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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慶東 解讀——魯迅《傷逝》(一)

白黑 · 2006-06-02 · 來源:中華創(chuàng)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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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慶東 解讀——魯迅《傷逝》(一)

前言:魯迅先生的小說是丁小平老師推薦大家一定要讀的作品。日前,我們得到了孔慶東老師2006年春季學期在北大開設的《魯迅小說研究》課的錄音,其中有對《傷逝》逐字逐句的解讀。這里,我們把它們整理出來,供大家閱讀時加以參考。粗體字為魯迅小說原文,其他內容為孔老師解讀部分。錯謬指出請大家批評指正。                                            ——楓林下

孔慶東:題目很簡單,就是我們看到的一本書的名字,作為我們作業(yè)的題目。(題目寫在黑板上:《黑色的孤獨》。眾笑)作業(yè)的題目叫《黑色的孤獨》。可以加上副標題,“我讀魯迅”,或者“我讀魯迅小說”,或者“我讀魯迅某篇小說”或者“某若干篇小說”都可以,其實就是你聽過這個課之后去讀魯迅作品的心得體會,你的感受。之所以加一個題目叫《黑色的孤獨》,并不是宣傳本人的著作(眾笑),其實是加一個誘導的方向,給你一個提示。我不愿意提示的特別僵硬,有一個模糊性的提示就可以了。因為大家看到我所挑選出來的給大家講的所有的作品,是有某種共通性的,所以我用“黑色的孤獨”來概括魯迅的某一側面,希望給大家以提示,你可以從這個角度來寫。

要求呢,就是不要寫得長,一定要寫得短,寫五百字就可以,最好不要超過一千字。我知道北大同學能寫,以寫著稱,但是能寫的一個更高的標準是:以少的字數傳遞多的信息,以少的字數寫出深刻的思想。你看魯迅,這么偉大的作家,一輩子就創(chuàng)作了一百多萬字,跟所有的二流作家比,他的創(chuàng)作量是很少的。你別看魯迅全集那么多本,很多都是什么翻譯啊,書信啊,日記啊,不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很少。你看看魯迅的小說,也沒有什么長篇小說,《阿Q正傳》勉強算中篇,剩下都是短篇的。你看他雜文,你看他散文詩,多短。最厲害的高手是寸鐵殺人,你拿著長槍大戟那不算本事,你拿著堅船利炮不算本事。你看那武俠小說,越是高手越是不使用兵刃,所以寫五百字寫出深刻的東西算你的本事。越短越好,有本事寫五十字讓我佩服你。那就好像東方不敗拿個繡花針一樣,那是最厲害的。

再一次提醒同學們,并轉告沒有來的同學,一定不要抄襲。你五百字的東西,不論你在哪抄襲我都能跟你發(fā)現(xiàn)。而且我發(fā)現(xiàn)你寫的內容不合乎“黑色的孤獨”,我就開始懷疑你,我隨便就能找出你從哪抄襲的。而且我還提醒大家,前幾個學期抄襲的同學我都給零分了,而且不予寬待,影響你的畢業(yè)的,沒有辦法。我打分并不格外嚴酷,也不格外寬容,都按正常的所謂正態(tài)分布來打分的。沒有幾個九十多分的,多數集中在七十五到八十五之間,一般很少打七十分以下,那時是在不象話又不忍心槍斃你才打七十分以下。每學期總有幾個零分的,發(fā)現(xiàn)“罪行確鑿無疑,只好給你打零分。曾經有一個我特別痛恨,打零分我都覺得不夠。為什么特別痛恨呢?因為居然抄的就是本人的文章(眾笑)。特別痛恨,但一想也沒有更深的懲罰了,只好打零分。

  

隨后就過五一勞動節(jié)了,不知道你們去不去勞動,在見面就是兩個禮拜之后了,五月十一號了,然后就結束了。為了紀念這一段光陰吧,我們今天來講《傷逝》。爭取下一次能把他講完。如果帶著作品呢,可以把它打開。

《傷逝》也是魯迅小說中的名篇,也是難篇。讀了之后很少有人不被打動,即使你沒什么文化或文化水平不高,你稀里糊涂的讀一遍,你肯定心情不好,不管你是小學畢業(yè)還是博士后畢業(yè),你讀了《傷逝》沒有人不受感染的,講不清楚,反正讀完之后覺得特郁悶。那就對了。

《傷逝》這篇小說在收入魯迅的《彷徨》這個小說集子之前沒有公開發(fā)表過。當然一個作品發(fā)表沒發(fā)表過,對廣大讀者沒什么,學者卻會去研究,為什么沒發(fā)表過,他會去琢磨。

《傷逝》,我們知道“傷”在這里是動詞,“逝”是它的賓語。逝去的是什么,傷的是什么,僅僅是傷痛傷感于過往的歲月嗎?關于這篇小說到底傷的是什么,有很多種見解,有很都種議論。今天我們大家聽說過或者讀過這篇小說的大概都知道,這是魯迅的愛情小說,是魯迅寫愛情的小說。魯迅很少寫愛情,魯迅參加五四運動的時候已經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很快就被封為青年導師青年領袖。其實也挺悲哀的,本來想跟青年混在一塊兒,一不小心就被封為青年導師了,所以也挺無趣的。那么他傷的是什么?是很可以研究的。

有一個副標題,叫“涓生的手跡”。“涓生”是個人名,這個副標題對正標題和對正文都有重要的影響。如果你讀了正文之后你會知道,本文是第一人稱敘述。那么假如沒有這個副標題,讀者會是什么印象呢?傷逝,下面我怎么怎么樣,那又容易認為這是魯迅自己的事。就和魯迅寫《故鄉(xiāng)》一樣,認為是魯迅自己的事。所以他一定要加個副標題,把自己撇開,說這不是我們老周家的事,《》這是一個叫涓生的人的事。就像《狂人日記》前面有一段小序,講下面的狂人,雖然是第一人稱寫的,但并不是我魯迅。說趙家的狗可以看我兩眼,看的不是魯迅,看的是那個狂人。所以,這里是一個人稱策略,利用人稱來加強敘述的真實感。讀者由于有了這個副標題,不但認為下面的故事是真實的,讀者還可以把自己帶入進去,可以想象這個“我”是自己,也可以采取旁觀的態(tài)度,認為在看作者給他發(fā)現(xiàn)的一個故事。

比如說茅盾有一部小說叫《腐蝕》,它前面寫的序,也是假裝說是在重慶空襲的時候在防空洞撿到一本日記。小說是以日記的形式寫的,日記的主人公是誰呢?是一個國民黨的女特務,這女特務原來是一革命青年,受國民黨宣傳參加革命了,沒想到這革命工作就是當特務,就是抓共產黨,把自己男朋友抓來了。他這樣就增加了真實感了,我是在防空洞撿的,好像真是一個女特務丟了日記一樣。這 “涓生的手跡”手法是同樣的,類似的,使你覺得這是個真事,好像是魯迅得到的一個什么什么日記。

