“馬翁”,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你不好縮寫成“資義”和“社義”吧?碰上“二氧化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怎么縮寫?想想當年,魯迅留學日本,胡適留學美國,帶回來很多洋學問,肯定覺得文言文不方便表達,語言文字的改革勢在必行。
文言文也不大利于社會階級結構的變化。白話文并不是現代才有的。宋代大量的“話本”,就是白話進入書面形式的開始,與當時市民文化的空前活躍有密切關系。活字印刷所帶來的印刷成本大大降低,也可能發揮了作用。宋代以前,白話同樣可能存在,只是不一定被書寫和記錄。我們現在看一些古典戲曲,知道戲臺上的老爺、太太、小姐、相公,講話就是用文言,而一些下人,包括丫環、農夫、士卒、盜賊,都是說白話。這很可能是古代中國語言生態的真實圖景。晚清以后,中國處在巨大社會變革的關頭,階級結構必須改變。這個時候,下等人的語言要登上大雅之堂,多數人的口語要挑戰少數人的文字,當然也在所難免。
所以,五四前后出現的白話文運動,一方面是外來語運動,另一方面是民間語運動。現代文學也依托了這兩大動力。比如一些作家寫得“洋腔洋調”,徐志摩,郭沫若,巴金,茅盾,筆下有很多歐化和半歐化的句子。另有一些作家寫得“土腔土調”,像趙樹理,老舍,沈從文,周立波,還有其他從解放區出來的一些工農作家。這兩種作家都寫出了當時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魯迅是亦土亦洋,筆下既有吳方言的明顯痕跡,又有日語和西語的影響。
當然,外來語豐富了漢語,但也帶來一些毛病,其中有一種,我稱之為“學生腔”或者“書生腔”。這種語言脫離現實生活,是從書本上搬來的,尤其是從洋書本上搬來的。這些“洋腔”或者“書生腔”,是從我們一味崇俄或者一味崇美的知識體制中產生的,是圖書館的產物,不是生活的產物。
再來看看民間語運動可能發生的病變。老百姓并不都是語言天才,民間語里有精華,也會有糟粕。口語入文一旦搞過了頭,就可能造成語言的粗放、簡陋、混亂以及貧乏。在這方面不能有語言的群眾專政和民主迷信。比方說,我們古人說打仗,是非常有講究的。皇帝出來打仗,國與國之間的開戰,叫“征”。打土匪,只能叫“蕩”。“征”、“伐”、“討”、“平”,“蕩”,如何用,是要講究資格和身份的。孔子修《春秋》,每一個字都用得很用心,注入了很多意義和感覺的含量,微言大義呵。但現在的白話文粗糙了。漢語中的很多動詞正在失傳,漢語固有的一些語法特色,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互相隱含和互相包容的傳統,也正在失傳。這不是一件好事。
口語入文搞過了頭,漢語還可能分裂。香港有些報紙,開辟了粵語專頁,用的是粵語文,包括很多生造漢字,我們一看就傻眼。但他們可以看懂。如果我們確立了以話為文的原則,文字跟語言走的原則,為什么不能承認他們這種粵語書面化的合法性呢?但如果承認了這種合法性,那么福建話、上海話、四川話、湖南話、江西話等等是不是也要書面化?中國是不是也應該像古代歐洲一樣來個語言的大分家?這確實是一個很難辦的事,事關語言學原理,也事關政治和社會的公共管理。
看來,語言主導文字,或者文字主導語言,各有好處,也各有各的問題。最可行的方案可能是語言與文字的兩元并舉,兩者相互補充與相互制約。這是我們以前一味向表音文字看齊時的理論盲區。
三、創造優質的漢語
希臘語中有一個詞:barbro,既指野蠻人,也指不會說話的結巴。在希臘人眼里,語言是文明的標志——我們如果沒有優質的漢語,就根本談不上中華文明。什么是優質的漢語?在我看來,一種優質語言并不等于強勢語言,并不等于流行語言。優質語言一是要有很強的解析能力,二是要有很強的形容能力。前者支持人的智性活動,后者支持人的感性活動。一個人平時說話要“入情入理”,就是智性與感性的統一。
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說得既準確又生動。陳詞濫調無處不在,應該說是一個社會的正常狀況。但知識分子代表著社會文明的品級高度,應該承擔一個責任,使漢語的解析能力和形容能力不斷增強。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說白話文已經大功告成。白話文發展到今天,也許只是走完了第一步。
