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西雅圖的火車——一個留美博士的心緒故事
    
蜜兒：
      你看過“西雅圖不眠夜”嗎？上個月底，TNT電視臺不知為什么連續播放了一周湯姆*漢克斯主演的電影，其中就有它。我是第一次看這部耳聞已久的電影，被深深感動了。突然間萌發了去西雅圖看看的念頭。以前讀博士時的一個美國同學畢業后在西雅圖工作，他興奮地讓我快來見識見識他新買的游艇，還要帶我出海釣魚。

      我33歲生日之夜是在開往西雅圖的火車上度過的。火車上只有零星的乘客，好像比乘務員還少。我一個人獨占一個包廂，里面有電視，有冰箱，有一個巨大無比的沙發，當然還有一張能把我深深陷進去的床。來美國六年，這是我第四次一個人過生日。雖然習慣了，但還是有點兒孤獨。點了一瓶Amarone，沒想到竟然是兩升的瓶裝，只好放開肚子使勁喝。火車盤桓在逶迤連綿的ROCKY山脈上，冰塊沉浮在晶瑩剔透的瓊漿中，意識飄蕩在亦真亦幻的時空里。有那么一瞬間我恍惚了，和衣倒在床上，思緒飄到遠方不知名的角落，過去的三十年像過電影一樣唰唰地從腦海中閃過，那些我熟識和陌生的人們紛沓而至，憐愛地看著我。可是我沒有看到你。

      火車到了一個小站，我下車去買吃的。這個大山里的站臺冷冷清清的，沒人上車也沒人下車。午夜的夜色裹著逼人的寒氣。我哆哆嗦嗦地在一個自動售貨機上尋找吃的東西，一回頭，火車已經悄無聲息地走了。我傻眼了，居然沒有人告訴我火車跑了，站臺上那位信號工也裝作沒事人一樣走開了。就這樣我被拋到這個不知名的小站。

      我摸了摸身上只有幾十美元，隨身帶的東西已經被火車帶到遠方。我找站臺上執勤的那位信號工。他長得活像是“西雅圖不眠夜”里那個被梅格*瑞恩拋棄的倒霉蛋。他說你可以等下一趟車來了再上就行了。可我沒有車票，車票在上車的時候被列車員換了，只有一張標志著包廂號碼的塑料片。他說這張東西不能當車票使用，只能在車上用，下了車就不管用了。我說這就是你們車上給我換的，不能當車票用你們干嘛換啊。

      這個車站小得連候車室都沒有，只有一個三面都是玻璃的候車亭，里面有一條長凳。我在長凳的一頭坐下，抬頭看見大山仿佛劈面壓下來。起風了，我覺得越來越冷，把身上的衣服裹了又裹，還是不能抵擋北方的夜風。我又掏出那張小塑料片拿在手上看，小小的，上面印著4車 7號包廂，藍底白字，下方還有一個泛太平洋鐵路公司的標志。

      再一抬頭，突然看見長凳的另一端也坐著一個人。雪白的頭發，戴著一付和我的一模一樣的眼鏡，呆呆地凝望著他面前的一個大箱子，雙手抱著膝蓋。我看到他指縫里的那張小小的塑料片，藍底白字。我想和他打個招呼，畢竟同是天涯淪落人，看上去他要比我慘，起碼比我老很多。可我看到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還對那個箱子露出了微微地笑。是不是箱子的那面畫了什么？要不就是這箱子里裝著什么寶貝？還是不要打擾他吧，我想，也許他希望自己一個人呢？就讓他孤單著吧，只要他愿意。老人和我默默地對坐著，并不言語，一樣的姿勢一樣的表情。我們就像鏡子內外的兩個人在對望，熟悉對方的每一個細節。我清楚知道他臉上的每一塊老人斑，他一定也知道我的哪個褲兜里裝著鑰匙。