生活中也的確有很多這樣的機會,前不久我又在地攤上買到一本日記。是一個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一個北京的貧困人家的孩子在七十年代寫的日記,里面寫他非常純潔的革命理想,他的學習,他的工作,他每天鞭策自己為共產主義而奮斗,然后他一步一步怎么入黨,對當時的社會情況、現(xiàn)象發(fā)表見解。我想這個日記的主人公大概五十多歲了,根據這個情況好像現(xiàn)在至少已經是中層領導了,因為他寫日記的時候已經入了黨當了一個小頭目了。但是我不知道他這個日記為什么沒有保存,是丟了還是家里人給他賣了,還是他現(xiàn)在已經放棄這個純潔的理想了,就不知道了。但是,讀這個東西我覺得是非常的感人,因為當時就寫呢七十年代,他當時感覺自己的生活非常的好,跟五十年代比,說五十年代家里很窮,家里孩子一大堆,有時父母生病,等等,然后經過奮斗。從他的日記你可以看到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是怎么強大起來的,那時候人們的想法,每天自我解剖,自學,包括讀魯迅,讀黨的文件,也讀外國文學作品,寫的一些筆記,你看那個時候非常充實。所以有的時候你可以在地攤上花很少的錢買到一些非常珍貴的文物。那天我在《鳳凰衛(wèi)視》周文濤問我,說你怎么不買點明清家具什么的。我說沒錢吶,買不起那么貴重的古董,只能花幾塊錢買買這個。因為賣書的人他不知道這東西值錢,只有到我們這里才發(fā)現(xiàn)這東西值錢。所以這“涓生的手跡”,就仿佛是在什么地方偶然得到的一個珍貴的文稿一樣。那么讀者一開始就會想象這是一個真實的日記、讀書筆記一樣的的東西。

我們看正文,開頭第一段也是第一句是這么寫的: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魯迅他是非常厲害的,一句話就可以把人帶入一種情調,帶入一種氛圍一種意境。就這么一句話,一下子就讓人進入一個別樣的空間。我們今天可能很多人都會模仿這種寫作方式,可是在那個時代,這在中國是最新穎的寫作手法。用一個“如果”開頭,你看看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可有這樣的寫法?“如果我見到宋大哥,我一定跟他上梁山。”李逵說(眾笑)。有這樣的敘述方法嗎?絕對沒有。只有到了二十世紀的現(xiàn)代,竟然有這樣的小說。而且這一句話你說它是敘述吧,其實它是詩,是詩一樣的語言,它給整個作品定下了一個詩的調子。

這里還出現(xiàn)了人名, “子君”。叫“涓生的手跡”,可是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名字,“子君”,跟涓生是相對的。如果你嘗試過些舊體詩詞的話,你可能會有這樣的感覺:當你寫下第一個音節(jié)的時候,整個詩的調子差不多就定下來了。寫小說也是這樣,往往第一句話就把整個小說的調子定下來了。比如說你寫一個記敘家庭生活的小說,你小說的第一句叫“俺媳婦兒”(眾笑),下面整個小說的調子就可以想象了。假如第一句不這么寫,“我的妻”(眾笑),馬上下面的調子就不一樣了。所以說小說的開頭是非常重要的,它的開頭是不平凡的。當然現(xiàn)在,這種寫法已經被惡俗化了,完全可以變成一種戲法,我們想象這句話如果讓周星馳來說,就會變成那種《大話西游》式的語言了。
  會館〔2〕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這個會館都是外省的同鄉(xiāng)在北京建立的一個住所,可以有基本的住宿條件,有的還供應一點飯,相當于現(xiàn)在的駐京辦事處。不過現(xiàn)在的駐京辦事處都是政府建立的,那時候是同鄉(xiāng)商人出錢。像紹興就有紹興會館,魯迅自己就長期住在紹興會館中,所以他有會館生活的經歷、經驗。這又讓人覺得好像跟魯迅又有點關系。

你看他的第二段的開頭一句仍然是這樣不平凡,你看這么長的句子,會館〔2〕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這么長的定語,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句子一長定語一多,節(jié)奏就慢下來,節(jié)奏一慢就有一種抒情的調子出來了。這個小說像詩一樣,在抒情。如果有懂音樂的朋友你試著給傷逝這篇小說配樂,或者你選一首樂曲,然后在你的書房里你打開《傷逝》這篇小說你讀,然后你放一首曲子,你想想應該是什么風格的一首曲子,或者說用什么樂器來演奏。好像小提琴比較合適。在那種曲調中來讀這篇小說一定會有別樣的審美收獲。

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在這種抒情的調子中來講的故事,有很多小說時講故事為主,然后來抒情,這個小說似乎從一開始是抒情為主,故事還沒展開呢,樂曲已經演奏起來了,你耳邊仿佛聽著演奏,然后你知道原來他跟子君是戀人,他愛子君,可是又寫得很不尋常,一看他寫的這個樣子就主要不是寫他愛子君的故事,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原來他愛子君是有一種形而上的東西,不僅僅是要寫一個《第一次親密接觸》的故事。馬上就和那些東西區(qū)別開來了。

事情又這么不湊巧,我重來時,偏偏空著的又只有這一間屋。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

魯迅非常善于使用排比句,這是我們注意到的,魯迅使用排比句使用得特別好。我們現(xiàn)在寫作文老師也教我們寫排比句,當然那個排比句排比得特別生硬,沒有達到排比應該獲得的那種文學效果。我們那有些排比句:“歡迎你啊新同學,歡迎你啊小張,歡迎你啊小王。” (眾笑)這種排比句沒有意思的。

你看就“這樣的”三個字給你排比得,排出這樣一個婉轉、一個凄婉的調子,你看他“這樣的”三個字用得多好!