我們很多人眼下還缺少語言的自覺。我們對漢語的理性認識還籠罩在盲目歐化的陰影之下。現代漢語語法奠基于《馬氏文通》,而《馬氏文通》基本上是照搬英語語法。這個照搬不能說沒有功勞。漢語確實從英語中學到了不少東西,不但學會了使用“她”,還學會了時態表達方式,比如廣泛使用“著”、“了”、“過”,彌補了漢語邏輯規制的不足。這方面的例子還很多。但漢語這只腳,并不完全適用英語語法這只鞋。我們現在的大多數漢語研究還在削足適履的狀態。我們看看報紙上的體育報道:“中國隊大勝美國隊”,意思是中國隊勝了;“中國隊大敗美國隊”,意思也是中國隊勝了。這一定讓老外犯糊涂。這種非語法、反語法、超語法的現象,在漢語里很多見。
又比方說,用漢語最容易出現排比和對偶。到農村去看,全中國最大的文學活動就是寫對聯,應該說是世界一絕。但英語理論肯定不會特別重視對偶,因為英語單詞的音節參差不齊,不容易形成對偶。英語只有所謂重音和輕音的排序,也沒有漢語的四聲變化。西方語言理論不會對音節對稱和聲律變化有足夠的關心,不會有這些方面的理論成果。
還有成語典故,是漢語的一大傳統。一個農民也能出口成章言必有典,但是要口譯員把這些典故譯成外語,他們一聽,腦袋就大了。應該說,其他語種也有成語,但漢語因為以文字為中心,延綿幾千年沒有中斷,形成了成語典故的巨大儲存量,其他語種無法與之比肩。每一個典故是一個故事,有完整的語境,有完整的人物和情節。“鄰人偷斧”,“掩耳盜鈴”,“刻舟求劍”,“削足適履”,“拔苗助長”……漢語不看重抽象的規定,總是引導言說者用一個個實踐案例,甚至一個個生動有趣的故事,來推動思想和感覺。在這一點上,漢語倒像是最有“后現代”哲學風格的一種語言,一種特別時髦的前衛語言。
漢語不同于英語,不可能同于英語。漢語迫切需要一種合身的理論描述,需要用一種新的理論創新來解放和發展自己。要創造更適合漢語的語法理論,一定要打倒語法霸權,尤其要打倒既有的洋語法霸權,解放我們語言實踐中各種活的經驗。中國歷史上浩如煙海的詩論、詞論、文論,其實包含了很多有中國特色的語言理論,但這些寶貴資源一直被我們忽視。
漢語眼下處于一個什么樣的處境?外來語、民間語以及古漢語這三大塊資源,在白話文運動以來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包括文言文的資源是否需要走出冷宮從而重新進入我們的視野?這些都是問題。眼下,電視、廣播、手機、因特網、報刊圖書,各種語言載體都在實現爆炸式的規模擴張,使人們的語言活動空前頻繁和猛烈。有人說這是一個語言狂歡的時代。其實在我看來也是一個語言危機的時代,是語言垃圾到處泛濫的時代。我們絲毫不能掉以輕心。我昨天聽到有人說:“我好好開心呵”,“我好好感動呵”。這是從臺灣電視片里學來的話吧?甚至是一些大學生也在說的話吧?實在是糟粕。“好好”是什么意思?“好好”有什么好?還有什么“開開心心”,完全是病句。“第一時間”,比“盡快”、“從速”、“立刻”更有道理嗎?
我有一個朋友,不久前告訴我:他有一天中午讀了報上一篇平淡無奇的憶舊性短文,突然大哭一場,事后根本無法解釋自己的哭。我想,他已經成了一個新時代的barbro,一天天不停地說話,但節骨眼上倒成了個啞巴。就是說,他對自己最重要、最入心、最動情的事,反而啞口無言。事實上,我們都要警惕:我們不要成為文明時代的野蠻人,不要成為胡言亂語或有口難言的人。
(本文是作者在華東師范大學“全球文化條件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暑期研討班上的講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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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青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