      我實在是餓得不行，胃里像有一團火在燒，卻不能讓我感到溫暖，只是陣陣發冷、抽搐。我毫無目的地在身上亂摸，希望找到哪怕一丁點的食物。謝天謝地我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半塊巧克力，那還是我上車前吃剩下的，雜牌的，口感相當差。這時候也顧不上這么多，掏出來撕了包裝一口就塞進嘴里，饑餓并不能讓這雜牌巧克力的口感變好，我細細地咀嚼著。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管用，我感到身上暖和一點了。一絲歉意也油然而生：我竟然沒分一小塊巧克力給這位可憐的老人。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內疚，吃力地用雙手撐著膝蓋努力要站起來，我想過去幫他一把，他揮揮手拒絕了我。我身后傳來一聲汽笛，一列長長的列車正在緩慢進站，噴出濃濃的白汽將站臺籠罩在一片朦朧中。不知為什么我急著想撒尿。我請老人告訴列車長多停一會兒，我要上站臺另一邊的廁所。老人突然暴怒，對我咆哮：“你早就錯過最重要的一班車了，還有什么好牽掛的。” 列車噴出的氣浪令我窒息得透不過氣，我沖進了廁所。

      扭開水龍頭，我用手捧了幾捧涼水潑在臉上，那種窒息的感覺稍微下去了一點。我嘴里哈出的氣在鏡子上形成一片白霧，只能看見自己影影綽綽地在鏡子中。我伸手抹去鏡子上的白霧，自己清楚地出現在面前。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仔細端詳著，一下子明白了，連水龍頭都沒關就跑出廁所。沖到站臺上的時候我抬頭一看，那個老頭正拖著巨大而沉重的皮箱上了火車。這次皮箱的另一面朝著我，我看到上面的圖像了，和我猜的一模一樣。

      那列火車鳴叫著駛出了站臺，黑夜里只能看到一條長長的黑影向遠方蜿蜒出去。我拉住站臺上的信號工，指著那遠遠離開的列車問他，這車開往哪里？他愕然地看著鐵軌，哪里有什么車？今天晚上都不會有車來了，最早的一班車是明天早上6點。我嘶啞的喉嚨吃力地發出聲音：“不可能，我看著那列車進的站，就在剛剛，在這個站還上了一個老頭，拎著一個大箱子。”信號工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冷冷地不說話。

      我頹然坐下，坐在冰冷的站臺上。我知道我遇上了年老的自己，卻無法與人訴說。我原本可以和他好好聊聊，我們卻都矜持著錯過了彼此，只剩下我一個人孤單地在這個無名的小站，獨自等待著天亮。那個箱子的另一面，貼著你送給我的第一張照片：在石家莊軍訓時的你，穿著陸軍軍裝，戴著北大校徽，正對我燦爛地笑……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臉朝下趴在那松軟的床里，難怪覺得窒息。呆坐在窗前，看著黑暗中朦朧的山影，心想：我的余生真的就要像夢中的年老的我那樣，吃力地拖著對你的思念，孤單單地走向未知的目的地？

      到西雅圖時煙雨蒙蒙。聽說這個城市一年只有不足50天是晴天。到火車站旁的租車公司去取我預訂的車，卻被告之我訂的那個牌子的車（福特的FOCUS）沒有了。為表示歉意，他們愿意以我預訂車的價格租給我任何一款他們現有的汽車。我看了看他們的停車場，挑了一輛白色的切諾基吉普車，它和我當年在北京開的那輛很相似。租車公司的人對我滿臉堆笑，大概是因為我沒挑他們的林肯或凱迪拉克吧。六年沒摸過吉普車了，坐進去，心中一片惆悵。在北京每次開著白色的切諾基去見你的時候，我都是幸福的，覺得就像是一位騎著白馬的王子，因為我知道在終點有我愛的人在等我。可是這一次不一樣了。

      車子駛過繁忙的市區。北京應該是午夜了吧？親愛的蜜兒，在夢中你是否看見騎著白馬的我向你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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