深夜中獨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你看他寫的是一個人的主觀感受,但這個感受里邊慢慢的泥質嫂知道了很多信息,其實你已經知道故事了,你起碼知道他一年前跟子君在這里同居,但他主要不是講的這個事,講的是這個感受。

過去一年中的時光全被消滅,全未有過,我并沒有曾經從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創(chuàng)立了滿懷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他們曾經從這搬出去過,在一個胡同,那胡同叫吉兆胡同。這個名字很好聽啊,“吉利的兆頭”代表希望的意思,但是你從這個敘述中你分明感到這是一場夢。講《在酒樓上》和《孤獨者》的時候講過夢的框架。魯迅的小說經常使用夢的框架,《傷逝》,其實還是一個夢。她將一年前有過這么回事,但是是無人夢能夠證明的。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這寂靜和空虛是并不這樣的,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無怪乎語文課的老師喜歡用魯迅的作品來講修辭手法,因為魯迅的修辭手法的確實使用得頻繁而且高妙。但是老師老這么講,老這么講就把魯迅更重要的東西給忽略掉了。但是我們更成熟之后,是會知道這個修辭手法是很高妙的。你看,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這是什么修辭,這是頂針。他用來是這么自然,你根本就不覺得,因為太自然了,像兩個音節(jié)相連一樣,流水一樣就上來了。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這些詞在魯迅用來一個個都是活的。根據心理學,至今仍然有很多人喜歡聽高跟鞋走路的聲音。但是可以想象在民國初年的時候,概是中國很早的一批女性穿著高跟鞋走路的時候,這個給當時的男性帶來了一種嶄新的生活圖景,生活中的音樂、生活中的音響。我想魯迅一定親自經歷過,不然怎么能描寫的這么生動呢?你看他描寫得那么仔細!可以想象她聽到這種聲音的時候他曾經仔細地去想象過,想象這個清響。而且說他是驟然生動起來,把人都寫活了。

于是就看見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這是白描的一個人的形象,典型的“五四”青年、“五四”女學生的裝扮。我曾經有一篇文章叫《百年回眸看女裝》,寫衣服的,其中有一段就是寫“五四”時女學生的裝束的。她又帶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樹的新葉來,寫得是新葉,但是半枯的槐樹的新葉有很有北方的特點。使我看見,還有掛在鐵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魯迅在北京住的時間長,北京講藤花兩次是用“房”的,一房一房的。
  然而現(xiàn)在呢,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地!…… 你讀到這里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悲劇,子君怎么了。感覺子君永遠永遠地不來了,是不是死了。這個節(jié)奏很象中國古人寫的一種文體,叫做悼亡詩。我們知道中國古人很少把寫愛情的作品寫給自己的夫人,有一種情況就是夫人死了,夫人死了才寫詩來哀悼她,這種詩專門成為一種文體叫悼亡詩。悼亡詩就是指哀悼夫人的。至于其他的愛情詩篇一般都是寫給夫人以外的女性的(眾笑)。你看《傷逝》不然。他有的時候寫現(xiàn)在,有的時候寫過去,是那種感覺、感情把它們連綴在一起,不用那種“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現(xiàn)在再說去年的事”,不用這種手法。 

子君不在我這破屋里時,我什么也看不見。在百無聊賴中,順手抓過一本書來,我們看下面他要寫的是人在戀愛中的感覺,不管是談過戀愛的還是想談戀愛的,你看他寫得是否生動。就是女朋友沒來的時候什么也看不見。在百無聊賴中,順手抓過一本書來,科學也好,文學也好,橫豎什么都一樣;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覺得,已經翻了十多頁了,但是毫不記得書上所說的事。如果沒有親歷過恐怕寫不出來。只是耳朵卻分外地靈,仿佛聽到大門外一切往來的履聲,鞋子的聲音,從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漸臨近,——但是,往往又逐漸渺茫,終于消失在別的步聲的雜沓中了。通過聽這個聲音來表達戀愛中的人一會兒失望,一會兒又絕望的這種心態(tài),寫的時非常好的。戀愛中的人的期待往往是通過聽覺來表達得。古詩中也有這樣,但古詩中常常寫的是女性等待男性,古詩中經常寫的是閨中少婦或者是少女等待男人來,去聽。

有一首古詩叫“雷隱隱,驚妾心,側耳聽,飛車音”。就是嗡嗡嗡嗡地響,以為是男朋友駕著馬車來接她來了,打開門一看,原來是要下雨了,打雷,并不是塔吉拉克來了。那么這個寫得是男性等待女性的聲音,寫的也是這么生動。

我憎惡那不像子君鞋聲的穿布底鞋的長班〔3〕的兒子,我憎惡那太像子君鞋聲的常常穿著新皮鞋的鄰院的搽雪花膏的小東西! 人家不象他也討厭他也憎惡,人家象他也討厭也憎惡。人在戀愛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是變態(tài)的(眾笑),所以熱戀中的人你別惹他,也別理他,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因為他這個時候處在一種異常狀態(tài)。它失戀了你再安慰他(眾笑)。你看下面他又寫:
  莫非她翻了車么?莫非她被電車撞傷了么?…… 寫得這么感同身受,很令人感動,人在熱戀中老愛去胡思亂想,遲到五分鐘就想像被車撞了。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經當面罵過我。 這里出現(xiàn)了愛情的障礙,原來他有一個叔叔罵過他,不同意他們的感情交往。
  驀然,她的鞋聲近來了,一步響于一步,迎出去時,卻已經走過紫藤棚下,臉上帶著微笑的酒窩。終于這個戀人來了。我覺得我跟現(xiàn)在的同學們也開始有了代溝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同學們還有沒有這種談戀愛的感覺,因為現(xiàn)在聯(lián)系太方便了,不用每天等著人家走路的聲音,你打一電話就行了:“到了嗎?”,“到了,已經到樓下了,下來吧”(眾笑),非常方便。減少了很多等待的痛苦,減少了痛苦其實就是減少了愛情。沒有這樣的等待,沒有這樣的希望再失望,滅了再著起來,沒有這個反復,不會獲得深刻的愛的感覺的,一切都是快餐式的,那樣的便捷,那樣的不值錢。所以我覺得要保留,你自己沒有了要體會這種感覺,去想象那個人物當時心里的喜悅。

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約并未受氣;我的心寧帖了,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后,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不是子君的說話聲音,是涓生的聲音,然后,談,談什么呢?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4〕……。我們看下面這點就比較俗了,這是文學青年慣用的內容。千萬個青年大概總是如此開始的,現(xiàn)在只不過是換了一批作家而已。當然現(xiàn)在還可以談明星。

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一種純真的對文學生活的仰慕。壁上就釘著一張銅板的雪萊半身像,是從雜志上裁下來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張像。當我指給她看時,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乎不好意思了。因為這雪萊是非常英俊的一個詩人,女孩子見了不好意思。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可見子君還是從舊思想中走過來的,看著英俊的男人的肖像,感到害羞。這種感覺今天好像絕對沒有了,已經恍如隔世了。今天的女孩子看到這樣英俊男性的肖像,趕快跑過去照一張相,(眾笑)就不一樣了。——我后來也想,倒不如換一張雪萊淹死在海里的記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罷;但也終于沒有換,現(xiàn)在是連這一張也不知那里去了。 不知不覺已經展開一些畫面,一些故事,但其實整個的調子還是抒情的,好像是一池抒情的碧波,里面蕩漾著一些故事,這是《傷逝》這篇小說中的某些基調。由于不用按邏輯講故事,所以這篇小說特別自由,它可以想寫一個畫面就寫一個畫面,想寫一句話就寫一句話。下面就出來一句話,加了引號的一句話: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這是我們交際了半年,又談起她在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親時,她默想了一會之后,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了出來的話。在一個并不講故事的小說里面出現(xiàn)了這樣一句聽上去很冷靜很平淡但其實又是斬釘截鐵、在那個時代又可以說是振聾發(fā)聵的話。魯迅不怎么寫愛情一些就這么厲害。這句話讀了之后沒有人能夠忘記,這是那個時代的女性的宣言。最斬釘截鐵的宣言。所以很多人看了之后都會很嫉妒子君的這句話,“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是“五四”時候被壓抑了多少年之后的女性發(fā)出的呼聲 ,自由的呼聲。發(fā)出這么多年了其實現(xiàn)在也沒有完全實現(xiàn),現(xiàn)在有多少女性能說“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當我看《神雕俠侶》的時候我想讓小龍女說出這句話來,想要楊過說出這句話來,“你們有什么權力干涉我的感情生活?”但是這是一種理想。這句話為什么可貴?就是因為它不容易實現(xiàn)。即使在現(xiàn)在我們號稱民主號稱自由號稱全球化的這樣一個時代,這句話好像更不容易實現(xiàn)了。我們受到越來越多的壓迫,越來越多的束縛,那么多的老板在管著我們,今天是好像誰都有干涉我們的權利。我們說話要小心謹慎。

可是這是子君說出來的,并不是涓生說的。什么時候說的呢?其時是我已經說盡了我的意見,我的身世,我的缺點,很少隱瞞;“很少隱瞞”的意思是還多少有點隱瞞(眾笑)。她也完全了解的了。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后許多天還在耳中發(fā)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當戀愛中的女朋友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是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在“五四”的時候有一個女性能說出那樣的話,就會有更多的女性說出那樣的話,女性就會越來越自由、越來越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會有無數的子君會走出家庭,走向輝煌的曙色。當然歷史中并不是一條道越走越好,中間會有很多曲折,走來走去現(xiàn)在又有很多人號召女性要回到廚房了,要回到家庭去,現(xiàn)在已經有很多這種論調出來了,反正還沒有男人掙錢多呢,在家里相夫教子吧。也許更有道理,這個時代需要有這么一個曲折,但是在那個時候這就是偉大的聲音。  

送她出門,照例是相離十多步遠;我們看在那個時候雖然說已經風氣開放,男女可以自由交往但是環(huán)境的壓力是很大的。兩個人在屋里可以談易卜生談雪萊,出門送她不能在一塊兒,要相離十多步遠才行,即使子君說出那么堅決的話來。所以魯迅在一篇文章里說柔石,只要發(fā)現(xiàn)離她七八步遠有一個女性,我便疑心是他的女朋友。完全可以類推的。其實不止那個時候,我小的時候也是那樣,男女同學不能隨便交往,所以你發(fā)現(xiàn)一對男女同學,相離七八步遠的走路,你基本可以判斷出什么東西來。周圍果然有壓力。照例是那鲇魚須的老東西的臉又緊帖在臟的窗玻璃上了,連鼻尖都擠成一個小平面;他寫那個臟的玻璃窗,實際上是寫他臟的心靈。心里骯臟,這是象征。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東西的臉,加厚的雪花膏。一老一少兩個人。她目不斜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我驕傲地回來。 在那個時候能夠有勇氣自由戀愛,雖然離的十多步遠但這已是足以自豪的事情。雖然是個人感情,但對于時代來講這是先覺者,開拓新的路。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里,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東西呢?涓生在這里對子君是非常贊賞肯定甚至是有幾分傾慕,欽佩。在戀愛中往往女性比男性更堅決,男的有時候反而猶豫想這個像那個,女性有的時候是義無反顧的。但是也可能由于女性義無反顧更堅決,會產生別的問題。所以我在小說這里寫:女比男堅決,但,省略號。  

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豈但現(xiàn)在,那時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間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斷片了;他在回憶他怎么向她求愛的過程,但是記不清楚。為什么記不清楚呢?因為人在那種時候是非理性的,如果記得特別清楚,那可能是很理性的,可能是事先盤算好了的,有計劃按步驟進行的。我們現(xiàn)在的人經常都是有計劃按步驟進行的,精心設計好了的。賣多少錢的花,在什么時刻說什么話。同居以后一兩月,便連這些斷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影。我只記得那時以前的十幾天,曾經很仔細地研究過都是研究過的,并不是事先沒有研究過的。研究過什么呢?表示的態(tài)度,排列過措辭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絕以后的情形。因為戀愛中的人患得患失所以都要設計一番。可是臨時似乎都無用,都忘了。在慌張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了。寫得很可笑,但是又是非常典型的。無數青年人可能都經歷過這種場面。那個時候還是二十年代,中國有電影還時間不長,但是已經可見電影的魔力了。電影是好東西也是壞東西,電影進入人的生活給人帶來娛樂,但同時就控制了人,慢慢的人多東西都模仿電影。我曾經抨擊過,我說現(xiàn)在的青年人不會談戀愛,連接吻的方式都是好萊塢的。因為他還沒有談戀愛的能力的時候從小就在電視上看熟了,所以某一天他具有了這種能力的時候就沒有了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一律都是好萊塢式的。原來在魯迅的二十年代就這樣,在涓生向子君求愛時都用的是電影上的方法。后來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記憶上卻偏只有這一點永遠留遺,至今還如暗室的孤燈一般,照見我下面是一個可笑的場面: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 原來也是好萊塢式的。電影的魔力太大了。你會認為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表達你的那種感情。

寫了這一段就感到涓生又可笑又憐但是又可欽佩,又可敬佩。因為他有勇氣,盡管他知道這樣做是可笑的。事后想起來會覺得可笑,但是,當時雖然是模仿的,卻是真誠的模仿。就像我們現(xiàn)在很多青年人一樣盡管是模仿的、模仿的別人的話語、模仿別人的詩,“如果加上一個期限是一萬年”,周星馳的話都可以說得出口,但是不妨礙他的感情是真摯的。因為他沒有能力發(fā)明自己獨創(chuàng)的話,他感情是真摯的就可以了。所以涓生的這個舉動是有值得欽佩的一面的。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語舉動,我那時就沒有看得分明;僅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但也還仿佛記得她臉色變成青白,后來又漸漸轉作緋紅,——沒有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夾著驚疑的光,雖然力避我的視線,張皇地似乎要破窗飛去。你看他把一個聽到向自己求愛的女子的神態(tài)、眼神寫得何等的生動。這幾句話絕對超過《紅樓夢》里寫林黛玉的那個眼睛的話。你可以比較一下賈寶玉初見林黛玉的時候林黛玉的眼睛,那一段也寫得非常棒,形容林黛玉的那個樣子,但是我覺得不如這一段寫得好。這一段寫得是活的、有具體情境的,寫子君的眼神是那樣的悲喜驚疑,然后就似乎要破窗飛去,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用科學的語言無法概括。你現(xiàn)在概括一下子君的心情,心跳多少,你發(fā)覺不好概括。然而我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沒有知道她怎樣說或是沒有說。 這些都忘記了,得魚忘筌。這是莊子說的,魚已經打到了,忘了那個打魚的簍子。這種狀況說明他們兩個人的感情是真摯的,這是一種真愛。魯迅特別重視“真”這個東西。不論好壞不論左右,“真”就是“好”的。涓生自己是非理性的,不記得,反過來,下一段說:
  她卻是什么都記得:男性和女性不同的戀愛心理。我記得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中國剛剛開始大講愛情問題,我們那時的學生經常看什么《愛情心理學》之類的書,中國的外國的。學校又有各種講座講愛情心理學,“怎樣樹立高尚的愛情觀”,三角地貼出海報,大家都去看,主要是去看“愛情觀”,高尚不高尚就不管了。聽這些講座慢慢地知道了男性女性在這方面的差異了,男性談戀愛的時候什么都記不住,而女性,什么都記得。慢慢的你去體會。談戀愛的時候你要小心女性,像電腦一樣記得你每一次錯誤,你稍微觸犯了她,她就給你死機了(眾笑)。她卻是什么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于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她能夠滔滔背誦涓生的言詞,涓生自己卻忘了。我的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微,自然連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從他這個很憂傷的敘述中我們仍然能夠感到幽默。子君在嘲笑他,當時那個下跪的那一幕,我們可以想象很多很甜蜜的那樣的場面。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這兩人還要溫習。我常是被質問,被考驗,并且被命復述當時的言語,然而常須由她補足,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生。 這一段我們看到兩個人感情很深,形容夫妻好的感情的話都可以用到這里面。但是你怎么就覺得這兩個人怎么老要復習呀?一遍一遍不厭煩地說那個時候的事,說得不對還要糾正。  

這溫習后來也漸漸稀疏起來。但我只要看見她兩眼注視空中,出神似的凝想著,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舊課了,子君很愿意沉靜在對那一幕的回憶中。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電影的一閃。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見,而且也非看不可的。你看他寫出一對年輕人的純真,這種戀愛是何等的純真!老想著那點事,沒有別的功利性的想法。特別純真,這很難得 。
  然而她并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為可笑。就是涓生覺得很丟人、很俗,但是子君卻認真。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愛我,是這樣地熱烈,這樣地純真。從這個話也知道涓生是愛子君的 。當一個人那么熱烈而又純真的愛你的時候,她會激發(fā)出你的這方面的真愛的,可見子君和涓生的愛是沒有功利的。

我們從現(xiàn)代開始,更準確地說是從“五四”開始,中國人樹立了新的愛情觀,核心的一點是與功利脫節(jié),我們向往的我們崇尚的我們贊美的就是這種不帶功利的愛,就是喜歡這人本身,喜歡她說話,喜歡她的神態(tài),沒有功利的,并不去想“你有多少存款啊?”,不去想這些問題,沒有功利心的愛。跟傳統(tǒng)的主流愛情觀不一樣了。這一種東西其實也是人的一種本能,只不過在不同的經濟模式下它以不同的形式來展露。本來我們以為人類越來越發(fā)展、越來越應該得到無功利的愛,其實你看看現(xiàn)在呢,反而大面積的消失了。這種無功利的愛在中國也就是流行了那么幾十年,而且還不是大多數人都能夠得到,大多說人能夠向往、能夠肯定它就不錯了。到了九十年代以來,這種無功利的愛不但大面積的消失,而且被大面積的嘲弄,凡是追求這種愛的往往會被認為傻帽,被周圍的人、被自己的家長認為太傻,于是人就越來越傻,像子君這樣的愛就很少了。也許現(xiàn)在只存在與早戀的中學生人群當中了。不是提倡中學生早戀,只是說恐怕這種愛真的只存在于中學生身上了,他們不考慮未來的事情。  

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我的心平靜下去了,但又有別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來。我們這時才在路上同行,也到過幾回公園,最多的是尋住所。我們看純真的愛過去之后就要面對現(xiàn)實問題了:住所就出來了。愛要有結果啊,有結果就要有衣食住行,現(xiàn)在住所問題出來了。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原來是兩個人離得很遠,現(xiàn)在一起同行了,要提起驕傲和反抗來支持自己,這是一個斗爭的時代。談戀愛居然需要斗爭。她卻是大無畏的,對于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zhèn)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可見這是一個愛的力量不然子君怎么能夠坦然如入無人之境呢?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為不相宜。其實那個時候尋住所還比較容易,北京有很多空房。北京有很多人叫做“吃瓦片的”,現(xiàn)在也還有,靠出租房屋為生。起先我們選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后來,便只要他們能相容了。當時北京出租房屋的有很多條件,有的是不租給單身的,有的不租給單身男人,有的是不租給單身女人,有的不租給夫妻,有的不租給沒有履行法律手續(xù)的夫妻,它有很多條件,所以最后就只能不挑了。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著正屋和廂房。他只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雇一個鄉(xiāng)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閑幽靜的。 租到一個普通人家,故意淡化這家人的特點,避免故事的格外的枝蔓。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給她加入一點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這里面一個是表現(xiàn)了子君她有獨立的觀念,說這里面一定要有我的奉獻,不能只花你一個人的錢,我雖然沒有錢,但是我有首飾,賣了。但是這里畢竟還是出現(xiàn)了像股份這樣的詞,好像是幽默吧,但是又覺得不太舒服。如果我們延續(xù)先前的比喻說這是一支小提琴曲的話,這首曲子慢慢加進一些奇特的音符來,開始有一些不舒服的音符冒出來了,“股份”冒出來了。剛開始出現(xiàn)一個“住所”還可以,現(xiàn)在有個“股份”,有些東西開始出來了。樂曲在慢慢變化。
     和她的叔子,她早經鬧開,至于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我也陸續(xù)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你看為了愛情,有的時候要犧牲其它的人際關系。即使在我們今天這樣一個時代這份勇氣也是很難得的,你要交一個女朋友或是要交一個男朋友,你可能要和別的朋友斷絕關系,不容易。然而這倒很清靜。每日辦公散后,原來涓生是辦公的。雖然已近黃昏,車夫又一定走得這樣慢,車夫為什么走得這樣慢呢?又走得快的,走得快得比較貴,說明涓生還坐不起駱駝祥子那樣的車。他大概只能坐一個三十歲以上車夫拉的車。走得慢,可以少要點錢,少要一毛錢。如果你坐駱駝祥子那樣年輕力壯的車夫一拉起來就跑的就比較貴,相當于今天打出租車一塊二和一塊六的差別。但究竟還有二人相對的時候。我們先是沉默的相視,接著是放懷而親密的交談,魯迅用詞特別厲害,他每用一個詞你會覺得你換一個詞你不會比他用得更好,他用的就是板上釘釘,就是用最好的“放懷而親密的交談”,普通的詞他在這里用得簡直是點鐵成金,一個石頭在他手里都會變成精美的武器。后來又是沉默。大家低頭沉思著,卻并未想著什么事。感情特別好特別好,好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會變得無聊,你沒什么可說的了,全都知道。兩人跟一個人似的,兩人在那沉思跟一個人在那沉思似的。“沒事,想事唄。”我有一個同學,感情非常好,感情非常好就沒什么可說的,就說點無聊的話。“你干嘛呢?”“我看電視呢。”“那看什么電視呢?”“我看索尼電視呢。”(眾大笑)你看到感覺非常無聊的話,其實感情非常好,實在沒什么可說的了。下面涓生講他們愛的深度。其實這個過程可能很多人都體會過,但你就寫不出來這么好的文字。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你看他們親密的程度,他用一個“讀”字!讀書一樣,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許多年以后又一首歌《讀你千遍也不厭倦》(眾笑)。很多人還說這首歌寫得好,不過是“剽竊”而已。“讀”字早就活用了。不過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xiàn)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寫著寫著開始不對勁,“隔膜”這個詞又出來了。三個星期對她完全了解了,達到最好的狀態(tài)了。世間任何事物不會停留在一種狀態(tài),永遠它在變化。為什么中國古人要強調事情不要做得太滿,不要達到頂峰呢?就是因為一到頂峰就要變化。不是吉兆。兩個人愛到不能再愛的時候,所以說《書劍恩仇錄》里面乾隆講“情深不受”,有這樣的話。你看他這里隔膜出來了。據說美國科學家研究過,愛情最多只能維持十八個星期。他說愛情是一種純粹的生理活動,分泌某種東西就有愛情了。很多人好像相信這個,我不知道這個是否科學,但是看實際生活中好像是很難的。再好的愛情它會變化,所以大多數白頭偕老的的夫妻不是靠愛情維持下來的,一定要找到其他的生命的支柱、感情的支柱。但是樂曲還在緩緩的演奏著,沒有變化得這么快。  

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并不愛花,我在廟會〔5〕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閑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是從官太太那里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喜歡花草和喜歡動物,在生活中講可能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吧。這里他這么寫恐怕是強調,愛花草、小花小草是女學生的標志,是年青女知識分子的興趣。而愛動物、養(yǎng)動物,這好像是要告別女學生時代,要過日子了,要變成家庭主婦了,家庭主婦她開始養(yǎng)動物了,養(yǎng)寵物。你看現(xiàn)在女孩子結婚以后開始養(yǎng)一個 “京叭”,結婚以前是不養(yǎng)“京叭”的,頂多買一個毛茸茸的狗熊什么的,對它進行一下?lián)崦ū娦Γ@是不同時代的特點。你看子君買了花草,四天不澆死了,愛動物。而且是從官太太那里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雞,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兩家的雞在一同走。但她們就是兩家的女主人。卻認識雞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還有一只花白的叭兒狗,著名的北京的叭兒狗,“京叭”。從廟會買來,記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卻給它另起了一個,叫作阿隨。(寫“阿隨”在黑板上。)狗好像原來有名字,子君不管,子君給它重新命名了,叫阿隨。我就叫它阿隨,但我不喜歡這名字。 因為子君叫它阿隨,他愛子君,所以他也跟著叫阿隨,但他不喜歡。為什么不喜歡?因為這個“隨”好像是沒有主體性。人必須有主體性,必須有一個多少與自己的精神主體有關的名字。叫阿隨,就沒有主體性。八十年代初有一個電影叫《鄉(xiāng)音》,里面有一個賢妻良母,她的丈夫說什么她都說“行!我隨你”“行,我隨你”,不斷重復這句話,在諷刺傳統(tǒng)女性的沒有主體,都是“我隨你”。涓生在這里顯然是出于這樣一個思想,他不同意這個狗叫阿隨。

看一個人給他的寵物起什么名字這是很有趣的,看你們家鄰居給勾起什么名字。現(xiàn)在很多人都養(yǎng)貓養(yǎng)狗,出去后增進了鄰里關系。都拉出自己的狗來,互相聊天。我就常摻和上,做一個無聊的看客,看這些人怎么聊天。有的人牽著狗出來,“啊!小胖的爸爸出來了。”這養(yǎng)的小狗叫小胖,養(yǎng)狗的主人叫小胖的爸爸。現(xiàn)在都這樣直接說某某的爸爸、某某的媽媽,很有趣。現(xiàn)在有一個畫家叫韓美林(音),韓美林(音)家養(yǎng)了兩只貓,它給這兩只貓起了名字,那只公貓叫劉福貴,那只母貓叫張秀英(眾笑),這一看就是藝術家干的事,一般人干不出這樣的事來,這里顯然有他的某種人生觀世界觀放在里面。他一喊“富貴”,那貓就過來了。  

這是真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請大家記住,這是《傷逝》這篇小說里的名言。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我們的生活似乎越來越好,吃喝玩樂的內容越來越多,機會越來越多,但是愛情卻沒有越來越,愛情這東西跟什么國民生產總值是沒有關系的,跟全球化不全球化都沒有關系,照樣每天有那么多的人失戀,有那么多的情殺。怎么來保持愛情?是不是人家說愛你了這事就完了?就可以睡大覺了?然后就一輩幸福了?不是這樣的。魯迅通過涓生的口告訴我們: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這句話不好理解啊,弄不好就理解為:愛人必須時時更新(眾笑),這是我們今天很多人的理解,那不對勁啊。是把愛情這個東西看成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愛是有生命的,像那個花草一樣不澆水它就死了。你不要以為他說了一句“我愛你”,然后你就不用理他了,他一輩子就會愛你了,不是這樣的。他說了他愛你之后是希望你每天給他澆水,繼續(xù)澆灌他的靈魂,兩個人必須互相澆灌,這才能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愛情才能長成一棵大樹。大多說認識不懂得這個道理的,還是像古代的人那樣,以為愛情就是結婚的一個手段,通過談戀愛跟人家結了婚,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那以后就會出事。這是無數人得出的慘痛的教訓。得出慘痛的教訓不見得能說出魯迅那么精辟的話來。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會地點點頭。好像都能溝通。 
  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呵! 我們看魯迅它是非常貪戀幸福的生活的。沒有人天生愿意做一個戰(zhàn)士,沒有人天生愿意在外面槍林彈雨的那么活著,誰不愿意有無數個寧靜而幸福的夜啊?談談雪萊,談談這個,談談那個,談談哈耶克,談談海巖(音),談談超女,多好,誰不愿意過這樣的生活?但是,不行。為了有很多人能過這樣的生活,包括為了自己、自己的親人能過這樣的生活,就免不了要戰(zhàn)斗。“樹欲靜而風不止”。但是,那個戰(zhàn)斗的人,他心里不是沒有那種寧靜而幸福的。戰(zhàn)斗的人可能使更渴望寧靜而幸福的,更知道安寧的可貴。所以我們要經常看到魯迅心理的那個大愛,特別柔軟的一面,像徐志摩說的“濃得化不開”。徐志摩是來標榜自己“濃得化不開”,魯迅不用標榜,魯迅心里面才有像蜂蜜一樣“濃得化不開”的那種甜蜜的東西。他因為有這個甜蜜的東西支撐著他,他這么的熱愛生活,所以有人破壞這種生活的時候他才義無反顧地去戰(zhàn)斗。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但是從哲學上講,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凝固。只要不保護,馬上就變化。比如說現(xiàn)在國家與國家之間都安寧了,都簽訂條約了,你馬上把解放軍解散,國家馬上就變樣了。你今天解散,你明天的和平就沒有了。我們在會館里時,還偶有議論的沖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我們只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沖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 寫得非常好,“重生”。愛情其實有時候給人的就是這種重生的感覺。失戀以后像死掉一回一樣,一旦失戀又重新燃起愛情的火焰,那就算重生。兩個人沖突,有的時候覺得沒有路可走,但和解。這種樂趣,死去活來的樂趣。
  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如果對魯迅的小說有感覺的話,你就會知道,在魯迅的小說中,一個人如果胖了,恐怕并非吉兆。(眾笑)魯迅還寫過誰胖了?祥林嫂。魯迅寫祥林嫂到魯四老爺家之后居然胖了,看來胖不是什么好事。當然魯迅不是宣傳減肥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 
  這就使我也一樣地不快活,傍晚回來,常見她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終于,“不快活”這樣的字出來了。尤其使我不樂的是她要裝作勉強的笑容。心里面開始有不快活,但是剛結婚又怎么能不快活呢?所以要裝作快活。我說前面那音樂那么好,讀到這不想再聽下去了,不想看了,直到他好像要寫一些生活中殘酷的東西了。但是沒有辦法,生活就是殘酷的幸而探聽出來了,也還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導火線便是兩家的小油雞。但又何必硬不告訴我呢?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他想寧靜,但是生活不容寧靜。生活是非常現(xiàn)實的事情,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組成的。你想自己獨立生活你就得買房子,買房子你就得有錢 。魯迅和一切虛偽的知識分子虛偽的學者的區(qū)別就在于它從來不忌諱談錢,他把錢這個問題看得很重要。錢在人的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凡是有人假裝清高不談錢,甚至貶低別人說“你怎么談錢”的時候魯迅說“欠餓”,餓你兩天,然后你再來跟我談錢的問題。魯迅他重視錢的問題,重視物質生活的問題,并不是因為他讀了馬列主義,那時候他還沒結識馬列主義,是他從自己的人生體驗中得出來的真理,只不過和馬列主義巧合了而已,暗合。馬克思也是從吃飯的問題、物質生活的問題展開他全部的思想體系的,人首先必須吃飯。這是他整個哲學的起點。魯迅強調的就是這個。愛情,好啊!理想、文學,都好!但是人必須吃飯。你承認吃飯問題很重要才不至于有朝一日遇到吃飯問題時候就變?yōu)槌燥埖呐`,你承認吃飯的重要性的時候有一天你才可能寧愿不吃飯而去做革命烈士。
  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辦公桌前鈔,鈔,鈔些公文和信件;我們知道了涓生原來是一個小公務員。那時候公務員不像現(xiàn)在,全國考試,但是在北京這樣一個地方謀一個公務員的職務也算不容易了。在家里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我的學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 一對年輕人在社會上像一對小鳥一樣生活。今天我們也看到很多走出校園的畢業(yè)的小白領們,在某個胡同租個房子,這樣住著,情境大概差不多。有時候你到高樓大廈的旁邊走一走,你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畢業(yè)幾年的小夫妻就在那里坐著,弄個小爐子在那里做菜,很甜蜜,但是很辛苦。可能若干年內他們都賣不起一個一居室的房子。所以像《傷逝》這樣的小說在今天仍然有它的現(xiàn)實意義。  

但我的食品卻比在會館里時好得多了。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于此卻傾注著全力;對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發(fā)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 他這樣寫并不說是說寫子君不好看了,他在寫他變成一個主婦了。通過寫他的手、外貌的變化,是寫她的精神開始變化了。問題開始復雜了。

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經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只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凄然;我也只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 兩個人之間開始有一點點隔膜了。他不希望子君這樣操勞、這樣變化,但是她不這樣操勞又能干什么呢?因為她別無所為呀。我們現(xiàn)在已經看到,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問題,但是這個問題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最重要的原因是子君沒有工作。現(xiàn)在有一種輿論,說女孩不用找工作了,將來找個有錢的老公就行了。我不同意這個論調。我認為任何女性決不要把希望放在男性身上,如果你不妨礙他。你要愛他你就越應該有工作,有自己的工作。這個問題其實“五四”的時候就已經討論過了。魯迅用這篇小說,雖然意義很豐富,但同時也回答了這個問題:女性怎樣才能幸福?因為子君沒有工作,她不這樣做又能做什么呢?她不這樣做又怎么向涓生表達她的愛?她唯一向涓生表達她的愛的方法就是沉溺于全部的家務。而涓生卻又不滿,而這個不滿又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合理”的,這就是生活。生活中的悲劇不需要制造巧合。一般的人為什么認為武俠小說不好、武俠小說檔次低呢?就是因為大多數武俠小說都是制造巧合。而魯迅這樣的精英文學為什么認為好?就是因為這些都不是巧合,他寫的是生活本來的真面目。生活就是這樣,只不過你沒寫出來他寫出來了。
  我所豫期的打擊果然到來。下面又掀起一個小高潮。雙十節(jié)的前一晚,我呆坐著,她在洗碗。聽到打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里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燈下去一看,果然,印著的就是:下面印著的是一張紙條,在小說里畫了一個方框。在小說的文字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方框,好像代表了一張紙條。其實我們知道在小說的敘事中可以不要這樣一個方框,就直接寫紙條上寫得什么字就可以了。但魯迅卻畫了這么一個方框。這叫“超文本”,(眾笑)插入一個新的文本。像今天的電腦,在文檔里插入一個“文本框”一樣。這在當時是非常新奇的手法,小說里面突然有一個形象,這是當時能夠掌握的最高級的手段了。不要說魯迅不時髦,非常時髦,非常有創(chuàng)新能力。當時能夠想到這一招,已經類似于在我們今天的文章里加一段樂曲來。這個紙條上寫的是:奉局長諭史涓生著毋庸到局辦事秘書處啟十月九號 (書中有“文本框”)寫的完全是合乎規(guī)律,像一個完整的紙條一樣。從這張紙條里我們知道,涓生原來姓史,叫史涓生。這個紙條寫得很客氣,是公文。我們看過去的公文寫得多么文雅,連開除一個人都寫得這么客氣,其實就是把他開了,不讓他上班了,但是寫得這么客氣。我們今天的人寫紙條寫得既啰嗦又不準確,又不客氣。  

這在會館里時,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長的兒子的賭友,賭博的朋友。一定要去添些謠言,設法報告的。到現(xiàn)在才發(fā)生效驗,已經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實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鈔寫,或者教讀,或者雖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兩月前還通過信。但我的心卻跳躍著。受了這么一個打擊,被炒魷魚了,但是涓生說自己不怕,還有很多辦法。這個辦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對自己的安慰。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你們兩個人不是新青年嗎?不是個性解放嗎?不是那么勇敢嗎?“我是我自己的,你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嗎?對!誰也沒有干涉你的權利,但是生活就慢慢來干涉你了,這個打擊就來了。  

“那算什么。哼,我們干新的。我們……。”她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不知怎地,那聲音在我聽去卻只是浮浮的;燈光也覺得格外黯淡。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我們先是默默地相視,逐漸商量起來,終于決定將現(xiàn)有的錢竭力節(jié)省,一面登“小廣告” 去尋求鈔寫和教讀,一面寫信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說明我目下的遭遇,請他收用我的譯本,給我?guī)鸵稽c艱辛時候的忙。 他認識一個雜志的編輯,想讓他接受他翻譯的稿子 。但是他給這雜志起的名字很好玩,叫《自由之友》。自由!這是一個特別的反諷。什么是自由?你這樣的人哪有自由?在那樣的社會里,----不能說“那樣”,----在這樣的社會里,沒有錢就沒有自由。所以說像魯迅像郁達夫這樣的人都是直面人生的猛士,他把人生的真相告訴給青年。當年二十年代曾經有一個文學青年寫稿子,發(fā)表不了。北京的冬夜寫得鼻子直流血,很窮。實在沒有辦法了,就給大作家郁達夫寫了一封信,說我很窮啊,怎么辦啊,我的文章發(fā)表不了啊。然后郁達夫,----郁達夫是才子啊,----給他寫了一封公開信,說這個社會就是萬惡的,你要想生活好,你就去偷、去搶,你就怎么怎么樣。他說這社會就這樣,把人生的真相指給他。但是郁達夫不是寫完了就完事,郁達夫還是很真誠的人,寫完后還是去找了這個青年,送給他幾塊錢,請他吃了一頓飯。后來這個青年果然很有出息,成了個大作家,他的名字叫沈從文(眾笑)。在那樣的時代,有這樣的作家給他們指出人生的真相。
  “說做,就做罷!來開一條新的路!” 你看,受到打擊之后,兩個人不是一下子就被打垮,兩個人還是有希望,要開新的路。  

我立刻轉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來。我們看魯迅是大文豪大手筆,大手筆往往體現(xiàn)在細微之處,那個細微之處?就是: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這樣的話他能夠在這里寫出來,我們假設不要這句話,我立刻轉身向了書案,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來,也通,但是境界立刻就下去了。那就是一般的作家,二流的作家可以寫出來的。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加上這一句: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這一加不得了,高手和敵手的差別不容易發(fā)現(xiàn)插在那里。金庸和一般的武俠小說家差在哪里?他經常寫一個詞叫“好整以暇”,就是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他可以寫一段風花雪月,而且寫得那么從容不迫。你看魯迅寫這個也是這樣,他們被打擊成這個樣子,要怎么樣開一條新路,可是這句話里面有多少豐富的痛苦和幽默,其實他們的這些香油瓶子和醋碟就是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問題,是推不開的。哪是你想推就推得開的?我先擬廣告;其次是選定可譯的書,遷移以來未曾翻閱過,每本的頭上都滿漫著灰塵了;最后才寫信。 
  我很費躊躕,不知道怎樣措辭好,當停筆凝思的時候,轉眼去一瞥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又很見得凄然。我真不料這樣微細的小事情,竟會給堅決的,無畏的子君以這么顯著的變化。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開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繚亂,忽然有安寧的生活的影像——會館里的破屋的寂靜,在眼前一閃,剛剛想定睛凝視,卻又看見了昏暗的燈光。這里我們去想前面,子君這里為什么會顯得比涓生更受打擊,似乎和她先前那么純真的無畏勇敢是有關聯(lián)的,甚至因為她先前那么單純,認為只要有愛情,我愛他、他愛我就萬事大吉了,是有關的。所以她對生活中將要到來的打擊毫無準備。人活著必須要想到各種天塌地陷的事情,那種天塌地陷的事情可能一輩子不會來,來的可能是一些小的打擊,但是你想到過大的打擊,當小的打擊來的時候就不怕,無所謂。你才會說“老子死都不怕,還怕這個?”因為你想過。當然,偶爾也能遇上生死大事,所以一般小的事情,想什么開除啊、不及格啊,算什么啊;什么失戀啊,決不要為此而跳樓,或者跳未名湖。(眾笑)那都不算什么——真的遇到困難的時候你這樣想:過不了幾天這個難處就過去了,再忍兩天就過去了,你這樣想就能渡過一切困苦。

    許久之后,信也寫成了,是一封頗長的信;很覺得疲勞,仿佛近來自己也較為怯弱了。于是我們決定,廣告和發(fā)信,就在明日一同實行。大家不約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無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堅忍崛強的精神,還看見從新萌芽起來的將來的希望。 青年人不是一下子能打敗的。
  外來的打擊其實倒是振作了我們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鳥販子手里的禽鳥一般,僅有一點小米維系殘生,決不會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籠外,早已不能奮飛。這話寫得多精煉啊、多好啊,現(xiàn)在不也一樣么,好不容易找一個小公務員的工作,在里面抄抄寫寫,當一個跑腿的、當一個某某局的、某某部委的“牛馬走”,時間一長你就只會干這個了,什么也干不了了,你不得不趨炎附勢,因為你放出籠之外你不會自己找食吃。所以,有些人為什么要憤然自己干呢?現(xiàn)在總算脫出這牢籠了,我從此要在新的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趁我還未忘卻了我的翅子的扇動。這里這個涓生,作為這個手跡的主人公,受到了這樣的打擊、失業(yè)的打擊,但是他沒有被打垮,他現(xiàn)在還要去扇動翅子,他還是一個“五四”青年。但是這是他主觀的想法,社會怎么來應對你的想法,你怎么和社會一個回合一個回合的打,這個咱們下次再講。因為在“五一”放假之前不宜講得太悲觀,祝大家過一個好的五一勞動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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